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二十章 朋友

卷一 火花

第二十章 朋友

朱利安對拙劣的譏諷不屑一顧,表面上毫無動靜,只是摸出扁酒壺喝酒。傑羅姆更加無動於衷,讓讀心者不滿地直撇嘴。
莎樂美賭氣地撅著嘴。「好啊!男人不是應該主動些嗎?怎麼一遇到難題就推卸責任呢?」
「行了!玩世不恭也得區分場合!」朱利安惱火地說,「這回事情相當不妙,協會派來讀心者——你認識的那一個——跟你『合作』一段時間。懂我意思嗎?」
傑羅姆溫和地微笑著,看起來事不關己,眼睛里卻蓄滿恐怖的勢能,眨眼就會釋放出來。讀心者應該直接要求他跪下,主動獻上自己的腦供人審查。如果尚未失去自主的人、對這種要求滿口答應,那這個人應當做慣了奴隸。
莎樂美蜷縮在角落裡,抱著胡亂團成一團的毯子,咬著嘴唇不說話。毯子遮不住的部分幾乎散發著金屬光澤,森特先生死盯住小腿和足踝讓人頭暈的曲線,蒼白的臉上也有了兩團紅暈。
「罕見的一天。」傑羅姆不客氣地奚落他,「我聽說某種南部來的熱病能令人失卻常性,原來不只是夏天才有發病的可能。」
沉浸在無謂的求索中,直到莎樂美的呼吸變得緩慢細長,傑羅姆看著她,內心涌動的情慾和困惑不相上下。她是如許動人,心靈卻被散發著死氣的水藻浸沒,一旦慾念得到滿足,自己還會主動接受這難解的謎題嗎?或者說,他錯把情人和丈夫的立場相互混淆,再也理不清頭緒。別人的新婚什麼樣他毫不知情,不過總覺得自己的新婚生活不太令人振奮。
朱利安摸出一張傑羅姆見過的保證書,在桌上抹平,數著上面的徽標。「諾林地區有不少強硬的勢力,除了這個不知所謂的『暗黑兄弟會』,其他力量或明或暗、都在抵制協會勢力的入侵,這張紙意味著連串幕後交易。這一次協會取得不小的勝利,整個『鹹水鎮』等於被『藍色閃光』接管,現在幾乎空無一人,所以我才有機會打開傳送門等你。因為非法傳送裝置嚴重違背原有約定,對方為了息事寧人,不得不妥協退讓。不過能否保住現有的陣地,還取決於談判結果。總之,協會的手伸不了這麼長,你用不著擔心這些,還是好好想想怎麼敷衍讀心者吧!」
雖然傑羅姆從他身上學到了一個男人應當具備的種種特質,但他從未試圖改變傑羅姆的本色——這一點也是他對杜松最大的不滿。朱利安深沉的思緒迷霧般交織變幻、浮現出複雜的色彩和形狀。人的本質,他想到,超越言語可能涵蓋的範疇,有著最堅硬和古怪的外形,是邏輯無法解釋的存在形式。即便被層層假象包裹,但內里的硬核與生俱來,只在生死關頭才顯露無遺。這個層次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鬧了一會兒,擁吻的尺度不斷加深,正要突破界限,莎樂美掙扎著稍微推開他。
「正相反,先別去打攪她。」朱利安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凝重,「我不想干涉你的個人生活,你年紀不小了,找個女人合情合理,只是別陷得太深。聽我一句,你的職業不適合談情說愛,軟弱的傢伙才相信愛情——他們不敢面對現實——你的工作就是面對現實。」
傑羅姆不置可否,思索片刻說:「也許是,也許不,誰知道呢。」
擁抱。好像要把兩顆心直接合為一體。即使愛情的火焰只能燃燒一秒鐘,這一秒也足夠將世界付之一炬。
「磨蹭的太久了!走吧!」朗茨不耐煩地丟下一句話,然後掀開門帘步出驛站。
朱利安冷然失笑,「不用處處跟我學。你變成歡場紅人的幾率很低,得考慮個人的條件。還記得三年前吧?那時你跟我一樣……」
莎樂美想了一小會兒,試探地說:「要是你一時忍不住,我只好任你胡來……可是,你又不想要小孩,那我該怎麼辦?」
朱利安喝一口麥酒,冷淡地說:「人也是一種動物。」
「這些幸運的傢伙是誰?」
一想到自己的過去,朱利安的心像注滿滾燙的鉛水:愛情的要價太高了!
