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十五章 遭遇或重逢

卷一 火花

第十五章 遭遇或重逢

露麗說:「他們先走,我留下。」
傑羅姆懶得解釋。「我們還沒脫離險境。有不少人藏在離這不遠的塹壕里,我只把他們定身,現在效力已經差不多了。雖然他們不會造成多大混亂,還是先離開安全些。」這話半真半假,敵人的確被他定身,不過由於效力不能持久,又在大腿上各扎一劍,走路都有困難。
等她再睜開眼,金面人全身顫抖,右肩中劍,身後現出一張既不英俊,也不討人喜歡的蒼白臉孔。薇斯帕只覺得森特先生是這輩子見過最親切的人,命運的安排實在妙不可言……她不知道的是,這傢伙的出現和命運關係不大。
男人沉默。軍官看著薇斯帕。
薇斯帕忍不住緊閉雙眼,扣動扳機……
「算不上。」傑羅姆平靜地看著她,「你有把握幫助他們嗎?」
傑羅姆試探地走近些。「波,你也知道我身不由己。我是個混蛋,可不是小人,對你的承諾有哪件沒有兌現?」
男人目光亂轉,又假惺惺地鞠躬,好像剛才的場面全沒發生過。「美麗女士的意見當然會得到重視……如果沒有誠意,我就不用自己來討人厭,送死的事,讓誰來不一樣?」他慢慢取出一個拇指大小的容器,「裏面是一人份的解藥。一有人通知我各位的旅伴狀況不佳,我就馬上趕來幫忙,這不,東西交給你們了……嘿嘿,儘管放心,我會等上兩分鐘,足夠讓解藥生效了。」
造化師專註于加強蟲雲的密度,男人出乎預料的頑強,在密集蟲噬中不斷亂撞,把距離最近的敵人也捲入蟲雲範圍。他沒發現悄然接近的強敵,等金色長劍再次無聲偷襲,造化師的後背也多了一記深深的傷口。
※※※
這時,蟲雲隨著造化師控制的減弱逐漸消散,面目全非的男人狠命跺腳,把滿地蟲屍踩得粉碎;他眼睛射出瘋狂的憎恨,聽到身旁自己人還在呻吟,獰笑著施展一道「毒化術」——那人立刻變成散布劇毒的殭屍,周身環繞毒氣,慢慢挺立起來。
「你夠了,混蛋!」薇斯帕的耳光第一次落在他臉上,帶來一陣火辣的痛感。
正當她左右為難,車廂外傳來軍官的呼喝聲。
「別著急,」軍官冷然拔刀,「非友即敵,你走不了。」
「小人!我就知道……」
波露出絕望的神情。自從兩人在高爐堡下水道里達成「中立協定」,他就一直和傑羅姆暗中較勁,對方似乎每次都憑著狡詐才戰勝他。現在看起來,企圖超過面前的混蛋純屬痴心妄想。
薇斯帕氣得渾身發抖,顫聲說:「好樣的!算我瞎了眼!」
對方保持著出手的架勢,面容山岩般毫無變化,但是傑羅姆知道,這句話立刻產生了效果:對方氣勢減弱,鬥志也在動搖。他沿軍刀的攻擊圈邊緣走一道弧線,讓對方有足夠的思考時間——思考會進一步削弱鬥志。果然,軍官在他的圓滑老練面前放棄了進攻的念頭,任憑他消失在夜幕中。
薇斯帕緊皺眉頭,不時向兩旁張望。露麗還處於昏迷狀態,薇斯帕用白手帕擦拭她嘴角流出來的鮮血,擔憂地直嘆氣。
「別說了,我得馬上回去。」傑羅姆嚴肅地看著他。「記住,『中立協定』只在你嚴守中立時生效……」
——逼迫一個小女孩,你不覺得羞恥嗎?!
