《寂火》卷三 燎原

第二十七章 魚人

卷三 燎原

第二十七章 魚人

他的軀體上覆滿了片片呈菱形的暗黑色鱗甲,密集層疊,直延伸到頸部才逐漸消失。僅有的遮羞物,是一塊勉強能圍住下身的破爛麻布,上面布滿了污穢的塊痕。他的手足上均生著類似於蹼的肉膜,體形極為瘦削,面部五官齊全,卻沒有鼻翼。枯草也似的亂髮之間,兩隻泛著妖紅的眼眸正眨也不眨地看著眾人,體貌實是詭異到了極處。
撒迦冷笑,大踏步走進室內,俯下身去雙手握住籠間鐵欄,發力外扯。隨著細細簌簌的鐵鏽剝落,幾根拇指粗細的柵欄橫向彎成了圓弧,空出個數尺寬闊的大洞來。
阿魯巴好奇地插言:「他真的是奴隸?好像不太可能吧……」微瞟了籠中一眼,他小聲嘟囔道:「撈你們起來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眼睛出了問題。長成這樣,誰有那麼大的膽子敢買他?」
瘋子船長張大了嘴,一時不知如何介面。
再次穿越龍捲風壁的過程,同樣是有驚無險。到得黃昏時分,張起風帆的飛魚號已經馳離了暴風地帶,再次沐浴在煦暖的陽光之中。
愛莉西婭聞言黯然,溫婉勸道:「我不覺得您和我們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相反,部分所謂的正常人,往往才是最可怕不過的。」
撒迦探手將盤子里的麵包屑仔細拾起,放入口中:「因為人不應該總是呆在籠子里。我前面去看過,他像是已經把那裡當成了唯一安全的地方。」
「撲……老母?」阿魯巴在腦海里想象著大致的動作,嘴巴慢慢彎成一道弧線,興高采烈地尾隨撒迦去了。
正惘然間,操舵室里瘋子船長的大笑聲遠遠傳至:「去給我把薩姆那傢伙從床上踹下來,就告訴他,烈火島到了!」
就連遠處幾個看熱鬧的水手俱已完全愣住,這黑髮年輕人說出來的話簡直就像是惡魔在獰笑,殘忍地令人窒息。
阿魯巴懵懂地點頭,學著撒迦的樣子把盤子清理地乾乾淨淨,滿意地打了個飽嗝:「要是他一直不敢出來,那豈不是得餓死在裏面?」
「真是的,幹嘛不一起帶過來?這不存心讓我晚上睡不著么?」古曼達立即翻起白眼,抱怨了沒幾句,他忽然狐疑道:「不對,你小子平時整天板著臉,凶得像要吃人。怎麼一下子轉了性?」
半獸人看著他臉上少有的怒意,小心翼翼地道:「隊長只是下令把籠子抬進來,從海里撈起來的時候,它就是鎖著的。」
「他和你一樣,都是奴隸么?」撒迦又問。
砰然一聲天崩地裂的大響,頓時將她後面的話語掩于無形。兩人促不及防之下均是吃了一驚,極目所眺,遠方洋麵上有一道夾雜著赤焰的黑煙衝天而起,矯游若龍。雖相距不下數十里之遙,但那股震懾天地的浩然威勢已是直迫了過來。
古曼達感慨道:「是啊,飛魚號就像是我的孩子。難以想象沒有了它,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幹嘛非得讓那人來這裏吃東西?」阿魯巴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
撒迦笑道:「早就聽薩姆說過你喜歡喝酒,所以在路過里查登的時候,就順便帶上了一些。出海以後我倒是把這事給忘了,幸好,現在想起來還不算太晚。」
「彼此間互相了解,對你對我,都是件好事。」撒迦笑了笑,轉身行出操舵室。
「這小子也太沒人情味了!」戈牙圖憤憤地想著,同時拚命往口中塞著東西。
撒迦與阿魯巴,就在他身後不遠處緩步而行。半獸人始終在低聲說著些什麼,撒迦則在安靜地聆聽,偶爾會插上一言半句。
戈牙圖起身走到他近前,低語了幾句,隨即苦笑道:「能不能讓我這朋友把東西拿過去吃?他說他身上臭,還是一個人獃著比較好。」
「咯咯」微響傳出,戈牙圖打開了儲藏室的門,連連向著兩人招手:「快過來放了我的朋友,真是活見鬼!你沒事罷?」最後那句,卻是衝著室內惶聲而言。
他覺得撒迦有些變了,變得不再熟悉。當然,侏儒並沒有把這種不滿流露出來,就在剛才,對撒迦一聲大大咧咧的「臭小子」稱呼,已經讓幾名膀大腰圓的漢子臉色當即陰沉了下去。戈牙圖隱隱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去在乎這些小嘍啰的反應,卻不自覺地在心裏感覺到了些許懼意。
除了滿腹惱火卻又無可奈何的戈牙圖。
