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二十二章 決裂

卷一 火花

第二十二章 決裂

夜晚緩慢流逝。傑羅姆·森特在莎樂美的陪伴下始終保持清醒,直到曙光來臨之前,他突然清晰地說:「我本不用背負這一切。」
朱利安·索爾想想說:「一刻鐘前,我剛和這人簽了一份合同。」
傑羅姆嘗試用萬能鑰匙打開鐵鎖,經過一番拙劣的試驗,他再次意識到自己在這方面無能為力。掏出懷錶看看,時間過得飛快,再不回去就會令人生疑。沒得到想要的情報,又不甘心聽天由命,傑羅姆決定把突破點轉移到朱利安身上,這傢伙如果也不顧念舊情,自己只怕真得任人擺布了!
「主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失去知覺以前,嘴角浮現出一個虛脫的笑。
一片血紅躍入眼帘,身披大氅的指揮官穿過軍隊和修士間的空地,然後稍微轉身,徑直來到凱文所在的、隊伍的最右側。那人總共在他眼前停留了不足五秒,這五秒讓凱文呼吸頓止,眼球不自覺地隨之轉動。直到大氅邊緣消失在視線之外,不用看,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被這人左右著,凱文能聽見他走過時其他人肩甲的輕響。
「第一排——」指揮官冰冷的語調毫無波動,「瞄準目標!」
讀心者檢查一下真正的比利·安德森,「死亡時間超過五十小時,死因是頸骨骨折造成的窒息,沒有掙扎的痕迹。」朗茨搖搖頭,「時間太久,腦物質腐敗,取不出死前的記憶。扭脖子的手法很專業,屍體被挪動過,沒線索。」
※※※
※※※
傑羅姆只覺得內心陣陣寒意,房間里的場面怎麼看怎麼不是滋味,管家的嗜好令人無話可說。這時,跳舞的兩人在換位中出現失誤,女人一腳踩在管家拖鞋上,失去平衡跌坐在地。
廳堂里半天沒人說話,幾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傑羅姆·森特。讀心者方寸大亂,大聲叫囂道:「難道就憑你一張嘴,羅森的軍隊就像蠢豬一樣任由擺布嗎?!我說你不過是虛張聲勢!現在就動手,馬上宰掉這個禍害!」
傑羅姆·森特冷淡地說:「這樣一來,莊園主大人跟合同一樣,都是冒牌貨。」
既然勇氣無法戰勝面前的強敵,他對自己說,就讓憎恨來完成這一切吧!總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他必須確保莎樂美的安全。
「變形者」說:「逆境中的行為才顯示真實水準,你基本完成了期望指標,而這裏的任務剛好可以檢驗最後一種品質。」
兩個人的站姿僵硬起來,「變形者」再次變化體態,等他的形象穩定下來,傑羅姆不由得一聲怒笑——出現在他面前的,竟然是灰色瞳仁的薇斯帕。
傑羅姆沉吟道:「朱利安,你教我不要相信任何人,我照做。杜松說,好將軍統觀全局、算無遺策,我也時刻謹記……」
個多小時的折騰,森特先生凍得夠嗆,現在怨氣上涌,邏輯什麼的基本不在考慮範圍內。管家不知道自己大禍臨頭,還在興緻勃勃地玩遊戲,只聽見窗口「吱呀」一聲,沒來得及查看,頸子上就多了一把劍。
據說,顛茄可以抑制變狼狂發作,他第一次嗅到顛茄氣味是在初遇苦修士的驛站里。顛茄是慢性毒藥,有目的食用可能致死的劑量——白天所見的中毒修士就是例子——顯然不是為了好玩。除非他們試圖集體自殺,否則的話,這些人應該早知道自己感染了變狼狂!
