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三 燎原

第四十一章 屠營

卷三 燎原

第四十一章 屠營

撒迦注視著前方行來的阿魯巴等人,年輕硬朗的臉龐上沒有半點表情:「他們做了自己該做的,如果換一種方式,恐怕死的人會更多。」
撒迦冷銳的眸子里隱現笑意:「只是些對你來說很簡單的東西,我可以保證。」
雨勢漸緩,集結齊整的第二撥蠻牙主力部隊並未能按計劃增援上突襲尖兵,而是在營地間就被箭襲打散。終於突破封鎖的上千人揮舞著兵刃沖入黑暗,地面上鋪滿的鋼齒獸夾卻立時炸出了一片尖銳的咬合聲響。
正因為失去了赤炎獠這一強助,反攻的日期才一再被延後。撒迦並不認為憑著自身和蘇薩克的力量就能夠橫掃這兩個萬人師團,雖然向來自信,但他絕不自負。
濕潤的空氣中,隱約傳來了些許異常的氣息。鋼牙疑惑地頓住腳步,目光投向不遠處的一處空地。不斷濺起朵朵水花的地面正在無聲無息地龜裂,逐漸鼓起了尺余見方的土堆。隨著細細簌簌的微聲,一顆暗綠色的碩大頭顱自地下探出,極其鬼祟地張望了幾眼四周后,正正對上了鋼牙愕然的眼神。
曾誇口「只要去過一趟皇宮,就能在幾里開外把地洞分毫不差地打到公主床下」的地行之王戈牙圖,在費力地吞下一口口水之後,戰戰兢兢地衝著那數丈開外的狗頭士兵訕笑:「巡邏么?沒妨礙到你罷?我只是出來溜達溜達,這就回去了……」
自從月余前一戰之後,紅的精神就慢慢委頓下來,到得後來終日只是酣睡不醒。撒迦心急如焚,卻一直束手無策,問起兩名女法師,亦是雙雙不知何故。
戰壕后的蘇薩克陣營,仍在耀躍著熊熊火光。儘管雨勢肆虐直如飛瀑倒垂,但那些紛燃的火頭卻始終不曾黯淡過分毫。與往常不同的地方在於,它們正迅疾擴張著領域,由最初的幾簇,逐步演化成燎原之勢。
撒迦指端微動,一道黑色光束倏地昂起末梢,頓時嚙斷軍官的另一支手臂:「不得不承認,我很欽佩你的勇氣。」
猶如土撥鼠般在地下地上刨鑽忙碌的戈牙圖,沒過多少時間就已經喜歡上了縱火的勾當。看到處處火頭在手下燃起,愈燃愈烈,它那雙大到不成比例的眼眸中漸漸閃耀出瘋狂的神色,動作間也變得越發敏捷起來。破壞欲本就是人的原始本性之一,即使是偉大一如地行之王,亦是輕易便沉溺其中,再難自拔。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無疑成了顛覆雙方僵持局面的催化劑。
言語間,戈牙圖自地底鑽出,得意洋洋地自我吹噓了一番后,疑惑地望向撒迦:「你這滿頭滿臉的都是什麼?剛才那聲大響又是怎麼回事?差點沒把我老人家活活震死在地下!」
鋼牙正待發聲示警,卻只聽得「撲撲」連串微不可聞的悶響,數道拇指粗細的濃烈黑芒驟然破出地面,於半空中一閃而沒!
軍人對武器的熱愛,會隨著行伍生涯的延長而深鐫入骨子裡。即使是這些非人非獸的醜惡異類,亦是如此。
「我們有的是時間,所以你不用急著做出決定。」撒迦平淡至極地揮手,數道黑芒獰然游近,最前端的一束離軍官空洞大張的眼眸不過尺余。
周身的黑暗光束,正向著四面八方吞吐伸縮,縱橫若電。撒迦望著漸漸被火光映紅的蠻牙營地,冷漠地笑了笑,縱身躥入又一處營帳。隨即傳出的連串慘呼聲高高拔起,繼而戛然斷折,除了氈布帳面上噴濺的大量赤紅之外,似乎並沒有任何東西與之前有所不同。
乾癟的肚腹始終在咕咕作響,胃室的每次蠕動都會讓鋼牙痛苦不堪。這該死的雨,該死的巡邏,該死的一切是如此令人厭惡,但它卻不得不身處其中,像根殘舊發條般沿著固定的軌跡運轉下去。
「殺人?放火?」戈牙圖怔然半晌,咬咬牙,一溜煙鑽回地洞,「還是後面那個比較適合老子……」
它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變成虎人,就算是在夢中也行。
