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五 燃燒的遠征

第十六章 分界(下)

卷五 燃燒的遠征

第十六章 分界(下)

寢宮外遠遠傳來了急促紛雜的腳步聲,斯特魯維的臉色卻開始白得發青。時至今日,他當然已知悉教廷使團在摩利亞帝國廣場遭遇了什麼,更加清楚獨立聯盟在沉寂數月之後突然以雷霆之勢再次攻陷一個巴帝固守的行省,絕不僅是對外宣稱的准軍事行動那麼簡單。
「走吧,藍菱,我們該回去了。」
「博特羅格將軍,您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異端大肆屠殺眾神的僕從嗎?」驟起的高呼從塔頂遠遠盪了開去,風雨聲中顯得分外凄厲。
「讓我上去!」反撲的怒潮之下,一名執弓的蒙面人忽然拎起身邊同伴,擰腰發力,向正前方的聖主大堂擲出。
「會不會死,又有誰在乎。」弓手扯脫了風帽,望向家園所在的方向,恍惚間,那個驕傲挺拔的身影已在眼前浮現。
「斯特魯維·哈特,洛汗現任國王。生性好大喜功,親讒臣,但尚識進退,十一年前因教廷扶植而順利繼位,反對者黨羽皆遭清除。另,其人童年時曾受親母凌虐,后性癖怪異,喜受鞭笞,夜無兩女不歡……」單腳踏著族人肩膀的戈牙圖將目光從手中的資料上移開,轉而打量對方的遍體血痕,齜牙笑了笑,「說實話,我本來一直不相信軍機處的那些傢伙能搞到什麼真正的情報,不過今天看起來,倒是有點小瞧他們了。斯特魯維陛下,這幾個妞好像很賣力啊,感覺不錯罷?」
砰然一聲大響,又一團魔法照明彈在空中爆開,殺戮中的廣場被映射得有如白晝。
傳送捲軸就在懷中,只要拿出展開,就能離開這塊修羅地獄般猙獰的所在。那遍體鱗傷的弓手卻久久木然地佇立著,沉默著,如同毫無意識的石雕。
言語略頓,他比了個古怪的手勢,獰笑,「別懷疑,我們是裁決,我們有能力讓這景象比群交更刺激一千倍。」
或許是由於這變數來得太過突兀,太難應付,教廷並沒有對東方七國的臨陣退縮加以責難,長時間里也再無指令下達。當斯特魯維逐漸意識到這一切不過是場過眼雲煙般的政治遊戲,併為昔日的當機立斷慶幸不已時,萬萬沒有料到的另一種噩夢卻已在這個夜晚無聲無息間降臨。
本該被立即撕成碎片的敵人彷彿從肉體到意志都是鋼鐵鑄成的,避開要害的穿刺點讓他仍在生龍活虎地前衝著,劍鋒和骨骼之間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直到兩個人完全貼近才告終。在震怖之中扭曲了臉龐的劍士連撒手後撤的念頭都來不及產生,便被頂上胯間的膝蓋撞得飛起,睾丸破裂時發出的炸響連同凄厲無比的慘呼立即混作了一處,落地時人已是死得透了。
暗綠色皮膚,獰目獠牙,強有力的十指前端令人望而生畏地探伸著灰褐利爪,袖珍軀幹上卻有個巨大無比的腦袋——眼前高踞在靠椅椅背上的,是只地行侏儒。
「都別動。」似乎從古至今的所有解救場景里,都會出現這句話,但令所有侍衛愕然不已的地方在於,混亂中出聲大喝的竟是他們的國王。
分三撥破開雨幕的十八支元素光箭,先後被聖堂武士揮出的劍光絞碎。極為古怪的是,那名弓手似乎並沒有保持距離的意思,反而陡然加速直撲而至,正面迎上了武士們結成的劍網。
身上的那些鞭傷還在不斷作痛,快感早就消退無蹤。床上幾名侍妃的胴體,已經比冰更冷更硬了。其中一人的手仍搭在斯特魯維的胸膛上,像鳥類足爪一樣死僵地勾著,肌膚之間的觸碰讓他的整副腸胃都在翻騰不已。
