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十六章 焦土和小徑

卷一 火花

第十六章 焦土和小徑

收起紛亂思緒,樹種終於落入掌中。金屬種子出奇的溫暖,不知是自身散發熱量,還是死者殘餘的體溫。傑羅姆把它收進挎包,離開的時間到了。
「抱歉,先生。雖然來此路途遙遠,但是您剛才的說法很難被認為是好客的表示。雖然我們的『冠軍』酒只有短短一世紀,但任何遠道而來的客人都會受到熱情款待——我們從不拒絕品酒的要求,『酒中之王』的美譽並非自封。」
薇斯帕的聲音聽起來像夢囈。「一個人怎麼能確定另一個人和她想的一樣呢?要是有沒法戳穿的謊言存在,說話還有什麼好?」傑羅姆無語,她像下定決心似的輕聲說,「等風吹向北方,就來羅森里亞看看吧……如果此時你撒了謊,別忘了還欠我一個解釋。」
傑羅姆慢吞吞從行李車取出兩隻大木箱。
軍官咳嗽兩聲,「還是想別的辦法吧!反正這裏面積不大,我們分頭找找,應該會有發現。」
死者倒地,勝利者被「咆哮術」掏空了肺腔,忍不住深深喘息。
薇斯帕看起來老大不願意,皺皺眉走了。傑羅姆樂得清靜,坐著打水漂。他找到一塊扁平的石頭,打出了連續六個水花,高興地站起來。這時,孤樹的影子投在水面,樹梢部分閃動銀光。傑羅姆想了想,抬頭看看空蕩蕩的枝頭,找根樹枝在水裡慢慢搖,很快拿到了銀亮的鑰匙。
鑰匙似乎裹著一層透明物質,沒有生鏽,也沒有使用過的痕迹。看形狀,傑羅姆推測可能和一把大型鐵鎖配套。如果自己是個遊盪者,現在連鎖的型號也該一清二楚。他突然想到鐘樓的鐵鎖,看大小差不多……
傑羅姆考慮著桌面上的威脅,如果自己真的向協會完整報告,不知道會不會死的不明不白。對一群缺乏自製的瘋子,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遠些。
傑羅姆矜持地微微鞠躬,表情卻介於倨傲和謹慎之間,這種態度被稱為「帶刺的謙卑」,是科瑞恩著名的社交表情之一。
「怎麼,您不嘗嘗?」主人驚異地問。
「是這麼告訴我的呀……『樹梢藏著一把銀鑰匙,細心搜尋必有收穫』,難道數錯了?」
「這個足夠了。」森特先生亮出短劍,表情陰險地說。
「原來如此,」傑羅姆一聽又回來了,自己不合理的舉動已經引起對方的懷疑,總不能一走了之。「想聽聽符合邏輯的解釋嗎?」
「用手拍,它會自動消失。」薇斯帕好像剛巧路過,毫不停留地向前走去。
「給你的銀幣呢?」薇斯帕問他。
「如您所願。不過,我想提個不情之請,不知道能不能見識下著名的『帝倫』葡萄酒呢?」
對著傾進杯里的金黃液體,傑羅姆沉默片刻。先掂起細長的杯腳,目光向上端詳色澤,主人馬上再點亮一座燭台,抱歉地說,「光線不佳,如果您早上來就好了。」
「抱歉打擾,先生。我和我的朋友是從北邊趕來參加『和風鎮』豐收女神慶典的,請問……慶典究竟在哪舉行?」
軍官一副進了旅店的模樣,把腿支在桌沿上;造化師還是半死不活,像根爛木頭似的站著不動;兩位小姐(她們自稱是夫妻關係)看上去倒挺般配,就是衣著有些不搭調……這些人哪是參加慶典的樣兒!家裡突然擠進一幫怪人,也難怪他感到不安。
一個中年男人拉開木門,傑羅姆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葡萄酒味,單從氣味判斷,還不是一般貨色。那人見到陌生人,表情冷漠,一言不發地打量他。
森特先生只好勉為其難,走鋼絲似的挪過去,樹枝發出「咯吱」聲,枝梢被壓彎到接近水面。森特先生表演一會馬戲,在極險處轉身騰挪,幾次差點掉進池子里,讓下面的人嘖嘖稱奇,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森特先生隨時聽候差遣,一說要爬樹,他就施展一道「輕靈術」,小心地爬上背向池塘的一面,找了半天一無所獲。
