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十八章 好日子

卷一 火花

第十八章 好日子

「我還想問你呢!解釋一下可以吧?」傑羅姆習慣了鬼鬼祟祟,突然成為矚目的焦點讓他很難接受。
想到莎樂美和主婚人的關係,傑羅姆怎麼聽都覺著彆扭;更倒霉的是,大家對「開花結果」的祝願報以熱烈掌聲,男性來賓紛紛舉手攥拳,做出「好好乾」的手勢,引來連串笑罵。
傑羅姆說:「你先休息吧,我去拜訪歷史學家,一時回不來。」
一陣晃動打斷了他,懷特先生習以為常,只是四下看看,免得被東西砸到。等地面恢復平靜,他淡淡地說:「『地龍』的活動時間也差不多了,真得感謝月亮上的混蛋們……」
澤德發出一聲壓抑的怒吼,一把捉住對方肩膀。全沒考慮這樣做有多危險,他使勁搖晃傑羅姆。「你個不負責任的混蛋!她怎麼能交給你?!」
兩人穿過隧道,很快抵達樹種下種的洞穴地帶,豎井上方赫然長出一株水桶粗細的樹。走近一看,樹皮分佈著一層看似柔軟、緊貼樹身的褶皺物,不少樺樹眼睛一樣的光斑閃爍不已。幾個半惡魔警覺地走過來,對懷特先生倒沒在意,傑羅姆被勒令不準再前進。
「這段時間我一刻也離不開,你可以找我們的歷史學家、懷特先生了解情況。趁現在,先把你們的婚事辦完。」他取出一隻小盒子,「結婚戒指,就算我送的禮物。鑲在上面的紅寶石蘊含魔力,這一枚能加強機體抵抗疾病的能力。」澤德把製成菌環形狀的戒指交給傑羅姆,又取出另一枚眼睛形狀的給莎樂美。「它可以讓佩戴者不藉助光線也能視物,等於具備了一雙夜眼。什麼也不要說,交換戒指吧!」
「對了,你問我石樅樹的事……這麼說,樹種當真落到澤德那小子手裡了?」
「很對。」半惡魔毫無表情地說,「抱歉失態,請別放在心上。事情照原計劃進行,請您至少收拾一下,讓婚禮看起來體面點。」他招招手,等在一旁的女性半惡魔走過來。
「陌生人最適合拿來訴苦。相聚無多,轉眼各走各的,初見面時只用好的一面示人,回頭想想也挺有意思。」
「男人!」
「小心了,你只能帶走一位新娘子,選錯會大大得罪女主人呦!」
「你怎麼穿成這樣?讓人看見……」
鍍銀的鏡面被兩名打雜的半惡魔抬到面前,六、七盞蘑菇燈使室內大放光明,只看一眼,傑羅姆被自己的外表嚇了一跳。
「忘了誰說過,女人的心是無底深淵。你差點嚇著我。對其他『混蛋』也這麼說嗎?」
「你想太多了。這麼說,喜歡打探別人的秘密吧?」
「他心地不錯,至少我這麼認為。」
姑娘們為他聲音里的篤定發出羡慕的尖叫,一會兒房裡只剩下兩個人。
「當然不能直接投進去。只有少數根系能耐受下面的高溫,即便如此,健康的『石樅樹』也得不斷生長新的根系,彌補被高溫損毀的部分。等它度過這段危險期,能夠汲取熱蒸汽的水分,生長會變得異常迅速,出苗只需要幾小時。」
「別的女孩……是有這麼一個人,可惜,」傑羅姆一片迷茫地說,「意外已經沒法挽回,只有認命,認命……」他再想想,聲音里現出一股傲氣,「不!停止前進的人才受命運擺布。耽擱得夠久了,走吧!」
「我不想。我也是受害者。所以別再打擊我了!」
※※※
理髮師激動地拽出隨身項鏈,吊墜藏有一幅小畫像,可惜看不清楚樣貌。
「啊?」
沒聽到回應,他接著說:「再過幾小時,讓我們把戲演完。一切順利的話,不會耽擱多少時……」
經過一番自我開解,心中的矛盾卻有增無減。看見澤德回到豎井邊頭也不回,傑羅姆陷入兩難境地。還是莎樂美拉著他離開,一路上昏昏沉沉,不切實際的想法在腦中不斷滾來滾去,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直想一睡不起。
傑羅姆總算把注意力從莎樂美身上移開一會。「曼森伯爵會眼看樹種被奪走嗎?夷平這裏對他沒什麼困難吧?」
「有時間嗎?」澤德對傑羅姆說,「有件事我得向您說明。」
女聲出人預料地輕笑著。「試試你吧,別當真。我也不是十四歲了,既然把話說清,剩下的事交給命運決定吧!不過,你摟得太緊了,對別的女孩也這樣?不會出意外嗎?」