族人爭先恐後的奉承聲中,地行之王的神情卻有些陰鬱。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氣勢,軍隊也一樣。直到此刻,斯特魯維才恍然驚覺,眼前這些人身上隱約熟悉的氣息究竟從何而來:那正是他親身體驗過的強橫,冷酷,甚至死意。
這批連照明魔法都已經無力維持的守方精銳,根本在以血肉之軀阻擋著突襲者前進。聖主大堂里幾乎是空無一人了,包括司門員、誦經員這樣法力微薄的低階神職,均投入到了這場酷烈戰局之中,為信仰獻身,為信仰死亡。
半個巴帝國的中高級神職人員都已被召集到了這裏,此刻卻只剩下了四成還不到。站在聖主大堂塔樓頂端的亨德利主教第七次施放出大型祈禱術之後,望著雨幕下曇花一現的聖潔光輝,不由得嘔出了一口血來。幾近枯竭的魔法力和急怒交加的情緒,讓這位以博學卓識著稱的上位者劇烈地發著抖,無論是誰在此刻看到他恐怕都會聯想起一頭被逼到死路上的畜生,而絕非一個人。
他已忍不住快要失禁。
殺一個人,永遠要比掌控一個人簡單得多。斯特魯維不怎麼擔心自己的頭會像一隻爛熟的柿子那樣被立即捏爆,卻從一開始就喪失了對弈的勇氣,所以他只能等。
巴帝,利奇奧里行省東區,一級教會聖主大堂之外。
當先刺到的第一柄長劍沒有變幻任何虛招就直接貫穿了弓手的身軀,濺起一蓬血花,其餘的幾道合擊卻係數落空。
由於上次出兵蠻牙的經歷,充其量只能算作收拾殘局,再度御駕親征的洛汗王本以為能真正享受上一回馬踏連營決勝千里的快感。然而在第一眼看到那支巍然如山的鐵軍,感受到那股比刺槍更鋒銳比鋼鐵更稜角分明的殺氣時,他就已經發現自己錯得很厲害——戰爭,不是僅憑著豪情壯志和軍事教材里看來的那點東西,就夠格登場的。
電射而來的那名弓手在空中長吸了一口氣,單足踏上他的手掌,兩人同時發力,後者登時逆衝上天。截鐵刃插入的那部分牆面一下子就垮塌了,作為跳板的那人作出了一個超越柔韌極限的倒翻動作,握住兵刃落回地面。
他想要阻止那名男子永墮黑暗,正如對方曾經對自己的守護一樣。但一條微不足道的爬蟲,能做到的僅有被漠視而已。
即使是一頭豬,在遇上危險的時候也會掙扎,會慘叫。皇帝陛下直到現在還沒有輕舉妄動的原因,是因為他還沒有蠢到像豬那種地步。能在層層警衛眼皮底下潛入寢宮的,放眼洛汗王國也找不出幾個人。剛才那段關於他的概述,尤其涉及隱私的部分,更是連當今的洛汗皇后也不會知道得如此詳盡。
「希爾德,你確實夠狠……」主教慘笑,頹然靠上了身後矗立的光輝之炬。
「我說,都別動。」千百道目光的交匯處,赤身裸體的斯特魯維以生平最為冷靜的聲音重複,隨即望向了戈牙圖,「你們的大人,想要我做什麼?」
遠遠對著象牙大床的紫檀木靠椅很舒適,也很牢固,就算是用刀斧去斬也未必能留下多深的痕迹,卻在他略動的身下一陣吱呀呻吟,「這問題很有意思。」
如果說有什麼是天底下最可笑,卻又讓人笑不出的笑話,那無疑就是這個了。
巴帝步兵師團撤離之前,八名突襲者中的一人向軍方統領遞上了一封信函,彼此很友好地寒暄了幾句,揮手道別。
還是那八名敵人,他們還是在向聖主大堂的正門前沖。用盡一切方法阻攔的神職儘管在人數上要多過百倍,卻在這支尖刀般的隊伍面前不斷潰散,又不斷集結,再潰散……
裁決人所謂的邀請究竟是什麼內容,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還想活下去,至少,先活過這個晚上。
清脆的手掌拍擊聲響起,一團紅火的元素光球隨即從屋角浮現,如同有著自主意識般輕盈掠動,將各處牆壁、各個角落的魔晶燈逐一燃亮。斯特魯維不由自主地眯起了雙眼,等到瞳孔勉強能夠適應光線變化之後,整個人已經完全怔住。