「我儘力。」她低著頭小聲說。
剛過中午,慵懶的陽光就被遠處丘陵遮住大半。大家掃興地回到車廂躲避午後的冷風,一直躲在車裡的森特先生這時剛好開始活動。要不是氣候寒冷,他寧願前往白山山脈最北端的區域——冬天的太陽徘徊在地平線左右,短暫白晝始終處於黃昏般的微弱光照中,夾在溫暖海水和遠山的皚皚凌源之間,是一眼望不盡的針葉林……除了冷點,在他看來天堂也不過如此。
傑羅姆把選擇的重量全壓在她身上,露麗急促地呼吸,原本紅潤的臉龐變得毫無血色,手指絞纏,被矛盾的念頭狠狠折磨。傑羅姆看到薇斯帕斥責的眼光,雖然沒說話,但她眼睛里的惱怒再明白不過。
看到壕溝的規模,軍官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們原來早被時刻監視,裏面應該還有不少手持十字弓的敵人。壕溝的挖掘方式顯然是從軍隊里學來,羅森從不缺乏退役士兵——換句話說——當過兵的匪徒。即使以他的豐富野戰經驗,也沒見過如此細緻的偽裝。再仔細考慮,敵人對馬匹下毒,所以能大致掌握他們的行進距離;這樣看來,敵人準備了不止一種進攻方案,路邊的壕溝也不應該少於三處……越想越心寒,他明白眾人已經掉入對方的伏擊圈。
※※※
「金面人」無視霍華德,沖露麗走過去。
一陣詭異的寂靜籠罩在眾人頭上,男人最終打破沉默。
「這我懂。我不會再替杜松賣命,你應該最清楚不過……在通天塔他差點害死我!」
「給他們。我說,給他們!」男人對著空氣說話,手指節都在咯咯作響。
霍華德握著擦傷的手背,馬車總不能無人看守,他只好看著軍官和造化師陷入險境,用力捶打自己的盾牌。
一聲脆響,軍刀十字交叉,接住了面帶刀疤的壯漢劈出的長劍;露麗和薇斯帕回到馬車邊,霍華德把衝過來的一個敵人用弩箭射穿,小精靈的紫色身影劃出條條光帶,敵人射來的箭只全都向四周偏轉;男人面對造化師,舉手拋出一團狂嘯的毒素團,應聲命中對方。
只一會功夫,露麗額頭被冷汗浸濕,似乎想說話又說不出,淚花在眼眶裡打轉,就要當場暈倒。傑羅姆扶住她手臂,把她交給旁邊的造化師。
戰場的另一邊,軍刀又斬殺兩人,除了零星弩箭,沒人再敢接近軍刀的攻擊範圍。一聲吼叫吸引他的注意,斷劍後退的疤面壯漢找到新的武器——五尺多長的全鋼雙刃斧。壯漢兩眼血紅,布滿小蛇般血管的肌肉高聳,唾液順著嘴角流下來。軍官暗暗吃驚,狂暴狀態下的戰士恐怕極難打發。雙刃斧發出驚人力道,讓鮮紅襯裡的大氅吃滿了風。軍官一矮身,從刃鋒下鑽過去,大氅被直接擊成碎片,像一朵紅雲翻卷著四散飄飛。
「金面人」遲疑片刻,拔出了長劍。
霍華德搖頭,「我不能離開。只要還有敵人在附近,就得有人守在這……我真沒用!如果我能幫上忙……」
再一下刺擊,「金面人」恨恨地說:「你先違背諾言的!」
壯漢頭也不回,借旋轉的力量螺旋加速,手臂和斧柄完全伸展開,彷彿鐵餅擲出前的最後衝刺……地面的沙石遭遇了旋風一般,在軍官臉上割開一道道細小傷口。站在旁邊的敵人不住後退,不敢相信這陣旋風是人力造成,視線被亂滾的沙塵遮蔽,只看到上下翻飛的鋒快斧面幾乎連成一片……幾秒鐘過去,軍刀在塵幕中發出耀眼光芒,軍官雙足併攏,右手的「砍頭劍」已經不知拋到哪去,左手軍刀轉為雙手把持,修長的刀鋒平放胸腹間,和筆直身軀成直角向右伸延。連旁邊的敵人也忘了向他進攻,他們想不明白,什麼樣的判斷力和敏捷身手,才能躲過如此致命的招數?這人只要還沒發瘋,就應該向後退卻,先保住性命再說!