「我宣布,你們結為夫妻。以後,就看你們自己的了。這是……你妻子的契約,你仍堅持燒掉它嗎?」
「如果我讓你不快,儘管說出來。」
沒想到,屋裡人全部目瞪口呆。化妝師眼眶濕潤,聲音發顫。「您簡直是一位半神!」
「你有看到嗎?我是不是在做夢啊?!」
傑羅姆說:「多謝好意,現在的光線正好。我確信自己找對了人,調換就不必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
「開始!」
「隨便你,我不幹了。」
澤德把手放在兩人肩膀上,他的行為讓傑羅姆自慚形穢,差點當場答應帶莎樂美離開。可是,帶著累贅在嚴酷、陌生的環境躲避敵人追蹤,違背了野外求生的基本原則,最可能的下場是雙雙完蛋;他的本意是離開地下,如果一時衝動答應對方,就只能在異域度過餘生了……實際上,雖然不願承認,對曼森伯爵的恐懼才是根本原因。傑羅姆在杜松傭兵團的五年,一半時間被曼森的軍隊追趕,在潰逃中掙扎求生;太多戰友死在對方的恐怖手段之下,曼森在他心裏已經成為強權的化身,和不可戰勝的敵人對抗顯然不夠明智。
「我確定。」
關於惡魔的來歷,傑羅姆被提升為正式「命令者」之後,才有權查閱相關資料。根據協會圖書館的記載,純種惡魔源於古代人進行的某種試驗,他們被創造出來作為終極武裝力量,生就力大無窮,外骨骼比鋼甲的強度更高;有的品種能做短程飛行,有的長著洞穿金屬的利爪,少數擁有強大精神異力;皮膚緻密,抵抗酸蝕和毒質,強健體魄使外傷的愈合速度很快,是活著的致命武器。最可怕的是,這些「武器」擁有高度智慧,能通過簡單的雜交,把各種特性傳留給後代;數不清的亞種經過自然淘汰,各自具有獨特的體貌特徵。按照協會官方的說法,如果沒有協會幾百年來的不懈守護,地面世界早被「地底的野獸」徹底踏平。
「別傻了,他們即便願意聽,腦子也不夠用吧?」
命令發出,十幾個半惡魔合力推動一個巨型絞盤,洞穴中央的圓形豎井發出鏽蝕金屬的摩擦聲,三層頂蓋依次螺旋形展開,附近的溫度轉眼提高几度。傑羅姆湊到邊上往下看,只見翻騰的岩漿河流在底部緩緩流淌,熱氣隔一段時間就會向上噴涌。樹種被裝進一套烏亮的支架,紡錘形的支架表面被一層薄膜包裹,傑羅姆想起「鹹水鎮」池塘發現的銀鑰匙,薄膜似乎有防鏽的功效。
「能解釋一下嗎?」
傑羅姆想想說:「你要我怎麼辦?奪人所愛,還做出理所當然的模樣?除非我放棄回去的希望,黃金和女人,哪一樣我也帶不走吧?」
「怎麼可能?那難道是……」
深吸一口氣,黑眼睛轉瞬融入周遭的黑暗中。失去新郎的蹤跡,沉默的氣氛被驚訝打破。
傑羅姆被帶到一間石室,一進門就被皮尺、剪刀和粉盒包圍。裁縫、化妝師和理髮師都是紅皮膚的半惡魔,傑羅姆像木偶一樣被他們來回擺布。給他化妝的女性半惡魔細心地敷上粉底,她長著一黃一綠兩隻眼睛,相貌卻很端莊;理髮師笑容可掬,就是短短的獠牙有些怕人;裁縫一邊比對大略完工的皮質外套,一邊丈量身長腰圍,用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修改不合適的部分——他生有十二根靈巧的手指。
「只要可能,我會在兩天內離開。」傑羅姆用冷淡掩飾複雜的心情,「兩天很快就過去,但也能改變不少事,你可以選擇想要的生活,我們兩不虧欠。」
傑羅姆握住左袖中的短劍,有一小會,臉上的表情足夠嚇壞任何亡命徒。考慮到對方的動機,他很快放開武器,舉手把半惡魔推開幾尺。
「我道歉。」嘴上這麼說,手臂仍舊摟得緊緊的,「我不是十四歲了,那些話來的太晚。你會這麼說……對一個陌生人,讓我很意外。相互了解太難了,『真心』更是古怪的想法……幹嘛這麼問?」
「我用不著說謊。」傑羅姆的聲音並不輕鬆,「你我很快要各走各路,我再怎麼無恥,也不會強迫你。」
一時間睫毛交剪,異香撲鼻,傑羅姆強忍住打噴嚏的慾望,被黑暗和羞澀的觸碰包圍,尋找只見過一面的新婚妻子。
傑羅姆聽出一身冷汗。他差點就把樹種輕易毀去,想想都覺得后怕。另一方面,最可能成為替死鬼的「某個白痴」,除了澤德先生,不就是自己嗎?