在自己的寢宮裡,在兩千七百余名宮廷侍衛的嚴密警戒下,問出這句話多少有些可笑。被異樣感覺從沉睡中驚醒后,一眼就看到了這名不速之客的斯特魯維卻幾乎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直到此時,光明祭祀們齊射而出的聖光術才擊上那片兩丈高低的牆體,把唯一留下的坑洞擴大了數倍規模。
廣場上的博殺還在繼續著,似乎不到一方全滅,就永遠也不會結束。沉默下來的亨德利逐漸發現,敵人能夠以寡勝眾的最大原因並非實力,而在於他們所攜的利器。
整個世界又回歸到了森冷的黑暗之中,沒有光,只有未盡的殺戮。
這一小隊突襲者之間可怕的信任感與默契程度從他低吼出聲的剎那開始,便得到了近乎完美的體現:第一時間從不同方位抽身出來的其餘六人,以同樣狂暴凌厲的勢頭在那名弓手周遭盪開了大片空埕。當後者疾衝起跳之際,他們亦隨之動作,完全處在劣勢的人數卻通過兵刃的每一次劈斬每一次格檔組成了一條無懈可擊的防線,似乎只攻不守的殺戮節奏已到了劃上休止符的時刻。
交戰中的神職盡皆放聲歡呼,已不足兩百人的總數卻首次穩住了陣腳,並隨即發動反攻。以塔樓為中心,一片極其廣闊的光域正在急劇擴張,肉眼清晰可見的點點銀芒不斷向著教會人員身上融去。哪怕是劈斷的骨骼都開始在這種奇異力量的滋潤下迅速複合,相當於無數個輔助魔法的強大效應,更是讓眾人衰竭的體力一躍達到峰值的數倍。
整整一個編製的巴帝步兵師團早就在晨禱廣場外圍布起了陣列,卻始終都在漠然充當著旁觀者。聽到亨德利的喊聲,軍列中一名上校立即大吼回應,「主教大人,我們也想幫忙,但實在沒辦法啊!光明律令上寫著,二級以上教會即享有自治權,不受各國軍政機構管轄。教會所在地永屬光明域界,地方駐軍不得擅自闖入!要不,您把這幾個異端趕出廣場,我們馬上殺他個乾乾淨淨?!」
「你們是摩利亞人?!」斯特魯維慘白了臉,壓在一名死去侍妃身下的右手悄然動了動,扳轉了床沿邊的一處微小突起。
斯特魯維瞠目結舌了半晌,強笑道:「怕貴方誤會,所以走得匆忙,確實沒有看見……看見將軍您。」
「我們帶來了一個小小的邀請,而你,可以選擇接受,或者拒絕。」戈牙圖淡淡地說完,四下掃了一眼,擰起了眉,「順便說一句,撒迦大人能夠包容你們犯下的過失,甚至是敵意,不代表我也有那個氣度。你的回答,將決定這個屋子裡所有人的頭顱,會不會馬上飛起來。」
他半隱在幽暗中,沉默,孤獨,像尊黑曜石塑成的雕像。
解釋?辯駁?欲加其罪何患無詞的道理就算個小孩子也會懂,況且找上門來的根本就是全大陸最嗜血的暴徒。沒有誰會希望未完人生的每一天都將在死亡陰影下度過,比起教廷的權柄或者摩利亞的武力來,他更畏懼這些連人都不算的野獸。
只是那張寬大的靠椅上,就擠著十幾隻矮小的地行侏儒。他們全都在以上肢低垂的姿勢半蹲在那裡,人手一根短小精緻的鋼製吹筒,綠得有些可怖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瞪視著床上唯一的活人。
短短半天時間,控制權就完全易主的這個行省,扼死了唯一的前行之路。上前喊話的軍官很是乾脆地在箭雨下變成刺蝟之後,七國的戰地統帥總算看清了形式,並逐漸達成了意向上的統一。受主觀原因驅使的出兵,自然不代表必定要去血戰,去送死,當凶名卓著的新加入者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與目的性悍然登場之後,退避已成了最明智的選擇。
亨德利主教的雙手還按在光輝之炬上,跪姿虔敬端莊,人卻已經死了。幾名沐浴在光源核心處的聖堂武士俯視著孤身逼近的敵手,滿是悲憤的眼神中漸漸有了殺氣。所有神職當中,光輝之炬對他們的輔助影響可以說是最大,旺盛到快要噴爆的神聖力量甚至改變了原有的體形,讓每塊肌肉都膨脹到了猙獰可怖的程度。
