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十七章 迷亂

卷一 火花

第十七章 迷亂

「慢著!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森特先生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澤德認真考慮一會,這才注意到對方操一口極流利的現代摩曼語,口音很是熟悉。
漸漸的,死寂有了層次。慌亂時發出單調的「嗡嗡」聲;平靜時一如滴落水面的露珠,向四周發散靜謐本身;當他進入最深的傾聽狀態,明明有個縹緲之音向他低回細訴,那語聲引誘他加入恆久的安睡之中。
「螢火蟲。」澤德放慢腳步解釋說,「沒長大時吐絲結網,發光吸引小飛蟲,長大后就變成咬人的蚊子,忙著吸血和交配。怎麼說呢,成長這回事的確有利有弊。」
過了五分鐘,半惡魔從打擊中恢復神智,一時卻還站不起來。森特先生的拳頭雖不像精通徒手搏擊的戰士那麼致命,可力道也足夠對方消受。他直盯著半惡魔不說話,短劍安靜躺在一邊,隨時準備完成言語完成不了的任務。
前方火花一閃,藍色亮光射來,像孤寂海面探過薄霧的燈塔,一道光柱照亮前路。
他想起哪本書上說,只要鎮定、更加鎮定,你總能從身邊的細小物品中找到解脫困境的方法。
——你的婚禮怎麼不邀請我?
綠眼睛。
不一會,傑羅姆就盤膝坐在軟墊上,望著面前的飲料發獃。杯里的塊莖散發淡淡葯香,氣味樸實清新;照明的光源是一隻碗口大的深色蘑菇,放射淡綠光芒,模糊了飲品的色澤。
澤德先生解釋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用貴金屬交換爛木頭:培育大密環菌和它的伴生物,天麻。大密環菌足夠照明,天麻塊莖有鎮定作用,還能製成極佳的安眠藥物。」
空氣都被話音里的決心動搖,變得焦灼起來。
半惡魔在黑暗中快速說:「就在前面『石簾』背後。請讓我大聲說兩句,我們的住民可以用燈光指路。」
門口守著個粗壯的半惡魔,身穿全套奇怪的甲胄,像是用巨大甲殼製成,散發出綠光;他小心後退兩步,弩弓片刻不曾離身,眼睛卻向雙手被縛的半惡魔尋求命令。
總算森特先生還有點良心,「我不需要奴隸,請把契約燒掉。」
一定是光線造成的錯覺,或者由於茶水中的天麻……傑羅姆·森特呼吸困難,瞳孔收縮,不自覺地半跪起來。
傑羅姆還在沉吟不決,跑在前面的「深溪人」已經到達「石簾」位置,發出一串模糊的叫喊。前方火花一閃,藍色亮光射來,像孤寂海面探過薄霧的燈塔,一道光柱照亮前路。
他毫不遲疑地打開懷錶,距離傳送門關閉已經度過四小時。畢林曾提到,準備傳送需要六小時左右,這樣一來最樂觀的估計,他還有兩小時返回貨堆,才不至於錯過傳送門的再度開啟——至於悲觀的估計,此時多想無益。
在澤德先生的介紹下,傑羅姆掃一眼三組主要建築群。緊湊、簡潔,房屋和岩洞本身色調和諧,少有超過三層的建築。住房最大的特點就是實用,見不到華而不實的飾物。再提高視線,藉著空中的光亮,可以看見圍繞洞壁螺旋上升的窄路,開鑿于岩壁當中,直至觸及洞頂。人影憧憧,很多活物在數百尺高度敲敲打打,冷寂的地下竟顯得生機勃勃,超出傑羅姆的預計。
傑羅姆感到周身發怵,脖子不聽話地僵硬著。來人罩在兜帽和斗篷里,比身後的澤德矮了一個頭。半惡魔雙手放在對方肩膀,眉頭深鎖,猶豫一會,拉開了兜帽。
「當然了,您想看看交易的文件嗎?」幾張用某種纖維織成、質地光滑的契約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面前,全用古代摩曼語寫成,很多部分讓他看得暈頭轉向。
這雙眼睛牢牢吸引住他的視線,彷彿一片布滿水氣、蕩漾著馬尾藻的寂靜海面,被難分晝夜的曖昧光線包圍。豐盈的唇片和微微上翹的下頜,顯示了倔強的性情;古銅色皮膚好像會反光,黑髮略微捲曲,小巧的鼻樑呈現微妙弧度。對方也在打量森特先生,眉頭微皺,露出個認命的神情,顯然不太高興。
「住手!請停止!」語調急切,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帶著低沉的喉音,對方用現代摩曼語發出請求。「您手中掌握著我們的太陽!請別毀滅它!」