快行幾步,岩洞的天頂眼看被夜空取代,「鹹水鎮」的戰事已然告一段落,他正好見到軍官一刀斬翻消瘦的男人。
畢林強調再三,話音里透著無奈,「……請相信,出於商業考量,我們完全不想開罪任何人,特別是關係密切的客戶。但是傳送裝置的存在可能引發嚴重事件,雖然我們具有充分的安全措施,但對某些強大的勢力來說……傳送裝置還是不可接受的。」
薇斯帕出主意說:「懸在水面上的一邊還沒找呢。是不是在那頭?」
薇斯帕低頭想了一會,自語道:「這樣嗎?也許是吧……」
「我只是不太擅長邏輯以外的領域。」
畢林停止胡思亂想,大聲說:「各自就位!」又特別叮囑消瘦的男人,「看管好水晶,如果有異狀馬上終止傳送。」
男人不耐煩的神色變得有些意外,傑羅姆肯定了自己的判斷,接著說:「雖然這消息令人沮喪,不過還是謝謝您的提醒……忘了自我介紹,我來自羅森王國的西羅克,小地方,您可能沒聽說過……」
「不知怎麼,最近總有些耳鳴。」傑羅姆左右張望,「小飛蟲……聽到沒?明明是秋天……」
傑羅姆表情嚴肅,微微搖頭。「並不是您想的那樣。雖然一些意外使好酒的口味與眾不同,但釀酒的是人,只有人才能出產好酒……西羅克的居民開始什麼都不懂,前幾年的新酒由於密封不好、或者酒窖溫度的關係,統統釀造失敗了。他們帶著不認輸的勁頭,改造了雙層蒸餾器,把自然發酵改為添加酵母,悉心照管葡萄園,用十三年才釀成最早的『冠軍』酒。那時國王已經換了兩位,撥給他們的行政補貼早用完了,這些人就是不懂半途而廢……」傑羅姆想起朱利安·索爾這位真正專家的話,幾乎原樣不動地說,「好酒像人一樣,光照,土質,蒸餾,還有誰都說不清的發酵過程,每一環都能造就截然不同的性情。好的品酒師可以判斷出葡萄生長的環境和地點,可是,有什麼樣的釀酒人,才有什麼樣的美酒。」
「這就對了。公共馬車只停靠固定站點,你們一定是上了一輛非法載客的車。」
傑羅姆心中冷笑,如果曼森伯爵認為時機成熟,他發起的突襲足夠嚇死這些人。從自己擔負的責任出發,的確應該向協會儘快報告,取締可能引發巨大混亂的傳送門。
他金綠色雙眼轉向傑羅姆,一步就填滿對方整個視線。兩把武器發生一次星花四濺的交鋒,傑羅姆被巨劍壓倒,後背觸到冰涼的石地。傳送門完全開啟,兩個世界的邊緣相互重合,此時他正躺在一千五百尺深的石灰岩洞穴中,眼前的天空半是夜星,半是嶙峋的石鐘乳。
秋天的白晝好像一轉眼就過去了。傑羅姆想著薇斯帕的邀請,最終打消了搗鬼的念頭。除了良心不安,他也實在沒把握盜竊成功。
在場的每個人被耳中傳來的「嗡嗡」聲搞得眉頭緊皺,每吸一口空氣都像摻雜了石膏粉,喉嚨又癢又干,似乎連嘔吐都成了費勁的事。危機感不減反增,傑羅姆奇怪地想到,如果每次傳送都產生這樣的不快,怎麼還有人一旁圍觀呢?回頭看看,幾個鎮民已經明顯不支,畢林臉色青白,嘴唇嗡張,嘶喊起來。
「我明白了。」主人眼光閃閃地點頭,「向您的解說致敬!難怪凡代克三世評價你們的好酒用了『執拗』這個詞。」
「也許吧,」畢林看來心不在焉,「它們好像不是傳說中那麼毫無理性。我監督過很多次傳送,有時看到它對我點點頭,就像老朋友打招呼。奇怪的感覺。」
整個儀式舉行的地點就在小鎮中央,街道兩旁站滿了人,大多已經做完份內的工作,只想看看熱鬧。十幾名鎮民全副武裝,應該就是畢林口中的「戰士」了;至於法師,他只見到三個老頭和剛才的男人……強烈的不安再次湧來,傑羅姆無意識地檢查短劍和施法材料。鎮民的指指點點變得緩慢怪異,傳送咒語的吟唱聽來格外冗長……露麗在造化師的保護下,把樹種和一封信擺在顯眼的位置,然後所有人往後退卻,傳送開始了。