「你有的選嗎?」讀心者奇怪地看著他,屋裡的氣氛轉眼變得極度緊張,「你還有的選嗎?」
「你到底站在哪一邊?!」朗茨氣急敗壞的質問道。
傑羅姆看來還算鎮定,停頓幾秒才開口。「就是說,惡魔與此事無關,協會嫁禍於人,還要拿別人的兒女試驗新武器。如果羅森領土上發生大屠殺,協會將得到羅森王室的全力支持……不,應該是人類世界的全力支持……多劃算的買賣!而我,只要付出靈魂,就能加入這些偉大的戰爭販子,締造婊子養的『人類歷史』!」
守衛提著水桶,獃滯地指向火場方向。傑羅姆仔細觀察,火場中共有三條人影,確切地說,現在只余兩條——其中之一在凄厲慘呼中支離破碎。
傑羅姆冷笑一聲,率先離開房間。尖叫在馬廄和會客室的夾角處傳來,等他抵達此地,正好見到苦修士起火的棚屋。
——有多少潛在的感染者?
讀心者對森特先生慘白的面色發出冷笑。「看看你!原來所謂的英雄氣概,只在佔據優勢時才有作用!任人擺布的滋味怎麼樣?再對我下個命令試試啊?!『自以為是先生』,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
朱利安一言不發,旁邊的守衛卻大喊起來:「狼人!那野獸是只狼人!」
門「砰」的關上,傑羅姆在失去理智前鎖好房門,現在他需要深呼吸,還有一杯白葡萄酒。
稍微打開一道門縫,藉助「靈視術」在單人房間中遊走一圈,直到確信沒有其他危險,傑羅姆才小心翼翼地跨進來。搜索的次序嚴格依照訓練,條理清晰地進行著。傑羅姆只用三分鐘,就把可能收藏重要物品的角落巡視一遍,最後才把眼光凝注在那隻大木箱上。木箱邊緣包鐵,雙層木板嵌套金屬骨架,大型鐵鎖散發鏽蝕味道,裏面裝的是被宰掉中隊指揮的行頭。
「去!撿回來!」
傑羅姆挪動一下窺鏡的角度,再看看眼前的傢伙:哼著不知名的小調,一隻手在大腿上撓痒痒,一隻手在衣櫥中翻找著什麼。森特先生越發懷疑自己開始的判斷,除了後頸的紋身,這人沒有絲毫可疑之處。
讀心者沒說話,朱利安表情陰鬱,開口道:「你抓住的,你善後。」
安德森詭異地扭曲著,軀體像軟麵糰似的變化形象,直到大廳里出現兩個傑羅姆·森特,他才戲謔地說:「當然不。今天會有不少死亡,可我的日子還沒到。也許,」變形完成的「傑羅姆」輕笑著,「也許你至死也不能明白,正是『殘酷』統治所有一切。為什麼不把斗篷丟掉呢?讓我好好看看你……畢竟,今天可能是你最後一天,不如讓我來『延續』你的存在吧!」
綜合所得信息,傑羅姆在腦子裡列出一張表格:
見到出鞘的短劍,讀心者尖聲嘶叫著。「不由你發號施令!你拔劍幹什麼?!我命令……」
見對方失魂落魄地點頭走開,傑羅姆有點不快,打開房門進去。房間里一片黑暗,莎樂美貓一樣蜷縮在床上,一雙眼會說話似的望著他。
任何時候、由受害的女人,老人,兒童充當劊子手。
「等上一整天,」聲音微帶怒意,她咬著嘴唇自語道,「他連十分鐘都抽不出!」
阻擋馬匹用的尖銳長釘撒成一圈,把正發出非人慘呼的苦修士困在中央。軍隊似乎起了騷動,從凱文的角度看不到詳情,只能模糊聽見某種野獸的嘶吼。站著的軍人全身一陣脆響,似乎正目睹什麼驚人場面,整個陣形都在人與非人的叫喊中波浪般動搖。換作從前,擾亂秩序的傢伙早被拉出隊列接受體罰……凱文吃驚地聽見,儀仗官沒得到命令擅自發言,連聲音都走了調。