一樣如墨的夜色,不一樣的殺戮。
所有看到這一幕,感受著這股威勢的巴帝士兵,都在不自覺地後退。還沒等他們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數股更龐然輝煌的聖光遽然從鉛雲深處先後射落,將大地籠罩。
之前在光明總殿的授意下,東方七國聯軍針對摩利亞的戰爭部署,還是以半途流產而告終了。雖然那時候達成協議的巴帝王國早就暗開邊關,大軍也已經挺進到了原斯坦穆國土邊緣,只要再穿過前方的塔羅克行省,就能對摩利亞邊壤形成直接威脅,但一小段意料之外的插曲,直接打亂了整個計劃。
「你當時沒看見我?裁決軍團明明就老子一個人在啊,城頭上那麼顯眼的位置,你都沒注意?」戈牙圖顯然忽略了自己的身高問題,口中嘖嘖有聲,「難為我還抬手跟你打了個招呼,沒想到卻是拋媚眼給瞎子瞧了。」
對於巴帝軍方的援助,他原本就沒有抱什麼希望,畢竟直到今天,希爾德大帝也沒有正式接受有關炬體安置的總殿御令。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已是變相的抗爭。
或許是絕境中精神力量的漫溢發放,一名斷了雙腿倒在地上掙命的老神甫漸漸停住呻吟,在滿世界的風雨殺聲中唱起了贊詩。沒過多久,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加入,融合。蒼涼低盪的高歌很快穿透了雨幕,遠遠傳到廣場外圍,上萬巴帝軍士無不動容。
當最後一名聖堂武士的頭顱被弓弦割下,拋落到廣場上后,這場慘烈的對戰終於宣告結束。儘管不願面對,但剩餘神職的鬥志還是隨著光輝之炬的爆裂而徹底崩潰。
塔羅克行省的關口如協定中般大開著,可城頭上迎風勁展的獨立聯盟旗幟,以及密密麻麻難以計數的弓箭手梯隊,卻讓百萬聯軍硬生生剎住了腳步。
如此特殊的殺人工具,他覺得自己應該在哪裡見過,或聽說過,卻偏偏怎麼也想不起來。在他的潛意識裡,光輝之炬就是塵世間的神跡,是無與倫比的力量之源,可現在這個炫目光環籠罩下的產物卻一下子與垃圾靠近了距離,甚至連一次攻擊都沒有挨上就失去了效用。
沒人能想到突襲者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猛,這麼肆無忌憚。儘管只是八人,但這些蒙面勁裝的惡魔卻有著主教生平僅見的強橫武技,以及如若一體的可怕協作力。戰鬥從一開始就處在壓制與反壓制狀態,數量佔據絕對優勢的教會方面反倒在大範圍遠程攻擊上束手束腳,隨著多處魔法陷阱被輕易瓦解,最前端的一名蒙面人已距離聖主大堂不到百步。
一聲巨大沉悶的滾雷在天穹深處炸響,緊隨而來的電光瞬間照亮了整個世界,也將他臉上每一條皺紋中鐫刻的平靜安詳映得清清楚楚,「仁慈的父,請作出指引,迷途的羔羊已尋不到回歸的路;至高的父,請降下責罰,塵世間的罪惡在孳生,您的子民無力抗衡……」
被擲出的蒙面人用的是一把截鐵刃,即將撞上大堂外牆時他只抬了抬手腕,這一人多長的巨型兵器就猶如切豆腐般插進了牆體,剩下小半露在外面。輕輕巧巧地騰身之後,他站上了截鐵刃長達尺半的柄部,隨即屈膝,雙手交叉合攏。
作為亞人類的一種,地行侏儒開口說話自然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情,無與倫比的地底掘進能力,也足以讓他們把任何一座戒備森嚴的皇宮當成菜場來逛。令斯特魯維真正感到震駭的是,門窗緊閉的寢宮內並不止一位來客。
