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四 煉獄紅顏

第三十章 進退(上)

卷四 煉獄紅顏

第三十章 進退(上)

這恐怕是個深謀遠慮的計劃。昔日盟友或許早就覬覦著,能夠將植物生機短期內摧發到極致的生脈之泉。更加微妙的是,他們把動手的時機選擇在了二十萬精靈合族以後。也就是說,無論上次摩利亞特使提出的要求是否被接受,同盟關係是否可以繼續存在下去,這股魔泉都會是近百年來精靈所引發出的,魔力蘊藏最為充沛的顛峰之作。
同樣隆出地面的虯結根須,同樣布滿褶皺的粗大樹身,同樣能拔足而起合攏致命枝杈的行動能力,但這些「樹獸」跟自然術士召喚出的古木守衛,還是存在著極大的差異。
「撒迦閣下,撒迦閣下!」巡行在雨中的幾名警衛吃驚地看著儒雅的長老喘著粗氣,在泥濘中挽起袍褲一溜小跑,全然不顧點點泥漿紛飛上後身,「有誰看到了剛才那兩個人類?他們往哪邊去了???」
並且,它都會被摩利亞收為己用。
「對您來說可能是小事,但對於我們就不一樣了。」拉瑟弗長老很誠摯地看著他,笑容親和得有若陽光,「曾去過摩利亞的那些族人,向我提及過您很多次。我想說,不管是藍菱,或是他們,能認識您這種朋友真的屬於福分。」
「很小的時候,族裡的智者就告訴過我,一場讓千萬人喪命的洪災,最初的起因很可能是由於幾隻微不足道的老鼠在大堤上築了窩。任何從表面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人或事,其實都存在著一定的維繫,只不過有些很明顯,而另一些極少被察覺。說實話,精靈族並不像人類想象中那樣閉塞無知。早在您入主希斯坦布爾,裁決威名傳遍大陸的時候,我就已經在想,作為昔日的東家,摩利亞將會對你們這股崛起在身邊的新勢力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敵對?示好?還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現在看起來,答案實在是有點出人意料。」
那片忽然冒出的可怖森林,自然與生脈之泉的力量存在著脫不開的干係。令他難以接受的是,摩利亞人不僅真的找到了泉眼所在,而且還立即派上用場,造就出這麼一批邪物來。
陸續降落的德魯伊認出了這披著覆面斗篷的怪人,便是另一名參与攻陷呼嘯森林的摩利亞特使。歷來無所畏懼的天傑星卻沒有作出敵對應變,悉數立在原地。最終那人尖銳地開口,吐出連串急促難明的音節,並單臂指著身後的森林劃了個半圈,往頸上比了一比,就此揚長而去。
身為第一龍將,這條威猛如獅的大漢在魔龍一脈乃至整個德古拉穆爾族的地位,都是極為尊榮的。即便魔界無可爭議的最高掌權者暗魔皇,在面對所有十三名龍將以及數百頭深淵魔龍的時候,也會表現出適度的敬意。
當然,這隻是想一想而已,類似於此的情形,他早就不是第一次碰到了。或許在其他魔族眼裡,龍將和龍套永遠也不可能扯上半點關係,可豪卻十分清楚,這世上還有著一個年輕人,能夠讓自己作出並不情願的妥協。
整個森林區域連同周邊數十里方圓,已然見不到飛禽走獸的蹤影。就連地面上謹慎靠近的天傑星,在接近林帶邊緣時,也都相繼站定,被那股潛伏至深的血煞波動迫得難以呼吸。
小型帳篷連綿而成的營地邊緣,撒迦正在和三名天傑星低聲交談著,一群德魯伊站在周圍,豪卻已經不知去向。
「呼嘯森林……」藍菱像是沒聽見這句斥責,喃喃道,「呼嘯森林又成長起來了,比以前還要茂盛。」
「當然有必要。因為我們將要討論的話題,是關於從此加入希斯坦布爾。」拉瑟弗長老略頓了一頓,用斬釘截鐵的語氣道,「加入您的陣營。」
很少有人能夠想象,一片本是森林的焦土,在短短几天之後居然又勃發出生機,並奇迹似的蔓延出參天林帶來。在精靈的眼裡,這卻不足以稱得上匪夷所思。真正令天傑星感到震驚的,是他們所見到的每株樹木,都已不能再算作純粹的植物,而根本就是猛獸和實木的結合體。
望著老大不耐煩的豪猶自懸浮在充滿能量風暴的異空間里,輕鬆得像個剛剛叩門從隔壁過來閑聊的鄰居,三名天傑星的臉色已經比看到異變森林時還要慘白。最先反應過來的倒是精靈長老,滿臉和煦的笑容使得他又恢復了標誌般的優雅可親,「撒迦閣下,請留步。過會兒我將會召開一次各部首腦會議,希望您能夠作為貴賓,留下來旁聽。」