「嗯?」
「只要不必用自己的交換,我會作個好聽眾。」
「都不要。除了男人女人,咱倆什麼都不是。」
擁抱忽然變得遲疑。他不能確定,也許整件事是個錯誤,也許他正站在不能回頭的起點上。撥開她的額發,綠眼睛透著慵倦,朦朧地閃爍著。他用全部心神輕叩這扇心靈的明窗,穿過情慾的帷幕,眼前顯現出馬尾藻和大團鉛灰色海水。海藻紅綠交雜,病態的繁茂;他涉波而行,水面不生微瀾,只見灰濛濛一片。瘋長的海藻環繞他,化為無數手臂,涼浸浸的,一觸及活人的體溫就支離破碎。不知怎麼,俯瞰海藻構成的手臂,像蹈火的飛蛾一樣前仆後繼、一層層泡沫般飛濺著,內心就止不住寂寞起來。
「媽媽,我怕怕!」
傑羅姆不敢相信,還有生命能在煉獄般的環境中茁壯成長,今天實在大開眼界。「種下它有什麼好處嗎?」
「目前還好。」她有點言不由衷,低沉的嗓音仍然動聽。
澤德這才出口氣,「現在是緊要關頭,種子的活性需要高溫來激發,等它發芽還得過一會兒。」
理髮師用一塊圍布把他裹起來,剪刀飛舞,片刻之後,凌亂的黑髮就被剪裁得當。裁縫等理髮師做完,奉上一件精緻的皮外衣,再把腰身收窄,森特先生總算打扮停當。
莎樂美感到胸前的蒼白臉孔停止摩擦,對方從她的環抱中慢慢抬起頭來。對視,黑眼睛出奇的尖銳,像楔進石膏的鐵釘,幾乎觸及她的底線。這眼光令她極不適應,稍微不安地挪動下肩膀。
「新娘的幸運讓人嫉妒,兩位簡直天生一對……」
莎樂美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線中閃動光芒,直到很久以後,傑羅姆才真正明白這光芒背後的深意。
老頭子不理會傑羅姆,徑直走過去,摘下眼鏡仔細觀察,不時嘖嘖稱奇。森特先生只好老實獃著,踮腳仰首向里張望。雖然看起來不太體面,可他也不願錯過這難得的奇景。
「你要奴隸還是妻子?現在我沒法稱呼你,先生。」
四周傳來耳語和輕柔的拉扯,繞著不大的房間,細細的呼吸聲讓找尋本身變得香艷刺激。指尖不斷遭遇灼熱光潔的肌膚——半惡魔的體溫比人類稍高——讓傑羅姆覺得鮮血上涌,左右為難。大多數新郎都會按約好的暗號發現目標,傑羅姆和莎樂美連句話也沒說過,如此婚嫁的確荒唐。
懷特先生慢慢說:「論殘暴,曼森只算中等偏上,可他比任何議會支持的軍閥活得更長久,剪除異己從無失手。」老頭子表情凝重,揉揉眼睛說,「除了好運氣,他還是個了不起的壞蛋。純種嘛,他們的腦子一半屬於野獸,過度熱衷於戰爭和交配,有強烈的自毀傾向。曼森不一樣。他是個有分寸的傢伙,能認清自身的局限,傲慢卻不自大。就算翻翻歷史書,這種混蛋也不多見。」
現在,他掛著愚蠢的笑容,輕撫她的額發和手背,說著詞不達意的廢話,整個人沉浸在充溢的幸福感中。他只是簡單接受了陌生的擁抱,一切都在自然發生,只需隨波逐流,等事情自己解決……但他見過、學過的一切都告訴他,生活需要儘力維繫才能正常運轉,把身在其中的人用層層繭殼包裹起來,就此陷入謊言編織的幻夢中。
「嗨,別在意。我倒想問問你,」老頭子上下打量傑羅姆,「腰疼嗎?」
森特先生突然發現,在被詆毀的同時保持平靜、即使是表面的平靜,也太過強人所難了!
