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二十一章 狂熱者

卷一 火花

第二十一章 狂熱者

傑羅姆暗暗觀察讀心者的態度,朗茨眼光游移不定,大多數時候都在安德森臉上徘徊。傑羅姆實在猜不出,這次他們的任務將要如何收場。先是假冒密探,現在又冒充高利貸者,最終目的撲朔迷離,而對他來說,一頭霧水、任人擺布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朱利安保持沉默,讀心者卻冷笑兩聲,火上澆油地說:「哼哼!現在通知你也不晚!有些人發號施令慣了,從不在意別人的死活……等輪到自己聽令行事,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莎樂美輕笑著蜷縮進他懷裡,傑羅姆臉上卻少有歡容,似乎正反覆衡量一個承諾的重量,漆黑雙眼反射著難以測度的光。
「女孩的青春在舞蹈中度過,金黃髮辮陽光般耀眼,每天夜裡都有七弦琴為她的笑聲伴奏,日子無憂無慮地過去……不過聚散終有時,光陰飛逝,容顏不再,仰慕者如同枯萎的花瓣隨風飄散。這一年冬天,土地結了霜,金盞菊也凍死了,女孩又冷又餓,用剩下的香精交換一把種子。她生活的地方太靠北,種子不可能在冬天發芽,就算雙手磨出血泡,堅硬的地面只被刨開一條裂縫。」
苦修士竟然開口說話,幾個人面面相覷,傑羅姆考慮片刻,上前檢查抽筋的修士。
傑羅姆這才想起來,讀心者在通天塔的那場戰鬥中差點被兩個萊曼人砸扁,現在總算找到機會對他進行報復,只怕這一切才剛開了個頭。
——一切為二……就是說只有一半?
「呃,應該……還不錯吧……也許到海邊更合適些?氣候溫和,沙灘上能撿到古怪的東西,聽說有一種順水漂流的果實……」
「啊……商人的實用主義!」安德森雙眼半張,嘴唇微啟,發出了解的嘆息。這付差強人意的貴族作派,讓傑羅姆差點忍不住笑。「好極了,請隨我來!」
「歡迎光臨寒舍,先生們。」三個保鏢簇擁下,安德森先生站在七八級台階上,向五步以外的客人行禮。
轉過臉來,他又對三位客人說:「小插曲。不那麼愉快,不過也能拿來增進食慾。先生們,讓我們到飯桌上再談。」
他忽然發現,紋身被衣領遮住的部分如果也是個半圓,合起來就成了他在「尋求者」臉上見過的「折磨符號」。
傑羅姆露出一個融入黑暗中的、無聲的笑,甚至有些期待地繼續陳述。「旺盛的生命力,必須以傷害他人為前提。苦麥的根、莖、葉、果,皆有毒性,不經鹼化,長期食用可能造成失明……在羅森,新生兒三個月大要被餵食苦麥原汁,不夠強壯的唯有一死。苦麥毒化土地,這裏幾乎找不到其他活物,再肥沃的泥土,只要連續種植五年,就會耗竭地力,變成失水的沙壤。」
傑羅姆的表情難以覺察地抽搐一下,隨即輕笑起來,一隻手探入莎樂美的衣襟,含糊地說:「幹嘛要尋根究底?故事講完了,給我點獎勵總可以吧?」
莎樂美立場堅定,糾纏一會,眼見無法得手,森特先生意興索然地躺下來兩眼望天。莎樂美慢慢偎入他懷裡,沉默著。四周聽不到蟲鳴,靜得令人窒息,過了一會,她喃喃地說:「我想知道,我想。」