朱利安目不轉睛地望著酒杯說:「零點剛過,今天才剛開始。守時是紳士的品格,我教過你這點。所以,讓我自己獃著。」
苦修士結成長隊緩慢前行,隊伍里不止有成年人,還有老人和兒童,大約六、七十人的樣子。苦麥餅看似不少,分發下去卻還嫌不夠。見到小孩啃食三分之一是麥麩的食物,稍有點良心的也會看不下去。
想到傑羅姆,朱利安嘴角微微牽動,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覺這個微笑。
皮膚閃閃發光,毯子環抱在胸前,她每個表情都令傑羅姆神魂顛倒,只能暈乎乎地說:「全聽你的不好嗎?我實在沒主見……」
他臉頰抽搐,不由得閉上嘴,小心看看莎樂美。她含糊地應一聲,翻個身陷入沉睡,這令他得到一點安慰。總是這樣!他心裏發出質問,為什麼過去的一切最終總要和苦難相連?還是自己繼承了錯誤的人生哲學,目中所見儘是崩解的力量?
如果是以前,傑羅姆總要發發牢騷,抱怨協會把他扔到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至於現在,他的智商已經降低到可觀的水平,滿腦子都是原始的慾望。
「你看什麼?」
※※※
朱利安沒說話,只是將杯中物一口飲盡。
朱利安停頓一會,自語道:「『粗俗』?我不記得教過他這些。」他緩慢搖頭,第一次讓兩隻手都離開酒杯。「你總算有了自己的風格——不太高明,不過聊勝於無。森特,每次見到你,我就得被迫面對自己的失敗,這一點著實令人不快。」
「換了其他人,領導層會直接下達格殺令。一切都明擺著:杜松拉攏你變節,你和另一邊達成協議,合演了一出好戲……協會要剪除異己,從來不需要確鑿證據。他們之所以沒立刻動手,是因為形勢吃緊,唯恐動搖士氣。森特,現在你得作個乖寶寶,把該死的自負暫時拋到一邊!」朱利安看他沉默不語,放緩語氣說,「也許現在的情況不全是壞事,只要度過這個難關,打消自己人的懷疑,老頭子們可能破格提拔你也說不定……」
變動。
離開「諾林自由貿易區」已經兩天,馬車一直在羅森東南部的交通幹線上奔走。幾條大道都是省級道路,馬車停靠的驛站大都掛有軍區的標記。同西部邊境穆倫河沿線的熱鬧景象相比,頻繁叩邊的「域外蠻族」和強盜團伙使這一帶顯得蕭條肅殺,除了走私者,一般客商很難在徵收特別稅的邊陲重鎮賺到便宜。
「好主意!」讀心者的贊同聽起來十分機械,「那就由我全權指揮這次的行動,盡可以放心,我會處處『顧全大局』。明天下午我們就出發,前往安排的『行動地點』,」看看傑羅姆,讀心者別有深意地說,「具體位置暫時需要保密……對協會的高級成員來說,這是個奇怪的命令吶!」
傑羅姆忍不住提高音量,「我只是協會會員,不是協會的奴隸!跟誰上床是我的自由!去他媽的讀心者!」
傑羅姆一時無言以對。他現在才感到,事情好像早有預謀似的。如果對方不是動人的要命,自己怎麼會平白變成個白痴?
傑羅姆感覺到的不只是憤怒。對方的語氣透著吃定他的意味,好像自己的存在全賴「執行委員會」的一個表情……身處懸崖邊的感覺可十分不討人喜歡!