最終,職業習慣向他敲響警鐘,眾目交投產生的風險太大。傑羅姆加快腳步,憑記憶連續轉彎,終於見到澤德的居所。澤德先生正和人商量儀式步驟,突然見到全新造型的傑羅姆,一時吃驚到合不攏嘴。
震動持續了不足五秒。等一切平靜下來,火辣辣的耳光讓他眼前一黑;綠眼睛帶著淚,紛亂迷離,說不清是怕是恨。內心被窺視,帶來深深的屈辱感,就算被寂寞追逐的長夜裡、向陌生的體溫尋求慰藉,關於海的思緒卻不曾對任何人開放。親昵算不了什麼,不過是溫暖一下凍僵的肢體,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竟然越過重重心防,把別人的隱秘暴露在空氣中!她懷著殺死對方的恨意,眼前卻浮現出海藻中央的蒼白裸體。那人不也一樣的無助嗎?自己真的不曾企盼這一刻到來嗎?還是太多失望讓希望本身受到詛咒、變得面目可憎了?
預定前來道賀的嘉賓約有三十幾人,大多是商會代表和本地富商,現在都躲在屋裡觀禮。現場被臨時湧現的來賓擠個水泄不通,不論男女,大家都懷著好奇緊盯住森特先生,此起彼伏的驚嘆聲讓他汗流浹背。
藉著亮光,傑羅姆端詳一下身邊的女子。莎樂美比初見時更加動人,黑色連身皮裙襯托出優美曲線,不施脂粉,皮膚卻好像在發光。本來撅著嘴,一看清傑羅姆的扮相,她禁不住紅了臉。
……
「誰?……怎麼會?!」
環繞腰腹的緊擁讓他說不出話來,隔著單薄的衣料,節奏不同的心跳彼此適應和協調。兩隻手上的戒指相互摩擦,傑羅姆頭一次感到自己需要擔負兩個人的重量。
老頭子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我有說過嗎?別在意。對了,跟我去看看樹種,這種機會太難得了。」
老頭子一點沒有迴避的意思,探過頭來也想聽聽。傑羅姆故作鎮定地扶著樹身,平靜地說:「請講,我在聽。」
澤德表情矛盾,剛要說話,眼睛向傑羅姆頭頂望去。懷特先生也瞪大眼睛,指著他腦袋,露出半個錯愕的表情。
「請別在意我,儘管去辦您的事。」客套完畢,兩位紳士各走各的。
頭一次遇到這種場面,森特先生不知該高興還是不安。沿狹窄的街道東拐西拐,所有注意到他的半惡魔都瞪大眼睛,發出嘰嘰喳喳的議論。
「簡單地說,它就是生命之源,雖然沒有『石樅樹』的城鎮可能被意外毀滅,但活著的樹木還會向四周播撒生命。洪水沖毀了地表文明,地下的古代遺迹卻保存完整,只等著大樹提供復甦的能源,加上『地龍』和各種特殊生物,構成了地下世界食物鏈條的主幹。樹種是無價之寶,只在大樹枯萎時結成。數不清的生命依賴大樹的庇護,樹木自身卻選了一種最危險的繁衍方式,不是相當諷刺嗎?總之,人為毀壞樹木或樹種,被列入法典不赦之罪的第一條,即使雙方交戰,也得首先照顧樹木的安全。說了這麼多,你應該明白了吧?一旦樹種種下十小時,曼森伯爵就只能接受現實,除了借口『手續不全』遷怒於某個白痴,他也沒有其他選擇。
「他對你不錯,可別捎上我。」
被他無恥的表白激怒,女聲冷冷地說:「你至少說了實話,謝謝。」
他不需要幻夢,過不多久,清醒的時候到了。
想到協會的種種作為,傑羅姆不禁搖頭。化妝師不小心把粉末敷進他左眼,露出個抱歉的笑;輕輕掀起眼瞼,對方鮮潤的嘴唇抿起來,為他吹一吹——很難把眼前的半惡魔和「野獸」聯繫起來。傑羅姆想起莎樂美,表面上看不出惡魔的特徵,也許她有些隱秘的部分和人類有所區別吧?雖然不願承認,但他忍不住想探尋一下莎樂美的小秘密,負罪感和躁動的慾望抗衡,讓他一時想得出神。
