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十九章 有得有失

卷一 火花

第十九章 有得有失

「多麼通情達理。」「尋求者」遲疑地放慢語速,眼睛左右亂看,「對妻子的尊重令人敬佩,這樣一來,讓我們聽聽妻子的意見。」
傑羅姆只聽過恐怖的傳聞。惡魔的刑室由刑訊專家控制,這些形象扭曲、詭異殘暴的生物來自洞穴世界的最深處,據說擁有可怕的混沌力量,連純種惡魔都對他們的折磨手段談之變色。雖然久經戰陣,傑羅姆從未見過他們的同類——同樣是「據說」,活人的眼睛看不到他們。當然,現在傳說至少被拆穿了一小半,傑羅姆確信自己還在喘氣。
「我考慮過了。給我詳盡的地圖,最好是軍用的,補給要雙份,食物……等會兒吃飯時把幾種蘑菇都擺上來,我得再多嘗嘗。」
「尋求者」突然冷冷地說:「既然這樣,兩個人也夠了。把嘴硬的先生放了,讓夫妻兩個好好認識一下。要不然,結婚還有什麼用?」
莎樂美毫不掙扎,沉默地盯著傑羅姆。森特先生看看她,沉吟著說:「我早就表明了態度,澤德先生,我妻子是個自由人,有權決定自己的去留,你和我都應當保持克制。只要她自願,我可以犧牲丈夫的權利,滿足她的願望。」
「我……跟你走。」半惡魔用盡氣力,好不容易把話說完,看不出是絕望還是解脫。
「就是他?」使者的聲調絲毫不像反問,透著令人汗毛倒豎的邪氣。「看起來不怎麼樣,膽子倒不小。」
莎樂美頭也不回。「去問我丈夫,我全聽他的。」
澤德和懷特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它喜歡你,就是你的!」
半惡魔咬牙說:「還有兩份,剛才銷毀的只是複本。請您注意,這些文件都具備法律效力!」
雖然他挺後悔這決定,但眼前的景象的確十分罕見。
其實她差不多打扮停當。雖然不施脂粉,皮膚還是光滑細嫩,罩上絲織斗篷,讓肩膀顯得更尖削,頸子更修長。她似乎忘了自己的手袋,微微扭轉細腰,左手自然把下垂的捲髮攏到耳後,脖頸顯出一道層次分明的弧線,和光潔的耳輪相互映襯,身材剛好被光線微妙地展示一下。
傑羅姆注視莎樂美幾秒鐘,把綠眼睛刻進腦海里,然後一言不發地向前走去。莎樂美轉頭看看澤德,那眼神讓半惡魔全身輕顫,有些話已不必多說。傑羅姆一步步接近兩個世界的連接處,直到聽見她的腳步聲,緊鎖的眉頭才舒展開來。
「抬起頭……讓我看看。」
傑羅姆感到他語氣的酸澀,事情明擺著,達成目標之後的空虛和自我懷疑,加上完全合理的嫉妒……澤德對莎樂美看來不只是單純的情慾。
「尋求者」發出的異光不斷迫近,惡魔的身影在洞頂石筍間做短程滑行,不時像蝙蝠一樣倒掛在石筍邊緣休息片刻。傑羅姆自絕境中看到一絲希望:惡魔的體重和身體結構並不事宜飛行,剛剛的戰鬥一定消耗了巨大熱量,讓他強壯的身體也難消受。這樣一來,自己受到的壓力大大減輕,只要把刑訊者幹掉,空中的惡魔怕要考慮逃跑了。
傑羅姆慢吞吞地往一邊看。莎樂美徑直走過,淚水從木然的臉上滾下來。
懷特冷笑。「樹木現在還不具備製造精密動力機制的能力,見過萊曼人的動力核心嗎?要我說……」
傑羅姆抓住機會,給自己補充一道「法術反轉」——雖然能夠承受的能量總和比「法術吸收」要少,但「法術反轉」可將敵人的法術反彈回施法者身上。既然防禦態勢無法給強敵致命打擊,傑羅姆決定立刻展開反擊。即使死亡不可避免,敵人也要付出代價!