整齊劃一的船槳擊水聲中,飛魚號緩緩而動,向著這片充滿危機的海域邊緣馳去。
「聽說你沒什麼親人,除了酒,這條船恐怕是你最寶貴的東西了罷?」撒迦若無其事地問道。
阿魯巴拿了個盛滿熏魚和乳酪的盤子,走到他面前放下,努力擠出個自認為充滿善意的笑容來。那人的身軀立時繃緊,喉間嗬嗬有聲,直到半獸人悻然走遠,才小心翼翼端起食盤,直接用手抓起整條熏魚塞入口中狼吞虎咽起來。
撒迦漠然點頭,一語不發地向外行去。阿魯巴方自走到門口,忽回身問道:「對了,差點忘了問你,前面罵我們隊長的那句話,是個什麼意思啊?我沒聽懂,不過覺得蠻有趣的。」
「哦?」撒迦淡淡地回應。
「嫉妒,對,你們一定是在嫉妒我!」阿魯巴很快找到了理由,搖頭嘆息著走向不遠處堆放著食物的木桌——由於心情忽然大好的緣故,他決定再多吃點東西。
半獸人愕然了好一會,才回到撒迦身邊坐倒,不可思議地道:「他居然會說話?居然……居然叫我老爺?奶奶的,難怪當年徵兵的時候,那個軍官盯著我看了老半天,原來我長得像個有錢人!」
古曼達滿腹不快的情緒,幾乎是在頃刻之間便被撒迦所撫平——三個精巧的小木桶,被他端端正正地放在舵盤旁邊。儘管桶口木封的邊緣處密實地塗著蠟封,但一股透人心肺的濃郁香氣,還是隱隱地散發出來,很快便瀰漫了整個操舵室。
三天後的同一時刻,所有前甲板上席地而坐的皇家軍士都齊齊轉過了視線,望向船尾處畏縮行來的那條身影。
「他死了,在我面前被砍掉了頭。」撒迦平靜地道。
「在飢餓面前,人什麼都能放棄的。不管是自尊,還是怯懦。」撒迦迎上對面愛莉西婭帶著些不忍的目光,漠然道:「我知道那種滋味,就這麼簡單。」
撒迦沉默了許久,低低地答道:「因為我同樣也是個異類。」
「他還真是謹慎得很!」
戈牙圖勃然大怒,跳著腳咒罵了幾句地行族語,見阿魯巴的濃眉已漸漸擰起,這才悻然撫著額邊的奴隸烙痕,道:「早說過了,發生在我身上的是個天大的玩笑……他倒從小就是奴隸,一直被賣來賣去的,也沒過幾天安定的日子。」
當暮色逐漸籠罩了整個洋麵,愛莉西婭盈盈走上甲板,凝注著船首邊獨自佇立的挺拔身影,帶著些異樣的情緒輕聲道:「您從來就不是個會隨便發善心的人,老實說,今天我感到很吃驚。」
「聽說你的水性很不錯。」撒迦遠遠直視著那人,冷漠地指向船舷,「喜歡一個人的話,跳下去,我想你可以抓些魚來填飽肚子。或者從此在海洋里生存下去也是個不錯的主意,直到老死,你都可以安安靜靜地獨處,再也不會遇上任何人。」
撒迦仿若未聞,反問道:「這樣的一個鐵籠,怎麼會沒沉到海底?」
那「人」察覺到了異樣,默默地停住了腳步,僵在原地,只是直瞪著眾人面前的食物,全身抖個不停。
「這裏不是水底,也沒有半個奴隸販子。想要活得像個正常人,就必須先學會昂起你的頭。」撒迦根本不看他,冷冷地衝著那人道:「這裡有個空位,你可以坐過來,也可以離開。如果我是你,會先為自己的肚子考慮,然後才是別的。」
在愛莉西婭的提議下,皇家軍士自出海以來,首次全員聚在一處共餐。雖然船上的食物總是千篇一律的單調,但每個人的胃口,似乎都隨著脫離險境而變得好了起來。
船尾處,有著一間窄室,這裏通常是水手們放置雜物的地方。戈牙圖火燒火燎地領著路,口中嘟囔個不休——他還在對那些敢於觸犯地行之王虎威的傢伙耿耿於懷。
雖然已不是第一次見到此人的模樣,但寒意還是紛紛從皇家軍士的心頭升起,部分女法師不由得低下頭來,不敢再看。
「這是奴隸所習慣的稱呼,沒有任何意義。至於你長得是不是像富人,倒是可以問問羅芙。」正在領受戈牙圖滔滔不絕奉承功夫的撒迦當頭潑來一盆冷水。
「好東西啊!還有沒有?都在這裏了么?」古曼達眉開眼笑地觸摸著因儲存年份久遠而變得有些沉暗的桶身,活脫脫像是在愛撫一具衣衫盡褪的美女胴體。
話音剛出口,他已經意識到不對,咧嘴乾笑道:「不不,是撲那個胖子的老母……在我們地行族裡,就是干他娘的意思。」
「如果接下來的航程里我們一直都相處得很愉快,那麼在到達目的地以後,你會得到一筆足夠讓它翻新的錢。」撒迦直視著老船長,極緩地道:「如果事情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完美,那我會讓你親眼看到,一條船是怎樣變成木屑的。」
籠中那團蜷縮的黑影動了動,反而向後退去。
「撲?」阿魯巴顯得有些迷惑。