滿懷著亢奮的情緒,鋼牙遠眺向火光衝天的殺戮之地,橫裂到耳根的血口中不時發出低沉咆哮。卡古法煞的陣亡至今已有月余,隨後漫長而枯燥的對峙時期,幾乎讓每個蠻牙戰士的斗魂隨時瀕臨沸騰邊緣。
無數于黑暗中激射尖嘯的箭矢,將它們與營地間的維繫徹底隔斷。三條伏擊線交錯而成的絞殺地帶酷似張開巨口的布袋,而吞噬的過程,就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鋼牙知道未被選上突襲部隊的原因,是由於自己不夠強大。只能眼巴巴看著同類馳騁殺戮令心情漸漸變得沮喪,胡亂抖了抖透濕的茂盛體毛,它悻然沿著警戒路線繼續前行,不再去看那映紅了半邊夜空的戰場。
夾雜著隆隆雷聲的傾盆暴雨,驟然席捲了夜幕下的草原。
所有正在酣戰博殺的蠻牙士兵頓時如中魔魘,紛紛僵在原地,望向那處不斷散發著濃烈腥臭的所在,目中不盡悲哀之色。
整個世界都已經被疾如馬蹄的雨聲所充斥,茫茫無盡的水幕間,電光長蛇自蒼穹沉暗處曲折乍現,曳出道道凄厲熾痕。混沌的夜色像是一頭沉睡巨獸,龐然身軀之下掩隱著無數蟄伏的靜寂殺機。
遍體沾滿妖綠汁液的撒迦緩慢轉首:「打仗總得死人,結局要比過程重要,不是么?」
「這樣的勝利,不是我想要的。」默然清掃戰場的人群間,馬賊之王神色鬱郁。
「我什麼都不會說的。」由於痛苦,他的臉龐已扭曲。滿地皆是的同袍碎屍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夢魘,那有著滿頭黑髮的年輕人,則扮演了夢中惡魔的角色。
藉著赤紅似血的光亮,隱約可見數千條身影水銀泄地般穿行於馬賊營地間,矯健輕靈直若鬼魅。自突破敵方防線之後,一支支短小的油炬便從突襲者的手中亮起了輝芒。
那條積滿了屍骸的戰壕,似乎已然證明了他們的不解——這個蕭瑟的雨夜,屬於蠻牙人。
意識深處的最後念頭,它已是恍然——選擇在這個雨夜探出利爪的,並不只有蠻牙人。
「你……你想知道什麼?」急促喘息聲中,那人虛弱地問。
緊握著長刀的右臂彷彿是突然間厭倦了與身軀的維繫,直直墜下地來。緊接著鋼牙只覺得左膀驟輕,卻是另一支手臂亦無聲斷裂。強烈的驚恐之下,它長聲哀嚎,轉身拔足欲奔。然而一蓬自嗓口疾噴而出的血泉,讓呼救變成了毫無意義的氣流飆射聲響。方自踏出半步,那壯碩的軀體便猶如浸水的泥人般潰塌下來,裂成了七零八落的一堆血肉零件。
從斯坦穆正規軍那裡繳獲的幾千具連臂機弩,已經全部分發到每個突襲士兵的手中。鋼牙只見過一次這些塗滿了桐油的寶貝兒,長矛儘管在投擲時威力絕倫,但它卻覺得這些人類造出的精巧機器更加具有殺傷力。
異於常人的敏銳聽覺,還是使得附近巡邏的士兵察覺了端倪。低促的腳步聲中,四面八方均有黑影紛然掩至,其勢如電。
他們才是真正的主宰者,就像是無所不能的獸神。
片刻之後,一聲沉悶而巨大的爆裂聲震徹了夜空。蠻牙大營間的某處地面突兀深陷,直徑超過二十丈的坑洞黑沉沉地現出,其內騰起的慘綠色汁液直如地泉噴涌,漫溢了整個營地。
它們一如無形卻切實存在的幽靈,而黑暗,則成為了血色侵襲的溫床。
兇殘的蘇薩克直至將敵軍盡殲,方才意猶未盡地停手。放眼蠻牙大營,屍骸堆積如山,血流已是成河。
「其實打仗不過是殺人放火,至於你選擇哪樣,就要看愛好了。」撒迦轉身,掠向前方一處燈火通明的營帳。
劇痛猶如千萬隻兇悍的黑螞蟻在嘶咬著創口,並迅疾延伸擴展,將烈火燎灼似的感覺傳至身心各處。那軍官嘶聲痛吼,滿面青筋俱是浮起,身軀于遍地血泊中劇烈抽搐掙動,雙眼已在翻白。
凄厲的長呼自大營外圍響起,密集的箭矢破空聲隨即大放,遠端此起彼伏的垂死哀嚎頓時響徹了整片夜空!