那裡除了執拗,看不出什麼過人之處。
「死吧!地面上的雜碎!」
接下來的戰鬥證實了他的猜測。
※※※
懷特先生說:「少來!你就不能收斂一下神秘主義那一套?依我看,應該是特殊生長階段對外部刺激的應激反應,生物電訊號通過金屬表皮形成的閉合迴路……」
「原來如此。」
正當森特先生對他人的高尚情操百思不解時,「尋求者」已經咬著指甲,狠狠地說:「好,太好了!我倒要看看,有沒有嘴硬到底的!帶他走!還有這個女人!帶走!」
「貢品……質地不錯……」
半惡魔臉上的表情很難形容,糅合了驚恐和早有準備的平靜,嘴唇微動,卻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烏鴉附和地叫兩聲,一轉眼,傑羅姆又多了個累贅。
「好極了。」使者語氣冰冷,讓半惡魔一個字也說不出。「既然準備充分,容我向您致敬。」
※※※
「都帶來了?」
使者的身高和傑羅姆齊平,微有些駝背,比這裏大多數人都矮著一截,此時卻散發出恐怖的壓迫感。他無聲走到傑羅姆面前,呼吸帶著熱病似的臭氣。
惡魔大步上前俯身查看。傑羅姆嘴角溢血,兩眼翻白,牙關緊咬。惡魔用古摩曼語問莎樂美:「這傢伙怎麼回事?」
這時,出乎預料的情形發生了。向上透射的光線,由暗綠轉為熾烈的白色,似乎還有縷縷熱氣由下往上蒸騰。一個可怕的想法油然而生,傑羅姆本能地向下魚躍,雙手扒住車窗上緣,整個人背向彎曲,在空中硬是懸停片刻……等頂蓋在熱浪和火焰推動下被完全轟飛,他才團身翻騰,險險躍入殘破車體內。「尋求者」毫髮未傷,腳下的地板反而透著灼人熱力,四周的金屬座椅都蒙上焚燒痕迹。傑羅姆判斷情勢:他和看守戰鬥時對方已經有所覺察,使用某種強大的防禦魔法,才能在鋼釘陣列中倖存;炸飛天頂的法術無疑是預先施展的「延時爆裂火球」,只待他發動攻勢便自動引燃。局勢對敵人有利,猶豫等於死亡。短劍在「高等加速術」推動下,以肉眼難辨的高速划向對方咽喉……令傑羅姆震驚的是,「尋求者」像稠密的氣團,劍鋒過處絲毫沒有接觸實體的感覺!這種防禦法術聞所未聞,難怪不怕火球爆炸會波及自身。
傑羅姆全身僵硬,難以抑制聲音里的惱怒。「現在呢!?」
這時傑羅姆一陣抽搐,直挺挺沒了聲息,惡魔焦躁地低頭探看。莎樂美退到車廂最遠的角落,不等她蜷縮起來,只見惡魔觸電般向後跌退,肉翅才展開一半,左手捂著頸側噴血的創口。突然襲擊完整奏效,施加「鋒快術」的短劍高速揮舞,切開氣管及動脈。傑羅姆腰腹用勁彈起身來,左手在半空划個歇倫字母。惡魔頭部幾尺方圓的空氣向上方一點坍塌,瞬間真空令他瀕死的呼喊化作一串含血的氣泡,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傑羅姆助跑兩步,將惡魔上身撞得朝後仰躺,以膝蓋為支點,借體重擠出敵人肺部殘餘的空氣。短劍再次無聲滑落,結束了惡魔最後的抵抗——右手被齊腕斬斷,還來不及造成傷害——後頸添一道刺傷,割裂了神經,讓強健機體轉瞬癱軟下來。
澤德先生說:「一件禮物,樹木對護送種子的人給予的饋贈。多麼溫馨的場面!」
短劍護手和皮膚接觸,傳來冰涼的觸感。純種惡魔毫無防備,他不相信羸弱的人類可能構成任何威脅。傑羅姆輕觸短劍劍柄,眼睛第五次掃視自己所在的車廂。兩節車廂套在一隻小山似的「岩獸」背上,已經前進了超過一刻鐘。「岩獸」四足著地,踏著沉重足音,呼吸聲好像冷風刮過山澗,不時發出短促呼嘯。這節車廂里只有一個惡魔看守,另一個純種負責駕車,「尋求者」單獨乘坐前面的車廂。
「所以,你的意思是,怎樣都無所謂?」
情況危急,傑羅姆激活了一道毫無殺傷力的小法術,「敲擊術」。連接兩節車廂的金屬扣環,在顛簸中已變形鬆動,被「敲擊術」進一步扭轉損毀、發出「吱呀」怪叫、終於一分為二。雖然早有準備,傑羅姆仍在慣性作用下被拋到頂蓋邊緣;空中兩個敵人一時沒法改變飛行速度,不得不終止施法,被遠遠甩開一段。
故意加快腳步,她保持著表面的平靜,經過他身邊時,對方的一隻手準確地拉住她,然後換個角度,緊握住她。和昨天讓她窒息的觸碰截然不同,這隻手變得冰涼,所幸沒有發抖。她從黑眼睛里看到了肯定和恐懼。
傑羅姆覺得,剛才的旅程是自己生命中最長的一段,依稀有個人影守在傳送門邊,手裡的傳送水晶閃閃發亮。他突然感到,也許這條路並非自己所要的,那個人影如果是薇斯帕——他不由看看身邊的女子——事情究竟是更好,還是變得更糟糕呢?