九點一刻:返回自己的房間,發獃五分鐘。
《三十鐵律》在轟響中翻開,掌旗官以一個冰冷的長音開始誦讀:「……吾輩武人,無懼無畏;仰承赦命,殉身不悔……進退有據,令出必遵……掃蕩強敵,衝鋒陷陣……」
廳堂一角響起讀心者的聲音。「廢話少說!快把這事做個了斷!」
然後輕扣扳機。
「你們統一口徑針對我,」傑羅姆思量著,「什麼時候開始的?朱利安,我以為至少我還有一個……盟友。我錯了。」
九點過五分:和獸醫閑聊,順便對飲幾杯。
「漂亮的逆轉!」沉默片刻,「薇斯帕」孤零零地鼓起掌來,「現在我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選你!如果你能多活幾個月,說不定哪天、人家會想跟你『深入』了解一下……期待吧!」
讀心者惡毒地說:「最關鍵的品質!我們的英雄必須親手敲響音叉,讓那些乞丐都變成瘋狗!……對了,我好像忘了點什麼?」朗茨煞有介事地敲敲腦袋,表情變得陰鶩乖戾。「你得把惡魔婊子交給我們研究。別擔心,等給她做個小手術,你還能隨意支配她的使用權。」
他不是聖徒。毫無疑問。
直立起來可能達到六尺高(近兩米),生有閃光利爪的上肢低垂至膝蓋,突出的嘴吻犬牙交錯,皮毛像冬天里獵人穿的厚皮披風,覆蓋整個佝僂的背脊、全部下肢以及正面軀幹的一部分。
「凱文……凱文!」
「就事論事,你該明白……」
他意興索然地搖搖頭,房頂上的冷風讓他忍不住想打噴嚏,再看一眼窺鏡——管家剛從衣櫥里拽出一個人——傑羅姆失去了偷窺的興緻,決定馬上回旅店和莎樂美廝混。
鉛灰色蒼穹瞬間崩塌,雨幕層層撲灑,飛墜向生滿蒿草的孤寂平原,雪莉·金濕漉漉的衣裙裹著豐潤肢體,微笑時如同初春暖陽。
「那是只狼人,還是我眼花?」
(卷一《火花》完)
箭已上弦,對峙雙方的人數接近五比一。平均五個手持弓弩、全副武裝的軍人,正把武器的尖端指向一名「敵人」。
傑羅姆飛快地瞥一眼幾十名苦修士:老弱病殘。
差五分九點:到馬廄觀看接生小馬駒。
連房頂上的傑羅姆也聽到他的吼叫,無頭的女人在地上摸索,管家找一張背對窗口的椅子冷眼旁觀,不時給她提供點錯誤的消息,很快就轉怒為喜……傑羅姆可以肯定兩件事:女人是個高級人偶,還有,管家是個不打折扣的變態。
——洛克馬農保佑!我們正在狂人的指揮下殘害無辜!
「變形者」說:「法陣還沒畫完,其實就算完成,也只是無用的線條罷了,還有這些紫鳶花和管家那個可憐蟲……你能透過零碎的線索猜出我們的大體意圖,的確不同凡響。可是,總有你不能預料的情況發生,如果不想平白枉死,就該服從於現實。」
「怎麼可能?……那是什麼東西?!」
傑羅姆自嘲地想,兩周前,自己還用不存在的「女兒」作借口,等真的體會到責任的重量,有所牽挂的感覺倒也還不壞。
「變形者」說:「不妨聽他講完,我倒想看看這齣戲如何收尾。」
傑羅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讓我來?又不是我選的這混賬任務!我不是……」
凱文感到那人挨著他停住腳步,掌旗官抱著鋼鑄的軍規緊隨其後。一想到對方離自己只有兩、三尺,凱文·格瑞不由得全身僵直,憎厭和恐懼充滿了他。凱文搜索枯腸,對方帶來的不快令他想起小時候見過的、暴雨造成的泥沙洪流——普通人在這類強力面前,除了顫抖和順從,就只剩下滅亡。