「誤會?你們把軍隊都帶到老子家門口來了,還能算誤會?要不是有點準備,你們大概早就對獨立聯盟開仗了吧?」戈牙圖冷笑著跳下靠椅,「將軍」這個稱呼讓他有些得意,卻並沒有忘形,「照我的脾氣,你現在已經死得硬了,真不明白撒迦大人為什麼要給你自己選擇的機會……」
「我是誰?」那人低沉地反問。
他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很對,很善於取捨,在得知面對的阻力后能夠立刻決定暫避其鋒,完全是智者風範的體現。可現在地行侏儒的話,在他耳邊卻無異於驚雷。
短短一天時間里,巴帝境內的三處光輝之炬安放地,連續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由於聖主大堂已是這個國家最後可能遇襲的目標,亨德利主教緊急調來了臨近幾個行省的大批教會人員,共同守衛塔樓之上的炬體,同時向光明總殿求援。
「沒想到,真正的虔誠之心,居然是我不曾擁有的。」主教沉默良久,乾澀地笑了笑,跪倒在光輝之炬前,「你們快走罷,去總殿,把這裏發生的一切稟告教皇陛下,不要遺漏任何細節。」
「摩利亞?你見過摩利亞有這麼拉風的軍服嗎?」戈牙圖絲毫沒有身處險地的覺悟,慢悠悠整了整嶄新的黑色上裝,再次投向洛汗王的目光中竟罕見地有了一絲凌厲,「老子平生最喜歡的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最恨的是有人敢在我的面前睜著眼睛說瞎話。八天前的塔羅克邊關,您和您的狗崽子們不是很威風,很煞氣么?難道這樣短的時間里,您就已經忘了裁決人究竟穿什麼了?」
這樣的傷勢即使一般的不死生物也未必能支撐,可他卻依舊站得比標槍還直,眼神中全是那種瘋狂到極致反倒歸於沉寂的漠然。
卧室向來都是人類潛意識中最隱私,最不容侵犯的所在,一如野獸的巢穴。完全赤裸的斯特魯維感覺到此刻自己跟綁在集市中任人圍觀毫無區別,而在驚恐羞怒之中竟持續充血的胯下物事,則讓這種屈辱愈發鋒芒畢露起來。
只有這支光輝之炬,才是主教最後的倚仗。他完全有把握在任何變故發生之前就觸發炬身上的魔法陣,讓方圓數十里的地域都沐浴在天國光輝之下,幾何級增長的聖力增幅,也足以讓全體神職抵擋住一支正規軍的進攻,但那八名蒙面人帶來的卻不僅僅是死亡,還有著厄運。自從他們出現以後,一股若有若無的詭異波動就籠罩了整個空間,光輝之炬就此變成了純粹的裝飾品,任憑主教如何催動法力也毫無反應。
「還有誰?」拔出透胸穿過的長劍,並轉身打塌了一人的面門之後,弓手冷冷地環顧四周。
高處的窗戶和天台都成了弓手的借力點,比猿猱更迅捷的攀援速度,使得大圓頂塔樓上的那些身影很快就接近了射程。暴雨仍在像傾倒一樣從天穹瀉落下來,他的全身都在往外滲著烏黑的血水,只有風帽與蒙面巾之間的那雙碧眸透著異樣亮色。
同在塔樓上的幾名聖堂武士雖然看不清彼此的反應,卻同時抽出了腰間長劍,像釘在地上一樣紋絲不動。
「快走罷,還有其他地方要去。我們這邊不算有難度的,怎麼著也得多分擔一些。」戈牙圖低垂了頭,嗓音中透著奇異的平靜,「這會兒,恐怕許多兄弟都在拚命。」
面對過獅群,就不會再覺得豺狼有多少可怖。那個月夜遭遇巴托惡魔的恐懼,掙扎的勇氣,以及竭盡全力后的痛苦與沮喪,直到如今還在他的血液里肆虐奔突,煎熬著戰慄的靈魂。
單刀,彎匕,雙劍,長槍……八個人掌握著八種完全不同的兵刃,進退攻防之間卻是出奇地互補和諧。很多次主教都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它們才是真正的操控者,在戰鬥中引領著各自的主人作出最直接有效的反應。那股徹底壓制了光輝之炬,讓聖光結界無法噴薄成形的氣機,也正是自這些武器上源源散發,相融生成。