「尋求者」繞著劍鋒飄來飄去,臉上掛著惡毒的笑容,傑羅姆不敢施展「解除魔法」,自己身上的「高等加速」和「法術吸收」是僅剩的籌碼。他拉開和對方的距離,用兩秒鐘施展了「驟風術」。
現在是午夜時分。
澤德額頭冒汗,說:「所有文件都在盒子里,公正過程有據可查……」
一個純種惡魔抓住莎樂美的手臂,半惡魔大喊道:「她已經不是奴隸!你有什麼理由帶走她?!你的行為嚴重違反法律!」
傑羅姆恬著臉,發出「嗯嗯」聲,鼻血還是止不住流出來。剩下兩人極有風度地視而不見,專心研究裂開的金屬種皮。
澤德表情複雜,掃視一下莎樂美和傑羅姆,低下頭一言不發。
森特先生說:「嗯嗯。」
皮膚生滿片片白斑,讓血紅的底色顯得高度病態,彷彿患有嚴重的皮膚病。臉目扁平,不像其他惡魔般輪廓鮮明,毛髮像被滾水燙過,一根不剩,只留下禿頭和光溜溜的眉骨。嘴唇下拗,唇片極薄,嘴裏的牙齒類似發育不良的細碎礫石……如果只是這樣,他的樣貌不過詭異而衰弱,最駭人的還是他的裝扮。一根金屬圓環豎著把腦袋平分成左右兩半,一端在雙眼之間分成兩股,斜掠過顴骨,在脖頸後方重新匯合。金屬環烏黑纖細,整個勒進皮膚表層,似乎先把臉部的皮肉剖開,才被「種植」在裡頭,等傷口愈合,整張臉恰好被一分為三。前額刻有古怪的標記——原本完整的圓被螺旋形扭曲,中間部分似乎還在滴血——這標誌被稱作「折磨符號」,使者的身份也變得十分明確。
「先把地圖給我,地形圖和政區圖,越精確越好。我要好好熟悉一下。」
「正相反。」傑羅姆冷冷地說,「我才不管你怎麼選。我要做的事已經確定,就算沒有你的幫助,她也得跟我走。我死之前,任何人都別想碰她。包括你。」
澤德叫來一個僕人,很快,幾張大地圖就在桌面上展開。關門之前,半惡魔看看高度專註的傑羅姆,發出一聲隱約的低嘆。
傑羅姆面對兩個高等深淵惡魔,平時經受的嚴酷訓練讓他還能保持鎮定;一等到使者本人現身,就連他也感到一陣寒意,臉上的驚懼不用假裝都變得相當逼真。
澤德目光注視遠方,自語道:「發條。循環往複,有始有終。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屋裡的人被他表現出的乖張震懾,一時都沒了聲息。
傑羅姆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的導師曾經對我講,生活,是人能想象的最荒唐的事。既然充滿變數,一件事怎麼做才算正確?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怎麼活才能死而無憾?事實是,智者分為兩類。一類明知道沒有任何答案,就用有限的生命去體驗前人不敢體驗的道路,然後孤獨地面對死亡;另一類明知道沒有答案,就把全部心智投入到編織規則中,讓大部分人都按照這規則生和死,創造出『正確』和『錯誤』的分別,讓荒唐的生命顯得有價值。」他好像是說給自己聽,表情空洞,眼神冷漠。「兩種智者都孤獨而生,孤獨而死;順應規則的庸人,生於假象,死於幻滅。最糟的是,智者和庸人,面對死亡時全然平等,以前的選擇似乎毫無意義……還能想象更荒謬的情形嗎?」
傑羅姆第一次目睹如此戲劇化的出場:「尋求者」擺脫氣體形態,佝僂的身軀裹在斑斕的魔法光環中,緩緩上升至半空,雙眼異光四射,照亮了周圍幾十尺距離。除了相貌猥瑣,身材不佳,他簡直跟神廟壁畫中降臨的神人差不多。
他只好繼續前進。
表情還算鎮定,莎樂美暫時說不出話,傑羅姆壓低聲音:「別出聲,別亂動。我馬上回來。」
澤德渾身一顫,不由得緊盯住傑羅姆,目光充滿矛盾,似乎就要開口說話。傑羅姆眼光閃閃,像帶著面具,毫無表情地和他對視。「尋求者」眼看兩人陷入膠著,興奮地兩眼充血。背叛和反目,仇恨與愧疚……負面感情引發畸形的快感,令他亢奮難耐,詭異地喘息著。