腸線在彎曲的縫針牽引下,很快合攏了創口,背上增添一道慘淡的瘡疤。整個過程中,傑羅姆全無痛苦表情,神色如常,一言不發。莎樂美為他縫合完畢,再用不摻水的苦艾酒直接消毒。液體帶來令人昏厥的強烈刺激,傑羅姆止不住地抽搐著,嘴唇微動,本能地默誦《三十鐵律》。
讀心者對他聲音里的自信感到震驚,雖然保持坐姿不變,傑羅姆·森特看上去已經計劃周密,在哪一劍、會以何種角度割斷自己的喉嚨。
「要知道,」傑羅姆沉聲說,「總有一些人是無法複製的。」他似乎低頭計算下時間,提高聲音發言道,「我已經留下足夠證據,可以證明我的協會會員身份。你們跟我動武、或者試圖在軍隊面前揭穿我,證據最終會落到感興趣的人手上。到時候,『執行委員會』將不得不弔死你們。別費勁分辨真偽了,除了夾著尾巴滾蛋,你們沒有其他選擇!如果硬要分出勝負,死亡會帶走的絕不止一個!惹惱了我,乾脆把事情捅破,大家同歸於盡好了!」
八點四十:查看釀酒坊的發酵情況。
踏著滿地凌亂的花瓣,腳步聲在大廳中回蕩。山羊血勾畫出環狀法陣,正中矗立一座六角形音叉陣列。哼著輕佻的小調,「比利·安德森」正在補全法陣的最後一部分。聽到沉重的腳步聲,他抬頭,微笑說:「來的正好!你差點錯過一場好戲!」
讀心者慢慢露出妒恨和陰險交織的微笑。
只見管家拽出來一個高挑的女人,長發不自然的烏黑髮亮,身上的衣著少的可憐。管家讓那人雙膝跪地,自己坐在床沿上,把對方的腦袋扭來扭去。他取出一把梳理裘皮的刻花毛刷,一絲不苟地疏理著對方的長發,嘴裏念念有詞。再看一會,傑羅姆發現女人的皮膚呈現屍體般的慘白,肢體動作也顯得相當僵硬,管家用一瓶為裘皮大衣準備的油質蜂蠟,開始給長發上光。
朱利安似乎想說點什麼,就在這時,一個尖而高、好像撥動繃緊鋼針所發出的單音驟然傳來,玻璃器皿立刻化成碎片,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
「別緊張,我不是有意嚇你。告訴我,哪來的什麼『女士』呢?」
傑羅姆揉揉眼睛,也感到相當睏倦,管家這傢伙看起來再正常不過,剛才還和獸醫蜚短流長,對鄰居的隱私大嚼舌根。作為男性,穿著卷邊天鵝絨睡衣是有點令人不齒,可也不能因此就把他划入惡魔崇拜者的行列。惡魔僕從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擔當,什麼陰暗童年、精神創傷自不必說,惡魔主子要通過夢境向他們傳達指示,不具備相當的好奇和智力水平,根本無法理解那些晦澀的暗示。
四下無人,傑羅姆把手探進旅店前台,摸到讀心者房間的鑰匙。天黑之前,他還得返回安德森莊園。現在朱利安正和安德森先生草簽文件,找些借口拖延時間,讓傑羅姆有機會進一步取證,以確定第二名惡魔僕從的身份。
第一次,傑羅姆·森特在讀心者面前啞口無言,他被對方口中的事實駁倒了——真話通常比謊言更具殺傷力。
傑羅姆淡淡地說:「『變形者』,把音叉毀掉,你可以不受活罪。」
八點一刻:給苦修士分發食品。
——女人、老人還有不懂事的孩子!
「你們兩個保持克制!」朱利安恢復過來,大聲說,「先一致對外,再談其他!」
傑羅姆不由得一陣憤懣,戰爭原來還可以卑劣到這種地步?!