屋裡的人安靜地聽著,被這聲音里罕見的熱情所吸引,傑羅姆內心百味雜陳,帶著對故鄉愛恨難分的感情說:「『冠軍』葡萄酒就是羅森的縮影——深沉內省,百折不撓。」
「請講。」
「你們坐的什麼馬車?」
「羅森最早用於釀酒的葡萄良種,是從『葡萄酒之鄉』科瑞恩引進的『青珍珠』。粒小、味酸、扁圓形的果實,竟然適應了北方海岸的獨特光照;至於土壤,西羅克由於太靠北,雖然含沙粘土很肥沃,但是溫差不大、且地形足以抵擋冬季寒風的位置少得可憐。」傑羅姆追憶著自己的家,「屏障似的小山,一面是靜海萬頃波濤,一面是蔥綠的植被和溫暖的小盆地,常青藤和大理石迴廊相互纏繞……這幾百畝坡地就是『冠軍』酒的產地了。」
傑羅姆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花香,一時分辨不出是哪種味道。
露麗數數池塘邊的矮樹,現在只剩幾片樹葉掛在枝梢。她指指矗立在一角的一棵孤樹說:「應該就在這了。」
被湧現的殺氣震懾,惡魔大吼跨進,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為雙方兵器的長度之和。巨劍再次破風襲來,金屬無情交擊,惡魔粗壯的臂膊發出非人巨力,傑羅姆不住後退卸勁。抓住力量優勢,翻飛的巨劍貫注了足以擊斃奔牛的狂力。短劍長度只有巨劍的三分之一,在連續打擊下節節敗退,握劍的手止不住震顫起來。
不僅主人深感興趣,就連一竅不通的幾個人也想聽聽消磨時間,露麗收拾停當從廚房出來,意外發現屋裡的氣氛竟大為融洽。
裏面陰暗潮濕,味道很不好聞。傑羅姆主動對露麗說:「我先進去,你們等我的信號。」他小心走進去,眼睛在暗淡的光線中適應良好。沿著螺旋形木樓梯一路向上,三層樓高的建築完全被梯級佔據,只有頂樓是座平台,透著晃動的亮光。等他在樓頂露出個頭,眼前的景象和噪音直讓他頭暈腦脹:近百隻烏鴉向空中飛散,以鐘樓為圓心繞圈飛行,如同一團發出嘈雜轟響的黑霧;頂樓此時一片昏黑,鎮上的房門紛紛開啟,等他下樓再見到露麗他們,鎮民已經派出一位代表,正是賽特·畢林先生。
薇斯帕對正想開溜的傑羅姆說:「有秘密的人大多會保持低調,或者總是含糊其辭……」
「那就直說。這幾天我遇到一位很特別的人,有時候和這人溝通好像不需要藉助語言,有時候這人連基本的語法規則都不懂。相互理解是好事,喜怒無常就令人不快——更糟的是——沒來由的喜怒無常。」
軍官說:「要不我來?」腳下卻沒有挪動的意思。
不知為什麼,她總是要跟傑羅姆唱反調,傑羅姆不是好脾氣的人,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我只是個土包子,除了小家子氣不會別的,有冒犯之處還請您多包含。」
惡魔端詳傑羅姆,他們正背對不屬於自己的方向。傑羅姆越過惡魔肩膀,看到「地獄犬」和造化師的巨大甲蟲較量;人群哭喊著,軍官已經接近消瘦的惡魔僕從。時間一刻不停地流逝,背後就是地下世界的無底深澗。
「用什麼砍?」薇斯帕不以為然地說。
「跟我說這些不要緊嗎?保密規定上說,我們知道的越少越好。」
主人臉上的遺憾完全表現出來,傑羅姆微笑說:「凡代克三世說過,『品酒運用的器官是整顆心,想像力比味覺更重要』,您不必為我感到遺憾。既然您對『冠軍』酒的釀造感興趣,我倒是可以約略向您講講。」
「地獄犬」被擊倒前殺害了十幾人,現場支離破碎,誰也不願多看一眼。畢林把鎮民集中到小鎮鐘樓旁邊清點人數,很多人驚嚇過度連話都說不出。
對方點點頭,就對露麗說:「請問,信物帶來了嗎?」
聽到薇斯帕的聲音,傑羅姆沒抬頭,只是把書合起來。法術書縮小成手掌大小,被裝進衣服內袋。