「你怪我?醒醒吧!你乾的是什麼行當?難道有人能保證強盜在搶劫中絕對安全嗎?」傑羅姆理所應當地說,「剛才對付你的是『長途貿易公會』的保鏢,現在和你說話的是你朋友……我他媽的也不想演壞蛋!誰叫你不自量力,找上這種目標?」
「解藥呢?」軍官說,「你身上沒有的話,就不用再走路了。」
露麗說:「我會信守諾言。」
「你去幫他們。我等著……那混蛋回來。」
男人完全撕下偽裝,暴露出猙獰面目。軍官只等薇斯帕說話,這人的腦袋就要換換地方。
就在戰局轉折的瞬間,一柄金色長劍憑空出現在背後,斜著刺傷了軍官的右肩。
傑羅姆且戰且退,很快遠離馬車,四周只剩「金面人」的怒罵聲。
露麗見過的人渣加上這一位,也只有兩個,現在完全被對方的囂張氣焰驚呆了;薇斯帕緊握住她冰涼的手,用不容置疑的聲調說話。
傑羅姆輕鬆地笑起來。「別拿我開心了。出意外的話,最慘的不是哪家公會,而是我本人。這麼說夠坦白吧?」
傑羅姆提高音量,剛好能讓附近的人聽清。「敵人目的明確,到現在不露面,無疑在等合適的時機。最適合勒索的時間,正好在絕望的當口上。早一點,你會以為還有迴旋餘地;太晚的話,也許你會拋下別人自己離開……」他不等露麗開口,就接著說,「……也許你不會,這正合敵人心意。見死不救你不願意,那要怎麼辦?」
車隊再出發時,三個騎兵中隊前呼後擁,五輛新加入的馬車乘著不少禁衛軍,想半路逃跑都有困難。就這樣,剩下一天路程在無聊的談笑中度過,驛道上寥寥幾個商隊都被勒令繞行,除了當兵的,見不到任何蟊賊。國王陛下如此討好曼尼亞的造化師,顯然和不久前萬松堡領土談判有關。傑羅姆絕望地見到南部邊界最後一所哨站,車隊告別了隨行的軍人,交換文書後進入諾林自由貿易區。
所有人都死死盯住鵝蛋大小的種子。它由三片獨立的金屬外殼結合而成,呈現出不規則的橢圓形,重心所在的一邊被金屬種皮緊緊包裹,另一邊卻露出黑色的胚芽,上面布滿閃光點,散發出紅、藍、白三種色光,洋溢著難以置信的生命感覺。
森特先生酸溜溜的恭維讓薇斯帕想了一會,最後選個無所謂的表情,「隨你說。」
「那就這樣吧。」
「嗯。如果我知道,早對薇斯帕說了。每次有人走這條『捷徑』,只能等別人來引路。為什麼這樣,我也不很清楚。」
斯金納布滿皺紋的臉欲言又止,僅僅過去不到十天,她就真正面臨著「誰生誰死」的抉擇。老人話里的憂慮變成事實,難道真有未卜先知的事?露麗焦急又困惑,如果有機會拯救眼前的生命,自己會不會把樹種交給敵人?還是犧牲小部分人,拯救更多?人的生命和機械生命,哪種形式更寶貴?還是說,生命必須以死亡作為代價……
話沒說完,隱形的敵人第三次偷襲得手。
森特先生不太熱心地上前,先走到造化師一邊,舉手一道「驅散術」,把瘟疫殭屍變回屍體。造化師召喚一隻巨型獨角仙,正和殭屍周旋,現在也一陣閃光,被法術驅散掉。見到森特先生,他的表情不好說是放鬆還是更加戒備。
軍官表情陰鬱,走過來對他說:「如果照這速度惡化,我們哪都去不了。」
薇斯帕看看森特先生的牛皮挎包,拽著露麗往保鏢的車廂走,還冷淡地說:「行了行了,人家說什麼你都信,我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亂跑?這世界壞人多的是……尤其是嘴甜的壞人……不知道打的什麼鬼主意……」
霍華德感覺身旁的空氣暗流滾動,一道無形巨力牆一般壓向露麗。來不及多想,他本能地向側面移動,舉起盾牌盡量遮擋。偷襲者發出的「氣爆術」有一多半落在他身上,霍華德和露麗同時被推倒在地。
男人沉默地瞪著她,臉上的陰狠足夠成為幾年裡惡夢的素材。
薇斯帕暈乎乎地說:「怎麼會這樣?」