——別針……燈芯草……一瓶睡眠藥劑……一段粗鐵絲……
「會面雖不愉快,您的心情可以理解,我也有待客不周的地方。請容我作自我介紹,」半惡魔微微鞠躬,「在下是商貿城鎮『普爾呼林』的貿易總長,您可以稱我為『澤德先生』。既然有生意可談,現在放下成見,對雙方都有好處吧?」
澤德見他喝了一口,現出微笑說:「儘管放心,我們沒有慢待客人的傳統——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十秒。」
一番權衡過後,完整考慮各種情形,冷靜地做出判斷。森特先生毫無懸念地說:
等他在腦子裡編好目錄,又一件件反覆思索半天,他只得承認,有些困境不是個人能解決的。
「生意。一筆『互利』的生意。」
澤德冷冷地說:「這不由你決定!你的任務不只是在文件上簽字,在使者面前,我要整件事看起來合情合理,讓對方找不到翻臉的借口。哪有人自願放棄到手的珍寶?你的行為不合邏輯,我只能假定你神智失常,替你做出決定。婚禮舉行和樹種下種同時,你們至少得扮演兩天的夫妻,個人意志在所有人的安全面前必須讓步!」
傑羅姆眼花繚亂,心想當我是白痴嗎?和惡魔做生意,不吃虧才是異數,除非腦子出問題,他怎麼可能輕易上當?!
傑羅姆最終向現實妥協。既然獨自求生希望渺茫,相信對方又有什麼損失呢?就算前面是個陷阱,最多拉幾個敵人給自己做伴好了!
輕輕嘆口氣,他考慮是不是先睡會兒?沒準兒醒過來就發現自己發了一場惡夢。
「放下武器。」半惡魔雖然被綁著,對方聽到他的命令還是馬上執行了。「用不著防備,你只管關好大門,別讓蝙蝠進來。」
澤德沉默地分開斗篷,貼身的皮革衣料讓傑羅姆不能抑制地臉紅……他原以為自己六歲以後就失去了臉紅的能力。女子對他的反應見怪不怪,她簡直是作為昭示男女性別差異的標本而存在。
森特先生可不這麼認為。
想到「其他出路」,傑羅姆只好苦笑起來,這座岩洞可能通向任何地方,還是往回走希望大些。
「也就是說,您的人跟這次不幸無關?」傑羅姆想到不久前和自己廝殺的純種惡魔,不無諷刺地問。
經過一番波折,渾身被汗水浸透,肉體疲倦和精神亢奮左右著他。傑羅姆試圖用簡單的邏輯排除幾種可能。敵人,如果說真有的話,顯然希望他自己發瘋。可能是不具備正面對抗的實力,也可能想玩玩貓捉老鼠的把戲。至於動機,傑羅姆從挎包里取出「石樅樹」的種子,吃驚地發現種子散發三色光芒,不久前在「光亮術」照射下他竟沒有注意。光芒雖然微弱,但對他適應微光環境的眼睛也算勉強夠用。
澤德淡淡地說:「生在戰爭年代不是我的選擇。問問您自己,戰爭對誰有利?士兵在前線賣命,平民的財產被徵收重稅,恥于發戰爭財的商人同樣得付出代價。我痛恨暴力,三個月前這裏的人口大約是現在的一半——另一半是躲避戰亂的流亡者。不論內戰、還是種族間的紛爭,半個世紀來少有間斷……」他冷然注視傑羅姆,「誰對誰錯?您有把握下斷言嗎?我毫不關心曼森、或者赫斯先生的貪慾,我的人現在面臨很多困難,這是唯一需要我擔憂的部分。至於『間接傷害』,很抱歉,讓那些戰爭販子去抵償吧!」
接下來,寂靜在有意傾聽的耳邊發出微弱回應,似乎能聽見風拂過面頰的響聲,遠處傳來野獸嗚咽般的轟鳴……傑羅姆背後滿是冷汗,這才發現所有聲音都來自自己的耳鼓。空氣似乎有了份量,壓在雙肩感覺越發沉重,包裹他的黑暗變得濃稠起來,緻密地阻礙著呼吸。
對方的身高頂多四尺二、三(不足一米五),臉面扁平,毛髮稀疏,任何人都能從這生物受驚的表情看出他毫無威脅。
他想到,既然兩邊的交易持續了很長時間,這附近肯定有敵人的據點。雖然處境不能更差,但絕境中應當看到希望,自己的優勢在於狀態良好,也沒有負傷。像他這個級別的戰士和施法者,即使身處地獄底層,也要嘗試掌握主動。
半小時后,經過劇烈的心理鬥爭,軍人的一面佔了上風。就算天塌地陷,也不能坐著等死。他首先理清頭緒:
聽到這些強詞奪理,傑羅姆才真的找不到翻臉的借口,澤德要害他也不用如此大費周折。半惡魔似乎急著把眼前的尤物送出去,傑羅姆實在想不出、一個正常的男性怎麼會有這種舉動?到目前為止,整件事處處透著詭異的氣氛,如果自己不是身在夢中,事情背後定然還有複雜內情。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暫時迷路嗎?