「出來吧,沒事了。」撒迦淡淡地道。
古曼達大笑:「你那個叔叔肯定也是個酒鬼,說得是半點也不錯啊!他現在還喝不喝酒?歲數大了,恐怕老婆得天天跟在後面念叨什麼傷身體之類的屁話。哪像我,一個人自由自在,就是整天泡在酒缸里也沒人來管。」
站在門外等候的阿魯巴探進頭來,怪笑道:「船長,你說的不錯,死人的確是沒辦法從海里游回來的。」
鐵籠中突然發出「砰」的一聲大響,整個向後翻去,屋角斜靠在牆上的幾根桅節頓時倒下,乒乒乓乓倒了一地。
古曼達怔住:「你是在威脅我?」
「嘿嘿,這樣才夠威勢嘛!」侏儒大刺刺地回答,走到鐵籠邊蹲下,細聲嘀咕起什麼來。
「基尼酒?!」瘋子船長在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目光猶如為磁石所吸引般牢牢地粘附在酒桶上,喉結上下起伏,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
地行侏儒並不是為了周圍一道道充滿好奇的目光而暗發牢騷,事實上對於那些嫵媚法師的悄然注視,他還是極為樂於接受的。令偉大的戈牙圖大人真正氣憤的是,撒迦居然不允許他拿上一些食物去給同伴,而且還是在眾人面前毫無餘地的斷然拒絕。
室內的光線很暗,四處皆被纜繩木桓之類的物事堆滿,左側的角落裡,隱約可見一隻碩大的鐵籠,其內踞著團黑沉沉的物事。
草草吃完了面前的那份食物,戈牙圖匆忙打了個招呼,邁動兩條短腿行向船尾——他要去想些辦法讓那個怕生的同伴出來。
斗室中,戈牙圖寬慰的低語仍在繼續。直到撒迦兩人的腳步聲變得微不可聞,一雙亮到可怕的眼眸,才自那黑影之中幽然閃現。
偶爾間,他會偷偷瞟上一眼撒迦,但每次都很快便收回視線。待到食物將盡,又是一隻小山高的盤子被輕放在了身前的甲板上。帶著些感激,他抬起頭來,向正要轉身的阿魯巴笑了笑:「謝謝您,老爺。」
略為遲疑了片刻,愛莉西婭挽起頰邊被海風吹散的垂髮,神色複雜地道:「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都在猶豫該不該告訴您……」
那人踟躇良久,一步步地挪近,挑了個相對人少的角落裡蹲下,雙眼始終在不安地打量著四周,像是隨時在準備著拔足而逃。
甲板上的皇家軍士俱已下到了船底,返回各自的艙房。劍拔弩張的內訌對於他們而言還是第一次,本就疲累不堪的身心,在風波化解以後變得更為倦怠。不少粗豪的機組士兵在靠著艙壁怔怔發愣,那一雙雙曾經透露著堅凝戰意的眸子里,黯淡地沒有半點光芒。
「撒迦,他都已經按你說的從籠子里出來了,現在還要怎麼樣?是不是非得把我一起逼死才滿意?!」戈牙圖一把拉住向後退去的同伴,忍無可忍地低吼道。
撒迦在門前頓住了腳步,目光自鐵籠里一掠而過,瞬時微揚了眉峰:「是誰把他關到籠子里的?布蘭登?」
「呃,對他來說,水裡才是最自在的地方。」侏儒有些得意地答道。
阿魯巴眼巴巴地望向對側,羅芙毫不留情地斷然搖頭,還順帶著做了個可愛的鬼臉。
「他的膽子總是很小。」戈牙圖見怪不怪地道。
「什麼話?」戈牙圖敲了敲大腦袋,漸漸現出恍然神色,「哦!撲你老母啊!」
血煉之地的那段日子,讓他早就學會了從一個人的眼睛里讀懂殺機。這些強壯過分的傢伙雖然並未有所舉動,但戈牙圖還是察覺到他們和以前的撒迦有著同樣嗜血的本性,而如今的後者,似乎已慣於蒙上假面。
與其說他是個人,還不如形容成半人半魚更恰當一些。
「今天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這隻是一點歉意。」撒迦注視著浩淼洋麵,神色間有著些許落寞:「小時候有個大叔曾經對我說,喜歡酒的男人,或許算不上太好,但也絕對不會太壞。我想,這句話很適合你。」
戈牙圖快步行近,咧嘴笑道:「喂,快出來,這兩個傢伙都是朋友,沒有人再會為難你了。」毫無反應的短暫沉寂之後,地行侏儒尷尬地轉過頭來:「撒迦,他很怕生人,你們能不能站得遠些?」
古曼達瞠目看著半獸人魁梧的背景揚長而去,過得半晌,才懊惱地望著身邊靜靜排列的三個酒桶,長長地嘆了口氣。
撒迦點點頭:「在我的艙室里還有幾桶。等你喝完了,我再讓人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