敵人慢慢現身。銀灰斗篷和蝴蝶狀上豎的衣領,黃金面具雕刻半張笑臉,另一半好像冷風刮過留下的凌亂刻痕。霍華德已經第二次見識「氣爆術」,馬上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男人連續施展三種劇毒攻擊,「疫病術」、「毒擊」和「劇毒飛鏢」,咒語完全壓倒了敵手,造化師消失在有毒雲霧的包圍中,看不出還擊的跡象。他冷淡地笑笑,「沒想到,竟然不堪一擊……」話還沒說完,造化師的「驟風術」把毒霧完全吹散——他站立的位置已經呈現出焦黑色澤,風衣和寬邊帽被腐蝕到破爛不堪,露出了裹在裏面的皮肉。男人瞳孔收縮,驚恐寫滿他的臉。
露麗的外衣同樣沒有瑣碎飾品,針腳卻十分細密,傑羅姆忍不住推測是出自她自己的巧手。可愛的手套和末端掛著絨球的尖帽子對她再合適不過。穿上這套童話書里的棉外套,露麗看起來豐滿了一圈——要知道,羅森的氣候不適於栽種棉花,經過層層抽稅,運到這裏的棉花棉布已經屬於奢侈品。
軍官左手揮舞軍刀,幾個敵人圍著他,就是不敢上前,看來好像圍捕猛獸的架勢。不時有人用長矛亂捅,一等軍官靠近,又大叫著退回去。傑羅姆實在不明白,這種膽量怎麼出來打劫?不過輕輕幾劍,嚇壞的敵人就胡亂奔逃,省了他的麻煩。
軍刀再承受一次重擊,附著在刀刃上的「鋒快術」產生效果,壯漢的長劍被從中截斷。就在他拋下斷劍後退時,軍官沖入他四名手下中間,右手反握的軍刀無情揮擊,身首分離的屍體前進幾步才倒下。剩餘三人同時負傷,十字弓落地;來不及抽出長劍,又有一人被右手軍刀斬首——這顯然是一把附著了強大魔力的「砍頭劍」。
「怎麼樣?你的要求都已經滿足,我們的交易還有效嗎?」男人帶著奇怪的表情,好像在觀察垂死的獵物。
露麗強打精神,癥狀最重的車夫陷入昏迷,牙關緊咬,四肢僵硬,眼看時間不多了。離開查林曼丹之前,造化師的首腦、「曠野喚風者」斯金納曾再三叮囑,「石樅樹」的種子必須送到指定地點,這關係到地表萊曼人整個種群的存續。臨走時對方說的話還在耳邊,「……最難的選擇總和生命相關……孩子,生命和死亡互為因果,善良不一定意味著軟弱……」。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波一時無語,森特先生的邏輯令人叫絕,不過他們生活的世界的確沒道理可講。他咬咬牙,「算我倒霉!原來包抄後路的三十人……」
弩箭亂飛,左右都是刀劍的反光,吶喊聲中敵人發起波浪般的衝鋒……傑羅姆嘆口氣,他現在寧願面對這種境況。
傑羅姆想想說:「再等等。事情馬上就能搞清楚。」
「還在坑裡躺著。」傑羅姆說,「開始我不知道是你的人,下手重了點。不過都還有氣。」
「你怎麼也在外頭?」
「『金面人』……」他撇一眼昏倒的露麗,上次自己足足躺了幾小時,雖然「氣爆術」只有小半擊中露麗,但她的身體遠沒有自己強壯。霍華德半跪著,慢慢舉起龜裂的盾牌,「沖我來……卑鄙的傢伙……」
三十多歲的精瘦男子,長發胡亂披在兩肩,一雙眼過度靈活,放肆地打量著兩位女士。「我說,小姐。」男人臉上的表情十分無賴,「有什麼不能解決的困難,儘管跟我講……別的不好說,讓女士滿意是我的專長。」
「哼哼……如您所願。」他起身鞠躬,邪笑著說。「東西交出來,這裏的人一個都不會發生意外;否則……我和我的兄弟們已經陪各位走了好遠,前面的路還有的走呢……」
「讓我換種說法。如果能用你攜帶的物品換所有人的性命,你怎麼做?」傑羅姆實在想知道答案,責任感和同情心的較量總是耐人尋味。
局面基本穩定下來,敵人死的死,逃的逃,負傷的壯漢成功逃走,下毒的男人被造化師幹掉——釋放他的風險誰都承受不起。
傑羅姆摸摸下巴。「不用激動,我不會再煩你們。」他環視一圈,微笑著說,「既然沒留餘地,諸位,原諒我先告辭了。」
來人毫不介意胸前的軍刀,大模大樣坐在驛道的界石邊,等還能站立的人都出現在面前,才開口說話。