「一分鐘。」
「我明白,地表的居民不太可能相信我的說法。但是……」半惡魔小心地坐起來,每個動作都做得很清楚。「再過半小時,你相信我都嫌太遲了!」
「您猜怎麼著?這隻『破魔之戒』還是本鎮售出的寶物呢!戒指背後是不是有個用於發動的歇倫字母?」澤德先生輕輕嘆息,「聽說持有它的法路瑪大人在跨過空間裂隙時沒了音訊,戒指採用分期付款,他剛付到一半,可讓我心疼好一陣子!……所以說,冥冥中自有主宰,您的到來難道是巧合嗎?」
一會兒功夫,公證人無聲告退,契約和印戒被收回原處,澤德先生站在淡綠色陰影中,窗外傳來陰鬱的號角聲。半惡魔的眼睛被眉骨投下的陰影覆蓋,長嘆道:「『無底的戒心,你比無厭之欲更難滿足。』就這樣……讓我盡最後的努力,也許還能達成共識。」
四周毫無動靜,甚至聽不絲毫到回聲,傑羅姆對空氣吐出威脅。
傑羅姆倒稍有點相信他的話——說謊說到如此蹩腳,又沒攜帶武器,如果是圈套,這人也太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了!不過,所謂「惡魔般的狡詐」他見識過不少,出人預料的陷阱也不是新鮮事。
「我是說……」
「三十秒。」
「轉機?」
「能不能……」
莎樂美渾身一顫,澤德吃驚地搖頭。「作為她的所有人,你有權賦予她自由人身份。一旦燒毀契約,她也有權決定自己的去留。這種情形下,我不能保證任何事。」
停止移動,等喘息平復,傑羅姆專心傾聽附近的響動。
不知什麼時候,公證人又抱著一堆文件站在他身旁,簽字簽到手腕失去知覺,十指指尖沾滿赭石色印痕,數不清的印章蓋過,最後全部文件一式三份,兩份用火漆印封存……傑羅姆已經頭暈眼花,五、六個小時的透支精力和高度緊張此時產生了效果。聽著澤德和公證人翻看法典,不時爭論兩句,他自己趴在石桌上半睡半醒,幾次被搖起來補簽文件。
傑羅姆實在沒法提出把他嘴堵上,對方合作的過了分,也只有走一步再看。跟在半惡魔身後,前方「深溪人」瘦小的身影時隱時現,不斷焦急地催促他們再走快些。「光亮術」馬上就要用完,眼前終於出現一道新的洞壁。不像他畫在地圖上那一面,這裏的洞壁光滑、呈淡青色,似乎是由上方垂下的很多石鐘乳天長日久結成,像一道天然的巨大帷幕。即使不了解岩石發育的過程,傑羅姆也能看出洞壁存在的時間應當比其他石頭短些。
「不妨說來聽聽。」
「怎麼?您連這一步也想好了?!不可思議!」房門無聲開啟,一個早等在外面的精幹半惡魔走進來。澤德先生指著他說,「公證人。這是他的資格證明,請仔細過目。」
一個「深溪人」,惡魔的奴隸,完全不具攻擊性。
——聽……這是我的心。
他明明按照石筍上箭頭的指向前進,卻沒見到作為下個地標的小池塘。再跑五分鐘,又一座畫了箭頭的石筍出現在面前。傑羅姆毫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對地形和地標的記憶是軍訓的重要內容,不可能出現低級失誤。他馬上掉頭往回,直等到「光亮術」二十分鐘后熄滅,竟沒見到任何辨認方向的標誌物,地圖突然失去了作用。只剩一個「光亮術」,也就是說只剩半小時的照明,傑羅姆站在黑暗中,反覆考慮自己中了埋伏的可能,一顆心像墜入冰窖,由內而外倒抽一口涼氣。
隨著懷錶闔起,「敲擊術」咒語被大聲念誦出來。