傑羅姆屏息凝氣地聽著,真知灼見不是隨時都能遇到。
「我沒說夢話吧?」
傑羅姆頭暈腳軟,紅皮膚和各色瞳光包圍他,照明的汽燈被加入礦物粉末,散發斑斕彩光,十幾種口音一起向他道賀,還有人把哭鬧的小孩塞進他懷裡。朱利安常說,結婚等於一隻腳踏進墳墓,抱著流鼻涕的小傢伙,傑羅姆感到自己的人生已然度過了一半。
「一次恭維?我也是混蛋,忍不住這樣想。」
傑羅姆點頭。契約被點燃,很快化為灰燼。澤德面無表情,對莎樂美說:「你自由了,不過作為普爾呼林的居民,請你等到整件事告一段落,再做其他決定……最後,祝福你們。」
「小丑倒好了……」澤德半天才開口,表情極其古怪。「我就知道,巧合解釋不通,所有難題都被你趕上……」
老頭子嘆口氣。「年歲不饒人吶!我年輕時見識過不少惹火尤物,可沒見過像她那樣的!難怪你心神不定……多加小心吧!男人總要為這事栽跟頭,可得想清楚再作決定。」
傑羅姆一時陷入沉思。這種口氣似曾相識,或者自己就曾這麼想過?需要多少絕望、挫折,才能讓一個人對生活本身失去信心?可是一顆乾涸的心,怎能擁有如許動聽的嗓音和光彩奪目的眼睛?邏輯對眼前的女人顯得蒼白乏力,或者那瞳光來自煉獄爐火的反射、聲線不過是凋謝花朵的頹敗香氣?
「就這麼回事兒。」
地轉天旋,兩個孤獨個體間的聯繫被切斷,整個房間上下顛簸,他嘗到空氣中的一粒海水。
傑羅姆想想說:「陽光。」
原本蒼白的臉孔在深色外套襯托下更無血色,黑眼睛寒光四射,表情曖昧,喜怒難測,所到之處光線都顯黯淡。如果讓死靈法師看見,可能作為「巫妖」存在的證據、被製成標本巡迴展覽;這副賣相倒挺合適出演戲劇中的超級反派,不過若用來結婚,只怕會從新郎馬上變成鰥夫。
「沒錯。沒有陽光,就形不成足夠複雜的食物鏈,就不能供養高等生物,小小的災變即可滅絕一個地區的全部活物。可是,這裏還是填滿了白痴,」懷特先生向四周揮揮手,聲音乾澀冷漠,好像在談論晚飯的菜譜。「自然的偉力不容置疑,所有活在地下的生物都有兩手絕技,有限的能量幾乎沒有分毫浪費。但是,這一切都是表象。」
傑羅姆把抵抗疾病的戒指戴在莎樂美左手無名指,莎樂美也草草地為傑羅姆套上夜視戒指,幸虧沒有發誓的習俗,不用虛情假意亂說話。澤德先生心情複雜,看看兩個人都保持沉默,也只能長嘆一聲。
「這樣可不好。」傑羅姆半真半假地說,「沒幾個男人受得了聰明女人,我對你的評價降低不少。」
「難道就種在熔岩里?!」
被連續的噩夢糾纏,森特先生臉色比生石灰好不到哪去,凌亂的頭髮和舊衣服倒挺相稱。澤德不快地責備他,「到底誰有問題?我還是你?你現在的態度讓我越來越後悔了!」
「抱歉,講到哪了?」傑羅姆盡量停止胡思亂想。懷特先生的眉毛已經相當稀疏,發線后移露出密布橫紋的額頭,眼睛卻還一片湛藍,看起來比森特先生精神許多。
無情現實的打擊下,傑羅姆惱羞成怒,發出一串冷笑。「我看起來怎麼樣?」
兩人的距離氣息可聞,傑羅姆感到對方倚在牆壁上,倦怠地說:「男人不都這樣嗎?他們需要的是玩具,免得顯不出孩子氣。可以大方地送人,被強奪時又死不甘心,只要不損害面子,什麼都可以商量。」
「可笑?怎麼說?」
「我不想欠人太多,這也有錯?」
傑羅姆懶得再裝傻,曼森的使者快到了,做出抉擇的時刻不斷迫近。臨走時莎樂美對鏡梳妝,長發披散,肌膚綢緞般光滑,只是默默的不作聲。這場面讓他趕緊開溜,免得失去理智,說出無法兌現的承諾。過去十年裡,杜松教會他冷酷計算,朱利安則教他永不相信誓言,兩個人的影響加起來,差不多令他成了徹底的現實主義者。面對困難處境,早作準備比賭咒發誓有用得多。