「樹種在我的手袋裡。」她來不及擦乾眼淚,把曾經逮到森特先生的手袋拿出來。摸索一會,「石樅樹」的種子出現在她手中。
男人做出個心驚膽戰的姿勢,「真的?只斬一條腿行不行?這樣我還能去當海盜。」他忽然一聲獰笑,瘋狗般掃視眾人,「別以為我的手段到此為止了!開始只是打打招呼,你們現在還有力氣跟我廢話,全都是因為我沒向你們下手!解藥?我說給就給,不給又能怎麼樣?!」
傑羅姆一聽暗自高興,不僅任務有轉機,看來自己也還挺有魅力的……嘿嘿!表面上裝傻說:「怎麼叫『隨行』?我不一直跟在後面嗎?再說,我也給『咱們』公會爭了不少面子吧?」
「剛才的事怎麼算?」波,或者說,「金面人」漸漸冷靜下來,「你差點殺了我!」
「你……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我?」
男人極不識趣,看對方來了幫手,直接放出「劇毒飛鏢」,被傑羅姆身上的「法術吸收」化解。他本以為男人可能和波關係不錯,讓他自行逃命就好,沒想到對方全不給他示好的機會。「解除魔法」,「詛咒術」,加上「沉默律令」——男人現在半死不活,又念不了咒語,傑羅姆就把剩下的事交給造化師處理,轉身向另一邊走去。
「真的?」傑羅姆冷笑,「如果我想翻臉,用不著背後動手。」
傑羅姆面無表情地說:「再想想。一時義憤比你的任務還重要?你算個稱職的軍人嗎?」
「怎麼會?」露麗和高瘦的造化師檢查中毒的人,周圍只有蟲鳴聲偶爾傳來,傑羅姆隔著好遠都能聽見她焦急地說話。「明明已經好轉的!再試試其他方法……快按住他!」
「別再前進!表明身份!」
薇斯帕搖頭。「我們哪也不去。」
軍官說:「再來。我賭你活不過下一次。」
傑羅姆鬆鬆垮垮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呆看螞蟻搬運食物,腦袋裡轉著些無聊的念頭。任務失敗未必不是好事,至少老傢伙們不會馬上派他上前線。一邊安慰自己,一邊感到睡意沉沉,寒風刮過,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金面人」牽動傷口,喘息著拋開面具,呼出陣陣白氣。
露麗的夥伴在主人暈倒後接連被送回等待召喚的「位置」,夜色中遍布法陣的短暫閃光,只有小精靈留在她身邊,很快對霍華德施展一道「次級刀劍防禦」。
「你也別擦了,牙齦出血。『氣爆術』輕易死不了人。」
傑羅姆心想,難道真有協會不知道的傳送門能通往地下嗎?如果這樣,惡魔就不必對地上的公會下手,諾林地區也早變成人魔大戰的主戰場……總之想不通,只有隨機應變。
蓋博只能苦笑,「是是,『長途貿易公會』少有你這樣的人才。不過這回不一樣,其餘保鏢原路返回,只剩三個人保護兩位貴客,另兩人又受了傷。雖然不太可能……假如出了什麼意外,『長途貿易公會』是要承擔責任的。」
男人刷子一樣的眼光從她身上來回遊移,舔舔嘴唇說:「這樣啊……要不要試試看?」
「為什麼這麼問?」露麗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霍華德拔出長劍,在盾牌掩護下發起正面衝擊。「金面人」等盾牌近在眼前,忽然蛇一樣扭曲低伏,然後向上發力;霍華德雙足離地,沿對方肩背俯衝翻騰,狠狠撞向地面。「金面人」站起來時,有一瞬長劍和盾牌環繞著他,對方的心臟剛好在兩次收縮之間,發出有力的「怦怦」聲。整個動作雖然專為空手搏鬥準備,但「金面人」全不把對方放在眼裡,長劍還掛在腰間,沒有出鞘的意圖。
——這不是我自己的考驗,根本就不是個考驗……很多人會被這決定影響,我不能只顧及自己的立場……我還能怎麼辦?!