暗示是露骨的。澤德先生重新考慮對方剛才的虛偽姿態,他沒料到竟然遇上一位老手。
傑羅姆想想,事情到了這一步,自己不可能永遠防備偷襲,不讓步會馬上陷入僵局。快速做出決定,他割斷半惡魔手上的繩索,短劍也收回皮鞘。
他慢慢轉身,雙手交擊,只聽見房門打開又關閉,屋裡多了一個人。
傑羅姆把倒下的傢伙翻過來,就見到一位面貌英俊的半惡魔。
澤德搖搖頭。「哪來的時間?曼森伯爵的使者三十小時後到達……純種們急著奪取樹種,為什麼會等待這麼久呢?」
傑羅姆強迫自己停止幻想。他對自己說,我會數到三。等數到三,要麼所有聲音都不存在,要麼我就簡單地發瘋、對自己說話,再苟活兩天然後渴死。三個數數完,風聲、滴水聲和詭異的低語消散於無形。一想到自己差點被軟弱擊敗,傑羅姆不禁深深自責。除了戰鬥到底的意志,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屈指可數,一旦喪失勇氣,活著也不過是走肉行屍。
番茄的味道實在不佳,傑羅姆吃完一刻鐘后,胃疼的毛病就犯了。抱著腿靠在洞壁上一小會兒,四周連滴水聲也聽不到,只有自己隱約的心跳傳來,靜得讓人發瘋。他苦苦忍耐由死寂產生的絕望,照明的硬幣再次熄滅,腦中的「光亮術」只剩下兩個。石頭奪走不少體溫,傑羅姆站起來徘徊,現在他必須選擇路線。要麼回到貨堆,靜待自己人或者敵人的到來;要麼沿洞壁前進,尋找其他出路。
「我並非不通情理,對地下的風俗也略知一二。」傑羅姆淡淡地說,「因為個人經歷,我對種族差異引發的仇恨不感興趣。」
澤德重新審視傑羅姆,又把目光轉向沉默的莎樂美,最後現出古怪的表情。「也許都是命中注定?……現在兩宗交易都還沒有立約。莎樂美,雖然你將成為自由人,這一刻我還是你的主人。我要最後行使主人的特權——作你的主婚人。兩天後你會獲得自由,到時一切都看你的意願了。」
「說實話,一開始,跟您碰面可能產生的後果也讓我猶豫好一陣。雖然現在到處不太平,可我們這群人希望保持中立,向有需要的客戶提供服務。我個人喜歡與人交涉,不過面對武裝的軍人,言語效力有限。就像這一次……」他現出沉重的表情,「一條重要的往來渠道受到損害,本來和地面溝通就很不容易,可理智說服不了刀劍……實在令人惋惜!」
傑羅姆無言以對。她緩緩梳理黑髮,水草隨著滴血的梳齒相互纏結,拉扯著船身,傳來濕淋淋的撕裂聲。
自己被困在地下可能幾百尺深的洞穴中,地形完全陌生,四周屬於敵人的地盤,沒有安全可言。首先要保持不斷地移動,坐在爛木頭上目標太顯著;其次,自己很快就需要可用的飲水,食物倒還有罐裝番茄。至於獲救的途徑,只能盼望傳送門再次開啟,自救純屬無稽之談。
第二個影子從暗處現身,傑羅姆一見,就鬆口氣。
反覆默念這名字幾遍,半惡魔試探著開口。「森特先生,沒有惡意地問一句,您以為通往地表的傳送門還有開啟的可能嗎?」
這人走到距離傑羅姆二十尺的距離,絲毫不敢前進,雙手半舉,做出個毫無威脅的動作。
越過連接前門的狹長甬道,傑羅姆沒發現任何防禦設施。等他們步入一片寬廣的空間,商業城鎮「普爾呼林」的壯麗星空讓他瞪大了眼睛。
「你!……唉!算了!」澤德先生在反悔的邊緣徘徊一圈,最終還是遵守了原則。看看閃爍的樹種,再看看旁邊的佳人,他的表情也是喜憂參半。「莎樂美……你的主人在那邊。我很抱歉……」