「我不會把她交出去,想都別想。」傑羅姆毫無表情地說。
莎樂美雙目微閉,好像也感到睏倦,用一隻手緊握住他。
想起莎樂美分叉的舌頭,傑羅姆搖頭說:「不用擔心,表面上看不出來。不過,這樣能瞞過協會的眼線嗎?」
※※※
朱利安柔和的聲調似乎具有不可質疑的力量,驛站長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不由得一陣臉紅,囁嚅著說:「可能……嗯,我想是吧?你說的有道理……」
朗茨咬著牙,假裝沉吟一會兒,頜骨上的筋肉時隱時現。
森特先生頭暈目眩,只懂得點頭。「好!沒問題!」
對面的讀心者難以忍受旅途的枯燥,不時把眼光投向靜坐的朱利安,流露出嫉妒和憎惡的表情。朱利安對他的存在毫不介意,沉浸在反覆的思緒中。隨著年齡增長,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迷上了傾聽時間的腳步聲,如同體味飛速墜向深淵所帶來的恐懼和快感。朱利安以年輕人不能理解的沉穩思考著過去種種,此時另一節車廂里發生的事他閉著眼都能猜到。
露出個倦怠的微笑,朱利安的表情耐人尋味,把酒杯倒過來擱在桌上,起身離開座位。傑羅姆摁滅燈火,在黑暗中考慮著朱利安的話,一想到自己和莎樂美的將來,禁不住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多汁的番茄、紅彤彤的山楂,加上各種糖漬果脯。傑羅姆端著自己的綠草茶,看莎樂美一樣樣品嘗,不時對他露出個甜笑。由於胃部不適,傑羅姆陪她嘗幾塊果脯,很快回到驛站大堂。
來到賽特·畢林鐘樓邊的住宅,主人已經不在。徑直登上二樓,傑羅姆推開房門,進入黑暗的卧室。第一次運用結婚戒指附加的夜視能力,眼前只見物體的輪廓、沐浴在灰白色調中:房間不大,窗口已經封死,完全沒有光照。傑羅姆掃視一圈,最終在床邊地板上找到莎樂美。雙手抱膝,頭埋在胸前,任由長發胡亂披散著;莎樂美肩膀微微抽動,正在暗自流淚。
直到天色入黑,之前見過的大群苦修士再次出現在附近,驛站的客人不多,此時人人都站在窗邊向外觀望。荒地上燃起點點篝火,馬鈴薯和豌豆被煮成清湯,用各色容器乘著、在苦修士之間傳遞。男人,女人,老人,兒童……一張張臉孔籠罩在升騰的熱氣中,死一樣沉默著,只剩下乾澀冷風和破麻布長袍摩挲的「沙沙」聲、以及火光中手語的紛亂投影。偶爾傳來幾聲輕咳,荒涼空闊的夜景竟顯得格外肅殺。
「你真想?……我的意思是,雖然情況不太合適,如果你想……」
聽他表白心跡,莎樂美伸出一根手指,輕觸他嘴唇,露出個含著淚的動人微笑。「我明白,我怎麼會不懂?用不著再解釋……」她眼睛里流轉的光彩似乎說盡了一輩子的話,又像什麼都沒有說清。「我能等……真的!」
妖術嗎?傑羅姆不禁暗自微笑,無須任何超自然力量,這是時間賦予智者的特權。讀心者冷酷的社會結構,令他們永不能理解這一點。衣衫襤褸的人剛要在泥板上寫字,朱利安只是用連貫的手勢令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兩人用手勢交談幾句,彼此點點頭,朱利安就回到自己的座位。
這時衣衫襤褸的幾人正和驛站長交涉,其他客人不時轉過臉來看熱鬧。只見其中一人手持一塊黏土板,用木炭筆在上面快速書寫著什麼。驛站長一臉不耐,目光轉來轉去招呼著別的客人,抽空才看一眼泥板,嘴裏嘟噥著說:「這不成!以你的價錢,我還不如拿去喂牲口……現在世道變了,你們這些人不再享受優惠價……我說你有完沒有!我不正忙著?」