「好像我有麻風病似的,一摸出銀幣,他們就把門關了!不知道治安官怎麼管教的這些人……」
巨劍劈開地面,傑羅姆已經滾向一側,惡魔腿部中劍,甲胄抵擋了挑向跟腱的一擊。
薇斯帕故意拉長聲音,傑羅姆不用提醒,主動說:「總不能讓女士露宿街頭,軍官大哥先留下照看,我去其他民家交涉試試。」說完就沿著礫石路往鎮子邊緣走。
傑羅姆的表情有些落寞,「因為一場大病,我的味覺遠不如嗅覺敏銳,現在已經沒資格品嘗這佳釀。」
「怎麼保證安全呢?單純的『商業信用』好像不足夠吧?」
什麼也沒有。
「鹹水鎮」所有鎮民都在忙著做準備,火把和風燈把夜晚照得亮如白晝,鎮子生氣勃勃,白天的蕭條景象再不見蹤影。
主人笑笑說:「請等一會,我剛好有一瓶過得去的。」他走進廚房後面的小地窖,一會拿著一隻沾滿蛛網的酒瓶上來,外加兩隻不同形狀的高腳玻璃杯。不像一般貨色,這兩隻杯子工藝精湛,絲毫不含雜色和小氣泡,讓傑羅姆想起朱利安心愛的水晶杯。
「鹹水鎮」地方不大,人口不多,而且像它的名字一樣,鹽鹼地和苦澀井水是唯一特產。諾林地區生機勃勃的貿易場面在這裏全不見蹤影,鎮民態度詭異,說著含混的方言,粉刷成灰色的低矮建築令人透不過氣來。鎮中心的小廣場矗立著三座相對的半圓拱柱,相距大約百多尺,兩根拱柱上掛著幾條破爛綵帶,好像剛經過某種慶祝儀式。傑羅姆想起諾林地區有秋天舉行「豐收女神」慶典的習俗,算算時間也差不多。拱柱的布局讓他想起大型傳送門,不由得多看幾眼。
露麗正和鎮上旅店的老闆說話。傑羅姆不是挑剔的人,不過這家旅店僅有的五個房間和馬廄一牆之隔,潮濕的草料和馬糞味讓他直打噴嚏;薇斯帕看一眼旅店的門面,站在外頭不敢進來,軍官已經去鎮民家交涉,看今晚能不能找到別的宿處。
太晚了。
「這人是個倒霉蛋,招惹了厲害仇家,現在只能一路逃亡。雖然不想說謊,但有時現實太殘酷,說真話的代價不是人人都能付得起。您認為呢?」
「……是這樣,但又不全是。」傑羅姆說,「『意外』不一定是壞事。靜海本來風平浪靜,那一年卻遭遇罕見的暴風侵擾。被迫停在『鯊魚角』兩周,海盜船上的草灰變成了混合雨水的稀湯。木桶在類似鍊金師造就的變化過程中,滲入淺灰色條紋。這批木桶只有三百隻到達目的地,巧合的是,所有品質最好的『冠軍』酒都在這些老酒桶里窖藏過。」
幾個人面面相覷,薇斯帕說:「既然有一位專家,就請海德先生解釋一下吧。」
「這怎麼行?!」主人吃驚地說,「雖然我們使用的橡木桶也從科瑞恩進口,但用酒桶裝東西也太胡鬧了吧?」
傑羅姆彷彿聽見杜松的鼓掌聲。
一番清點下來,四個客人面面相覷——「海德先生」竟不知所蹤。
十個月的艱苦砥礪,換來死者破碎凹陷的臉孔……用三百多個日夜培育毀滅的種子,最初的動機已經記不清楚。他只覺得,每當敵人轟然癱倒,自己便又向深淵邁進了一步。
經過破敗的鐘樓,傑羅姆看到一群烏鴉棲息在樓頂,金屬大鍾可能早拿去熔煉,大門上的鐵鎖銹跡斑斑。他來到鐘樓旁邊的人家,敲了敲門。
話說得好聽,可等他見到五個人一起出現,臉色就不太自然了。
「主要的貨物包括爛木頭,幾種常見的藥物,處理過的番茄,還有些零碎物品。」賽特·畢林抽空喘口氣,跟傑羅姆聊兩句。「貨物的價值還沒有運費值錢,換來的卻是真金白銀,有時對方還贈送幾枚紅寶石……誰說地底下是片不毛之地!」
「打破水晶……終止傳送!」
微微晃動酒液,液體活潑地盪起一圈圈漣漪,散發迷人的質感。看了一會,他不慌不忙地向上握持,用掌心加熱酒杯杯底。在體溫的作用下,酒液蒸騰出絲縷霧氣,在收窄的杯口處形成彩虹般的形狀。主人讚賞地觀察著,森特先生的投入和專註足以說明很多問題。
對方尷尬地發出「嗯啊」聲,心想羅森的野蠻人竟然也有這麼厲害的詞鋒,看到傑羅姆再次鞠躬,似乎馬上就要告辭,他只好開口說:「請留步。先生一定旅途勞頓,現在天色已經不早,先到屋裡坐坐,讓我略盡地主之誼。」