傑羅姆感到澤德話音里流露的強烈渴望,超過了談判技巧可以掩飾的深度,讓他的話聽來句句屬實。
傑羅姆慢慢對自己嘀咕兩句,那聲音好像來自另一個人。時間的流逝變得含混不清,被絕對無光和沉寂包圍,懷錶的「嘀嗒」聲彷彿就在耳邊迴響。傑羅姆徒勞地想抓住點什麼,面對死亡的威脅都能巋然不動,現在他的右手卻禁不住顫抖著,感到被凍僵似的麻木。
傑羅姆驚訝地合不攏嘴,感到哭笑不得。「咳咳,實在出人預料……分期付款嗎?」這樣一來,他協會會員的身份不言自明;面對戒指,澤德的鎮定也讓他印象深刻。
「你帶路。」他考慮著最穩妥的方式,慢慢說,「我要把你的手綁起來,只要不亂來,我不會背後動手。」
——冷靜點,聽聽理智的聲音。你是個有自尊的男人,美色當前正好考驗意志力。什麼場面你沒見過?沒什麼大不了的,別做出讓自己後悔的蠢事。就算為了面子,你也該硬撐一會兒……沒見她之前不也活得好好的?你能挺住!不論如何,看你的了!
想到「告一段落」的含義,傑羅姆無言以對。就算澤德強留他,他也不能馬上翻臉,現在加上這倒霉的巧合,事情眼看就會無法收拾。
半惡魔捏捏手腕,一時沒說話。傑羅姆暗中摩擦左手戒指,像初次見面似的跟他對視。
斗篷和兜帽恢複原狀,半惡魔聲音里透著遺憾。「一換一,公平交易……想好再答,我只問一遍!」
澤德先生在洞內最高的建筑前停下腳步——一座鑿空石筍建成的三層小樓。「就是這,樓上請。」
身穿鮮紅婚紗,蒂芬尼眼望濃霧瀰漫的彼岸,朽壞的甲板發出呻吟,整條船在流淌的霧氣中航行。
再前進一會兒,洞壁終於出現。石壁向上匯入洞頂,在他站的位置大約二百尺高,抬頭看看只覺得氣勢迫人。傑羅姆取出隨手塗抹的簡易地圖,在幾個地標最上面畫出左右延伸的橫線。地圖的方向是他亂選的,每次坐下來休息,他都會面對自己指定的北方。
洞穴的總體結構大得驚人,到現在他也沒摸清周邊的地形,似乎一直在向下傾斜的平坦地勢中行進。途中遇到一處水源,是由石鐘乳滴下的水滴匯聚而成。傑羅姆把光源湊近,小池塘里竟然遊動著鱗片蒼白的盲魚,原本是眼睛的部位,被一層眼瞼包裹嚴實,看來池塘通往一處活水。他不敢從這裏取水,就記住池塘的位置,萬不得已時,可以作為食物來源。
「『地龍』?」
傑羅姆只好向他請教。澤德不慌不忙地說:「因為接下來的三十小時,屬於『地龍』活動的時間,即使號稱『無所畏懼』的純種惡魔,也不能和它抗衡。所以赫斯伯爵收到樹種的信息后,提前一周派來代表,等待不確定的具體傳送時間。不是我不願意,接下來的一天多,鐵門不會開啟,而您會感到頻繁的地面震動,我的話也就有了根據。」
打定主意,傑羅姆檢查一遍法術和武器,確保東西都帶在身邊;然後用施展了「光亮術」的硬幣照明,背上幾罐番茄,就此踏上旅途。先選貨堆和不遠處一根石筍作路標,走到石筍邊再選前方另一石筍,確保兩座石筍及身後的貨堆處在一條直線上。就這樣,用三個點確定一直線,傑羅姆陸續在二十個標誌物上畫下箭頭標記,前進了整兩小時。
「這麼說,你的小把戲,」傑羅姆的語氣不用假裝也很駭人,「是一種『好客』的表現嘍?」他指的是更換路標、誘使他迷途的事。