傑羅姆張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要一句不負責任的承諾,她就能好過些,他們就會熱烈地做愛,然後坐等事情自己解決。但是他不能,他明白地知道,除非付出努力,事情不會自己變得更理想。庸人才相信沒有過不去的難關,因為他們不敢面對生活可能崩潰的事實。經歷過崩潰的人,不會相信任何承諾。
朱利安替傑羅姆發言,「合作,總比對抗強得多。至少我這麼認為,你說呢?」
但願傑羅姆不要被短暫的激情沖昏頭腦。
「自己人?」傑羅姆露出冰冷的笑意,「他們不需要『自己人』,他們需要的是扯線木偶。」
朗茨碰了個硬釘子,沒想到朱利安擺明支持傑羅姆,不由得對自己「稍稍」輕率的頤指氣使感到一些挫折。「沒必要。協會的命令雖然不容更改,不過具體執行起來,也要服從現實要求。既然,『文化差異』成了引發爭論的借口,我也會適當調整執行策略,以便更好地完成任務。」
幸虧他沒有比較的對象。
保證書在莎樂美的監視下順利成文,傑羅姆滿臉堆笑,雙手奉上。莎樂美看到紙上的印信,表情幽怨地說:「你……你說實話,是不是覺得我沒有女人味?對我沒興趣?」
象徵性地掙扎一會兒,撫摸帶來的刺激讓她禁不住全身輕顫。按住不斷游移的手,莎樂美喘喘地說:「要男孩……還是女孩?」
十分鐘后,厚實的門帘被掀開,一個剃光頭頂的腦袋、先於瘦弱的身軀擠進來。轉眼間,七八個衣衫襤褸的身影就把門口堵住,沒戴帽子的全都露出光溜溜的頭頂來。
即使見慣小人,朱利安仍忍不住讓聲音裡帶上幾分嘲弄。
眼看「交流」的目的已經達到,三人連客套的心情都欠奉,只是各走各的去了。
「誘惑?」傑羅姆咀嚼著話里的深意,「我懂了,你是說我該像你一樣,『平等』對待所有能找到的異性。」
「儘管發笑,」傑羅姆冷冷地說,「料到你會這樣。」
朱利安不置可否,傑羅姆這些習性完全來自他的言傳身教,說什麼都沒用。
「你還教過我有話直說,還有、永遠不要說實話……」傑羅姆旋轉桌上的空酒杯,心不在焉,打量著空蕩蕩的廳堂。「都是扯談。有什麼我不該知道的?你大可以直接讓我滾遠些。」
傑羅姆看起來比平時還要冷靜,表情柔和,聲音低沉。不了解他的人可能被表象迷惑,還以為他正試圖尋找溝通的途徑。朱利安對這種笑裡藏刀的表情再熟悉不過:下一刻說出口的、就可能是致命的咒語;無害的、展開的手臂馬上要換成一把利刃,直接和身體要害打交道。他曾親眼目睹這類事發生,而那時傑羅姆只有十七歲——讓老手心驚肉跳的突然襲擊——杜松幾乎教出一個禍害。
「看你。讓我好好記住你。永遠也不要忘記。」他空洞地笑了,對自己說,我有數不盡的時間可以用來追憶。
朱利安說:「能力不足的會員可以被接受,畢竟不是人人都勝任困難的任務。過於出色就不同了,每次都能絕處逢生、擊敗最難纏的敵人、執行任務從無失手——你越過了標尺的上限。領導層對你的動機產生了疑慮,他們樂於接受功利小人,卻很難容忍一個異類。連我也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麼,何況其他人!老頭子們懷疑你的身份有問題……」
傑羅姆困惑地搖頭,「解釋一下。」
「森特,事情變成這樣,不全是你的責任。」朱利安沉默一會兒,似乎正在醞釀感情,「你出色得過了份,我早勸你收斂鋒芒。協會是個官僚組織,官僚組織就像標尺上的兩條線,只要會員在兩條線之間活動,組織就能正常運行。糟糕的是,你逾越了自己的本分。」
