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三 燎原

第四十章 溫柔

卷三 燎原

第四十章 溫柔

紅悻悻然看了眼蠻牙大營方向,打了個呵欠,待要再鑽回撒迦懷中時,卻瞥見那處溫暖的所在已是衣衫殘破不堪,再也容不下它的身體了。這意外的發現讓小傢伙很是懊惱,卻又無可奈何。無形之中,它早就把不復危險性的破魔刃看成是個潛在的威脅。理由則很簡單,撒迦對後者的「特殊關懷」有些過頭了。
撒迦冷笑不答,身形連動中一一提起眾人向後擲去。待到身側悉數清空后他倏地撤去能量屏障,道道純黑色的光束已是紛然現形,長蛇般遊走疾掠,直絞向屍巫所在!
屍巫腳下的地面於此時無聲無息地龜裂,墳起。散落如雨的土屑之間,兩束粗大的黑暗觸手直若蛟龍般躥出,毫不費力地自腿骨一路絞上乾枯的胸腔,瞬息間將屍巫全身扯成了四分五裂的片片骨骸!
帶著羞澀的戰慄,女法師緩緩行上前去,柔聲喚道:「大人,您該休息了。」
「這裏很清靜,我想多呆一會。」撒迦向她報以笑容,紅的肚皮早已吃得滾圓,正伏在一旁酣睡。
索尼埃一怔,隨即笑道:「你的意思是?」
撒迦表現出的淡定,令屍巫有些遲疑不定。在它的印象中,人類就像是一群螻蟻,當悲慘的命運襲來時,他們就只會在絕望中奔逃哭泣。
遇強則強,這個道理撒迦早在血煉之地時就懂。長久以來,他也正是以這樣的心態去面對著漫長路途中的每處荊棘坎坷。或許在行進的過程間傷痛難免,但他並不在乎。
這個時候,他們的眸子里會有暖意隱現。
如今的尷尬處境,幾乎讓包括師團長在內的所有軍官咬斷了牙根。成千上萬的馬賊正以飽含著戲謔的眼神,圍觀著一眾昔日里追在屁股後面圍剿的軍官老爺,一如在看籠中的猴子。
灰霧凝成的碩大頭顱,在一刻不停地咆哮著,那彷彿來自九幽煉獄的厲吼令得大隊蘇薩克更是惶然後撤,但馬賊之王仍是釘子般佇在撒迦身邊,未挪半步。
「不,我累了。」撒迦反手撫上它的脊背,將破魔復又揣回懷裡,「你餓不餓?我們去吃點東西罷。」
羅芙遲疑了片刻,道:「應該會。大人,您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這並非能讓不死生物畏懼的精神力,對於屍巫而言,眼前的正是一股嶄新的,從未接觸過的暗黑存在。在這個有著陽光,風,日月星辰的世界里,它是如此與周遭格格不入。既便是在不死生物橫行的幽冥之地,也不曾有這般酷冷無情的波動存在過。
一道耀目至極的月牙形光刃,帶著可怕厲嘯自數丈開外的虛空中現出形態,就連蒼穹中的那輪紅日也在它耀起的炙焰下黯然無光!只是彈指間,這浩然驕橫的銀刃便已追上屍巫本體,無情地將其冷冷吞噬。
倏地,那半空中的巨首張開口來,作勢長吸。早已退至極遠處的蘇薩克陣營間隨之爆起了一陣戰馬驚嘶,撒迦身邊諸人立時心旌卷涌,身軀僵硬如死,就連絲毫也難以動彈。
微弱至極的銀芒。
每當視線掠過那處時,每個蘇薩克都會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刀柄,眼神中的仇恨幾欲沸騰。偶爾間,會有人靜靜地轉首,回望後方那暗色掩隱下的連綿重山。
似乎是貪婪的慾望逐步佔據了上風,屍巫在不太長的交鋒時間之後,終於雙手垂執骨杖,眼窩中的兩簇妖紅漸轉熾烈,竟是如若燃燒。
當黑夜的軀體沉覆大地,如鉤新月自天際升起,蘇薩克陣營間漸漸有蒼涼的俚歌唱響。