「啊……原來如此!」對方的嘴張開呈「O」形,了解地說,「走水路也得二十多天吶!我對羅森所知不多,如果您來自其他地方,我可能真的不清楚。可是,西羅克出產的『冠軍』葡萄酒自稱酒中之王……哼哼,不過才百多年時間,就把我們幾個世紀的『帝倫』酒比下去了,實在令人費解!」
「你的意思是,女人是種不可理喻的生物嘍?」
第二天一早。
「請。」
懷著矛盾的心情吃完午飯,其他人到外面享受溫暖陽光,諾林地區光照充足,北方來的人大多會在戶外多晒晒。傑羅姆透過窗口向外看,露麗的手袋始終不曾離身。就算他能拿到,袋子也不會把樹種交給他,不久之前他還被咬了一口。傑羅姆放棄地搖頭,除非使用「強力魅惑術」控制露麗的神智,他想不出其他手段來達到目的。
她慢慢抬頭注視傑羅姆,想看穿那雙深黑色眼睛後面的真相。兩人對視著,誰都不肯先開口說話。傑羅姆害怕身份被戳穿,現在只能死撐。過了好一會,薇斯帕臉上浮現兩團紅暈,卻不肯把目光移開。氣氛變得相當微妙,傑羅姆突然想再看看她披散長發的模樣,理智和荒唐的念頭反覆碰撞,讓他蒼白的臉色忽明忽暗,一時倒不想打破僵局了。
「就在聯盟大道和峽灣大道之間……」
「沒錯。」畢林有些遲疑地說,「每次傳送都有個惡魔在不遠處指揮,它長得……讓人印象深刻。」
「找到了,找到了!」露麗的聲音令他嚇了一跳,只好乖乖把鑰匙交給她。
傑羅姆說:「我受雇於人,您要找的是這位小姐。雖然開始隱瞞了來意,但我個人只是履行合約,沒有其他目的。」
「既然這棵樹沒有,其他幾棵總該有吧?」
「抱歉,客滿了。」老闆盯著破賬本,頭也不抬。
「鬼知道。」畢林聳聳肩,「待會你就會見到交易的場面,我們從來不開口,只交換貨物清單。有人說,惡魔有能力用一個字控制人類的心智。無稽之談。」
幾個人又慢吞吞回到鎮內,露麗果然走到鐘樓邊上,鐵鎖應聲打開。
傑羅姆最終確定男人身上的香味來源——紫鳶花。他來不及施展「真視術」,這名惡魔僕從招來的「地獄犬」就發動了第一次偷襲。隱形的爪牙讓人群正中出現一個血的噴泉,支離破碎的受害者還沒反應過來,傑羅姆和軍官就同時拔出了武器:軍官用身體掩護薇斯帕,雙手軍刀迅速滑動,確保周圍沒有隱形的敵人;傑羅姆一步跨進拱柱之間,立刻施展了「高等刀劍防禦」。他清楚地知道,如果這是進攻的前奏,傳送陣才是敵人的據點。
傑羅姆見過的惡魔數不勝數,他當然明白畢林的意思。這時一個消瘦的男人走過來說:「先生,傳送準備好了。」
午後的涼風讓外面的人回到屋裡,隨著陽光減弱,森特先生活動的時間到了。
這名惡魔僕從大睜雙眼,右手發出閃爍白光,人們不禁後退幾步。隨著清脆的破裂聲,白光閃過之後,傳送門應聲關閉。
「好啊,請說吧。」薇斯帕露出可人的微笑,傑羅姆忍不住幻想她穿長裙的扮相。
「請問,『這人』是位異性嗎?」薇斯帕右手握拳舉到唇邊,裝著輕咳一聲。
然後慘叫和撕咬聲把現場變成人間地獄。手無寸鐵的鎮民倒下一片,武裝人員面面相覷,不知道這種情況是該逃跑還是奮起反抗。露麗和造化師先後招來夥伴,「地獄犬」完全現身,加上尾巴足有七尺長的猩紅身影,整張嘴豎立著交錯的、匕首般的利齒。
「幸虧你沒生在羅森,這種話說不定會招來橫禍。」
傑羅姆冷笑。「這當然。不如這樣,我把這幾棵樹砍斷,慢慢找好不好?」
主人說:「不不,出門在外的,你們也不容易……別客氣,我先去準備晚飯……」
巨劍微微退縮,惡魔感到敵人周身環繞的魔法能量,劍柄變得灼熱燙手。傑羅姆再次側面滾翻,原木的味道撲面而來,他舉手割斷一根捆束木材的麻繩,散落的粗木擋住敵人追擊的路徑。差點被木頭壓住,他終於得到機會站起身,飛快向後看一眼。