朱利安抬起頭,目光灼灼,異常清晰地說:「不要相信愛情。它證明不了任何事,只能帶來悔恨!」
莎樂美不知是生氣還是想笑,綠眼睛直盯著他看,讓森特先生感覺自己矮了一截。「男人!我還盼著能全聽你的!……有什麼辦法,誰讓我嫁了給你?嗯……你就簽一份保證書,保證這件事以後全聽我安排……」說著說著她就紅了臉,看起來更是嬌艷欲滴。
入秋一段時間,羅森東部邊境地區因為距離溫暖的海域較遠,天氣也變得越發寒冷。朱利安打量著驛站的結構:連同馬廄,整個基座半埋在地下,建築的外觀好像一座低矮平房;顧客需要沿向下的木樓梯深入一段,才會發現驛站大堂其實相當寬敞,透氣的窗口分佈在牆壁頂端;盤繞建築物四周和底部的蒸汽管道,使屋裡的溫度不亞於春天;驛站後面建有兩間蒸汽浴室,鍋爐正在熊熊燃燒,供暖的同時向客人提供洗浴服務。
她臉上的表情讓傑羅姆被充盈的幸福感團團包圍。身為男性的自豪感讓森特先生有些不知所措,連連輕吻她面頰和額頭,說出來的話邏輯全無,成了純粹的胡言亂語。莎樂美溫柔應和著,聲調比肌膚更柔軟,似乎一用力都能擠出水分來。
馬車很快越過人群,車夫在讀心者的授意下放緩前進速度,兩小時后,他們沿向北的道路改變了行進方向,並停靠在另一座軍區所屬的驛站。傑羅姆對走走停停的把戲膩味透頂,讀心者好像不斷調整路線,馬車幾乎用散步的速度前進。傑羅姆感到,他們的目的地與其說是地圖上的某個點,不如說是某種會活動的東西。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她說,「我不知道……我可能做了錯誤的決定。」
在她對面坐下,傑羅姆強忍住觸碰她的衝動。
「當然了,我明白的……」傑羅姆聲音里的體諒令人無話可說,事實上,話語本身演變成低沉的囁嚅,類似安撫動物時發出的、無意義的低語。「必須這樣做,毫無疑問……完全可以理解。」
「別……現在不要!」她紅著臉喘息著,用極輕微的聲音說,「今天不要!我怕會不小心……你說的,時間不合適。我不能只考慮自己,現在你的事最重要。」
朱利安一時無言以對,盯著燃燒的燈芯出神。把最後一杯酒傾倒在地上,他低聲說:「那些苦修士,宣稱沉默的生活更接近生活的真諦。他們不過是些失敗者,幾年不說話也不能抹煞失敗的事實。我只是想不到,教會勢力遭貶抑后,竟然有更多人加入這行列……找不到生活的支點,可悲的族群!」
「都過去了。一個字也別提。現在我得出去看看,你自己慢慢回憶吧。」
傑羅姆稍微清醒一下頭腦,對莎樂美的善解人意很是感動。再一陣唇舌交纏,莎樂美似乎被觸到敏感的部位,不自禁地輕笑著。臉上浮現出頑皮的表情,她半真半假地說:「你呀!還以為你是石頭做的,沒想到差點被你害死!……喂,你說話算不算數?」
「你今天喝得夠多了。」
森特先生輾轉反覆一會兒,睏倦最終打消了各種念頭,沒藉助澤德贈與的天麻藥丸,就趴在床邊墜入了夢鄉。
朱利安把眼睛從女招待的低胸上衣、移到進來的幾個人身上,露出思索的表情。傑羅姆出於本能的謹慎,對新來的稍微掃視兩眼,就托著木托盤離開大堂,回到自己的車廂。
「我有一些無趣的故事,從沒對人說起過。」傑羅姆仔細思量,聲音有些沙啞地說,「當時我還不到十歲,每年有三個月假期能夠回家。冬天最冷的二十天正好放假——你知道冬天吧?嗯,我的母親,像你一樣,長得很漂亮。」他露出個好像是笑的表情,「她會這樣摟著我,好像我還是個吃奶的孩子……你確定還想聽下去嗎?」