自地底襲上的兩束黑暗光體,幾乎耗盡了撒迦體內殘存的力量。正自急退間,他胸前的衣襟忽地破開,紅小巧的身軀自內一躍而出。緊隨而來的火浪洶湧燎灼,焦糊氣息蒸騰瀰漫,雨點般的蟲屍頓時紛紛墜落,密布了大片空埕。
總會有毫髮無傷的夥伴放棄逃生,扮演愚蠢至極的同行者角色。此刻的索尼埃,亦有一樣的打算。
「可能你過於自信了。」撒迦低聲獰笑,指端不易察覺地微顫了一下。
卡古法煞,蠻牙俚語中的收割者。
「應該是已經嚇傻了罷?」屍巫默默地想著,已然抬直的骨杖頂端碧芒驟然大放,縷縷煙芒迅捷騰起,于空中集結為一團緩慢流轉的灰褐暗霧。待霧團完全成形之後,竟是凝成巨大的頭骨形狀,隨著屍巫的動作而緩慢轉向,森然環視前方。
在它看來,試探的過程已經結束。
不僅僅是蠻牙人盡皆沉默下來,就連蘇薩克與摩利亞諸人,也皆是愕然無語。由於距離的緣故,多數人都未能看清這悍然一擊來自於何處,可兩名女法師卻于驚駭中漸漸正視了發生在眼前的事實。
撒迦沉默地脫下上衣,遞給女法師,臉上神色略現異樣。
他固然是蘇薩克無可取代的王者,但同時,也是個孤僻而鐵血的男人。
而現在,它正橫戈于屍巫面前,于無聲中伸展回縮,酷烈對抗。
「這些傢伙算是你帶來的禮物?」索尼埃倒綽著馬鞭,敲了敲其中一名梗著脖子的軍官腦袋。
整片平原,就此陷入了死寂。
「我在想,要是有一天能再見到那些人就好了。不管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在哪裡,我都會很開心。」撒迦仰望著蒼穹中的那輪冷月,語聲平板地沒有半點波動。
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早已讓他無法在乎。
同一時刻,那道迅疾擴開的急流已然涌到了撒迦近前。「嗡嗡」而顫的振翅聲中,赫然可見其內密密麻麻的小點竟是數以千萬計牛牤形態的奇異小蟲。比起前者來,它們無疑要微小得多,但每隻蟲體的外表均遍呈著斑斕異色,嘴似尖針,複眼凸起,顯得極為可怖。
帶著些傲慢與不屑,屍巫前俯身軀,猛然張開黑洞洞的大嘴疾噴出一道由無數細點組成的洪流來!
心狠手辣的索尼埃下令殺掉了所有的被俘軍官,在一顆顆人頭被砍下的時候,雷鬼見到有些馬賊在咬牙切齒地流淚,這讓他很是納悶。
羅芙顫抖著伸出手去,如夢似幻般觸上那堅實挺拔的脊背,輕輕摟緊。美眸開合間,兩行清淚卻簌簌墜落。
撒迦的臉色很蒼白,唇邊卻帶著微笑:「在沒遇到你之前,我打算拿他們換點什麼回來,現在沒必要了。」
「卡古法煞!」觀戰的蠻牙士兵仍在齊吼,聲震四野。
貪財的老薩姆和他單純的孫女,此刻或許已經到達了另一個國家。在那裡,他們會買上一間小旅店,再次過上平靜的生活。而險些成為薩姆准孫婿的師團長大人,卻極其不幸地成為了摩利亞人的俘虜,與他一同遭殃的還有近百名高級軍官。
「你老看著我做什麼?」待到羅芙補完破處咬掉線頭,抬頭卻見撒迦正眨也不眨地直視著自己,不禁大羞。微嗔之後,方才驚覺大大的不妥,更是連耳根也燙了起來。
它一如地面上被光刃氣流犁出的那道深溝般,詭異卻確鑿——撒迦,是沒有半分可能發出如此純粹的神聖屬性攻擊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微的響動將雷鬼自睡夢中驚醒。藉著火光,他隱約見到羅芙窈窕的身影沒入遠端暗處。沉寂下來的營地間,似乎就只有女法師的腳步聲在輕柔回蕩,終至微不可聞。
