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卷五 燃燒的遠征

第十七章 邊雲(上)

卷五 燃燒的遠征

第十七章 邊雲(上)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同處神屬陣營的緣故,使得德維埃與其他六個國家歷來有著頻繁的交往。然而,在所有結識的異國要人之中,這位來自洛汗的親王卻是貝羅私交最好的。同樣政壇失意的境地給了兩人說不完的話題,本國掌權者的種種無能表現則讓一些發泄式的言論變得愈發微妙和默契起來,至於親密到一定程度后對性事癖好上的一致認可,那更是知心之外的驚喜發現了。
「陛下……」安姆羅尼顫聲低呼,剛開口卻被唐克爾迪抬手打斷。
九月有桂花盛開,九月有紅楓如火。
在任何一個吟遊詩人口中,這時節都被描繪成大地之母的回饋與賦予。春季播下的作物種子,經過漫長的成長期,終於迎來了收穫。就連拂過田野的習習涼風,都帶著甘甜芬芳的味道。
「我的意思是,那種真正的朋友。昨天夜裡,有位格林將軍以私人名義和我聊了很久……」驟然響起的長號聲中,威列拿頓住話題,頗有深意地拍了拍對方的膝頭,「儀式開始了,慢慢看,咱們呆會兒再說。」
貝羅親王登時愕然,一張白凈富態的臉龐漲得通紅,「對不起,是我弄錯了……」
「先不說這個,沒看到好些人都來了嗎?」威列拿輕拍著老友的後背,低聲道,「依我看,這個國誕,未必就不是我們的機會。」
那一刻,不止是皇帝,就連那些大臣,都彷彿在看著一個已經被綁上神壇的活祭品。
九月,已是初秋。
「苦差?依我看是送死的差事才對。」貝羅沒好氣地抱怨了一句,起身穿過幾個橫隔在兩人之間的座位,與對方大力擁抱。
正如眾人想象中一般,獨立聯盟主導的這場登基大典,沒有多少刻意去展現隆重奢華的地方,就連斯坦穆皇室遺孤的出場,也不過是以一段短短的鼓樂鋪墊了事。
也許是國誕日的氣氛太過熱烈,唐克爾迪一反平時沉默寡言的常態,毫不停頓地大吼道:「在我們的心裏,裁決是什麼?!」
「裁決!裁決!裁決!!!」海嘯般的齊呼瞬時席捲了全場。無論貴族還是平民,均在以單拳重重撞擊胸口,巨大沉悶的聲響讓整個觀禮台都在輕微顫抖。
「那似乎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而是你的。」年輕隨從輕巧地動了動右手兩根指頭,微微皺眉,「雖然說好戲還在後面,但如果有選擇的話,我倒寧願那群野獸不要登場……」
「演員負責演出,觀眾負責鼓掌叫好。一些小小的漏洞,在這樣的場合里不會太顯眼的。」那生著淡金色眉睫的年輕隨從極為女性化地抿嘴微笑,滿臉的不以為意。
誰都沒有料到斯坦穆國土上的這場戰爭,打到最後居然會打出第三方政權來。儘管在平日里的高談闊論中,貝羅親王總喜歡給希斯坦布爾獨立聯盟加上「不入流」的前綴,但正式接到國事邀請函的那天,他和皇帝以及所有在場的人,全都無法遏制地打起了哆嗦。
貝羅可以肯定每一個同盟國的掌權者,都如自己的兄長那般在第一時間將這件事情上報了教廷,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種模稜兩可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增添了各國對光明總殿的疑慮——某些特定的時候,武力要比信仰更具說服性,現在神仆們卻表現得像在迴避著些什麼。或者說,隱忍著些什麼。
「難道不會被識破?」貝羅發現自己正在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痴。
「還不是一回事。」那張怎麼看都沒有半點高貴氣質的黑臉上露出絲苦笑,「要對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不是用刀子,而是用腦子。你我的心計不如別人,被挑上這件苦差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
長久以來有關裁決軍團的種種傳聞,早已讓他對那名幕後獨裁者的片面印象根深蒂固,並平添了諸多想象。