懷特搖頭,冷淡地摘下眼鏡。「自然哲學等於迴避問題的實質,不能證偽的也就無法證明。我看嘛,這不過是一種『印記現象』,地表生物的特殊節律和熱輻射在誕生過程中扮演了關鍵角色……」
沒有。
傑羅姆只能表示贊同。蜥蜴載著三人于黑暗中快速穿梭,不到二十分鐘,眼前就出現傳送裝置所在的圓形平台——正有一半浸沒在布滿繁星的夜空中。
澤德平靜地說:「你還有機會。這裡有另兩條蜥蜴,只要跟著我走。他們已經等了三小時,馬上出發才最重要吧?」
跌跌撞撞跳下來,傑羅姆拉開車門,莎樂美已投入他懷抱。朱利安最喜歡嘲笑為女人打生打死的傢伙,自己竟也成為其中之一……再次感嘆世事難料,傑羅姆喘息著說:「不信我嗎?」
兩隻純種惡魔。
眼中的猶豫消失了,澤德點點頭。「就這麼辦吧。你可能更適合她。我會安排一切,再過兩小時……兩小時之後,使者就到了。一切順利的話,」這樣講令他自己都覺得諷刺,使者不會空手而回,到時候一顆腦袋很難平息曼森的憤怒,莎樂美的命運同樣缺乏懸念。「……我會馬上送你們離開。」別讓我失望,他在心裏說,別讓我失望。
果實突然整個裂開,一道裂縫由內而外,被輕輕啄破,金屬鳥喙探出來,張嘴發出一聲烏鴉叫,把大家嚇了一跳。果實原來是一枚鳥蛋。裏面的傢伙扯破柔軟胎膜,蹣跚著破殼而出。體表的粘液一接觸空氣,變成縷縷輕煙;它理理柔韌的金屬羽毛,不一會兒就試著撲騰雙翼,跳躍幾步,一下子飛起來。低空盤旋兩圈,最後著陸在傑羅姆的腦袋上。
澤德眼看兩個身影在黑暗中並肩前行,隨著一陣閃光、消失在空曠的彼端。有一點他終於可以確定,儘管此時心如刀割,生活畢竟還在繼續。
「先生,」皮膚和肌肉神經質地顫動,「尋求者」對澤德露出個病態的微笑。「容我對您發出邀請,伯爵需要與您商討一些交易細節……某種……小摩擦。」
金屬烏鴉棲息在他肩上,鼻子紅紅的,各個角度都很好笑。只有話音里的平淡,讓她忍不住心中一動。
見她無聲點頭,傑羅姆迅速施展「法術吸收」和「高等加速術」,從車窗向上攀緣,越過車廂間的接縫,來到「尋求者」所在的車頂部位。施展一道「靈視術」,目光由窗口探入:兩節車廂布局如出一轍,從左至右巡視一圈,正好對上「尋求者」病態的臉孔。對方正目光渙散,瞳孔擴張,傑羅姆馬上明白了現在的狀況——施展「靈視術」的不止他一個,偷襲已經太遲!「破魔之戒」轟然發動,整個車廂頂蓋應聲變作蜂窩狀,無數綠色光點透過小孔向上映照。傑羅姆確信,密集鋼釘不會留下活口,駕車的惡魔是最後的威脅。
所有目光都投向森特先生,「尋求者」緊盯住他每一個表情和動作,安靜地說:「雖然地方有限,不過招待三個人也還勉強夠用。想清楚再回答,總比答錯要強。」
半惡魔沉思著,究竟從什麼時候起,時間和必然才找到他,讓他滿足於蜷縮在陸地上,逆來順受、慘淡經營的生涯?是破產的打擊?還是終於見到了漏斗狀、吞噬一切的大漩渦?無風的海面,冷暖兩股水流像繞著圈相互追打的孩子,腳下的海水煮開了一半,鯨骨矇著鐵板建造的巨大商船眨眼化為一灘水泡。張開黑色的嘴,海水用半分鐘吞沒了他的青年時代。倖存者像被剝皮洗凈的肉,每每從睡夢中驚醒,黑色喉嚨彷彿還在等著吞吃他……沒關係,他對自己說,「僥倖存活」這件事,意味著世界對個人的勝利——毫無懸念,刻骨銘心,教人學會順從和感恩。
傑羅姆信心大振,完全不理會惡魔的騷擾,集中力量攻破「尋求者」的法術防禦。「死亡律令」和「震懾律令」接連發出,「尋求者」臉上終究現出一絲慌亂:這些法術級別很高,保護自己的「法術吸收」能量銳減,只要再結實挨上一下,就有可能被直接擊斃、或定身後任人宰割。傑羅姆的打法違背了施法者之間戰鬥的基本原則——在沒有破除對方的魔法防禦之前,施展攻擊性法術被稱作「無效打擊」;「無效打擊」階段使用最致命的法術,相當於拿金幣打水漂,除了情急拚命,有理智的巫師絕不會這般運用有限幾個高階法術。「尋求者」原以為一輪圍攻能收拾對手,沒想到傑羅姆的技巧和鬥志無懈可擊,這樣的敵人一旦決心拚命,他也得為自個預備退路了!