在紅的好奇注視下,撒迦拾起了破魔。長久以來的相互侵蝕,已令這截非金非石的狹長固體適應了他的精神氣息,只是微弱地爆起幾點星芒后,破魔刃便徹底靜默了下來。早在回歸大陸的航程之中,它似乎就已經學會了與新主人和平相處。
馬賊之王大笑:「你本來就不欠我的,如果硬要說誰欠誰,恐怕從今天起債主已經是你而不是我。」
聯想起以前從卡娜口中聽過的隻言片語,羅芙心中酸楚難當,險些掉下淚來。強自微笑著,她從袖筒中掏出針線,溫婉地道:「您身上的衣服破了,我來補一補。」
羅芙走得很慢,行進間左顧右盼,似是在找尋著些什麼。直到行出營地,到達后側牧草茂密的丘陵間,她才看到了那個孤獨的身影。
羅芙遞還衣衫,低垂著頭默然良久,細若蚊蚋地道:「我可以一輩子替你做這些的,就像……就像妻子那樣。無論去哪裡,做什麼,我都會陪在你身邊。要殺人,我們就一起去殺,反正絕對絕對不會讓你自個兒的。」
「既然有屍巫這種東西,那你說人死了以後靈魂會不會一直存在?」撒迦打斷她。
凝視著那頭來自異世界的生物,撒迦的眸子里漸漸現出了狂熱的光芒。對於他而言,純粹以精神力作戰的方式仍處於摸索階段。陌生而強大的屍巫,無疑是個很好的對手。在某些方面,它就像是一潭死沼,寂然的表面下,流淌的卻是最致命的殺機。
「咕咕!」紅輕盈飛起,掠上撒迦肩頭,兩枚清澈的眸子定定望向潰敗的蠻牙大軍。
「從來沒人幫我補過衣服。」撒迦尷尬地笑了笑。
直接抽汲靈魂本源的能力,正是屍巫比尋常不死生物高等的地方。面對著那簇旺盛而邪惡的精神體,很多日子都沒能飽食一頓的它已幾乎要流出口水來。
從未有過的壓制性勝利,讓整個蘇薩克陣營沉浸在一片歡騰的海洋里。戈牙圖的大肆吹噓隨著撒迦的歸來收斂了許多,但仍在暗地裡繼續著,被眾人敬畏的感覺已讓他樂此不疲。
「我聽這些斯坦穆軍官提起過,戰爭似乎也同樣是你們的。」撒迦的語聲漸轉低沉。
一道悄然凝起的暗色護牆,阻隔了屍巫以精神力幻化的吞噬黑洞。激流卷涌間,整面牆體俱是傾向屍巫所在,光芒表層起伏不休。
在他的腦海裏面,那個晚上紛飛的血雨至今仍揮之不去。
救出索菲的過程,遠不如想象中複雜。老薩姆早就把那個色慾熏心的師團長所在軍隊的番號牢牢記住,在抓獲了幾個散兵以後,撒迦等人便輾轉尋到了這支倉惶撤退中的斯坦穆部隊。
數十名忠誠的手下,早就被索尼埃用馬鞭驅走。他很清楚這黑髮年輕人是個異類,卻並不看好這場博殺。之所以會選擇留下,只是因為馬賊不會在任何時候捨棄同伴。就算是官兵圍剿時明知不敵,傷重的蘇薩克也絕對不會孤單度過人世間的最後時光。
騷亂就像是燃起了火頭的草場,很快,所有的蠻牙士兵都開始向後退卻,繼而奔逃。短短半天里的一系列遭遇,使得每個人的承受能力都到達了即將崩潰的邊緣。在未知而強橫無匹的摧毀力面前,這些早已習慣咀嚼勝利的掠食者忽然發現,原來命運的天平,可以傾斜地如此簡單。
「這麼晚了,她還不睡么?」雷鬼昏昏沉沉地想著,翻了個身沉沉入睡。
阿魯巴與戈牙圖早就在火堆旁和衣睡著,愛莉西婭則在幫布蘭登治療著幾處皮肉傷,後者像個孩子般安靜地端坐,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雷鬼看了看自己不小心割爛的手指,猶豫半晌,還是默然躺倒合上了雙眼。
十數個巨大火堆的周遭,馬賊們席地而坐,擦拭著片刻不離身側的長刀,粗獷眉宇間儘是風霜倦意。遠端的蠻牙大營,仍然躍耀著火光,黑暗中,它沉默而獰然。
下一刻,撒迦怔然見到破魔刃平平浮上空中,銀芒大熾間周體微微顫動了一下,旋而再次墜落於地。