傑羅姆沉默了十分鐘。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想從微弱的表情、動作看出破綻。理智告訴他應該馬上消滅眼前的傢伙,但是面對全然陌生的嚴酷環境,就算沒有迷路,他也沒把握自己脫走成功。想起傳送門重開的可能,也只是自我安慰一下,畢林有充份理由永久關閉它。雖然對方是個惡魔,但是一上來就表示沒有惡意……傑羅姆很難不考慮剛才的情形,殺了對方,自己馬上又變成獨自一人,要在無光無聲的窘境中掙扎求存。
紅色皮膚不像純種惡魔呈現血紅色澤,反而像由於運動產生的健康潮紅。前額生有一對短角似的突起,發色烏黑,鼻高目深,看上去十分搶眼;他現在滿臉痛苦表情,不斷張嘴乾嘔,抵禦打擊的能力弱得出奇。
眼看弩弓放下,對方開始推動鐵質大門。大門足有十幾尺高,長度更是寬度的兩倍,堆起來卻毫不費力;大門沿著油光閃閃的金屬滑槽緩慢合攏,似乎被設計的相當精巧,沒發出絲毫噪音。不等門關緊,死寂的洞穴里就傳來飛行時撲動翅膀的響聲,十幾秒后,響聲夾帶一陣狂風,整個洞穴都被蝙蝠的嘶叫填滿。
「這當然。初來乍到,對閣下多有冒犯,實在抱歉。」傑羅姆慢慢掃視周圍,戒指還處於待命狀態。
沉吟一會兒,傑羅姆下定決心說:「這一部分不用你擔心。燒掉。」
「以我們的習俗,主人有待客的義務,但主動詢問客人的名姓被認為相當無禮……」
半惡魔馬上辯解道:「我是個……商人,不是戰士。我們的城鎮很需要『石樅樹』的種子……如果你沒發現路標被改變,現在我們已經坐在桌邊談話了!請相信,被改動的路標指向我們的居住地,那裡沒有幾個武裝人員!」
「呃……不知道……」
身處絕境,可能摧垮薄弱的意志,也可能激發強大鬥志。傑羅姆完全肯定,現在的自己會堅持到最後一刻。
雖然沒有威脅的意味,這傢伙的口氣卻變得自信許多,如果他真是個商人,這類看形勢說話的態度也就不足為奇了。
聽到還有轉機,半惡魔嘆氣點頭說:「我明白!只要動作快,還有機會回去!你放心,我不是巫師,如果你不同意,我一個字也不說!」
小心戒備中,傑羅姆沿光照前進。直至到達人為開鑿的入口,料想中的暗箭也沒出現,不知應該慶幸還是更加擔憂。
「原來如此。」傑羅姆握著黏土燒制的茶杯,呷一口飲品,清涼的熱氣使他精神一振。
時間流逝,昏沉的夢境中,蒂芬尼的身影若隱若現。
「您的話容我考慮一下。如果像您說的,『普爾呼林』不願捲入戰爭,樹種的歸屬未必就不能商量……現實情況下,我還是您的客人,總要對主人的盛情稍加回報……」
「成交。」
「鎮子不大,不過很有些脾氣怪異的傢伙。主要空間就如您所見,另外還有若干狹窄的分支……我們盡量不去打攪最深處的『原住民』。」
「光亮術」照耀下,「深溪人」慌亂地舞動手腳,遮住自己一雙大眼睛。雖然生活在地下,這些生物的眼睛卻佔了整張臉的三分之一,乍看像某種小女孩玩的誇張布偶。
傑羅姆碰了個硬釘子,本想用冠冕堂皇的借口爭取主動,對方一番話卻讓他聽得暗暗點頭;澤德先生不止相貌堂堂,言談舉止也令人稱道,如果再用空洞的言論試探對方耐心,傑羅姆覺得自己未免太不識趣了。
「咳咳,請……不要使用暴力,我不是……咳咳……你的敵人。」
鐵門發出嚙合的響聲,半惡魔鬆口氣,「現在安全了。就算不相信我,但是到了我家,總不好繼續把主人綁起來吧?」
「暗地裡的朋友,」傑羅姆聽到自己的聲音被空曠環境所吞沒,繼續用現代摩曼語平靜地說,「我給你三分鐘。三分鐘后,『石樅樹』的種子將被碾成碎片。」