拿著泥板的那人取出縫補過的口袋,嘩啦一陣亂響,從裏面倒出些生有綠銹的銅幣。驛站長草草看一眼,直接用扁木條攏過一堆。那人仍舊一言不發,把剩餘幾十枚銅錢裝回袋子里。苦修士們陸續離開驛站,他們經過時傑羅姆嗅到一股特別的味道。
頻頻舉杯,朱利安的動作卻越發凝重,一雙眼反射著窗外的幽暗火光,沉默了足有兩小時。
「咳咳。」
他對生活中的劇烈變動不陌生,一旦離開自己熟悉的一切,無助感足夠吞沒任何人的自信。不只因為無盡星空和炫目日光,幾小時前她幾乎失去知覺,嘴唇失血癱倒在他懷裡。她把自己交給一個陌生人,傑羅姆很難想象,什麼樣的經歷會讓一個人做出這種決定。不論如何,他對自己說,今後他會承載兩個人的重量,他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給對方;也許從此以後,自己拔劍的時候會越來越少,責任,將迫使他重新估量自身生命的價值。傑羅姆不安地發現,所有這些沉默的決定,幾乎都來自自己的父親——那個少言寡語、為他所深深憎惡的男人。
一聽到這話,森特先生馬上渾身僵硬,支支吾吾地說:「這……怎麼說呢?……現在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
朱利安低沉地說:「好笑嗎?一點不。如果這個錯誤早有徵兆,那也是我的疏忽。我早該想到,你這年紀抵受不了誘惑。」
傑羅姆很想問他,為什麼對苦修士如此熟悉;朱利安也有彷徨失措的時候嗎?他實在想不出,哪種打擊能擊倒這樣的強人。「也許不難理解……每個人都有一條底線。」
莎樂美輕輕點頭,傑羅姆把她整個人抱起來,輕柔地放在床上,為她蓋好毯子。他在床沿上坐下來,沉聲說:「壁爐里的火苗『噼啪』作響,她總要看著我入睡。其實很令人不快,我是個早熟的傢伙,很早就不習慣這樣了。」忍不住吻一吻她的前額,傑羅姆接著說,「我會央求她講些老故事給我聽,其實是因為受不了她沉默的注視。她一說話,我就開始打瞌睡,很快就睡著了。」
朱利安看來從容不迫,卻禁不住輕聲咳嗽:森特先生和讀心者眼看就要爆發流血衝突。
朱利安淡淡地說:「要談風險,剛才發出去的任務簡報不是更要命?單隻偽造報告書,就可能面臨十年監禁。你確定她值得你這麼做嗎?」
「到此為止,先生們!到此為止!我們從事一項高度專業、也相當危險的工作,『事故』已經足夠,請不要人為製造不愉快的借口!」
傑羅姆繼續說:「她生在『朔風平原』,那是一片狹長、不太富庶的土地,長滿了蒲公英,還有一些嘰嘰喳喳的地鼠。每年收穫燕麥和玉米,有飼養麋鹿的人家,家畜種類不算多。這些人……生活還算過得去,與世無爭,獵人體格強壯,是荒野生存的好手;年輕男女隨意結合,生下子女由一群名義上的親屬共同撫養……總之令人費解。」聲音更趨低沉,傑羅姆沒意識到自己的眉頭已經緊皺起來,「直到……直到我出生前幾年,羅森的軍隊才征服了幾個殘餘的部落,然後就是老一套,男人和老弱各有去處,女人賞給將士們做奴隸……我不知道幹嗎要說這些,你還好吧?」
朱利安沉聲說:「抱歉,我不了解讀心者的社會結構。但是,讓不習慣直接思想交流的種族,完全、並且單方面地放棄心理防禦,服從外來意志的支配,這種決定很可能出於文書工作的失誤。我建議,心平氣和地向協會發出質詢,以消除命令可能存在的『語法錯誤』。」