幾欲將人耳膜撕破的凄厲尖叫陡然傳出,急轉之下,那簇小小的碧火調首向著蠻牙大營飛回,去勢快極。高速掠動的過程中,它的形體迅疾擴張開來,不過片刻,已隱隱現出人形。
這強大的異界生物雖然已百般躲避著人世間那些隱隱畏懼著的存在,但最終它還是在光明一族的兇橫法器之下,泯滅了火種。
「大人,小心了。」愛莉西婭虛弱不堪地喘息道。
唯有魔法造詣極為高深的人類死靈,才有可能化為屍巫。火種內永恆不滅的烙痕,使得它們依舊延續著以精神力屠戮的方式。與生前不同的地方在於,那曾經繁複艱深的頌咒結印過程,都已經變得毫無必要了。
「啪」的一聲低響,撒迦綳裂的胸襟間,一截長條狀物事直直掉落地面,卻是那溯夜女族長口中的「破魔刃」。
雷鬼則始終忠實地看守著那隊反綁著的斯坦穆軍官,就連半步也不敢走開。撒迦曾經告訴過他,只要一天沒出斯坦穆,這些披著制服的傢伙早晚能派上些用場。
「後面就是蘇薩克的家園,只要蠻牙人一天不退,我們就只能奉陪下去。」
「草原上的景色很不錯,或許我和我的人會在這裏多呆一陣子。」撒迦平淡地道。
「拿他們抵債。」撒迦一本正經地道。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掌悄然伸出,柔和地拉住了她。羅芙嬌軀立時微微震顫,腦海中一片空白,整個人已是搖搖欲墜。
「撲撲」悶響頓時大起,屍巫揮動骨杖,準確無誤地擊上每道激射而來的光束末梢。那團糾結在杖首的血色球體竟如活物般蠕動起來,于細微而妖異的尖嘶聲中綻出濃烈赤芒,瞬息摧散了所有來襲。
羅芙注視著那雙黑暗中亮若星辰的眸子,只覺得心跳又不爭氣地急促起來:「那我不打擾您……」
當然,如果那張暴露著醜惡牙床的乾癟裂縫,還能夠分泌出口水的話。
屍巫的軀幹已散,但一簇自顱頂破出的幽幽碧火,卻無聲無息地凌空飛至,掠向撒迦。這不過指頭大小的火芒,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在它即將觸上撒迦身軀的一剎那,那截平卧于地面的破魔,似乎是因為脫離了束縛而微微綻出了幾縷銀芒。
那是屍巫的精神本源。軀殼對於不死生物而言,本就是個暫居的皮囊罷了。
由於戰敗,師團長於回撤後方的途中惶惶不可終日。惡劣到無以復加的心情,令得他一貫蓬勃的性慾也日益萎縮了下去。始終未能對幾個沿途收穫的女孩做上些什麼,卻成了如今師團長心中萬分慶幸的事情。早知道抓了那沒胸沒屁股的小妞會惹來這麼一幫煞神,就算是整天支著個帳篷走路,急色的師團長也不會去打她半點主意。
精神力的交鋒,往往是沉寂而驚心動魄的。屍巫屢次想要突破那層能量屏障,然始終未能如願。撒迦的精神能量雖已逐漸弱化,但當它凝結逆襲的瞬間,卻依舊鋒利如刀鋒!
那雲層間灑落的月色,正覆在兩人身上,溫柔若水。
索尼埃沉默許久,忽向著撒迦深深欠身,一語不發地大步行遠。男人的驕傲和自尊,在此時已不再重要。他只知道,這世間有些東西,是令人無法拒絕的。
「我很歡喜。」撒迦緩緩展臂,將女法師柔若無骨的身軀攬入懷中。
身邊雄渾的男子氣息微熏而來,羅芙已如飲醇酒,且醉且甜。或許是獨處的環境使然,這番不知道在夢中念了無數回的話語,居然如此簡單地說出了口。如釋重負的解脫之後,她的一顆心直是跳得如若要躍出嗓口,滿面飛紅地立起身來,便想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