傑羅姆開始覺得澤德先生露出了故事書里才有的、誘人犯罪的表情,配合他英俊邪異的面貌,把種族特徵發揮到了極致。
「既然說到『談生意』,必須明確雙方立場。」傑羅姆現在小心翼翼,令對方失望可能帶來一連串難題。「我的身份您應該有數……直說吧,毀滅樹種是我完成任務的直接途徑。當然,這樣做並不高明,帶來的後果很可能是個人無法承受的。但是,我身處困境並不能增加您談判的籌碼。就像您對自己的城鎮負有義務,我也得履行我的職責。樹種可能變為支持戰爭的武器,您能保證這裏不會製作更多『破魔之戒』嗎?或者您的商業活動不會間接危害地表生物嗎?」
「夠了!」傑羅姆沉聲低喝,話音在屋裡回蕩。「如果我長著一張輕信的臉孔,抱歉讓您失望了!」
半惡魔不停向一個方向張望,臉上的絕望和懊惱實在逼真。他見傑羅姆全不說話,好像認命地閉上嘴,也一言不發。時間流逝,不遠處的「深溪人」發出哭喊,「主人!沒時間了!沒時間了!」
澤德嚴肅地說:「債務奴隸。這是她的契約,你最好妥善收藏。」
「威脅我?你憑什麼?」
再過十分鐘,他收拾一下原路返回。施展了「光亮術」,傑羅姆開始勻速跑動。一方面為爭取時間,在光源用完之前返回原地,另一方面也想通過跑步緩解胃痛。等他見到第四個畫出標記的石筍,事情變得不對勁起來。
兩人順著主要街道邊看邊走,目中所見儘是「深溪人」和半惡魔,一律是沒有武裝的平民,正忙於各自的工作。看到澤德先生,人們大都停下致敬,豎起衣領,傑羅姆毫不起眼地緊跟著他。
傑羅姆說:「叫我森特就好了。」現在身處異域,似乎沒有隱瞞名姓的必要。
「理智地說,很難。但理智決定不了現實,我還抱有一點奢望。畢竟還有時間。」
森特先生從沒這樣鎮定過。
等傑羅姆回過神來,不自覺地把眼前女子和薇斯帕作比。不像薇斯帕精緻內斂的美,眼前的女子透著強烈的誘惑力,讓他喉嚨發乾,心跳加速。
「時間到。」
他眼神堅定,表情冷酷凝重,懷錶敞開,只有錶針的移動發出輕響。
「兩分鐘。」
「巨型蚯蚓,古代遺物之一。平時很溫馴,我們還能從它身上採集有用的體液,但每隔三個月,它們會變得極其暴躁,成為不能控制的禍端。適於居住的岩洞大多不是自然形成,如果您去拜訪住在這的歷史學家懷特先生——我忘了說,他也是個人類——會得到更詳盡的說明。總之,」澤德聳肩攤手,「您只有留到事情『告一段落』再說了!」
「不知道您對我們的政治體制了解多少?」澤德以問代答,態度卻很認真。
傑羅姆小心斟酌詞句。「一位對我產生重大影響的人物,許多年前被『惡魔議會』放逐到地面。我從他那學會摩曼語,以及不少關於地下的舊聞。如果您是說『等級會議』機制,我只聽過一些往事。」
澤德快速清晰地說:「我提供不能更優厚的條件給您個人——熔煉成標準金錠的純金——五十公斤!同時您以『政治避難』為名成為本鎮的合法居民,獲得三十年居留權。您要做的是,在幾張文件上簽字,對議會的使者表明您並未受到任何脅迫,全部手續有憑有據。最重要的是,樹種種下十小時就完全生根了,任何人也沒法改變既成事實。」他等傑羅姆想一會兒,才接著說,「這之後雖然歡迎您成為我們的一員,不過假如您決意尋找其他出路,我也能以個人名義對您提供大量便利。請別忘了我說的,『不能更優厚的條件』,樹種是無價之寶,交易本身物有所值……只要您有誠意,我會把條件列出來給您過目……想想吧,多想想……」