「這裏可不是羅森,小村鎮受到自治條例保護,城市也不能隨意掠奪物產。最好對鎮民客氣點,聽說有些地方的民兵不好惹。」傑羅姆忍不住勸兩句,他自己當過禁衛軍,地方軍人紀律沒有禁衛嚴格,脾氣只怕更加火爆。
空中的烏鴉聽到鎮民發出的哨聲,很快飛回鐘樓頂層,賽特·畢林走到傑羅姆面前,平靜地說:「客人們這次來不只是品酒的吧?」
主人嘆息著說:「原來是這樣……你們的葡萄酒是天賜的禮物。」
「宰了拿水晶的男人!」傑羅姆對軍官發出吶喊,「打破水晶,馬上!」
灰眼睛輕輕眯起來,薇斯帕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傑羅姆一見她這樣,就緊張得直眨眼,似乎對方又要施展讀心者才有的技能。讀心者他不怕,薇斯帕這一手卻令他無可奈何。
兩位紳士就這麼把四個客人冷落在廳堂里,跑去鑒賞美酒了。軍官掏出撲克牌自己玩起來,露麗和薇斯帕到門外嘰嘰喳喳地說話,造化師看著一盆弔蘭出神。
「我最近認識個人,這人總是表現得相當無禮。既不是簡單的缺乏教養,也不像是由於過份自大……」她眼光忽閃著,看不出什麼用意,接著說,「因為我不太擅長邏輯,所以想求助於條理清晰的頭腦,幫我解釋一下這種現象的緣由。」
「這……不太安全吧?」露麗擔心地說,「天氣涼了,掉進水裡恐怕會感冒的。」
「嗯,這一點可以跟你講。首先,傳送裝置是單向開啟的,只能由我們不定期打開,對方無法提前得知何時進行交易。另一邊收到傳送的訊號后,至多有一個小時準備時間,我猜他們一定手忙腳亂。然後,我們可以在任何情況下單方面終止傳送,對方完全沒機會利用這點時間做出不利的舉動。退一步說,即使對方有其他目的,我們還準備了戰士和用於支援的施法者。交易對雙方都有利,破壞規矩有什麼意義呢?」
傑羅姆和惡魔猩紅臉頰相對,嘴唇輕啟,用一個字觸發了「強化咆哮術」:他張嘴,發出強烈呼喊,一道圓形氣柱帶著洞穿鐵石的力量瞬間粉碎對方臉骨,惡魔被向後拋出十尺立斃當場,整個過程耗時不足一秒。
緊盯著攥在惡魔手裡的「石樅樹」種子,眼中殺機驟起,傑羅姆決定立刻斃敵,把樹種搶到手!
「你倒是見多識廣啊——」
趁他消失的功夫,傑羅姆再次提醒幾人表現得體面點。軍官不太樂意地放下腿,造化師勉為其難地坐下,薇斯帕不快地說:「原來您還精通禮儀風範,我們沒見過世面,抱歉掃興了。」
傑羅姆心想哪有這種愚蠢的接頭辦法?難道他們大老遠跑來就為了被人消遣?
對自己缺乏風度這一事實深感尷尬,傑羅姆暗暗皺眉。「恕我冒昧,」他看到對方自然地停下腳步,轉過半邊臉孔,接著說,「能否向您請教件事?最近我一直感到困惑,如果不太唐突,希望能得到您的建議。」
傑羅姆面對自己的一份,他對保密事項不感興趣,最令他吃驚的是,六個並排的徽標顯示了保證書的約束力來源:前三個標誌分別是羅森王室的常青藤徽章,科瑞恩王室的皇家獅鳩徽章和諾林商業聯盟的向日葵徽章;接下來一個是查林曼丹造化師的黑白鵝頸徽章,以及貴金屬聯盟的鐵拳徽章。
「您問倒我了。讓我好好想想再說……」
接下來的一刻發生了不少事。
傑羅姆懊惱地說:「太糟糕了……我們是特地趕去品嘗著名的『帝侖』葡萄酒……沒想到竟遇上這等事!」
對方點點頭走開了,傑羅姆感到頭皮發麻,好像就要大禍臨頭……他掃視一圈,看不出有不對勁的地方,可能是受到傳送能量的影響,神經過敏罷了。
主人說:「讓我們到酒窖里看看。雖然地方很小,卻藏著不少有意思的東西。」
聽到事情就快解決,除了愁眉苦臉的森特先生,大家都長出一口氣。傑羅姆心想,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自己應該從哪下手呢?或者還是隨它去,向協會搪塞一下,於人於己才是最好的結局?