「我不能。」看到半惡魔眼中的絕望,傑羅姆也感到心情沉重。「強權會得到一切,別告訴我你還相信奇迹。誓言改變不了現實,就像心痛死不了人。別太執著,總會挺過去的。」
等門關好,屋裡只剩兩個人,他才鬆口氣。「到底怎麼回事?我可不想小丑一樣被人圍觀!」
「……想聽聽陌生人的忠告嗎?」
「幾個最大的城市,像『星港』,『庫蘇埃』,都圍繞著樹齡超過三百年的『石樅樹』而建——『庫蘇埃』譯成古摩曼語就是『不夜城』的意思。幾百尺高的樹冠,金屬枝條覆蓋整座城市,幾千條氣根造就『獨木成林』的景觀。最靠近主幹的地區屬於萊曼人的地盤,它們的巢像一個個倒懸的鳥窩,用混金和結晶礦物裝飾;金屬蜘蛛時刻維護樹木的根系和枝幹,清理染病的鏽蝕部分。『石樅樹』向所有生物提供不竭的能源——熱,電,蒸汽——都來自地下的岩漿。從它身上可以直接獲得幾種稀有金屬,當然了,作為代謝產物,毒氣和『孢子云』也各有用途。
「說點我不知道的。」
溫暖。
「沒。像個嬰兒。」
話已經說完,擁吻取代了語言。指尖像觸到一團溫暖的火焰,扭動的肢體摩擦出低沉嘆息,肌膚散發著慾望的氣息。房間很暗,婚床變成暮色氤氳的濕地。她以獻祭的姿態展開,任憑衣物隨著他凝重的呼吸紛紛剝落。輕咬下唇,背弓起身體,窗口射進的冷光一觸及黃銅般的細膩肌膚,立刻鋪灑出斑駁光暈來;影子細沙似的流淌,深淺有致,沿陡峭的弧線高低起伏,勾勒出每次呼吸的輪廓。他俯視這炫目的景象,不由地雙眼緊閉——高空墜落的錯覺瞬間攫獲他,暈眩感好像發出一聲破碎的輕響……
「我宣布,婚禮開始!」
……
八小時前。
「抱歉讓你失望。」睡眠不足的傑羅姆同樣缺乏耐心。「我這就去換張體面的臉。」
澤德壓下矛盾的念頭,用只有對方能聽到的聲音說:「我是為她考慮,不是你!曼森伯爵幾次向我要人,不論如何,決不能把她交給純種!只要度過眼前的難關,我要你帶她離開普爾呼林,兩天後就走。路線我想好了,穿過『玄石走廊』和『磷灰窪地』,抵達貿易都市『星港』,你們就自由了!昨天我考慮了很久,你的到來不可能是巧合,你註定帶她走,我願意服從命運的安排……向我發誓你會保護她!就現在!」
「哪去了?」
「誰?」
「這樣啊……那我走了。」
沉默。幾分鐘后,低沉的女聲說:「你確定嗎?我不知道你的選擇對不對。」
懷特先生想想說:「什麼時候種下的?……唉,不用問,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莎樂美強忍笑容,安慰地向他身邊靠靠。對著個惹火尤物,傑羅姆很快又想入非非。所幸隧道到了盡頭,兩人面對一片約有城鎮所在洞穴一半面積的大空間。澤德早等得不耐煩,見他們到來,眼光上下打量。傑羅姆一臉無辜,莎樂美反而賭氣地粘在他身邊,讓澤德先生有些不好受。
「嗯……你走吧。我累了。」
粗暴地鼓起肌肉,推拒隨著短促的喘息應聲而止;他眼神狂亂,歡叫聽起來好像失聲的哭,液腺失控,淚水塗滿她臉頰和胸膛……她漸漸放棄了抵抗,像顛簸海面上一片邊緣泛白的葉子,躺在呼嘯浪濤的半圓臂彎中,被裹挾和搖曳著,投向前方匕首般的岩礁。
眼看著支架被緩緩送入豎井,傑羅姆吃驚地問:「幹什麼?」
「不只是外表,眼神、表情,還有冷笑的架勢……太像了!凡人怎能有這樣的神光?不可思議!」
「到了。」
裁縫連連點頭。「絲毫沒錯!就像『狄拉克希姆』再世……不是親眼所見,怎麼也不能相信……」