「主人?她是個奴隸?」色迷心竅使他失去一貫的洞察力,「奴隸」這個詞觸動傑羅姆一根敏感的神經,讓他一下清醒過來。
舉起灰白貝殼包裹的雙手,傑羅姆發出軟體動物才有的、無聲的嘶喊,化為一串氣泡,向頭頂的水面快速上升。
澤德見他陷入沉思,趁火打劫說:「很抱歉,我們只能收容您一天多,到時候就看您自己的了。」
他現在一邊數著心跳,一邊翻找自己的隨身物品。
「別介意,現在我們要談的生意遠比它重要。」澤德先生再次鞠躬,表情變得相當嚴肅。「樹種的事,請跟我到鎮里細談。不僅由於商業信譽,還有其他理由讓我們不可能從您手中強奪。話雖不好聽,但是不說清不能達成共識。不論如何,我保證您的人身安全。請給予我一點信任,您不會對此失望的。」
開始時,一切都被死寂籠罩,聽覺似乎暫時失效了。不知過了多久,傑羅姆挪動下僵硬的腿腳,背後盛番茄的瓦罐相互碰撞,輕響讓他嚇得跳起來。
傑羅姆·森特度過了身在異域的第一天。
「您剛才提到的……什麼來著?」
澤德深邃的雙目閃閃發光。「轉機!原本樹種的歸屬取決於曼森伯爵和赫斯伯爵兩股力量的較量。無論如何,我們只有承擔損失,幾乎不可能提出要求。現在不同了……曼森伯爵的代表三十小時后才能到達,依照慣例法,您現在是樹種的所有人……只要把所有權合法移交給我們,樹種一種下,曼森伯爵也只好接受既成事實。這種機會絕無僅有,所以我才冒險跟您會面,一旦事情辦成,任何犧牲都可以接受——包括我的性命。」
再往前走,照明的硬幣倏然熄滅,傑羅姆早有準備,短劍抵在半惡魔後背。「還有多遠?」
僵局持續了不到一分鐘,等森特先生的表情穩定下來,這兩位完全擺出生意人的架勢,友好地展開協商。
話講到這一步,傑羅姆從對方凝重的態度中看出些什麼,點點頭說:「請原諒我的多疑。既然如此,勞煩您帶路吧。」
二百尺高的漆黑洞頂鋪滿萬千光點,「閃爍」不足以形容這些活著的光,地面上很難想象如此「鮮活」的夜景。
「唉……沒想到您還真是行家!這就是憑證和印信,請檢查吧!」更多的印章、戒指和文件讓傑羅姆目不暇接。
下一刻對方被一記重拳抽在腹部,全身痙攣地倒下。短劍已經架在脖子上,傑羅姆寒聲說:「別再靠近!為你倆的性命想想!」
「我相信你。」傑羅姆掛著奇怪的表情,語氣冰冷,讓對方止不住臉色泛白。
「威脅?」半惡魔泄氣地說,「我只是不想死於非命!這裏很快會經過一大群洞穴蝙蝠,不會放過任何有熱量的活物!如果……算了,說這些也沒用。我只能請你看看四周,請好好運用理智!除了接受我的幫助,真還有其他活路嗎?」
澤德態度大變,鬆口氣說:「您不覺得我們註定要在今天見面嗎?如果換成隨便某個人,就算講上十小時,也未必能說清!」他沉吟一會,慢慢抬起頭來。「一開始您遭遇的是議會派來的代表,屬於支持赫斯伯爵的勢力。現在看起來,經過一番『角逐』,您最終獲得對樹種的控制權,也讓我們看到了轉機。」
傑羅姆沒想到真能訛詐得手,現在抓到個俘虜,也算絕境中見到轉機。他一邊坐等對方恢復,一邊警覺地四處打量。「深溪人」既不敢靠近,又不敢拋下主人獨自逃生,只能在不遠處來迴繞圈。傑羅姆不擔心他會有什麼不利舉動,這個種族以怯懦聞名,就算被惡魔主子大量宰殺,也沒有稍微反抗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