麥芽啤酒冒著泡,散發出啤酒花和類似周圍泥土的清新香氣,燭光下呈現棕黑色澤。只抿一小口,莎樂美就露出難過的表情,液體帶著強烈的薄荷口味,清涼得過了份,好像吞下一口冰水。等開始的刺激過去,口感變得清冽苦澀,接著轉為富於層次的甘醇,似乎每一秒都有些微不同。小心再嘗一口,莎樂美的表情像飲品的口感一樣不住變化著。
傑羅姆梳理著莎樂美的一縷柔發,過一會只聽她說:「女孩凍死了吧?」
吁出一口氣,她拍拍胸口說:「古怪的東西……我可能永遠沒法習慣它。」
「……體溫高,瞳孔擴散,脈搏很快,加上斑疹……」他往空氣中嗅嗅,對朱利安說,「顛茄,可能是。不像剛剛中毒,我不知道解法。」
先被打倒的也是一名苦修士,現在神志不清,兩個保鏢架著他,抽筋的雙腿都夠不著地面。另一名苦修士稍微恢復一下神智,顧不得脖子還捏在別人手裡,就急切地打著手勢,似乎事態緊急。傑羅姆扭頭面向朱利安,這裡能讀懂手語的,應該只有他一個。朱利安看似心事重重,猶豫著把目光挪開。傑羅姆一看他這樣,也只好保持沉默。
朱利安垂頭不語,傑羅姆對他的舉動極其不滿,平常的他做決斷快、狠、准,今天竟拖泥帶水,猶豫不定。朱利安才是毒物學專家,傑羅姆不過由於閱讀廣泛略知一二,見他這種表現,傑羅姆放緩語速,一字一頓地說:「我不知道解法!」
傑羅姆活動下僵硬的肢體,「抱歉讓你悶在這,等事情告一段落,我們就回到……回到……」他想了半天,發覺自己並沒有能夠回去的地方,只好信口開河地說,「……隨便哪裡。找一座靠近湖邊的兩層小樓,陽台上可以看見浮萍……」
「新命令?可我已經接到調令,正在赴任途中……」中隊指揮狐疑地說,「即使有新命令,也不該由你們這些人傳達吧?抱歉,我是說,畢竟不屬於同一編製……」
「今天別……啊!你保證過的……」
莎樂美的微笑看來十二分動人,在他額頭印下一個涼幽幽的吻:「我想去看看世界。」
「我們出去逛逛吧。」
傑羅姆心中叫絕,教會勢力衰落後,羅森王國的地方貴族都有許多目不識丁,抄寫員的要價自然不低。安德森節約成本的能力實在值得稱道,可見成功並非僥倖所致。
朱利安微欠上身,讓脖頸在兩秒內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然後提高目光的落點,開口說:「承蒙遠迎,不勝榮幸。由於我方的結算日期迫近,直接進入正題不會對您有所冒犯吧?」
「讓它留在嘴裏一小會兒,」他看上去一點不像開玩笑,聲音低沉地說,「不準吐出來——會帶來霉運。」
傑羅姆支撐起上身俯看著她,綠眼睛背後的固執像極了另一個人……心中一震,臉上卻平靜如常,傑羅姆伸手捏捏她鼻尖。「好奇心太強,你會吃苦頭的。」
苦麥製成的黑麵包外表呈咖啡色,散發淡淡麥香和蜂蜜的甜膩氣味,矇著一層輕油。稍微用力,麵包就被掰下一部分,傑羅姆細心地把它再分成幾份,猶豫片刻,才掂起拇指大小的一塊。
朱利安拉住盛怒中的傑羅姆,把目光沉默地投向讀心者。
傑羅姆和朗茨冷冷地對視一輪,朗茨故意發出不屑的笑聲,傑羅姆卻一言不發,眼光掃視被定身的兩名軍人。
「相信我,」傑羅姆強忍住笑意說,「沒人真正習慣這玩意,所以它才這麼特別。嘗嘗麵包,全麥粉烘烤的,只在兩個特殊節日才能買到。」