「石樅樹」的一根橫枝轉眼開出一朵金色小花,花瓣錯落有致,邊緣像刀片般銳利,盛放之後就紛紛枯萎;不過幾十秒,膨脹的子房變得有如拳頭大小,由花朵到果實,正懸在森特先生的腦袋頂上,搖搖欲墜的,散發飽滿光澤。
致命攻勢耗時不足十秒,傑羅姆調整呼吸和重心,側耳傾聽另一節車廂的動靜。除了「岩獸」「噗噗」的腳步聲、加上車廂接合處的金屬摩擦聲,找不到其他響動。車廂外被完全的黑暗淹沒,照明的蘑菇燈散發幽幽綠光,十秒鐘后,他決定冒險進入「尋求者」的車廂。雖然只剩兩名敵人,一旦他們發現屍體,還能在追捕中占絕對優勢:自己以一敵二已相當吃力,加上必須考慮莎樂美的安全,逃走成了最愚蠢的選擇。打定主意,戴上藏好的「破魔之戒」,他來到莎樂美身邊。
傑羅姆看看莎樂美,她正面朝內側卧在旁邊的長椅上,惡魔看守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在她身上游移。車廂里的空間十分寬敞,高度可以讓惡魔直立起來,長度約有十步,馬匹絕對無法拉動這樣的重量。傑羅姆最後計算一下得手的機會,無聲施展一道「鋒快術」,短劍已經悄然出鞘。惡魔似乎有所察覺,視線往他所在的方向巡視幾眼,見他蜷縮在角落裡、半死不活的樣兒,很快又把目光投向莎樂美。
逃亡嗎?她感到心跳加速,另一種可能性帶來的圖景讓她喘不過氣。明知道事情會變得更糟,她還是禁不住幻想徹底擺脫過去的機會。明知道不可能,她還是小小地期待他,期待一個激烈的吻。
什麼「石棉海」的洶湧暗流啦,什麼冒著硫磺味、撈起來已經半熟的鏈魚……他總會配合對方的節奏,不失時機地詢問最驚險的部分,然後一邊啜飲摻水的酒,一邊若有若無地聽著關於海面上的瀑布、和吞噬整個船隊的巨大漩渦的扯談。後來,這成了某種年輕人的消遣。那時他還不信神,野心勃勃地想要買下一個海中小島,建造船塢和宮殿,用大海對面買來的混血美女充塞自己的後宮。
「尋求者」的眼白分佈著不少血點,瞳孔漆黑,不眨眼地注視傑羅姆,小聲嘟囔一句:「沒肉……」
「尋求者」愣了一會兒,沒有內疚感,沒有羞恥心,他一點也興奮不起來。現在所有人都保持沉默,莎樂美背向這邊,看不出什麼態度。
澤德看著他。傑羅姆越平靜,越令人膽寒。威脅的矛頭似乎並不指向具體某人,而是表現為不能理解的執拗。這神情他並不陌生,十年前,當他還是個「自由商人」時,在「星港」的走私者酒館里常跟個老水手攀談。幾杯酒下肚,對方總要把殘廢的手腳放到桌面上,拿自己老掉牙的故事講給他聽。
傑羅姆在起伏的車頂對抗強風和兩名勁敵圍攻,幾乎能聽清魔法飛彈的嘯叫、和「尋求者」念誦「死亡一指」的咒語聲。接下來的情況少有懸念:魔法飛彈會使「法術吸收」失效,他也許能夠逃過「死亡一指」的猝死效果,但難逃法術能量的傷害。一旦失去保護,敵人不會再給他施法機會。
來不及穩定腳步,「尋求者」的嘶喊聲響起。
她仰起臉,眼睛像蒙上一層輕霧。「有哪個女人喜歡被當眾拋棄的?假話也分很多種,就不能揀好聽的說?」
無論如何,新的一頁總會翻開。
那麼輕率、不負責任和盲目呢?