「我該告辭了。要是以後還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你知道怎麼找我。」撒迦向著藍菱微笑示意,轉身走向逐漸擴開的空間黑洞。
「撒迦閣下,我想您一定是誤會了剛才那些話,請允許我加以解釋。」拉瑟弗長老快步走近,瞪了藍菱等人一眼,「只不過讓你們再出去一次,結果卻用了這麼長時間。況且,藍菱,我記得讓你留下來陪著客人的。難道精靈族應有的基本禮儀,真的已經比不上一點幼稚的好勝心了么?」
懵懵懂懂的族人中有著一人舉起了手臂,指向東南方。拉瑟弗立即大失風度地低吼了一句他所知道最惡毒的詛咒,向著那處直追下去。
面對著這樣兩個人,拉瑟弗敢於說之前的那番話,自然是有原因的。
藍菱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我們比你更清楚面對的是什麼。就算全體天傑星到齊,對戰那怪物的贏面也不會超過三成。更何況,它背後還有著數不清的樹妖,那是全族都無法匹敵的力量。」儘管是在向族內長老稱述利害關係,但他的目光卻始終緊盯著撒迦,全身袍衣都在由於欲爆的鬥志而拂動不休,「等部族找到新的家園后,我會獨自回呼嘯森林,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可現在,每個戰士都得把命留著,死人是不能對部族的安危起到任何作用的。」
「是這樣么?」拉瑟弗長老微微地嘆息著,掠了眼默然垂首的德魯伊們,神態隨即平靜下來,「部族的利益大於一切,你們做的很對。只不過,大陸雖然廣袤,但要找到理想的容身之地,會比想象中困難得多。」
「你們是天傑星,是族裡最強的戰士!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邪惡在屬於精靈的土地上生根?!」拉瑟弗咬著牙,額角隱約有青筋凸起。
「我只是跟著藍菱來,想盡一個朋友的本分而已。請不必過於客氣,這種事情,算不了什麼的。」撒迦第三次強調『朋友』這個詞,豪同時在心裏惡狠狠地冷笑了一聲。
一切都過於巧合了。偏偏他又向來對人類世界的戰事紛爭極為關注,全族就這方面投入下去的人力物力,絕不亞於任何唯恐戰火燃及己身的小國。
藍菱等人返回部族后,同時帶來了部落潰敗的消息和兩名神兵天降的煞星。巨大的喜悅很快便席捲了精靈營地,拉瑟弗卻是極少數能夠保持清明的例外之一。通過阿洛的描述,他敏銳地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息,這些天來苦思不解的謎底也於心底現出模糊輪廓。
它們的樹榦上生滿了大大小小的半透明塊壘,依稀可見一團團蠕動的活物蜷曲其內,鼓脹凸起的表層彷彿隨時便要猙獰爆開,流出滿地濃汁來。濃密的枝冠在風中無聲而狂暴地呼號著,簌動著,近乎本能地向天空中飛過的精靈探出枝梢。甚至還有許多株特別高大粗壯的個體,帶著飛濺的土塊向空中躍起,奢望能夠將這些血肉之軀遙遙撕碎,再大口吞咽下肚。
「我們走。」撒迦霍然起身,掠了豪一眼,「再呆下去,我恐怕會做出些出格的事情。」
儘管滿肚子都是邪火,但豪還是保持著克制,僅給過撒迦一點點暗示——他的確已經很不耐煩了,禿鷲般犀利的目光三番五次地掃過對面仍在侃侃而談的精靈長老頭頸,同時在心裏盤算著用什麼樣的角度把它扭斷,才比較有新意。
「我覺得呼嘯森林的這把火,放得也太巧了點……」拉瑟弗像是感覺到言語中的欠妥,不由得赧然一笑,「抱歉,我只是猜想,有人正算計著所有的環節,包括你我,包括藍菱,也包括了整個精靈族。」
然而現在他卻只能捧著這壺連水都不如的爛酒,坐在狹窄的帳篷里,充當那一老一小兩個混蛋的聽眾,根本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
至於那條長須漢子,長老的潛意識中則是完全顛覆性的概念。對方全無形跡的精神波動與肉體自身磅礴的威壓,讓他覺得看見了一座移動中的巍峨山脈,一條浩然奔流的大川。所有試圖阻擋在前的物體或生命都必將被碾成碎到不能再碎的粉末,那幾乎就像森林之神的存在一般毫無實據卻不容半點質疑。