「從何說起呢……你看起來像極了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澤德好像強裝出一臉嚴肅,「雖然我尊重不同信仰,可這位人物的確存有極大爭議。『收割者』狄拉克希姆,實際上確有其人,曾在『議會大分裂』時期組織反對派,試圖推翻『等級會議』體制——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很可惜,後來被議會支持的軍閥誘殺。平民和不滿現狀的把他奉若神明,純種對他恨之入骨……咳咳,總之,他被當作政治自由的象徵、以及管理生殖行為的神祇受到崇拜,各個藥店出售的『特殊』藥物都有他的徽記……當然了,作為『男子漢』的標誌,還不壞吧?」
「讓他過去。」澤德先生及時出現,臉上掛著疲憊的表情,似乎有事發生。
「一點不。」傑羅姆只能承認,「但是男人女人,都要服從現實,我等於買了你……不光彩,我承認。」
她理理鬢髮,綠眼睛迸發出幽深的光芒,像初見時一樣令人驚嘆。「我不欠任何人,我的生活被人擺布太久了,活著對我來說少有值得慶幸的部分。如果說痛苦也有價值,怎麼還有人憎恨仇敵呢?我不欠我母親,她不為生我才找男人。我不欠澤德,或者其他混蛋,他們不為愛我才來找我。我不欠你,你不過拿我開心,把我用作顯示自己的陪襯。你一定活得挺順心,不是嗎?要不然怎麼會相信『虧欠』這種事?就按你說的,真有誰都不欠的人嗎?」
傑羅姆不斷冷笑。「怎麼我一點都不意外?」
自信重新回到他身上,傑羅姆理所當然地挽著對方手臂,等出了後門,他們沿一條狹窄的隧道前進,洞壁爬滿發亮的菌類,只有腳步聲在四周回蕩。
「把燈點亮,讓我們看看你找到的姑娘……」
「嗯。」
「是啊是啊!現在搞錯還有調換的機會,嘻嘻!」
「你……不太一樣。我說真的。」傑羅姆感到對方靠的很近,不由得心怦怦直跳。女聲低回地說,「如果……如果你是真心對我,能不能帶我離開這……找一個隨便什麼地方,簡單地過完這輩子……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有人能聽我說話,真正明白我的心意……」
莎樂美輕蔑地說:「很在意別人的想法嗎?口是心非的傢伙,你的行為可不像嘴巴那麼洒脫。」
宴會開始,新郎得到喘口氣的機會。主婚人忙著大量增加食品和餐具,森特先生被人拉進一間小屋,門一關,四周突然安靜異常,狹窄天窗成了唯一的光源。十幾雙綠眼睛忽閃著,只聽見少女的嬌笑。
莎樂美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眼前出現一座粉刷不久的房屋,傢具用品一應俱全,就是塗料味讓他頭暈。
「你從地面上來,我卻在這鬼地方住了二十年。知道兩邊最大的不同在哪嗎?」
澤德禮貌地請其他人先出去,大家議論紛紛,傑羅姆乾脆面對牆壁不說話。
傑羅姆很少留戀睡眠,在通天塔他連張床都沒有,只在疲憊之極時倒進睡椅中,盼著能有一夜無夢的休憩。
傑羅姆緩緩說:「只有你的眼睛看起來很不高興。事實上,你大部分時間都閉著眼,不想被找到。我只好先消失一下,為你留出點空間。」
「欠?」莎樂美異樣的眼神讓傑羅姆一陣發怵,眼前的女子決不是軟弱可欺的類型。「你不覺得可笑嗎?」
※※※
「所以?」
「讓她帶您去裝扮裝扮,待會兒會有不少賓客。原諒我失陪了。」
「什麼意思?」
聽完這些冰涼的話,澤德發現對方比自己更接近惡魔的思考方式。向陌生人尋求幫助,可能是他做出的最愚蠢的決定。