莎樂美把下頜擱在他肩上,出神地說:「好像故事里的情節……神奇的國度。」
接下來的半小時,傑羅姆被「追索權」,「動產抵押」和「有形擔保」弄得頭暈腦脹,安德森先生雖說派頭十足,可一到談判桌前,錙銖必較的商人本色展露無遺。客人面前只有一杯涼茶,朱利安連口水也沒喝,就滔滔不絕講了半天。
「這怎麼行?我又不像你見多識廣……」
朱利安稱他為「新貴」——常用來形容花錢買爵位的商人——至少對安德森先生,這一稱謂實在傳神。
「是這樣嗎?我真的不能肯定。」
傑羅姆緊擁著她,不斷輕聲重複無意義的低語,手指穿過她濃密、柔順的髮絲,肩頭都被淚水浸濕。
※※※
「你說我嘗到了你的生活,」莎樂美用輪廓分明的臉側對著他,瞳光堪比天上星辰,「我想了解你的生活……是的,我想。」
傑羅姆深吸一口氣,突然不再說話。朱利安立刻向前一步,攔在兩人之間。「你們誰都別動!我保證,先動手的那人得對付兩個敵人!」
傑羅姆對朗茨威脅的目光產生懷疑,讀心者似乎不願看到這個人獲救,又不像出於單純的惡毒,或者與協會的計劃有關?他不動聲色地對安德森說:「顛茄中毒可能造成躁狂症,他不是有意冒犯閣下,但願您能諒解此人。」
一股怒氣上涌,傑羅姆忍不住大聲說:「好極了!接下來怎麼辦?!」
傑羅姆挑起幾片萵苣葉,在沙拉醬中間輾轉一圈,才送進嘴裏。他的味覺本就相當貧乏,此時更是食不知味;朱利安一杯杯飲酒,瓶子里的琴酒像清水一樣迅速減少,對烈酒看來毫無感覺,他始終一副麻木表情,食物也分毫未動。
城鎮沐浴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安靜得異乎尋常。勞作歸來的隸農行走在砂石路上,幾名衛兵跟隨左右,長矛上段挑著原本是旗標的破布條。傑羅姆撇一眼這群人,隸農鬆鬆垮垮地踩著揚塵土路,士兵旗標上的常青藤圖案已經無法辨認。道路兩旁大部分商鋪都釘著門板,城鎮在收穫季節竟然人煙稀少,透著緊張和不自然的氣氛。
「你跑哪去了?!『原地待命』,沒錯,我就是這麼說的!」讀心者有點氣急敗壞,看到傑羅姆捂著口鼻,甚至沒拿正眼看他,朗茨先生不由得暗中切齒。旁邊的朱利安面無表情,讀心者明知找不到盟友,只好暫時收斂怒氣,走到馬廄旁邊好離他們遠些。
「靠水的地方有很多蚊蟲。」
「您的願望就是命令,隨時聽候差遣!」
莎樂美點點頭,傑羅姆從背後摟著她,輕輕摩擦雙臂取暖,「那麼,就從『流淚的公主』說起吧。」
傑羅姆咀嚼著話里的深意,朱利安不在來路上向他說明,偏要當著讀心者的面發出暗示,即使不明白具體所指,他也感到這是個強烈的危險信號。沒等他多加思索,比利·安德森先生就在三個保鏢的陪同下現身。
傑羅姆心裏好笑,臉上卻一本正經地說:「當然,這麼幽靜的地方最適合野餐,青年男女經常到這約會呢!『霜露節』快到了,特地請你嘗嘗羅森的特產——全麥黑麵包和麥芽啤酒。沒試過的話,就不算真正到過羅森。」
「我對您這裏生產的優質皮具挺感興趣,能跟我這外行講講嗎?」實在不想回到餐廳,傑羅姆隨口跟管家聊起來。
他微笑說:「再來些啤酒嗎?」
「好。」
離開城鎮不遠,四周陷入徹底的黑暗,綠眼睛在無光環境中顯得異常明亮,莎樂美看著路旁影影綽綽的苦麥植株,發現兩人正站在馬車到來時所見的麥地旁邊。