七國中最先提出退兵的洛汗王不記得自己有過,或者說敢有過任何異於常人的表現。勉強還能維持行軍陣型的聯軍根本是逃也似的踏上了歸途,就連跟已在摩利亞的教廷使團約定的訊息互通,也不過以一份簡短報告草草了事。
足以容納幾千人的晨禱廣場不僅完全發紅,更是在發黑。腳踝深的血窪當中,到處都是倒卧的屍體和零碎的殘肢器官,還有一口氣的活人幾乎全都在瘋狂揮動著冰冷的兵刃,于歇斯底里的廝殺慘叫聲中力圖把敵方或自己變成同樣冰冷的肉塊。已經不能再算是戰鬥的戰鬥更像兩群餓瘋了的深淵魔物在相互撕咬相互吞噬,即使再有效率的自然界殺手在這種絞肉機式的屠戮速度面前也只能望塵莫及。
暴雨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晚上,空氣中的土腥味早就被沖淡了,但一種更濃烈更黏膩的味道卻充斥在每個人鼻腔里,迴旋于肺葉深處。無論自身流淌已久的,還是正從他人軀體上劈斬釋放的,任何一點一滴或是一小蓬一大股血液,都在雨水沖刷下瞬間稀釋,但卻以更快的速度凝聚,湧出,噴濺。
門窗已齊齊爆開,戈牙圖像是突然間變得又聾又瞎,連眼皮都沒眨一下。與他同來的那些黑衣漢子腰間都佩著戰刀,但沒有一人去拔。女法師們早已經看完了壁畫,正聚在一起閑聊著什麼,看到無數宮廷侍衛大舉湧入之後,其中一個甚至還掩住小嘴,慵懶地打了個呵欠。
「嗆啷」連聲脆響傳出,侍衛中已有人哆嗦得握不住手中的兵刃,緊接著便是整個包圍圈潮水般地退卻。看著眼前的一切,洛汗王不由得沉默,苦笑,然後開口。
一名同伴走上前來,遲疑了片刻,低聲嘆息,「你又何苦這麼拚命?」
「不得不說,你今天的表現讓我很吃驚。」走出皇宮之後,同行的奔雷副隊長難得的笑了笑,望向戈牙圖的目光中隱約存在著激賞,「飛龍大隊,也許真的會成為我們的好對手。」
由落地窗透入的蒼涼月華,為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淡青甲胄。背光面,一雙大到離譜的眸子正如捕食前的森蚺般,閃爍著殘忍而妖異的厲芒。
這不是什麼祈語咒文,而是最純凈本源的靈魂吶喊。精神上的強大刺激,讓主教體內所剩無幾的法力重新凝聚流轉起來,沿著手臂源源匯入光輝之炬的表層。彷彿神明終於聽到了他的祈禱,也可能是燃燒生命的拚死一搏打破了桎梏,由降臨天使石化而成的炬體逐漸發出細微裂響,片刻后從塔樓頂端驟然噴發的白色光柱像是一柄直插雲霄的神聖巨劍,將天與地之間的黑暗陰霾輕易撕裂。
四面牆體的邊緣,寢宮大門之後,落地窗的兩側,隨處可見精悍如刀的黑衣漢子冷然佇立。少數幾個身形窈窕的白袍法師則悠閑地背負雙手,四下欣賞著牆上的壁畫。
隨著最後幾簇照明術的光芒,在磅礴雨勢下悄然湮滅,鋪天蓋地的夜色已沉甸甸地壓下,將晨禱廣場再度吞沒。一如溫室中的盆栽被移進了原始叢林,教會一方愈發岌岌可危起來。黑暗中的殺與死,對於他們來說是那樣陌生獰然的事物,每個人都企盼著眼前能再有光,卻同樣深知這不過只是奢望。
「你是誰?」
「非得這樣么?那好吧……」主教如若自語般輕嘆著,抬手,按上炬體。
斯特魯維全身一顫,難以置信地抬頭,牙關交擊之下已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無法說出。他當然記得塔羅克邊關之前的那場遭遇,不過卻當真沒有料到,眼前的這支奇兵會來自於獨立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