「為什麼不救火?」傑羅姆問一個兩眼發直的守衛。
尖叫聲。
他試圖把頭悄沒聲息地旋轉幾度,鱗片護肩還是發出輕微響動。脖子僵硬起來,凱文幾乎已經感到尖刺節仗錘擊後背的滋味。直到他確信,儀仗官沒發現他的小動作,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等餘波過去,不遠處傳來一片恐怖的尖叫。
「整頓秩序,讀軍規!」
眼淚卻不是笑出來的。
「好一位英雄!讓咱們走著瞧……」
汗珠里的鹽分讓傷口揪心地疼,紗布正緩慢滲透血水,整條右臂失去知覺,背後的創口還來不及被認真縫合。
讀心者失笑道:「我早說過,這傢伙不過是個廢物!多少人做夢都不敢奢求的機會,老頭子們怎麼就選中了他?!」
至於惡魔僕從準備的大量銀化武器,看來是為防止狼人反噬自身。大量銀化武器,是否意味著苦修士中感染者眾多呢?同樣是據說,變狼狂會在「滿月」時發作——傑羅姆苦笑著想到,現在天空懸挂的半截月亮幾乎沒有正圓形的時候,何況光輝黯淡、毫不起眼,狼人和滿月的關係都是幾世紀前老掉牙的說法了。是什麼在今晚引發這場危機?和剛才的尖銳嘯聲有關嗎?換句話說,有人能控制發作時間……這種假設一旦成立,眼前的危險就不只是死幾個人那麼簡單……
「氣勢過人。」安德森評價說,「如果憤怒能殺人,我已經死了許多次。不幸的是,血氣之勇產生的幻覺,只能持續到體內的激素用盡。『支配鋼鐵的意志,才有權力支配語言』。」
「你們都很優秀。」傑羅姆冷冷地說,「所以,停止演戲吧!用言語分散敵人的注意力,是已經用爛的招數。『讀心者』即便不說話,也能發出協同作戰的暗號……要我說,即使你們偷襲得手,也得為我陪葬。」
朗茨不耐煩地打斷他。「臨死自誇的人的確罕見!」
目光掠過敵人和朋友,最終停留在以自己形象出現的「變形者」身上,傑羅姆不禁自問:
傑羅姆恍然大悟,內心卻一片冰涼:音叉陣列不過是另一件「道具」,協會將通過「遠程定向施法」最終引發變狼狂,「執行委員會」不可能把真正的要害部位交給他人宰制。
凱文·格瑞無聲地張張嘴。腰帶扣似乎扎進了皮肉,跪地的右膝一陣酸麻,扳在弩機上的手指隱隱作痛。
「你不是。」讀心者帶著嘲弄的笑意,「你不是劊子手,也不是殺人犯,你所做的只是激怒他們,然後保護你自己。除了偽善者,你誰也不是。」
※※※
——這傢伙!想害死大夥嗎?!
「他怎麼辦?」傑羅姆瞧瞧手腳被縛、暈倒在一旁的管家。
對方驚魂未定,繼續混亂地說:「我不確定,先生……可是我好像見到她從房門裡出來……洛克馬農作證!我可能發白日夢了,肯定是。她長得……呃,沒法形容。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凱文·格瑞用腳也能想到安格斯要對他說的話。同吃同睡,一同照管羊群,兩個農場男孩十五歲入伍前認識了一輩子。要是沒遇見雪莉……現在他們照面時就不用冷臉相對了。凱文難過地想到,安格斯連只螞蟻也不願傷害,如果他們的父親不是當兵的,此時兩人還在草垛里、躲避平原地帶倏然來去的急驟雨點……
「當我是傻瓜嗎?!」傑羅姆收起作做的腔調,吸著鼻子說,「剛才我說的是摩曼語,管家課程上也教這個嗎?!現在,是時候好好談談了……阿嚏!」
「我明白!」他憤怒的重複著,「就因為我他媽的不像某些人殺起人來心安理得!我不是聖徒,就算哪個婊子養的配得上這稱號,那永遠不會是我。我不是好人,不意味著我必須做違心的選擇,至少我還有的選。」
十?他對自己說,還是二十?自己能應付多少狼人?五、六隻嗎?如果同時面對這麼多呢?
「你自裁,」傑羅姆·森特攏一攏大氅的邊角,眼睛下面的黑影和慘白面頰構成強烈反差。「還是讓我來?」
「協會預先截殺赴任的中隊長,使我不得不重新考慮它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雖然證據並不充分,但我也不是沒腦子的白痴,對協會抱有任何幻想都是幼稚的。為了以防萬一,我『接管』了本地的軍隊指揮權,而你們,只要明白三件事:
——等等,一個人?!