女聲聽出了言外之意,「你拒絕帶我走。」她的態度正處在微妙的部分,「相當直率,不像澤德還要為沒辦法的事擔心。」
「你不知道嗎?」
三人站在樹下,澤德對懷特先生點點頭,目光轉向傑羅姆,半天沒說話。傑羅姆想起他和莎樂美的關係,再想想自己不久前做過的事,臉皮再厚也有點尷尬,半心半意地查看樹身。雖然理論上他的行為還不算明搶,但原本就對澤德過意不去,森特先生不由得臉上發燒,匆匆用粉底掩飾的指印好像突然暴露無遺。
澤德緊張地旁觀投放過程,一時沒人回話。一個滿頭灰發的老半惡魔一眨不眨地盯著整個過程,直到樹種發出閃閃藍光,他才舉手示意停下來。「暫時別動。三十分鐘。」說完就在一邊坐下。
「男人的自信,了不起。」聲音悅耳,卻含著微微的慍怒。「能解釋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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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們猜測一會兒,傑羅姆平靜的聲音響起。「感謝捧場,女士們。不介意讓我倆單獨說幾句吧?」
澤德剛想解釋,老頭子把他叫過去說話。過了五分鐘,他才擦著汗走回來。
「你很了解女人嗎?」
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十年、還是更多?自從轉變發生在他身上,或者說生活在眼前崩潰,他再沒奢望過所有這一切。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老頭子把單片眼鏡夾緊,亂草似的頭髮隨腦袋來回搖晃。
澤德先生假裝沒見到新郎的窘境,飽含感情地大聲說:「祝願這對新人的愛情、像『石樅樹』一樣根深葉茂,開花結果……」
「不會跑了吧?」
傑羅姆懶得再多說,對方的死腦筋實在不可理喻。
傑羅姆一時獃獃的出神,沒聽清對方的話。
半惡魔從暴怒中清醒過來,全身發抖地說:「你簡直……好吧,讓我們理智點!你想談條件?我們的交易呢?」
莎樂美看他一件件穿好衣服,一天前兩人還素不相識。比婚禮本身更荒唐,剛從最深的親昵中掙脫出來,這個男人已經急著道別。
推拒。激烈地推拒。臉頰滾燙著疼,他來不及後悔自己的輕率。混合了汗水,她的肌膚閃光,鮮紅雙唇咬著髮絲,前胸和細腰波浪般起伏。這一刻他決心佔有她。就算搶,也要讓她永遠屬於自己!
「我建議,」澤德苦著臉,差點狂笑出聲。「暫時不要冷笑。這位神祇的招牌動作就是冷笑……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吧?」
「看看你,哪像個要結婚的樣?」
——淚珠嗎?如果現在房子倒塌,會不會死的太難看啊?
「月亮?混蛋?」傑羅姆一頭霧水。
不論出於何種動機,這類說法正好觸動森特先生的痛處。雙臂像鐵環,用力箍緊女子的纖細腰肢,不待她發出驚呼,唇齒碰撞,擁吻一時窒息了她。傑羅姆感到對方長著前端分叉的舌頭,全身火一樣灼人……理智被完全拋開,雙方肢體交纏,像交媾中的蟒蛇難分彼此。呼吸的需要被憤怒和情慾取代,天鵝絨般的唇片布滿敏感神經,摩擦帶來令人驚怵的感官體驗。直到缺氧造成的暈眩敲打著顱骨,唇片才不得不分離。傑羅姆喘息著,無力的拳頭搗在他背脊,等喘息平復,屋裡一時沒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