傑羅姆嘆口氣說:「雖然是她名義上的丈夫,不過我們相處時間很短。比較而言,澤德先生更了解我妻子。如果他們兩人應邀前往作客,我跟著可能會造成尷尬的局面。所以,請別為我擔心吧……」
身高六尺多,長角和肉翅像皮膚一樣泛著血紅色,小蛇似的血管趴伏在肌肉的隆起部分,呼吸時似乎抽走了四周的空氣,讓周圍的活物因為缺氧——或者說——恐懼,感到頭暈目眩。
若干年後,他從陸路再回到「星港」,酒館里的老水手已經不在。有人無意中說起,那個從漩渦中逃生的老傢伙,和翻湧的水流較量了半小時,乘著小皮筏的海員們永遠都忘不了死寂海面上傳來的聲聲怒吼,被舵盤絞碎手腳,卻保住了商隊最後一條船……澤德從陰鬱的思緒中回想起老水手的神情。除了執拗,看不出任何過人之處。一個連名字也被遺忘的、窮困潦倒的老傢伙,讓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在某個岔路口選錯了方向。
狂風乍起,「尋求者」被撕扯著推到破爛的車廂一角,整個人變成模糊一團,在車廂壁上攤開,不斷朝四面流動。傑羅姆趁機攀上自己乘坐車廂的頂蓋,頭頂傳來蝙蝠飛行的聲響——假如蝙蝠的體積比兩個人還大的話——同時大量魔法飛彈敲在他背上;巨大的陰影從上方掠過,一抬頭,就望見低空盤旋的、惡魔的肉翅。
勝利近在眼前,傑羅姆毫不猶豫地釋放「強化咆哮術」——原本為近身戰鬥偷襲敵人而準備,現在他腦中也只剩這一記攻擊性法術了。
兩個純種惡魔面面相覷,不敢相信竟有這麼無恥的人。澤德表情十分古怪,半天說不出話來。
半惡魔把一隻包裹拋給傑羅姆。「你的挎包,天麻藥丸外加一些零碎東西。既然願意為她拚命,我只好祝福你們。森特,有件事我沒告訴你,因為我不確定你會不會遵守諾言。傳送門……三小時前,已經再次敞開了。」
「走吧。」
對方兩步跨近公證人,一把奪過裝文件的鐵盒——盒子在「尋求者」充滿憎惡的逼視中化為灰燼。傑羅姆眼睛大睜,倒抽一口涼氣。如果剛剛施展的是六級法術「解離術」,施法時間還不到標準時間的三分之一……沒有手勢和咒語的參与,瞬間將物質解離成齏粉,整個過程實在不可思議!
傑羅姆苦著臉,頭皮被抓得生疼,鼻血倒灌十分難受,只好發出「嗯嗯」的響聲。
事情竟會如此收場,半惡魔盯著洞開的房門,直到號角聲傳來。
「你決定帶她走?」澤德沉吟著,表情曖昧,不冷不熱地說,「可是,上次你說的話也對我產生一些觸動。」
對方已經發現了接近的三人,此時正緊張地向這邊觀望。傑羅姆對澤德說:「不論如何,認識你很榮幸。」
「那為什麼流淚?」
傑羅姆激活最後一道六級法術「沉默律令」,對手身上的「法術吸收」消耗殆盡。「尋求者」急切地施展防禦魔法,傑羅姆擲出短劍,叫他不得已側身閃避,施法過程被這動作草草打斷。
「尋求者」對半惡魔的沉默感到惱火,怪聲怪氣地說:「不說話可是奇怪的態度!這樣吧,只要指出一個更合適的人選,哼哼,您就不必親自跑一趟了。」他臉色一沉,「機會不待人,如果再不表態,等開始後悔可就太遲了……據我所知,人人都會後悔的。」
話音平淡,傑羅姆卻感到左袖中的短劍輕輕顫動。
「尋求者」大聲叫囂,主要攻擊手段都由他完成;空中的惡魔趴伏在頭頂石筍處,只虛張聲勢地浮遊兩圈,再沒有施法的氣力。
「聽起來,你跟我像是天生一對。」
又到了最直接的部分。
莎樂美往後挪動一點,咬著嘴唇說:「癲癇?我不知道。」
「那咱們肯定不能長久吧?」
懷特說:「嘿!」
傑羅姆輕笑著找到她的嘴唇,和她分叉的舌頭糾纏一會。附近傳來動物的嘶鳴聲,傑羅姆稍稍推開她,很快,澤德騎著兩足蜥蜴出現在面前。
「很對。我完全贊同。」傑羅姆面無表情地說。
孤零零的掌聲響起,房間里人人心驚膽顫,連充當保鏢的兩個純種惡魔都不自然地扭動著脖子,發出低沉咆哮;澤德低著頭,旁邊的半惡魔公證人嚇得手足無措,莎樂美緊咬著嘴唇,森特先生則手心出汗、眼睛緊盯地面。
金屬烏鴉放聲大叫,兩位紳士只好停止爭論,禮貌地揉揉耳朵。烏鴉彷彿在唱歌,除了難聽,其他稍具美感的詞彙很難對歌聲加以形容。唱了十幾秒,大家都不耐煩了,烏鴉識趣地停下,雕像般不再活動。傑羅姆把它取下來,背後竟然有個扁平的金屬握柄。順時針轉動,發出「咔咔」的上鏈聲,上足發條后,烏鴉又活蹦亂跳了。
這話背後的含義讓他有點頭暈。
——一個吻至少不算奢望吧?
