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卷一 火花

眼前的少女至多有十六歲,尖瘦臉龐還掛著淚痕,眼睛卻放射駭人的憎恨。她右手前指,吐出一串鏗鏘字句,將軍手中的步槍應聲化作一團飛濺的閃光。焦糊味和慘叫喚醒了軍官的殺意,不管敵人看來如何脆弱,這些人只需幾個音節就能放倒一名老兵!扳動擊錘,軍官用剩下一隻眼睛瞄準對方眉心。少女平靜的姿態讓扳機扣動的瞬間格外漫長,黃銅彈殼冒著輕煙被猛烈拋飛,只需三十分之一秒,彈頭就要鑿穿對方血肉!
「長官,您的命令?」軍官睜著剩下的一隻藍眼睛,斜繞過前額的繃帶浸透血水,混合了冷汗,沿黑乎乎的面頰劃出幾道淺紋。
六個人的力量加起來,氣閘只上升了一條窄縫。將軍雙眼布滿紅絲,盯住壓彎的撬棍,臉上的表情耐人尋味。糅合了疲憊和深切的悲憫,他舔舔乾裂的嘴唇,小聲說:「行了。」
來不及為湮沒于昨天的故事樹碑立傳,混亂和希望已經急著書寫新的歷史。
他咧開嘴笑笑,或者應該留給自己消受?反正雙方都死有餘辜。
窗外灰藍色星球一如既往還在轉動,他們有五年沒能親眼目睹這景象,陸地的輪廓已然無法辨認,大氣中迅疾流動的鉛灰色雲朵一再提醒他們、曾對養育自己的大地和海洋犯下何等罪行。反抗暴政,逃離家園,軍官和將軍都曾以為、自己所做的是為伸張正義。弱者有權選擇武器,直到這武器釀成大禍,受害者的復讎竟顯得面目猙獰,一切早已無可挽回。
敵人毫無防備,將軍和軍官卻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士兵們眼看軍官用匕首鋸齒狀的一面剖開傷腿,從一堆破裂的硅膠骨片中取出代替脛骨的金屬圓筒,少量血肉碎屑伴隨電解液汩汩流出。首先尖叫的不是當事人,幾名士兵陸續轉身,發瘋似的逃走了。將軍毫不動容,轉眼將手中步槍一分為三。兩人一言不發,步槍的高能電池和義肢的金屬圓筒相互連接,軍官現在只能跪坐著,把圓筒塞進氣閘底部的縫隙。接通迴路時,兩人都沒有後退,似乎期待一次小規模爆炸能提前結束所有煎熬。圓筒中的氣體瞬間產生高壓,向上奮力推動沉重的氣閘,兩股機械力彼此抗衡,隨著一聲悶響,閘門不情願地滑動了。
時光飛逝,旅程由此開始。
將軍苦澀地想到,對了,自己是個大人物。即使一切都在崩潰的邊緣遊走,還有人指望他用一個命令、跟必然來臨的死亡討價還價一番。
敵人停止抽泣,迎著驚詫的目光站直身體。
除了更多天災人禍,新紀元的第一縷曙光仍舊如期而至。
後來,水手們把這一年稱作「風浪號角之年」,從此潮汐漲落變得撲朔迷離。
將軍在禱告,目光卻在士兵和軍官臉上徘徊。六個兵人人面帶稚氣,恐懼通過表情和動作表露無遺;軍官至多三十歲,皺紋如同戈壁風蝕的刮痕,周身負傷,心力交瘁,殺氣騰騰。將軍無懼於死,卻被軍官流露出的憎厭表情深深震動。
「沒用。」他嘟噥著,像魚類無聲開合的嘴唇,只吐出一串帶回聲的氣泡。「讓孩子們跪下……還有時間禱告。」
「後退!讓我來!」
軍官艱難地拖著一條腿,往地面啐一口含血的唾沫。將軍又老又虛弱,死期將至、卻又如蒙大赦,正領著六個士兵跪成一圈,垂首默誦經文。軍官輕觸自己腰間的老古董——.45口徑,塑鋼混合結構,外表樸實無華,取下彈夾,只有一枚子彈。軍官曾一萬次擦拭這枚子彈,用對妻子都沒有過的細膩,在彈頭刻下一個十字。開始還有人向他投來異樣的眼光,畢竟,動能武器的輝煌年代早已逝去,人和人的廝殺必須適應文明進步的要求,即便要殺,也該確保頃刻斃命;可一見他擦拭老槍的專註神情,連最挑剔的人也會稍稍遠離、自動保持沉默。最後一次端詳子彈上的十字——看來好像一個走樣的笑——軍官打開保險,大力拉扯套筒,把微笑的子彈推進槍膛。
下一刻,以億計的高溫高壓,把廝殺的雙方連同飛行的子彈、一齊化為電離后的搖曳雲團。三十八萬公里之外,地面上的居民有幸目睹這場衝突的尾聲:懸挂在夏日夜空中的暗淡圓月,表面綻開一朵升騰的火花,將自身十分之一的物質拋入無盡虛空,妖艷光芒持續了大約一刻鐘。
今天他會用這顆子彈擊穿某人的顱骨。
那是罪人的神情。罪無可恕,又不甘於就死,像吞噬自己觸手的章魚,沒有眼瞼的雙目只散發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