「幹嘛欺負我……」她嘴唇輕顫,捶打著對方的後背,「我還不夠可憐嗎?」
※※※
高牆猛犬,強壯的守衛,院子里胡亂堆放著馬靴、扼具和獵物的生皮。傑羅姆剛進來的時候,鞣皮產生的味道令他一陣乾嘔,莊園主像所有的羅森領主一樣熱衷狩獵,不過到處張貼的皮貨廣告就有些與眾不同了。
就在這時,眼角餘光發現了熟悉的身影,傑羅姆不由得放慢腳步,回頭看看朱利安。朱利安臉色陰沉,卻沒有吃驚的表情,只把目光默然投向不遠處的苦修士隊伍。幾十人排隊領取鬆餅和南瓜粥,男女老幼無不衣衫襤褸,安靜的嚇人——正是路上相遇的「沉默者」信眾。
傑羅姆若有若無地聽著,仔細端詳馬廄里的好馬。等他轉過一圈,無意中發現管家後頸上有一個眼熟的紋身。穿著高領毛織外套,要不是他偶然向下翻翻衣領,傑羅姆怎也不會發現這紋身。直至返回餐廳,他還在琢磨從哪見過紋身的圖案。上面呈半圓形,下方螺旋收窄,整個圖形像榨汁機里的水果,被榨出幾滴液體來……
中隊指揮檢查印信無誤,用裁紙刀挑破火漆印,熟牛皮的信封被揭開,裏面裝有一封簡訊。他看一眼讀心者,展開信箋,只讀了兩三句,臉色就變成死灰一般。
莎樂美咬咬嘴唇,遲疑地照辦了。大約一兩秒之後,光滑的面頰褪盡血色,眼淚斷線珠子一樣大顆跌落下來,她不由自主地吞咽著,甚至來不及擦拭臉上的淚水。
朱利安估量著緊張形勢,清清嗓子說:「車夫我來解決。森特,你先到周圍轉一圈,確保清場之前沒人打攪。」用凌厲的眼神制止了讀心者說話的企圖,朱利安打開車門,半拉著傑羅姆離開。
「我想也是。」安德森環視左右,正好見到管家站在旁邊氣喘吁吁。管家五十歲上下,微有些謝頂,安德森直接對他說:「你聽到了,照這位先生的吩咐行事,別為難這可憐的傢伙。完事後把他送回修士的住所,現在去吧。」
朱利安和讀心者前去拜訪此地的一位「熟人」,既然「執行委員會」不準備向他透漏任務信息,傑羅姆也懶得追問,分頭行事正好給了他一點不受監視的空間。眼看太陽落山,他就帶上莎樂美在鎮子里到處亂逛。
莎樂美感到他完全坦誠的態度,此時此刻,黑眼睛里沒有尋求憐憫的成分,而是像一個意識到「必然」的人那樣,平和,冷漠。
一刻鐘之前,他們截住一輛掛有軍區標誌的馬車,車裡的乘客包括東部軍區的一名中隊指揮、他的隨從以及兩個侍衛。等讀心者亮出王國密探的徽章,傑羅姆就感到事情有點不妙。
「對不起……我很抱歉……」等她平靜下來,傑羅姆為她拭凈臉頰,輕吻她掛著淚的睫毛,「你嘗到的,是我的生活。曾經是。你想看看世界,我願意指給你——讓人流淚的部分也在其中。還想聽嗎?」
森特先生在慾令智昏以前還是相當懂事的,不用對方多說,馬上表白心跡。「既然到哪都一樣,就讓我跟著你走吧!」
微風吹拂,平靜的海面無聲泛起綠波,海藻的生腥味裹著細小鹽粒撲面而來,皮膚感到一陣咸澀的刺痛。
「『毒化信』,」朱利安輕聲說,「常用的暗殺手段。只要讀出其中隱含的幾個關鍵字,就等於對自己施展『死亡律令』……」
「我不會多嘴,真的,我沒演過這類角色。」傑羅姆聳肩攤手,「在『你們』開始扮演殺手之前,只要通知我一聲,別讓血濺到我臉上就行。」
——惡魔僕從?!他們總是成對出現……另一個在哪?