「穩住!」掌旗官向弓弩手下達命令。
「變形者」說:「我看不像作偽。就他的履歷而言,可是一名老資格的職業軍官。羅森軍人不乏狂熱分子,強勢指揮官被當成戰神來崇拜,興許他真能懾服軍隊也未可知……」
※※※
緊接著,黑眼睛在痛楚中綻放光芒。
「別回頭,」聲音冷酷低沉,透著比刀刃更強烈的森寒氣息,讓管家腦中一片空白。「好消息是,我剛從你主人那回來;壞消息是,他打發我來解僱你。」
「把苦修士集中起來,可能還有許多感染者。你們立刻出發,尋找『安德森』的下落。這人必須馬上停止呼吸。」
朗茨扭頭再看一眼傑羅姆·森特,熊熊火光中蒼白身影縱掠如飛,劍刃急旋掀起激射的血線。
不等他說完,傑羅姆已經施展完成「高等加速術」,縱身躍入火場。劍刃和利爪頃刻交擊十余次,星花四濺中短兵相接,人獸間的距離此刻為零。
這下帶來又一波恐慌和尖叫的浪潮,傑羅姆不客氣地抽自己一耳光,發誓下次即便天崩地裂,也不再多說一個字。臉頰火辣辣的疼,傑羅姆突然發現,很多疑點都串聯起來,形成了一個清晰的環。
安德森先生保持著一貫的好胃口,傑羅姆不等主菜上桌,淺嘗幾勺鱈魚湯,就聲稱身體不適,向主人道歉后無聲消失。
茫然若失,凱文冰藍色雙眼失去焦點。
隔著金屬護耳,左側傳來的微弱呼聲在他聽來就像打雷。
——瘋了!竟然要射殺自己的同胞?!
等他返回安德森莊園,正趕上晚飯前的開胃酒。丁香,桂皮和苦杏仁混合在紅酒中被加熱到溫暖適口,朱利安·索爾面無表情地咽下一杯,苦澀的酒漿對他來說像開水般平常。
朱利安插話道:「不要輕舉妄動,我們不能確定他只有管家一個同夥。還有這些,」他指指衣櫥後面的密室,三面牆上的架子擺滿銀閃閃的武器,「有幾十件。看這些弩箭——全都是銀化武器,敵人意圖不明,最好還是多加小心。」
「一,堡壘弔橋已經放下,大部分鎮民正在轉移到城牆背後,不存在你們想象中的『大屠殺』。二,『我的人』剛剛已經把銀化武器裝備完成,苦修士也被集中看管,萬不得已,我會下令射殺所有感染者。三,之所以跟你們廢話這麼久,除了確認對協會的懷疑,主要是等待弓弩手就位。」
「因為你沒有靈魂可以出賣!卑鄙小人,永遠只是卑鄙小人!」朱利安眼光閃閃,把目光轉向傑羅姆,朗聲說,「如果你決定破除世俗陳規,成就一番偉業,我將追隨你左右;如果你選擇保持對自己的忠誠,即便刀兵相見,我也會為你感到驕傲。依照你的本性行事,我的朋友……人,總是要死的!」朱利安·索爾已經不記得、當他面臨同樣抉擇時做過何種反應。眼看傑羅姆正步上自己的後塵,他只覺得有幾句話不能成言,唯有聽命于必然,沿命運的陡坡滑向無盡深淵。
「變形者」嗓音細膩純凈,夢囈般的語調活脫脫就是薇斯帕本人。「『紛繁世相盡收眼底,孰是孰非無所遁形』……這樣活著不會太寂寞嗎?」
「是到了該了結的時候,」朱利安·索爾沉聲說,「惡夢總不能沒完沒了!」
「啊!」對方嚇得跳起來,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是……不不!我來檢查房門、檢查一下女士把門鎖好了沒……」
傑羅姆對兩人的威脅充耳不聞,一雙眼直盯著朱利安。朱利安·索爾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森特,現在還不晚。『執行委員會』注意你很久了,他們願意對你破格錄用,只要通過最後的考驗,你就會成為決策層最年輕的一員。相應的,你必須具備絕對的自信和冷靜頭腦,從一開始,對你的『不信任』就是考驗的一部分。」
——先拷打一會,暖和暖和再說!