薇斯帕斜戴三角卷邊軍帽,身穿呢料翻領軍大衣,線條簡潔明快,除了三枚刻花銀紐扣別無裝飾。緊束的腰帶讓她顯得更加高挑,大部分美男子和她站在一塊,馬上要無地自容,小姐們見到她非暈倒不可。如果傑羅姆不了解她的性別,現在就得狠狠妒嫉一把。
蓋博乾笑兩聲,不好意思再多提醒。想想自己的職責也只能到此為止,接下來就該交給許可權更高的人擔心了。他嘆口氣,「我們都在路上跑,你的處境我也能稍微明白一些。上次因為阿諾德的事我胡亂說話,並不是有意指責你。雖然認識不久,可大部分普通朋友一輩子也沒機會像這樣並肩戰鬥……不論如何,將來如果有我能幫忙的,盡量別客氣!我不會說話,你明白就好。」
他疲憊地問:「怎麼不早動手?」
陰柔的嗓音響起,「真粗魯,對客人不能有點禮貌嗎?」
「你真想知道?」
因為馬匹只能勉強前進,等過去五小時,他們才抵達下座小鎮。
重物掀開聲。離馬車停靠的驛道不足百尺,一塊覆蓋低矮灌木的地面被整個掀開,下面現出既寬且深的壕溝來。臉上掛著刀疤的壯漢領著四名手下現身,把一個木箱抬到驛道旁邊。
傑羅姆最害怕的情形出現了。
咒語回答了他。各式昆蟲鋪天蓋地湧來,這下輪到他被一片蟲海淹沒了。
「好看嗎?」薇斯帕眯著眼,半真半假地問。
壯漢用大吼回應,巨斧的刃鋒掠過地面,再次陀螺般加速。
馬車邊霍華德再射出幾支弩箭,塹壕里衝出來的敵人進入了短兵相接的距離。他用盾牌包鐵的邊緣砸暈一人,另外兩個敵人先後擊中盾牌表面,一股衝力使他背脊撞在車廂壁上。這時,露麗的夥伴已經紛紛亮相,火球、閃電和酸液馬上扭轉了戰局,著火的鴨子大量點燃敵人的毛髮衣物,一時間不少敵人到處狂奔,場面十分壯觀。
「儘管嚎叫,你能做到的不過是威脅。」
「先讓我檢驗一下真偽!」
軍官冷笑。「這當然。只要有人被傳染,事情馬上就搞清了。」
聽到薇斯帕的聲音,傑羅姆回頭一看,半天沒說出話來。
「那你還等什麼?」
傑羅姆沒有避開她的瞪視,也無聲回敬一句。
抱歉的是,她的運氣不如相貌那麼出眾——武器仍舊保持沉默。
傑羅姆一面格擋,一面冷冷地說:「管好你的舌頭,我耐心有限。」
薇斯帕攏一攏耳後的髮絲,露出一個極冷艷又輕蔑的笑,讓他看得兩眼發直。「如果我們會被你嚇死,還有談判的必要嗎?既然雙方都把難聽的話說完了,做些實際的動作真有這麼難?」
軍官和造化師經過治療,傷勢都有好轉,現在五個人站在「聯盟大道」上,露麗說:「先坐公共馬車去前面的『鹹水鎮』,那裡有人會帶我們到最後地點。」
拉車的馬再次前蹄跪倒,他和霍華德傾盡全力,才幫馬匹站起來。看到驛馬充滿淚水的眼睛,傑羅姆只能無奈搖頭。他們總共前進了兩公里多點,現在被迫停下腳步,馬和人的情況都不容樂觀。