「您的大度同樣令人印象深刻,慈善家的信用總會得到特別高看。」傑羅姆忍不住酸溜溜地說。讀心者狠盯他一眼,他也只當沒瞧見。
傑羅姆下意識地準備好一道「震懾律令」,中隊指揮的兩名侍衛已經把手摁在劍柄上,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能只有讀心者心中有數。中隊指揮半天沒說話,他的隨從遲疑地問:「長官,你沒事吧?」
九點剛過,薄霧籠罩下,陽光總算從窗口探進來。早飯時間到,安德森先生尚存一點良心,邀請三位客人一同進餐。沿會客室門外的拱頂走廊前進幾步,傑羅姆打量著質地細膩的花崗岩拱柱,切割這麼大塊的堅硬石材顯然不是易事,安德森即便是個品位不高的暴發戶,他的身家也確有自傲的本錢。
「你需要一塊手帕。」朱利安瞄一眼門口的讀心者,別過臉說,「或者多加小心。」
安德森冷眼旁觀,掏出鼻煙壺嗅嗅說:「夠了。我講過多少遍,動手之前先看清楚對象。作為貴族的護衛,過去至少也該是個騎士,你們不要臉面,我的臉面往哪放?把他們請到這來,下次別犯同樣的錯誤!」
轉過走廊拐角,一個人影猛然撞到最前面的保鏢身上,把幾個人嚇了一跳。三名保鏢不由分說飽以老拳,矮小的人影轉眼趴倒在地,像煮熟的蝦米般縮成一團。一個苦修士急步上前,伸手遮擋被打的那人,保鏢們順帶也把他放倒,對腹部的猛踢看來魄力十足。
……
傑羅姆低頭默想片刻,半坐起來,整理一下凌亂的思緒,用不含感情的聲音開口說:「『淚垂草』,也叫做『苦麥』,是種奇特的作物。抗寒耐旱,極少感染疾病,生長在光照不足、冬季嚴寒的北方山麓。環境越嚴酷,它的生命力越頑強,深埋地下的種子總有一些能安然越冬,來年生根發芽,讓種群得以延續。苦麥是羅森的基石,雖然需要一百五十天才能完全成熟,但強壯的植株極其高產,足夠供給軍隊和臣民生活所需。雖然苦麥麵包口味不佳,但長期食用會比普通人早熟一兩歲……羅森人以它為主食,身體強健,很少生病,王國從不為兵源擔憂。每年『霜露節』,羅森的子民有義務食用全麥製成的黑麵包,用眼淚緬懷往昔的艱難歲月。」
「我生在這,」他說,「活到十四歲。這就是我的生活。」
朗茨不緊不慢地說:「當然是殺人滅口。不過,打掃戰場的事不歸我管。」
「這不是我想要的。你不必為我做這些。」輕柔而堅定地拒絕被擁抱,傑羅姆直視莎樂美的眼睛。「我說過,咱倆是天生一對。」
讀心者冷笑說:「他沒事,你們可有大麻煩了!」
傑羅姆躊躇片刻,輕聲說:「我會把它摘下來給你。」
「好極了!接下來怎麼辦?!」
折斷幾株手指粗細的麥稈,清出一塊鋪毯子的空地,傑羅姆取出蜂蠟製成的精巧蠟燭,一點燈火映照下,莎樂美的面容更顯嬌艷。她環視四周,稍有些不安地問:「在這裏……總覺得挺奇怪,你們的風俗嗎?」
火苗點燃盛有屍體的車廂,能證明死者身份的細小物件被集中焚毀,中隊指揮的半身甲胄和武器、徽章被裝進一隻木箱帶走。魔法火焰帶來的高溫扭曲了附近的空氣,望著這一切,傑羅姆感到無法忍受的沮喪和憎惡。事情變得令人作嘔,與其參与單方面的屠殺,他寧願選擇一場勢均力敵的血戰!協會不惜拿「盟友」開刀,後面一定還有連串陰謀……「執行委員會」明知他下不了手,為什麼還要把他牽扯進來?