「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撒迦低沉開口,周身探出的十數根黑色觸手蛇般緩慢游弋于帳內,妖異莫明。
「等等,你說……我們?!」戈牙圖眼巴巴地盯著地洞,舌頭都已在打結,「撒迦啊,這些毛茸茸的傢伙雖然都是些小嘍啰,但我老人家忙了半天,也有些累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的好。早說要帶幫手,你把阿魯巴他們帶來不就完了!這種小場面,嘿嘿,好像不怎麼適合我。」
一截粗壯的碧色根須正在輕微的嘶叫聲中,蠕蠕而動。火光輝耀之下,清晰可見它的表層生有一層柔軟物事,看上去,就像是人的皮膚。
營帳角落裡,一名人類軍官按著血如泉涌的左臂,臉色慘白如死。那自肘部以下的部分已經不翼而飛,白森森的裂骨猙獰地暴露在空氣中,幾根褐色的血管耷拉于臂端,隨著鮮血的飆射而不住蠕動。
在蠻牙軍隊發動突襲的同時,大批蘇薩克早已於夜色中潛近了敵方營地周遭。輕裝上陣的馬賊就只配備著強弓馬刀,人人俱是暗色勁裝打扮。捨棄馬匹的步戰方式,使得他們在風雨中飄忽得像是一群幽靈。各自帶隊的摩利亞人則憑著老道的戰爭經驗,開始讓整場死亡之劇逐步按照既定的旋律上演。
「敵襲!!!」
戰局,就此徹底傾向攻方。一邊倒的血腥屠殺之下,宛若失去魂靈的蠻牙士兵相繼栽倒,仆卧于泥濘血地,更無一人反抗,或是奔逃。
鋼牙不明白軍中高層為什麼會遲遲不下達總攻命令,而此刻,眼見著那些被精挑細選出來的逆襲者切瓜削菜般肆意砍殺撕咬,它已嫉妒得快要發瘋。
前面就是軍官居住的營帳了,相隔極遠鋼牙就已經嗅到了一股誘人的食物香氣,不禁垂涎欲滴地捲起長舌,舔了舔鼻端。每天分到的那點腐爛屍塊,根本就滿足不了它的胃口。就在早上的激烈爭搶中,鋼牙得到了一塊較大的肝臟,卻被紅了眼的同類咬掉了半截手指。
軍械短缺,正是蠻牙人最無奈的痛處。在鋼牙所在的這兩個萬人師團中,可以連發的柚木機弩或是一桿鋼火夠好的刺槍,往往都會引起士兵間慘烈的械鬥。由於戰事結束后所有繳獲的物品都必須上交,勝出者能夠擁有戰利品的時間很短,可蠻牙士兵從來就不會吝嗇為這些精緻「玩具」流血。
撒迦自黑黝黝的地底躍出,環顧了一眼周圍,儘是塵土的臉龐上神情平靜:「希望我們的運氣要比想象中好。」
蠻牙突襲部隊在將蘇薩克大營變成一片死地之後,這才愕然發覺敵人的數量少得異乎尋常。等到己方陣營間戰火燃起,這批匆忙回撤的精兵卻在半途上就遭遇了無情阻擊。
遠端,蘇薩克營地已漸漸黯淡了火光,而蠻牙這邊的殺劫,無疑才剛剛開始。
赤色幃幕已然拉開,血腥的樂章亦華麗奏響。
連綿矗立的營帳在赤焰繚繞中崩塌潰倒,易燃的油氈呻吟著化為片片灰蛾飛起,繼而散盡;猶帶著鮮血的刀鋒還未來得及在雨中冷卻,與人體的瞬間接觸已讓滾燙的暗紅再次噴薄而出;沉默的殺機如暗潮湧動,短短片刻便吞噬了蘇薩克大營。此起彼伏的慘呼聲中馬賊們紛紛仆倒在黑紅橫溢的泥濘之中,猶帶著睡意的臉上除了驚駭,亦凝固著些許困惑。
即便是在這樣缺乏食物的日子里,仍然沒有士兵敢於覬覦軍官們獨享的餐糧。嚴格的等級制度幾乎是隨著記憶初始就已經鐫入了靈魂深處,懵懂一如鋼牙,對己方所有的人類軍官亦是滿懷著畏懼的。
「我想我這輩子都會對那些留下誘敵的弟兄感到愧疚……撒迦,你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索尼埃長長嘆息,神容蕭索之極。
曾經有同類戲謔過鋼牙的長相,說是根本和一條狗沒什麼區別。儘管它們也並不見得有多英挺威猛,但這惡意的嘲諷還是讓鋼牙感到了羞恥。
大變陡生,那些已掩至近前的士兵俱是怔然回望,無聲襲來的黑暗光束幾近溫柔地掠上它們頸側,勒緊,顆顆頭顱相繼衝天而起,爆出大片赤雨。
「真是的,怎麼也不留一兩個讓我老人家過過癮。」戈牙圖飛快刨開地穴,語氣中深以為憾。
和所有的同類一樣,時間很快就將那日的恐懼從鋼牙心中驅散。與生俱來的好戰天性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它的耐心,對血肉的貪婪渴望更是讓這頭高達八尺的異類終日焦躁不安。
戰事停歇了多久,它便有多久未曾吃過半點新鮮東西了。蠻牙大軍中,補給部隊只佔了極少一部分比例,對士兵們而言,敵軍的屍體就是食物。
「我砍斷了一棵樹而已。」撒迦沉默了片刻,攤開掌心。
簡陋而有效的各式陷阱,本就是蘇薩克擺脫官兵圍剿的拿手好戲。如今,它又在蠻牙人的噩夢中添上了一筆濃烈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