莎樂美低著頭,半天才開口。「我懂了……還以為你對我是認真的……」等她再抬起頭,面容平靜,眼睛里卻有了淚光。似乎勉強抑制住抽泣,她避開對方的視線,輕聲說,「我不會再催你,其實,我也不想為你增添負擔……」
朱利安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開口。
「顛茄?」森特先生敏銳的嗅覺再次發揮作用,「我不知道,顛茄可不能吃。」
行進中的馬車上下顛簸。朱利安·索爾從容端坐,不時啜飲一口清冽的酒漿,濃密的鬚髮紋絲不亂,相貌和氣度都令人一見難忘。露出沉思的表情,朱利安的眼光微微向車窗外看去。如果他的旅伴是傑羅姆,現在就會聽見對方不滿的聲音:我又不是女的,幹嘛擺出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
「一些『苦修士』。假如這就是你想知道的,洛克馬農的信徒。」
讀心者離開沉悶的車廂,正坐在角落裡,眼睛盯著四周的客人亂看。朱利安的視線照例落到女招待身上,一會兒功夫就得到熱切、羞澀的回應。森特先生忙著挑選幾樣合適的蔬果,給留在馬車裡的莎樂美嘗鮮。三個人也不搭話,好像全不相識似的,依照各自的喜好行事。
傑羅姆臉色陰沉,寒聲說:「原來如此。他們拿護送樹種的任務試探我,而我的行為加深了自己的嫌疑。照你說的,他們派來讀心者、而不是『紫薔薇』的劊子手,我應該感激不盡才對吧?」
除去一切隔閡,兩雙眼睛相互注視,找尋著自己缺失的部分。黑眼睛里的光芒既期待、又哀傷,讓她忍不住輕輕顫抖著。
傑羅姆安頓好莎樂美,猶豫著要不要和朱利安談談——他今天的反常舉動令傑羅姆深感不安。伴著一盞孤燈,朱利安的瞳光比燈座下的陰影還要濃重。暖過的麥酒早已變得冰涼,吞下一口酒,他不自禁地咳嗽著,寬厚的背脊隨之一陣抽搐。無聲止住腳步,傑羅姆透過廳堂中的夜色觀察他。一晃十年過去,傑羅姆身上再找不到當初的影子,而朱利安似乎全沒有衰老的跡象,濃密的鬚髮烏黑,目中的神光更勝當年。傑羅姆可以毫不費力地回憶起十年前的那一天,朱利安·索爾對十四歲的他許諾:「跟我走,就能掌握命運。」傑羅姆難以察覺地嘆息著,當初的決定也許太過草率,可生活沒有回頭路,另一種選擇未見得就更加明智……不論如何,自己從未後悔認識朱利安·索爾,他已經無法想象、沒有朱利安的嘲諷和說教,生活會失卻多少光彩。
考慮到莎樂美獨自待在車上,傑羅姆不可能讓讀心者單獨接近馬車,只好緊隨其後。朱利安喝完瓶里的麥酒,才不慌不忙地上車,沒等他們前進幾分鐘,道路兩旁的單調景象變得出人預料起來。
「既然這樣,先讓我們統一口徑。」朱利安考慮一會兒,「就說她是從烈風海峽對面販運來的奴隸,你在布林奇買下她。布林奇是免稅港,品流複雜,幾乎沒法追查。我認識個做這種生意的傢伙,交易文書很容易搞到。讓她在人前一個字也別說,還有,把你的戒指換換手指……」朱利安眉頭緊鎖,越想越生氣,「你竟然和一個有惡魔血統的女人結了婚,我做夢也不敢相信!膽大妄為也不至於這樣吧?還是說我真的老了?對了,她身上有沒有什麼特別的部分……就是可能引起懷疑的特徵?」
朱利安半天沒說話,眼神複雜地望著他。「來真的?看來是。森特,沒想到你也有今天……我只能承認,這方面對你的教育完全失敗了。」
朱利安不由得想到包裹傑羅姆的重重迷霧。眼看著他不斷成熟、現在要承擔沉重的責任,朱利安內心卻產生了強烈的不安。他深深自問,傑羅姆身上延續了自己的影子嗎?還是說,自己對他的了解從未觸及實質、不過是種自以為是?