「再也不是家園了,那裡……那裡……」阿洛介面,年輕俊朗的臉龐上有著遲暮般的黯然,「那裡已經成了地獄。」
拉瑟弗的眉頭皺得更深,在外人面前討論這個話題顯然不是他所希望的,「那又怎樣?至高神泰芮千萬年來都充當著精靈族的守護者,我們的家園受到神輝庇佑,原本就很正常。」
幸好,這次森林之神仍舊對他眷顧有加。
變異成蒼鷹的精靈德魯伊第一眼從遠方看到森林全貌,便全都產生了一種錯覺:那是數千萬頭惡魔集結而成的海洋。
「多一個人,就多一分走出去的希望。」內斯塔鐵青著臉介面,身為天傑星的自傲,已隨著這個長夜的消逝而灰飛煙滅,「我們只能再去尋找一塊清凈的地方安家,沒有別的選擇。」
撒迦似乎也厭倦了這個話題,儘可能委婉地道:「摩利亞人和那些蠻族,應該暫時不會再構成麻煩了。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得早點回斯坦穆去,再留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麼忙。」
「有那個必要麼?相信我,被人猜忌的感覺絕不好受,」撒迦仍舊筆直地走著,連頭也未回一下。
回想起當年那位二皇子為精靈族走出分裂所做的種種努力,拉瑟弗不禁打了個寒戰。正如一個快要輸光全部籌碼的賭徒,才發現手中的每張牌都被對手算得清清楚楚一樣,死灰色的沮喪正悄然填充著他的內心。
「什麼?」撒迦微怔。
拉瑟弗瞠目結舌,想要留住兩人,卻又不敢。僅靠著單人之力橫掃了整個部落聯盟外加摩利亞特使的撒迦,恐怕就連三歲孩子都能想象出他的可怕,更何況還有一整支所向披靡的鐵軍和四個獨立行省作為後盾,那加起來簡直可以在眨眼間讓精靈全族死得乾乾淨淨,連聲慘呼的餘地都沒有。
正值最前沿的數百株巨樹挪動著沉重步伐,向三人圍攏過來之際,一個不過常人膝高的身影從林間驟然掠出,冷冷地低喝了句什麼,那些龐然大物便蹣跚折回紮根的位置,如同馴服的巨獸般靜默下來。
而此刻,這位精靈中的軍情分析專家兼最高首領,則猶如一個姿色平庸卻叫囂著不倒空口袋就別想爬上床來的妓女般,眼睜睜地看著本以為是羊牯的主顧吐了老大一口唾沫后揚長而去,就連半分繼續講價的興緻也欠奉。
拂曉時分,豪全無睡意地望著手中淡而無味的一小壺果酒,感覺到腮幫子在隱隱發疼,兩道濃眉幾乎已快要擰斷。
拉瑟弗沉吟著,「不知道您聽過有關老鼠的一個寓言嗎?」
帳篷很小,僅在角落裡燃起了一盞昏暗的魔晶燈,地面上鋪展的草皮還是很濕,再不拘小節的主人于如此環境下都會感到或多或少的尷尬,但拉瑟弗的神態卻彷彿是伯爵在富麗堂皇的府邸里會見賓客。「摩利亞的那位皇帝陛下,暗地裡幫了您不少忙啊!更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他好像從來不考慮回報,甚至連女兒也送到希斯坦布爾,在您手下擔任小小的內政監察職位……」
「小子,你到底來不來?」虛空中突兀盪開的層層波紋中央,魔龍將伸出了半個腦袋,翻著眼睛怪吼,「一個人喝酒真他媽的沒意思極了!」
「那才比較有意思。」魔龍將冷笑,將手中陶制的酒壺拋到地上,隨他之後大踏步走向帳外。
「我知道六種以上的異族語言,還是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不過,卻看懂了那個手勢。」望著聽完敘述后滿面陰沉的拉瑟弗長老,阿洛遲疑地道,「他在警告我們,再回森林的只有死。」
望著空落落的帳篷,拉瑟弗突然很想給自己來上兩個耳光。早知道撒迦根本不吃這一套,那套先揭破表象再坦誠相見最終皆大歡喜的說辭就連想都不應該去想,弄巧成拙的悔恨像是燒紅的針在穿刺著體內的每塊臟腑,當疼痛混雜的羞辱達到最高點時,他拔腿衝出了帳外。
撒迦抬起兩根手指搖了搖,淡然道:「閑聊了半個晚上,你真正想表達的應該不會是情報收集能力罷?其實這些都算不了什麼,就連讓你說出來的必要都沒有,我也從來沒有打算要去隱瞞它們。」精靈長老突然間的單刀直入沒給他帶來半分訝然,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依舊沉寂著超越年齡的堅忍與淡定,宛如幽深千年的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