「尋求者」咒語的級別遠比魔法飛彈更高,幾回合過去,連續發出的「冰錐術」幾乎耗盡了「法術吸收」的能量。再一擊,「法術吸收」效果即將用盡,森特先生存活的時間進入了倒數。
傑羅姆說:「我是不是……」
澤德一時不敢相信話里的含義,「尋求者」卻仔細打量起他來。莎樂美露出個好像是笑的表情,把目光移到牆壁的空白處。
傑羅姆慢慢垂下目光,為澤德出賣他創造條件。真正面臨生死抉擇時,他還沒見過不自私的例子,換成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只要離開普爾呼林,雖然正面較量難以取勝,逃走的把握他還是有的。心裏盤算著怎麼除掉拷問者——他確信,這傢伙的存在就是個錯誤。
「尋求者」陰笑著說:「哎呀!她丈夫還沒反對,你急什麼?」
對常在戰場出沒的、不同種類的惡魔,傑羅姆可說了如指掌,這也是他在協會「命令者」隊伍中的突出優勢。作為一個合格的「命令者」,必須符合嚴苛條件:五年以上的職業軍旅生涯,熟悉戰鬥指揮和組織藝術,同時具有中等偏上的施法能力,能夠從容調度魔法和刀劍的持有者,並在實戰中贏得過十次以上對惡魔的勝利。簡單地說,協會對一線指揮的要求是「無所不能」。
沒有,都沒有。
「尋求者」失望地尖叫起來。傑羅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很難理解澤德的動機,如果把莎樂美拱手讓人是出於曼森的壓力,現在他的行為簡直匪夷所思!傑羅姆見慣了無恥之徒,令人髮指的罪行他也目睹過不少,難道澤德能通過這種行為從中漁利?還是說,扮演悲情角色能讓他獲得某種滿足感?
「刀劍防禦」和「加速術」不可能瞞過惡魔靈敏的直覺,人類的肌肉和骨骼強度有限,沒有魔法能量的保護,唯一的機會就是直接命中要害。傑羅姆不再遲疑,短劍反握在右手,突然全身抽搐起來。等看守發現情況有異,他已經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滾倒在地。
澤德說:「這……」
對方轉而面對一旁的莎樂美,尖細的指甲抵住下頜,強迫她抬起頭來。
「尋求者」發出打嗝似的悶笑,「好極了!」他搓著手,開始來回踱步。「你乾的不錯!」
「走吧。」
澤德不得不說話,「很抱歉,她作為交易的一部分,已經成為這位先生的『合法』妻子。」
一見到這種神情,對方滿意得直點頭。「怎麼會?竟沒有一個志願者?」他再次轉向半惡魔,遺憾地說,「猶豫,可以理解。誰不為自己考慮呢?您說是不是?」
「怎麼會。」
※※※
澤德連忙解釋,「他現在是普爾呼林的合法居民,政治避難的先例隨處可見,本鎮也曾收容過不少地面上來的人類……」
半惡魔露出個含義複雜的笑。「我感覺這不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不管怎麼說,很高興認識你。」
「什麼話?」傑羅姆感覺不妙。澤德站起來,走到窗邊,眼望著普爾呼林的無邊夜色。
隨著一聲憤怒的嘶吼,「尋求者」像只狂風中的火把,突然墜落地面,異樣強光也轉眼熄滅。喘息著拾回短劍,傑羅姆強忍缺氧帶來的暈眩感,走近了垂死的敵人:只見「尋求者」半張臉支離破碎,發出含糊的呻吟。短劍劃出一道弧線,敵人身首異處,空中的惡魔同時伸展肉翅,滑入遠方無邊際的黑暗中。
幾乎用盡了法術,傑羅姆只覺全身虛脫,假如惡魔沒選擇逃走,近身搏鬥中他根本沒有勝算。不論如何,眼前的危機暫時解除,回頭想想,自己好像還沒經歷過比這次更危險的決鬥。看來不到最後一刻,勝負總難以預料。
「尋求者」大聲狂笑,笑聲尖銳刺耳。笑著笑著,好像突然被卡住了喉嚨,乾咳不止。兩個惡魔保鏢遲疑地對視,一齊前進一步。只見他急促喘息兩聲,立刻安靜下來,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張嘴說:「當然。議會法令,我知道。」