「『你的美貌使我如墜夢中』,我猜他是這個意思。」
流血的時候到了。
莎樂美慵倦地伸個懶腰,纖細腰肢像兩道山巒之間的低谷,讓側卧的身姿更加惹人遐思。「據說,是嫉妒而非愛情留住了丈夫的心。挺有道理,對吧?」綠眼睛眨呀眨的,那神情好像在說,用不著主動誘惑誰——她只要露個面就足夠了。
大部分修士在火場之外,莊園守衛也遠遠圍觀,火焰中還有幾個隱約的身影在瘋狂舞動。
然後他見到一頭野獸。
讀心者咬牙說:「他先出去!」
大氅血紅,眼神冷酷,面頰慘白。該說的都已說完,青銅號角聲響起,傑羅姆背後出現三名羅森軍人。
傑羅姆面無表情地說:「當我結果火場中的狼人,並沒有急著找尋『變形者』,而是先回旅店,在朗茨先生的房裡獲得一些『道具』。」大氅向一側敞開,傑羅姆·森特身穿鍍銀刻花半身甲,閃光的寬刃軍刀斜掛腰間,銀亮甲胄配合他大理石般的蒼白臉孔,竟然顯得高度和諧。「為了『顧全大局』,我首先和本地駐軍聯絡,他們的回答是,兩天前『我』就該抵達此地,接替死於隸農暴亂的軍隊指揮。
聲音倏來倏去,仍保持完整的金屬製品,有幾件「嗡嗡」地跳動著,從放置的地方跌落下來。連骨骼接縫處都感到一陣酸麻,傑羅姆大張著嘴平衡體內壓力,鮮血上涌造成陣陣暈眩。
「變形者」聳聳肩,「誰叫我是個『陌生人』來著!不含偏見的說,森特先生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協會成員。」
——誰才是「陌生人」?我甚至成了自己生命中的匆匆過客,敵人和朋友,對我來說都太過遙遠了。
握一握微涼的鑰匙,森特先生給自己降降溫,然後去查看讀心者的房門。沒有魔法結界的氣息,沒有夾在門縫裡的小紙片,或者其他用來提醒主人、是否曾有人闖入的記號。兩種可能,要麼讀心者是個白痴,要麼裏面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雖然傾向於相信第一種,傑羅姆仍不免感到失望——看來對方沒給他留下多少線索,協會成員個個都不是吃素的。
「射擊!」
騷亂在高誦中很快止息,士官自動發出整肅軍容的低吼,伴隨號角和鼓點,整支隊伍再次恢復肅靜。
森特先生只覺得口乾舌燥,快速說:「錯不了。我把房門鎖上,別忘了落好門栓,今天要晚點回來。」
「不論如何,」朱利安表情極其複雜,低沉地說,「打起仗來,將軍才是主角……是時候去找『安德森』了。」
「正相反。」三個人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把身穿紅色大氅的傑羅姆包圍在中間,異口同聲說,「要做選擇的人是你!」
左手五指迅速聚攏,然後指向法陣正中方向。看到這個代表「摧毀」的手勢,長戟沿兩道相反的弧線螺旋加速,法陣中的六角音叉陣列應聲化為碎片。再一個手勢,侍衛和掌旗官無聲退出大廳,令行禁止,羅森精兵的鋼鐵紀律給在場諸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聲令下。
身著暗灰輕質鋼甲,肩披三角掛穗搭肩,兩個手持長戟的榮譽護衛分立左右。掌旗官懷抱鋼鑄的《三十鐵律》,大步上前高聲道:「長官!弓弩手就位,等待命令!」
「森特,」朱利安用不含感情的聲音說,「你總不能把最糟的部分都留給別人。想想吧,你的工作不需要一個聖徒。」
——簡直就是死神的化身!