傑羅姆睜開眼,西羅克的海水消散無蹤,車窗外只見望不到邊際的層層麥浪。道路兩旁一邊是收割的隸農,一邊是一人多高、金黃色、顆粒飽滿的苦麥植株。秋風夾帶細碎的芒刺和谷穗,在半空中打著捲兒、轉瞬拖曳向遠方。
「我餓了。」莎樂美撅著嘴揉揉肚子,「我們去覓食吧!」
天剛蒙蒙亮,朱利安打斷了森特先生談情說愛的興緻,等他安頓好莎樂美,兩人就一言不發,急匆匆由旅店趕到此地。傑羅姆盯著守衛身上上過光的皮甲,烏黑油亮,紋理製成人體肌肉的樣式,看上去十分搶眼。如果去掉背後的廣告——留著捲曲長髭的領主大人腳踏一頭雄鹿——的話,皮甲的檔次還會得到不小提升。
「說得好!現在就有命令給你!」讀心者一臉惡毒,怪聲怪氣地說。「我命令你,先把外面的車夫宰了!」
莎樂美被他嚇了一跳,沒好氣地看他一眼:「這裏不好嗎?我喜歡不透氣的地方。」
讀心者取出一道密封好的信箋。「檢查一下火漆印,這封信來自東部軍區指揮官本人,只能由你拆封。我負責送信,其他問題一概不知。」
莎樂美的身體僵硬起來,傑羅姆聲音越發低沉,不停頓地說:「為了得到可供輪流耕作的土地,整個王國的歷史都在征戰中度過。男孩很小就要離開母親,有些人……一輩子在軍中服役,被訓練成出色的劊子手。被征服者有的向王國稱臣,有的淪為隸農,從自己的土地上被迫遷移……他們管苦麥叫『萬惡之根』。這個節日里流淚的國家,其他時間卻要流別人的血……羅森,和它有毒的花草,就像大地的疥瘡。」
傑羅姆受不了異樣的氣氛,借口如廁偷溜出來,就見到管家正等著為他帶路。森特先生被監視著閑逛一小會兒,吸飽了新鮮空氣。
傑羅姆若無其事地說:「晚餐之後,也許就能嘗嘗紅色火雞的味道。」
懷裡的莎樂美沒作聲,傑羅姆繼續低回地說:「金髮蒙上一層薄冰,女孩望著寒風中不斷枯萎的種子,淚水止不住掉下來。夜晚來臨之前,她就睡在冰冷的苗圃中,眼淚帶著最後的體溫澆灌這一把種子。抽芽,分葉,拔節……一夜之間種子不可思議的成長茁壯,結出卵圓形穗花和尖銳芒刺;第二天,遍地都是青綠色、生具七節的強健植株,每一秒都在向上瘋長,花粉在寒風中霧一樣流動,從此這片土地再沒有發生過飢荒……不知為什麼,雖然它結出的穀粒可以食用,但每個人在剛開始品嘗時,總要不自覺的淚流滿面,所以它名叫『淚垂草』。」
莎樂美半跪在窗前,暮色為她加上一道柔軟的滾邊,暗綠瞳仁好像潮濕的翡翠。她專註地往玻璃上呵氣,用手心摩擦著質地粗糙的窗玻璃,外面的景色卻總像隔著一層輕霧;慢慢鼓起兩腮,莎樂美看來不太高興,傑羅姆出神地望著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夢是醒。
傑羅姆死盯住信箋,經過長途跋涉,只為傳遞一條假命令……協會的意圖絕不會如此單純。雖然羅森王室對協會最近的作為多有不滿,可兩方面仍處在合作狀態,這種搞破壞的任務究竟居心何在?由於理不出頭緒,傑羅姆只好靜觀其變。
「好吃嗎?」
一轉眼,對著新鮮煎蛋、火腿和芥末鮭魚片,傑羅姆心不在焉,總想著眼前的重重疑問。朱利安,讀心者,還有冷酷的安德森先生,每個人似乎都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苦修士、顛茄加上剛才的小插曲,傑羅姆感覺自己已經觸及了可能的答案,又像什麼都沒搞懂,不由得陷入沉思。
不過幾秒鐘,隨從停止了呼吸,傑羅姆小心察看一眼中隊指揮,發現他也沒了心跳。