澤德交叉雙臂,低頭沉思片刻。「無所謂多疑或輕信,生命本身自有其節律,單一學說不能涵蓋多樣化本身。」
傑羅姆把目光放平,對方的整張臉躍入眼帘:
什麼聲音也沒有。沒聽到只進不出的喘氣聲,或者喉嚨深處發出的吞咽聲。雖然她不喜歡古怪聲響,可這一次的確讓她挺惱火。習慣性地撅著嘴,她用餘光撇一眼對方——若有所思,遲鈍地低著頭。心裏泛起一陣難言的感覺,她意識到自己又一次面臨遠行。方向不定,結局卻很清晰。
貓捉老鼠的把戲總有施展的機會,傑羅姆對此毫不意外。
「行了!」傑羅姆總算止住血,紅著鼻子說,「這東西我不要,隨你們喜歡吧!」
目前還在。
「尋求者」觀看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毫不掩飾話音里的惡毒。「公平起見,有人願意代他前往的話,」眼光瞥向傑羅姆,抽吸著說,「我樂於招待其他客人。……怎麼都不說話?」
他估計自己和澤德至少有一個要做替死鬼,莎樂美最終也會落入曼森的掌握。既然沒留餘地,他心中冷笑,眼前這混蛋也該準備向觀眾謝幕了。打定主意,臉上現出恐慌的表情,傑羅姆看似冷汗直流,表演得恰到好處。
此時「岩獸」被爆炸和戰呼驚嚇,開始放蹄狂奔。兩節車廂在顛簸中快速前進,迎面吹來的氣流讓傑羅姆睜不開眼。頭頂的惡魔縮小盤旋半徑,魔法飛彈像一群發光的螢火蟲,一接觸傑羅姆身上的「法術吸收」,就掀起一陣彩色波瀾。傑羅姆捕捉不到惡魔飄忽的飛行路線,只能對「尋求者」展開反擊。一時間,咒語吟唱聲此起彼伏,不同性質的能量被塑造成各種外形,散發詭異光芒,彼此碰撞,激起片片火花;魔力的湍流反覆交織,雙方的咆哮與吶喊打破洞穴的沉寂,在光暗之間回蕩。
他試圖從傑羅姆眼中找到遲疑和顧慮。
最後看看綠眼睛里的期待,他恢復了一貫的冷酷鎮定。
一個「尋求者」。
沒等他們空發議論,大個果實就結實地磕在森特先生的鼻樑上。幸虧那裡本就不算高挺,除了流鼻血,倒沒造成太大遺憾。
傑羅姆看看莎樂美,綠眼睛不見一絲波動,那眼神阻止他說話和行動,只是輕輕搖頭。房間里的氣氛僵硬到極點,公證人臉色發青,搖晃著癱倒在地。
※※※
澤德英俊的臉龐稍微扭曲,背向窗口看著他,眼睛完全融入眉骨投下的陰影中,一言不發。
傑羅姆從莎樂美的體溫中汲取熱量,一旦走上這條路,地面的生活就被新的章節所取代,而他豁出性命爭取的答案也隨之遠逝。或許這樣更理想,他忍不住想到,這樣就不會有人受傷害,舊的傷口也不用重新綻開,不用被撒上鹽燒灼。恐懼像所有面臨重要決斷的時刻一樣找上他,一半顯現為曼森的形象,一半屬於黑暗中密布荊棘的道路。他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既然選擇不多,就該服從直覺。
兩個純種惡魔差點猜拳決定誰來看管森特先生,等其中一個不情願地走過來,伸出右手指指門口——好像傑羅姆得了瘟疫,連接觸都會傳染一樣。
傑羅姆忍不住向上抬頭。
她低沉地說:「不只這樣。那些話……讓我想起我自己,傷人的話我也講過不少,興許輪到自己的時候,才明白對別人有多殘酷。」
不多久,屋裡只剩下暈倒的公證人,和表情獃滯的澤德先生。
「『強權會得到一切』,你說的。我的信仰有時也會動搖,一次次失望的滋味並不好受。如果你是對的、我是說,看來你是對的,這樣做還有意義嗎?縱然大樹生根發芽,曼森也要敦促議會,加重普爾呼林的賦稅。就算你們成功逃走,我……我也違背了信仰,對不可避免的事徒勞掙扎。順其自然可能沒那麼糟,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