當晚,兩位小姐被安頓在客房,軍官和造化師在客廳委屈一夜。傑羅姆則完全沒睡,和主人談笑甚歡,交換著各地的見聞。對方自稱名叫「賽特·畢林」,對這個怪名字他倒沒什麼感覺,但主人見多識廣,完全不像閉塞鄉村裡的人,小酒窖藏有價值不菲的佳釀。鹹水鎮的破敗外觀看來不一定反映著真實情況。
回憶帶他轉向化為碎片的生活,出神的聽眾很難察覺話音里的壓抑。「最早開始種植葡萄,是由於羅森王族不滿科瑞恩使節的傲慢。他們宣稱羅森只能生長馬鈴薯,連好酒都要依賴進口。一怒之下,羅森國王下令在西羅克開闢葡萄園,引入良種加以培育。當然,好酒不是命令能釀成的。蒸餾器和釀造工藝可以向科瑞恩學習,但是羅森北部的廣大林地大部分是雲杉和松樹,窖藏使用的橡木桶只能進口。科瑞恩拒絕向羅森提供便利,橡木桶一時成了海盜走私的熱門貨。木桶太佔地方,對體積小的海盜船來說,單單運它不划算。所以,海盜們就用木桶裝載大量走私的艾草灰燼……」
※※※
「這麼說,你見過真正的惡魔嘍?」傑羅姆隨口問問。
等他們重新圍坐在昨晚吃飯的桌邊,畢林首先說話。
「法師都不合群,還是你自己的特殊習慣?」
露麗從手袋裡取出一封信和一枚印戒,賽特·畢林讀完信,檢查印戒無誤,做出「請跟我來」的手勢。鎮民也都回到各自的住房,小鎮又回複原本的冷清模樣。
※※※
「怎麼會!我們從馬車車夫那聽說這裏就是『和風鎮』……難道有什麼地方搞錯了?」
「十個月……總算練成了!G,你已經是個了不起的劊子手!」杜松收起戲謔的表情,聲音聽起來像水中的混響,「我只把這招交給你,因為你不貪慕虛榮,甘作無名殺手。我們不以殺戮為榮,殺手不需要觀眾,永遠不要在旁觀者面前使用這一招!」
「……所以,『帝倫』酒選用的優質葡萄極適合諾林地區的光照和土壤條件……」薇斯帕心不在焉,軍官和造化師也對主人的講解一頭霧水,傑羅姆聽著他的話,眼前浮現出過去的時光。六歲和十四歲之間的夏天,他都在父親的葡萄園和酒窖里度過。那個粗壯寡言的男人現在只剩一個影子,傑羅姆好像盡量把他從記憶中排除出去,只留下對母親的清楚印象。
畢林苦笑著說:「難得跟人聊的投機,其實保密規定對內更嚴格,我們受到很多限制,只在退休以後享有完整的人身自由……這一部分真的不能多說。交易本身沒什麼大不了的,至多二十分鐘,準備工夫卻得花上六小時。」
傑羅姆瞧一眼走廊里的灰塵,門外街道上冷風裹著干樹葉,整個小鎮靜得像墳地……這裏根本不需要旅店,不知道老闆平常靠什麼維持生意,賣棺木的氣氛也不過如此。
「爛木頭幹嘛用?」傑羅姆又見到自己吃過的罐裝番茄,感到一陣反胃。
傑羅姆一時語塞,「……我懂了。還有什麼理由比這更充分?我收回剛才的話,另外感謝您的提醒。」
雖然有「輕靈術」增進肢體的敏捷程度,傑羅姆的體重可分毫未變,看著一根細樹枝,他不由得心中暗恨出主意的傢伙。
畢林最後說:「既然諸位已經明白我們的立場,我不再多說。為減少不必要的風險,今晚我們就會履行合約。諸位請先在這裏休息,如果一切順利,十小時之後就可以鬆口氣了。」
他坐在背光的角落裡,翻著自己的法術書。上面抄錄幾十種作戰用的法術,他每天都要反覆溫習,挑出最合適的來記憶。
幾個人重新到街上集合,軍官說:「不好辦。鎮民都不合作,又不能硬來……」羅森軍人的好傳統兩句話就暴露無遺,難怪被稱為「服役的盜匪」;一旦退役,除了打打劫,這些人沒別的謀生技能。
——沒退路了……不對,應該說是好機會!