霍華德老朋友般拍著他肩膀,「早知道你不會臨陣脫逃!」他還以為「金面人」是來尋仇的,又小聲說,「這次總算擺脫麻煩了!」
「別抱怨了。」森特先生冷淡的聲音讓他們鬆口氣。
隱形和潛藏並用,長劍的主人毫不戀戰,藉著夜色的完美掩護,悄悄向馬車邊摸索前進。
過一會蓋博來找他,「兩位小姐指名要你隨行……」他彆扭地撇撇嘴,「……代表『我們』公會,還說要多付報酬,獎勵保鏢們一路的照顧。你看怎麼辦才妥當?」
「下次好好想想再做生意,免得產生誤會。」傑羅姆撿起「金面人」的面具,消失在黑暗中。
※※※
露麗把樹種收進手袋裡,不管對方半瘋狂的懊惱神情,一字一頓地說:「這手袋連著一處無人知曉的亞空間,坐標只有我清楚。」等這句話施加了足夠影響,她才接著說,「休想強奪。袋子不會給你想要的,我也不會。先把解藥拿出來……」薇斯帕捏捏她肩膀,露麗點點頭,「……先把解藥用在中毒的人身上,然後……我會把種子交給你。」
「沒見過哪種毒藥能產生這類癥狀,如果……」
薇斯帕爽快地說:「請你來主要是為這兩箱行李。別看了,雖然體積不小,但是重量可以接受。總不能讓傷員提著,我們又是女孩子。額外的獎金已經交給你們公會了。」
男人倒沒撒謊,很快,癥狀最嚴重的車夫已經睜開眼。薇斯帕完全不去打攪露麗,由她自己做出最後決定;露麗蜷縮在馬車一角,抱著腿,把臉埋在臂彎里。
馬車邊的戰鬥接近尾聲,小怪物們正追殲殘敵,十來個敵人大都趴在地上,零星反抗很快被終止。露麗召回小精靈,焦急地左右觀望。原本勝券在握,不知為什麼,軍官和造化師轉眼都陷入苦戰,她看不出應該先幫哪一邊。霍華德看看車裡的人員,對她說:「這有我呢!大個子那邊更需要幫手!快去吧……」
「我說你沒裝火藥!」傑羅姆不耐煩地搖頭。金面人狂怒中回身,金色匕首和短劍交擊出火化。自食其果的滋味令他怒不可遏——右肩的傷處和遭他偷襲的軍官如出一轍。長劍墜地,金色匕首捏在左手,兩人第三次展開較量。
「解藥。」軍官懶得再多說。
傑羅姆說:「先讓我和女醫生談談,再作決定不遲。」
傑羅姆看她英俊瀟洒的模樣,還毫不臉紅地自稱是「女孩子」。他總算明白,相貌平平的男人生來就是當苦力的料,要不然他們不是白浪費糧食嗎?!
露麗咬著嘴唇說:「要我見死不救?」
「如果不是中毒,我只能帶兩位女士先走。」
「你沒裝火藥。」
露麗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抿著嘴不說話。薇斯帕冷冷地說:「體貼的很,就是讓人噁心。有話直說吧!」
軍官跳出巨斧的攻擊距離,不再急於進攻。對手的敵人是時間,半分鐘已經足夠瓦解任何抵抗。
傑羅姆搞不懂小姐的心思,放著貴氣的裘皮大衣不要,她倆幹嘛非得穿成這樣?