貝羅訝然轉首,映入眼帘的黝黑臉膛讓他怔了一怔,隨即大叫出聲,「威列拿親王,他們居然派你來?!」
「就像我前面所說的,名義上的斯坦穆已經亡國,已經徹底不存在了。五省聯盟可以算是這批異國先驅者一手打下的疆域,如今他們不但從巴帝人那裡救回了我,還把這個重生的國家完完整整交還到我手上。」唐克爾迪垂低了視線,語聲中現出些許哽咽,「我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回報,但還是希望阿魯巴和愛莉西婭兩位將軍,以及玫琳總監察長能繼續幫我多分擔一點事務。至於被所有裁決人視為神明的那一位,我已經決定,從今往後,我們這一國世世代代都以他的故鄉『邊雲』為名。沒有他,沒有邊雲傳承的鬥志,可以說就沒有聯盟的一切……」
自從踏上這片土地以來,諸國特使就一直被充滿活力和效率的所見所聞震撼著,影響著。不限形式只求成果的理念在每一處建築體,每一條街道的戰後翻修上無不表現得分明,毫無美感可言的城池框架卻將平、直、寬、廣發揮到了極至,哪怕最細微的修飾雕琢都被當作糟粕摒棄。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碰巧掌握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譬如說獨立聯盟的軍政機要,甚至是最核心位置的隱秘,那所有的問題還會成為問題么?」
擴音魔法的作用下,這句平靜的話語被折射到廣場上空清晰回蕩,包括觀禮貴賓在內的所有人都沉寂了下來,少數斯坦穆舊臣的臉色俱是大變。
「怎麼就不可能了?」威列拿注視著正步行出內政廳大門的兩隊鼓號手,廣場上逐漸沸騰起來的人聲讓他不得不提高了語調,「但有一點很關鍵,別人手裡有你想要的東西,而你偏偏又打不過人家,偷也沒法偷,這種情況下什麼樣的辦法才最穩妥有效?」
「這本來就是在胡鬧!那些豬玀拿出一個拙劣到可笑的借口,我們卻成了替罪羊。到時候光明總殿不發難就算了,萬一真有什麼,倒霉還得是我們!軍情刺探?他媽的,有這麼個刺探法的嗎?!」
轉過頭來,深深注視著目瞪口呆的貝羅親王,他露出奇異微笑,「讓我來告訴你,現在只有把敵人變成朋友,你才有可能得到渴望的一切,甚至更多。」
「老夥計,你的運氣好像也不怎麼樣啊!」入座不久,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從旁側傳來。
作為兩朝元老,前財政大臣、如今的內閣議長安姆羅尼,含著熱淚為新皇完成了加冕。一番悲愴激昂的講演之後,他撩起衣擺,便要攜著林立的百余名內政官員下跪,正式行使君臣大禮。
裁決軍官們交換著奇異的眼神,半晌之後,其中一人才冷淡而不失禮貌地開口,「今天這樣重要的日子,撒迦大人當然會面見各位貴賓。不過,有一點您弄錯了,登基的那位是斯坦穆皇族的唐克爾迪·里察德王子,並非我們大人。」
貝羅親王愣了半晌,才喃喃道:「這……這怎麼可能?」
「是鋼鐵,是城牆!」千千萬萬個吶喊撕破了雲霄,即使再小的孩子也努力扯開嗓門,坐在父親肩頭揮動著手臂。
特使冷哼了一聲,「要是光輝晨星知道你居然用魔族的攝魂術去控制一個人類,猜猜他會怎麼認為?」
「不,今天你們不應該跪我,我也沒有資格接受這份榮耀。」年僅十六歲的唐克爾迪·里察德扶住了老臣,如果除去皇袍與王冠的襯托,他看起來完全就是個平凡木訥的鄰家少年,「當人民遭受戰亂的時候,拯救他們的並不是我。」
互通聲氣互相防備,這恐怕是林林總總的同盟之間最大的特色,沐浴在神屬光環下的東方七國亦是如此。動身前來希斯坦布爾之前,貝羅親王就已經知道,參与那次遠征的其他國家同樣接受了邀請,沒有推脫或拒絕的例外。
從下榻處一直到希斯坦布爾內政廳前的儀式廣場,親王感覺到就像在經歷一段生與死之間的最後旅程。高度的緊張讓他甚至對司儀官大聲通告的使團名稱毫無反應,還是靠著隨行人員的提醒,才避免了不該出現的尷尬場面。
「怎麼說?」貝羅小心翼翼地掃了四下一眼,很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使節坐滿了整個高台,按照席位上所插的旗幟標識來判斷,似乎就只有巴帝和摩利亞兩國無人前來。