「啊?」軍官咂咂嘴,「淡了點。」
任何老練的戰士都會抓住這種機會。惡魔眨眼間糾纏住短劍劍身,然後用力絞擊,對方馬上要失去唯一的武器。
傑羅姆心中有數,「某些強大的勢力」當然是指協會。
他沒能多說。黑暗瞬間籠罩四周,小廣場的地面被岩石平台取代,一個高大的惡魔掂起「石樅樹」的種子,用古代摩曼語說:「真是個好日子,讓我們慶祝慶祝!」
「我必須指出,作為商業團體,本鎮對各種派系鬥爭保持中立。因為諸位一旦見識過可能引發爭議的傳送裝置,我們的安全也將受到更大威脅。簡單地說,我們是生意人,除了不能拒絕的請求,從不接受外人參觀,更不要說使用傳送系統了。諸位需要簽署一份保證書,不泄漏此行所見的任何信息……這上面有詳盡的保密事項說明,務必請仔細閱讀。」
「為好時光。」傑羅姆記不清上次什麼時候這樣與人談過話,也露出難得的真摯笑容。對飲一杯,陌生人間的距離好像被拉近不少。
看她轉身離開,傑羅姆隱約覺得,等風吹向北方,他虧欠的將不只是一個解釋。
不論如何,至少他過了一個有趣的晚上。
沒有紅皮膚的半惡魔步兵,沒有蜥蜴騎士,也沒見到惡魔的施法者。對方沒帶來幫手,這超出了傑羅姆的理解能力——他原以為曼森伯爵的大部隊已經開到。現在看來,與其說是有預謀的進攻,不如說是破壞活動更恰當。
中年男人疑惑地皺著眉頭,「『和風鎮』?沒聽過這地方。」
賽特·畢林站在傑羅姆旁邊,指揮運貨的推車把貨物搬到鎮中廣場三座拱柱之間。傑羅姆眼看大量原木堆成一座小山,這些木材已經朽壞,發出陣陣怪味。
「為了今晚的好時光。」主人為自己的杯子傾注美酒,向傑羅姆舉杯。
「我也想請教個問題,能給點建議嗎?」
主人看得心生懷疑,試探地問:「這酒您還滿意吧?」
「嗯嗯,就這麼辦……」薇斯帕在露麗耳邊嘀咕,傑羅姆擦著冷汗,心想好樣的!總有一天會讓你嘗嘗這滋味……其實他自己也知道,人家是吃定他了,報仇的念頭想都不用想。
傑羅姆好像被一口豌豆濃湯嗆著,回過頭直咳嗽。主人再看看紋絲不動的造化師,臉色變得不高興起來。晚餐的氣氛令人窒息,好不容易吃完,露麗搶著收拾碗碟,傑羅姆估計主人就快下逐客令。
「我想你搞錯了,有禮貌和尊重不是一回事。別用這種腔調說話行嗎?」
森特先生打著呵欠跟在隊伍後面。薇斯帕不時回頭看看,然後和露麗笑成一團。走到鎮子邊緣不遠處的小池塘,傑羅姆藉著池水照照,臉上明明好好的,除了臉色差,也沒什麼不同啊!……總之不知所謂。
「……我對貴國的葡萄酒釀造工藝十分感興趣,不知道……」
傑羅姆說:「給您添麻煩了。」
傑羅姆對她感到極不耐煩,心想女人不合邏輯的行為實在頭疼,難道她不知道現在大家正在一條船上嗎?等他出醜,幾個人可能要到外面過夜……實在不能理解。
「而對『帝倫』葡萄酒,他的評價是『熱烈奔放』……」傑羅姆有意隱去了「輕佻」的說法,主人禁不住微笑起來。
聽他語氣平淡,薇斯帕也挑不出毛病。不一會,餐桌上就擺滿量少但細緻的菜肴,飄著橄欖油的清香。諾林地區有喝餐酒的習慣,各人面前放著一杯開胃酒,軍官一口就喝乾了。
最後,也最令人畏懼的徽章包含一把反曲刀和斷手。傑羅姆原以為這個組織只存在於想像中,即所謂的「暗黑兄弟會」。主要成員自稱「被遺棄者」,是各種不容於現行秩序的叛逆人物;不同的經歷、不同的職業、不同的種族……相同點是,他們都身懷絕技,同時被更強大的勢力逼到走投無路。特殊的背景使這一組織成了「危險」的代稱,大部分影響極大的暗殺事件都被歸於「暗黑兄弟會」名下,受害者包括親王,小國元首,公會首腦,宗教領袖……無論這個徽章的真實性如何,保證書的份量已經足夠,泄密者的下場顯而易見。
傑羅姆慢慢把杯口湊近,分辨空氣中微妙的酒香。先淺嗅,再緩吸一口氣,讓氣味在上顎和鼻腔保留一段時間。他眉頭舒展,表情微妙地變化著。等「察色」和「聞香」結束,他猶豫地望著酒杯,還是緩緩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