※※※
他看起來像吃完早飯剛慢跑了一圈,狀態很好的樣子。
傑羅姆有點吃驚,「你問我?那真是……『金面人』不會再來。我先上去幫忙,你們原地別動。」
他再前進一步,就見到薇斯帕用身體掩護露麗,手中攥著一把古怪的武器——類似一根彎曲的管子,烏黑質地上刻滿銀色雕飾,細小的半月形金屬向上翹曲,喇叭狀管口正指向「金面人」前胸。
傑羅姆奇怪地問:「連你也不知道嗎?」
傑羅姆沉默。他曾有早動手的念頭,但是任務擺在面前,良心只好靠邊站。
薇斯帕出奇地沒生氣,「現在怎麼辦?」
傑羅姆跟他道別,蓋博就領著馬車掉頭返回。
兩位小姐提前穿上禦寒的冬衣,寒風拂過紅潤白皙的面龐,看上去十分搶眼。
男人貪婪的眼睛一刻不離種子,很少有人知道,這小小的寶物究竟蘊含何種偉力……他為了得到樹種,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和宰殺任何人……沒有什麼勢力能阻止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力量,掌握世界最奇妙的造物之一。現在他眼前好像出現無法言說的美妙幻覺,伸出一隻手,喉嚨發出駭人的低吼。
「沒錯!把那個傢伙撕成碎片!」男人指著造化師,嘴唇邊的豁口讓他疼得直喘粗氣。
「不能等,」傑羅姆打斷她。「我看,你們應該馬上離開。」
「呃……好看……」傑羅姆見她臉色微變,馬上嘆息著說,「好看是遠遠不夠的!一般人都以為裘皮大衣才是小姐的首選,可是披著無辜動物的毛皮是多變態的行為!請容許我表達對兩位的敬意,雖然你們看起來光彩照人,可是外表光鮮和善良的性情比起來,只能算是陪襯罷了!」
聽到這些數落的話,傑羅姆聳聳肩,現在他想打鬼主意都太晚了。
至於眼前的任務,再樂觀的人,到這地步也只能嘆口氣,乖乖認命。雖然他們已經到達預定地點,但諾林地區面積不小,地圖上城市星羅棋布,其密度甚至超過科瑞恩南部。現在車隊順著「聯盟大道」由北向南,一路停停走走,除了露麗小姐,誰也不知道最後目的地的具體位置。
軍刀幾乎脫手,長劍的主人沒再追擊,只是發出嘶嘶的叫喊聲:「他完了!你們還等什麼?」旁邊剩下的敵人對視一眼,慢慢圍攏上來。金色長劍重新沒入黑暗中,現在戰場上再沒有安全的角落。
等他終於有機會和露麗說句話,對方看起來臉色蒼白,不住地擦汗。「有什麼事等過一會……」
薇斯帕慢慢和軍官交換目光,兩人都感到事情很快會不可收拾。趁露麗分發解藥,軍官已經向霍華德下令,把人員盡量集中到兩輛馬車上。敵人冷眼旁觀,完全不在乎他們的舉動。
不到二十分鐘,中毒的人都已經穩定下來,但是這些人有起事來只能任由宰割,局面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露麗聽不出話裡有話,還以為遇到了知己,紅著臉說:「您講的太好了!……不不,我是說關於小動物的部分。怎麼有人忍心傷害可愛的動物?使用皮製品讓我很難受……還有吃素也是種好習慣,我注意到您就是位素食者……」
薇斯帕緊張得雙手冰涼。這件古物被發現時,陳列在羅森里亞圖書館原址的古代廢墟中,她的祖父在破碎的水晶櫥櫃里意外發現它和三枚銀質彈丸。不知經歷多少歲月,這件古代兵器保存完好,仍舊散發著藝術品的動人光澤。薇斯帕只在五歲生日時見它被激發過一次,巨大的響聲讓她號啕大哭——現在她只盼這東西能在絕境中發揮作用。
軍官再次拔刀,不用薇斯帕下令,他也會斬下對方頭顱。
經過激烈的掙扎,五分鐘后,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
又有一個車夫開始打擺子,抽搐著胡言亂語;身體強壯的保鏢有一半感到忽冷忽熱,剩下的人都在咬牙苦忍,車廂里不斷傳出呻吟聲。傑羅姆也沒見過類似情況,只能做最壞打算。
波點頭。傑羅姆說:「我用了三個『隱形術』。」
眾人當然不會懷疑,三輛馬車重新啟程,載著傷員一直前進到天亮。中毒的人已經恢復得差不多,除了四肢無力,其他癥狀基本消失;露麗在車上醒過來,僅有輕微耳鳴。最沮喪的人還是森特先生,本想利用機會奪取樹種,現在只能眼看目的地一步步迫近。
等平削的斧面奔向軍官腰身,要把他攔腰一分為二,軍官順來勢仰面側跌,軍刀向上斜挑,把對方右手的前臂動脈割裂。鮮血噴涌,狂暴狀態的異常血壓成了致命殺手,快速失血讓壯漢無法完成整個動作,失敗已成定局。
——你知道這選擇只能她來作。
「儘管拿去。」男人無表情地說,「我會遵守諾言,只要你別忘了你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