朱利安·索爾若有所思,「那麼,先生,您就得準備跟讀心者打交道。我估計,場面會變得相當火爆。」
傑羅姆恍然大悟,輕蔑地說:「我是個間諜,我承認。」
傑羅姆一時無話可說,現實出人意料,雖然曼森沒得到樹種,自己不僅沒有功勞,還成了內部調查的對象。一想起讀心者朗茨那張臉,他就止不住一陣反胃。
「我確定。」傑羅姆點點頭,「總要有無條件的信任,否則人會被壓力逼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們想要的只是一點苦麥餅。」朱利安平靜地說,「外面天氣夠糟了,至少在有人死於嚴寒之前,減少一些餓死的人吧。」
傑羅姆聽到背後讀心者尖銳的聲音。「這是什麼妖術?!」
傑羅姆淡淡地說:「而我,仍然準備聽你講話。即便是刻薄話,講出來總會好過些。」
朗茨布滿瘢痕的臉膨脹著。「不是我的決定!最高指示不容違背!我履行職責,有什麼錯?!」
傑羅姆對著個惹火尤物,懷裡滿是異性的芬芳氣息,此時單純的情慾卻煙消雲散。要不是對自己死心塌地,她怎麼會為這件事著急?自己竟然一口拒絕,心裏不由得充滿愧疚和憐惜。
「絲毫沒錯。上面的總是缺乏臨場感,不了解實際工作中個體成員往往被情緒左右,做出愚蠢的舉動。時刻調整策略,顯然是種明智之舉。」
※※※
「即然這樣,」讀心者毫不介意自己瞬息萬變的臉孔,用商量的語氣說:「哪種方式更有利於任務執行呢?不妨說來聽聽。」
「怎麼回事?」傑羅姆在朱利安身邊坐下,後者沒吭聲,眼睛卻始終在這些乞丐般的人身上游移。再過一小會,傑羅姆吃驚地發現,朱利安竟然沖驛站長走過去。
「你要說的不止這些,還有壞消息吧?」傑羅姆看見朱利安冷峻的神色,感到有些不妙。
經過這些天,森特先生對自己這方面的自制力有了直接認識,也只能嘆口氣。「你看應該怎麼辦?」
看到他表情忽明忽暗,莎樂美不慌不忙站起身,眼神迷離,任由毯子緩緩滑落。最後一點障礙也不存在了。傑羅姆覺得自己剛剛的顧慮簡直可笑之極——面前的佳人難道不值得付出一點理智嗎?如果自己糟糕的生活、還有一些瞬間值得將來慢慢回味,暫時變成白痴有什麼不好?假如自己這樣的人都有資格獲得愛情,除了好好記住眼前此刻,再沒有什麼需要在意了!
「還沒絕種嗎?我以為十年前這些人就該還俗了。」傑羅姆重新打量幾個陌生人,他們把幾大包沉甸甸的東西背在背上,其中一個包裹被拆開一半,幾個苦修士抽出黑乎乎的苦麥餅,咬得咯吱作響。「那不是牲口的飼料嗎?」
朱利安開始一杯杯喝酒,傑羅姆再等一會兒,就跑去莎樂美的房間亂逛。「鹹水鎮」比初到時還要荒涼,除了鐘樓上的烏鴉,四處空空蕩蕩,看不到一個活人。沒見到薇斯帕,森特先生避免了尷尬場面,心裏卻有些失落。不知何時候才有機會前往羅森里亞,六小時前他還身在地下,現在四周卻陽光普照。生活好像拐了個急彎,接下來的發展實在無法預料。
朱利安板著臉說:「那又怎麼樣?從你入會的第一天起,就該知道這世上沒道理可講。順應規則才能生存,人人都身不由己。」
莎樂美慢慢抬起頭,沒有試圖擦拭臉上的淚痕。綠眼睛在絕對黑暗中閃爍著,那光芒是從旺盛的生命力本身所發出。
「哼哼!自以為是的傢伙,我對你的傲慢忍無可忍了!」朗茨發出一陣威脅的怪笑,再次強調自己不可侵犯的身份,「作為協會的特別調查人員,我有權命令你服從這一安排!你是在質疑協會的決定!你有什麼權利趾高氣揚地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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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心者異常敏銳的直覺也體會到這一點,聲音里的緊張情緒有增無減。「我警告你,不要再發生越軌行為!我們不會寬容任何……肆意妄為!」把更激烈的形容詞替換掉,朗茨逐漸感到,眼前的傢伙不是自己可以擺布的。
傑羅姆遲疑一下,說:「你也身不由己嗎?再次打開傳送門的風險,你一個人擔得起嗎?」
「還用問嗎?」傑羅姆擺出男子漢的架勢,臉上的表情也是半假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