傑羅姆暗自搖頭,驅散不快的思緒。兩、三盞風燈只能照亮小段街道,其他部分浸沒在黑暗中,完全見不到行人。兩人來到正待打烊的麵包作坊,傑羅姆買下一條為「霜露節」準備的黑麵包,又到城裡的酒館弄到些新釀造的苦麥啤酒。
「不會的。她有一千個仰慕者,每天採摘一朵盛開的菊花,通過計算花瓣的數量選出一個幸運兒,然後和他跳舞直到天亮。」吻吻她的耳垂,傑羅姆接著講。「她的土地上種植數不清的鮮花,整個夏天開放的花朵,僅供她提煉一小瓶香精,只需一滴,淡淡幽香就能持續一整年。」
莎樂美悄無聲息地走過來,雙手捧起傑羅姆蒼白的臉孔,柔聲說:「隨便到哪都好……只要你喜歡,我都能接受。」
「你早知道會這樣!」傑羅姆來不及質問讀心者,朱利安沒有絲毫意外表情,看來沒接到「任務說明」的只有自己一個。「需要我暫時迴避嗎?反正也沒我什麼事!」
「嗯,聽起來不錯。」
「安德森。」看到傑羅姆心不在焉,朱利安又重複一遍,「比利·安德森,一位卓有建樹的『新貴』,皮貨生意發家。土地拋荒時,這裏的鎮民為他工作。現在我們代表『貴金屬聯盟』,跟他商討短期貸款利率的相關事宜,我出面,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朱利安沉默地看完,轉身背向他整理袍服,沉聲說:「這些調料還不夠,晚餐之後再去弄一些,小心別搞混了。」
朱利安輕聲嘆息,喃喃自語著。
蓬鬆的白色絲絨襯衫配湖藍呢絨短馬甲,緊身皮質長褲和嵌著馬刺的小牛皮靴都能照出人影來;上唇的V字胡修剪到紋絲不亂,齊耳短髮油亮妥貼;不像一般領主老爺喜歡佩戴去光的銀飾,短馬甲口袋邊緣斜斜垂下一條小指粗的金鏈,末端連在同樣金燦燦的腰帶扣上……不等他掏出翡翠鼻煙壺,安德森先生表現出的過人氣魄,已經給在場幾位留下深刻印象。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任性的女孩,長著一頭垂到腰間的金黃秀髮。她只吃帶露水的櫻桃和第一口乳汁製成的乳酪。」
一名保鏢去找管家,清醒的苦修士一臉痛苦神情,雙手狂亂地揮舞。保鏢照他後腦用力一拍,這人的鼻血就慢慢流出來。安德森先生見怪不怪,轉身對朱利安談論今年的皮貨行情,就在這時,只聽苦修士抽吸著說:「他、他……中毒!救、救……救命!」
「不會長胖嗎?」
主人已經開始品嘗飯後的巧克力吐司,點心看似相當可口,傑羅姆出神地把吐司切成兩半。
有一小會,莎樂美猶豫著是否應當擁抱他。等她張開手臂,讓兩人的面頰緊貼在一處,只聽見對方空洞的笑聲。
安德森大啖海鮮,胃口極佳,飯桌上談論各種實業的前景,說的頭頭是道。其他人很少插話,反倒是平常比較沉默的讀心者和主人往來應和,有說有笑。
「那就把小屋建在山腳下,你沒見過麋鹿,長得很可笑……」
話音未落,隨從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緊扼住自己的咽喉,雙眼向外凸出,整個人癱倒在原地。隨著侍衛刀劍出鞘,傑羅姆和朱利安同時發動,「震懾律令」和「癱瘓術」瞬間解除了對方的武裝。
莎樂美握住他手掌,在自己溫暖細膩的面頰上摩挲著,卻沒有說話。
安德森不耐煩地揮揮手,「叫管家來,把這兩人先安置在倉庫,等吃完早飯再說。」
傑羅姆把目光轉向安德森。如果管家是兩名惡魔僕從之一,另外一人會不會就是眼前的奸商?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心跳加快,向朱利安打個眼色。朱利安·索爾過一會才反應過來,等幾個人步出餐廳,趁讀心者和安德森說話的空當,傑羅姆把一張小紙條塞進朱利安手裡。