習慣對著沙盤指點江山的上位者們勉強保持的鎮定,轉眼間便隨同來人口中簡單的自我介紹一起,崩潰得一乾二淨。表面上看起來,獨立聯盟這股遠在千里之外的特殊勢力伸來的似乎是橄欖枝,實則就連光明總殿一手扶起的傀儡皇帝也能通過並不靈光的腦袋分辨出,事情遠遠沒有那麼簡單。
同一時刻,內政廳門前的新皇霍然轉身,向著貫穿廣場的大道盡頭遙遙指去,「接下來,我謹代表所有子民,歡迎帝國的戰神撒迦,和他英勇的士兵們!」
如同平靜的湖面被投下一顆石子,觀禮台上逐漸響起了低低的騷動。邊角處,一名面容白皙的特使掠了眼身邊的隨從,悄聲嘲諷道:「唱作俱佳啊!可你有沒有想過,這些話應該是他的年齡能夠說出來的嗎?公認的傀儡忽然增加了戲份,你難道不覺得這有點突兀?」
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近距離感受著人群充滿生機的喧囂與繁忙,貝羅親王的心情卻顯得頗為低落,甚至可以說是有點沮喪。
作為這次受到獨立聯盟邀請的對象之一,剛從繼位風波中走出不久的德維埃公國遣出了一支極具規模的使節隊伍,由他率領前來參加這一次開國典禮。想起那位精液多過腦髓的准皇帝,也就是他的嫡親兄長在宣布出訪人選時的奇異眼神,貝羅覺得牙根又開始恨得發癢。
送來文書的那兩名特使,是在德維埃王臣諸人商議國事時,施施然從大殿正門直闖進來的——沒有任何通報,也沒有任何示警聲,彷彿皇宮裡的那些侍衛高手以前就是稻草人一般的擺設,而現在根本連擺設都不如。
意識到背後的大樹也許已走入衰老期的東方七國,權衡利弊之下最終派出了各自的使團,並極有默契地均以親王一級的人選率領。既不至於開罪獨立聯盟,又能對教廷有所辯詞的做法,可以說是皆大歡喜兩相不誤。唯一可能會出現的缺憾,不過是在日後犧牲掉一些倒霉鬼罷了。
「親王殿下,再過兩個街區,我們就到了。」馬車外傳來的話語,將憤恨的心緒拉回了現實。
秋季正午時分的陽光依舊燥熱,這文弱少年的眼神中亦有著一種光芒在發亮發燙,「斯坦穆的亡國曆程證明了很多東西,對於一個民族來說,我們可以沒有一切,但絕不能失去勇氣。今天,我們腳下的土地,重建的家園,逐漸安定的日子,都是戰士以生命和鮮血換來的。而所有這些當之無愧的勇者當中,是誰第一批發起反攻,帶領人民重新找到了希望?在迄今為止的近百場戰役里從無敗績,讓入侵者聞風喪膽的那支鐵軍,又叫做什麼名字?」
相當於半個普通城鎮大小的巨型廣場之上,早已是人山人海。除了一條筆直貫穿了整個場地的平坦大道以外,視野里幾乎找不到任何能夠立足的所在,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與飄揚飛舞的花瓣。陣陣如雷的歡呼聲甚至使得走上觀禮席的貝羅一度想要用正在揮動示意的手掌去堵住耳朵,過道兩邊林立的聯盟軍士卻令他只能把臉上的笑容展現得更為和藹燦爛。
掀起豪華車廂旁側的窗帘,貝羅探出腦袋,掛上滿臉笑容,向著策馬隨行的幾名裁決軍官點頭示意,「就快到了么?這些天真是辛苦你們了。順便問一下,撒迦陛下呆會兒會出現吧?老是聽人說起他的風采,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覲見……」
威列拿使了個眼色,拉著他一起坐下,「你應該也是幾天前到的吧?知道我們的住處為什麼沒有被安排在一起,反而到現在才能碰面嗎?呵呵,非常時期非常對待啊,就算是建國日,人家獨立聯盟也作好了對應一切變數的準備,看樣子我們這次多半得空手回去了。」
「我想問一下,獨立聯盟建立以來,你們在日常生活中,甚至半夜醒來的時候,最常聽見的是什麼聲音?我得說,我聽到的一直都是,軍隊操練時的那句:殺!」准皇帝上前幾步,掃視著無窮無盡的人海,「很奇怪,在夜裡聽著它,只會讓睡夢更香甜。因為我知道,自己正在被守護著。」
大街上的人很多,能舒舒服服躺在鋪滿軟墊的馬車車廂里,手邊就擺著窖藏二十年以上醇酒的卻沒有幾個。問題是,臉色陰鬱的貝羅並不認為,自己真的就比那些老百姓快樂多少,因為他們至少還有希望,還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