管家是變態,具備了成為惡魔僕從的潛力;加上後頸的「折磨符號」,身為僕從的可能性有一半稍多;加上最主要的一點——自己就快因為房頂的冷風罹患重感冒。綜上所述,屋裡的人毫無疑問是個惡魔崇拜者。
午夜時分,空氣中沒有一絲風。
九點二十:打個呵欠,拉開衣櫥,換上睡衣,似乎準備睡覺。
讀心者本想多說幾句,話到嘴邊,卻變成極度憎惡的眼神。沒有空洞的叫囂,他只是轉身走向正門。朱利安經過傑羅姆身邊時,快速輕聲說:「你只剩兩分鐘!」然後毫不停留地離開了大廳。
凱文腦中一片混亂,半是莫名的狂熱,半是莫名的悲哀。箭尖指向前方,眼前的「敵人」前仆後繼,被無可抵禦的恐懼推向外圍的長釘。人群正中冒起一股血泉,男女老幼好像誤入了絞肉機的番茄,不復成形,支離破碎……
手心汗濕,心怦怦直跳,眼前已經出現血淋淋的幻覺。只要其中有三分之一染病,這些弱不禁風的男女馬上會變成所有人的惡夢。或者說,他們就是活著的武器?只要手法利落,惡魔完全可以在人流密集的位置製造大屠殺!
指揮官冷漠的聲音傳來。
「找他『本人』問問,」傑羅姆冷笑說,「還用得著什麼線索?」
管家臉上的笑容定格在一瞬間,嘴角緩緩下拗,顴骨上的肉抽搐著。他一抬手,女人的腦袋就像皮球似的滾落地面!
他用鮮紅大氅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受到內心痛苦的反覆煎熬,憎恨和絕望幾乎已經擊倒了他。
如果換作從前,傑羅姆不會允許任何節外生枝幹擾他的任務,在確定敵人被剷除之前,他會保持高度緊張和興奮,時刻準備應對偷襲。事情在悄悄起著變化,此時的他只覺得疲憊和麻木,協會對他的不信任固然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當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有去無回時,還有一個人同時將失去依靠。
「你的遺言?」
人像行走在密閉的寢陵中,潮濕陰涼,汗水卻顆粒分明地粘著在皮膚表面,彷彿周遭的液體已經停止蒸騰。如果照明足夠,人們會在地面發現許多小飛蟲的屍體,夜色中傳來令人心悸的隱約迴響。高頻尖嘯轉化成忽遠忽近的「嗡嗡」聲,似乎正在積蓄力量,等待衝破最後一道堤防。
朱利安第一次露出痛苦神情。「這是個『傳統儀式』,由三名證人完成——對手,朋友和陌生人。綜合考量三種意見,『執行委員會』的席位才能向不符合規定的人員開放。所以,只要越過這一步……你將加入人類歷史的締造者!森特,多想想將來!代價高昂,但你會成為最強大的個體之一!」他高亢的嗓音漸趨低沉,用蚊蚋般的聲線說,「最高權力不需要聖徒,你只需對『必然』做出妥協,僅此而已……」
剛登上二樓,傑羅姆本能地側身緊貼牆壁,只見一個男人鬼鬼祟祟在他房門口徘徊。腦子一轉,想起這人就是一樓大堂管鑰匙的傢伙,他無聲走到那人背後,發出一聲輕咳。
「讓我們北上。生活總要繼續……其他的……由他去。」
「你說的夠多了。現在,」傑羅姆把一枚銀幣塞進他手裡,不容置疑地說,「給自己弄一杯白葡萄酒,然後睡到明天中午。出現幻覺並不值得誇獎,懂了?」
傑羅姆冷冷地和他對視,嘴上卻說:「朱利安,這些年我從沒對你提過什麼要求,現在,我請求你別動手——就三分鐘。」
※※※
等這一步完成,屋裡的傢伙就像打扮洋娃娃的小女孩,拿各種鮮艷服飾給女人試穿。短袖大開領上裝配曳地長裙,銀線裝飾的束腰緞帶把腰身提的很高,長發用珍珠頭飾細心盤起來,再穿上精緻的高跟舞鞋……裝飾停當,管家滿意的前後看看,牽著女人右手跳了段沃爾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