安德森嘆口氣。「世事難料啊!我記得……十年前加入苦修者社團還是一種殊榮,貴族子弟大多經過半年苦修,才有資格在沙龍探討宗教和哲學……」傑羅姆估計,十年前安德森先生還不知道在哪搞投機呢。只聽他惋惜地說,「現在這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連日常所需都難以為繼,怎能不令人感嘆!」
身穿連著兜帽的長袍,莎樂美緊握住傑羅姆左手,纖細的指節由於緊張變得毫無血色。生活在地下的居民,對強烈陽光和無盡星空總會感到莫名恐懼,很難接受過份耀眼的光源和廣闊空間。「普爾呼林」洞頂的螢火蟲看上去類似滿天繁星,莎樂美雖然還無法忍受白晝的陽光,對夜空的恐懼卻並不強烈。為了令她儘快適應地面生活,傑羅姆決定一有機會就帶她出來;除此之外,最近出現的種種難題也令他深感不安。協會的要求越發苛刻,莎樂美的處境也變得更加危險,長此以往、說不定哪天就要準備同協會反目……雖然這前景極不樂觀,但並非沒有實現的可能。
強忍住憤怒,傑羅姆冷冷地說:「原來如此。我是個士兵,這一點我還沒忘。服從命令是我職責所在,可沒接到命令之前,我只有選擇自行其是……」
沿來路步行,傑羅姆眼中的寒意極其駭人,讀心者離他遠遠的,路上再沒說過一句話。前進半小時,才回到昨晚休息的驛站,苦修士的宿營地已經空無一人。等他們再度出發,傑羅姆倚在莎樂美懷裡,很快陷入了昏沉的夢境。
安靜地站起身,他看來死一樣鎮定。
「沃塔克」位於羅森王國東部邊境地區,作為城鎮規模不過中等,緊挨著廣闊的苦麥田地。矗立在西北角小丘上的堡壘駐軍五百,日夜俯瞰城鎮中其餘的低矮建築。隸農居住的棚屋排成兩列,用木柵欄和城鎮主體隔開,幾座箭樓隨時保持戒備,防備的卻是來自柵欄內的威脅。
兩人三言兩語,幾句話就要刀兵相見。若不是朱利安也在場,盛怒中的傑羅姆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傑羅姆看看剩下兩名「活口」,想到自己也曾是王國的軍人,現在卻要聽命於一個小人,不由得臉色數變。無論如何,讓他對這些人痛下殺手,已經越過他的底線。
「樂意效勞!」管家一副市儈表情,兩隻眼睛過於靈活,總讓人覺得稍有點彆扭。「生皮大部分來自固定的牧場,我們和很多場主有訂單往來,包括羅森北部省份的流動牧場。當然了,名貴皮草還要依靠受雇的獵人——這鎮上就有不少。貂皮和白狐皮總是最受歡迎,一般獵人沒有捕獵這類動物的技巧,不怕跟您說,越過東部邊境,蠻族獵手願意用皮毛交換烈酒,這可是筆劃算的買賣!……還有處理時與眾不同的工藝……」
在讀心者刻毒的注視下,朱利安·索爾終於抬起頭說:「單寧酸,加清水稀釋,鞣皮作坊里有。他中毒不到兩小時,先用稀釋過的溶液洗胃,定時喝些鹽水……死不了人。」
「我不知道,」抱緊懷裡的溫暖軀體,傑羅姆輕聲說,「為什麼想知道呢?淚水包含的是希望還是絕望,也許用不著深究,隨它去吧。我還有不那麼傷感的故事……」
安德森先生誤會了他的意思,馬上澄清道:「當然,在羅森僱用專業抄寫員不太符合商業利益,苦修士只求三餐溫飽,謄寫廣告那是再合適不過。聽說『貴金屬聯盟』對『信用風險』進行評估需要額外收費,還是讓咱們做些更加務實的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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