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十四章 旅程

卷一 火花

第十四章 旅程

「這個廢物也值得你救嗎?」死靈法師冷笑,「我倒是挺喜歡他的個性,沒辦法的時候就該識趣點……你只要不反抗,我可以讓這些白痴活著……」
很難形容傑羅姆臉上的表情。如果露麗繼續詞不達意,他已經用出鞘的劍做出無法挽回的舉動。
「你……乾的好事!」死靈師臉色發青,望著傑羅姆說,「我只記了一個『死亡術』,這下只好用『酸霧術』燒死他們!如果肯配合我工作,怎麼可能出現這種殘忍的場面?這樣吧,過一會我要用你的皮來作畫,只要你好好看完,我就破例讓你活著——不過沒有皮……嘿嘿……」
「來不來?不來要你好看!」
現在他知道,總有些情況自己會不能勝任。
半裸的死靈師顧不得羞恥,趕緊施展「防護強酸」,死灰色皮膚已經被酸液灼傷。若不是傑羅姆的腦袋還在別人掌握中,現在就要不斷搖頭——不管施展多少防禦法術,造化師召喚的生物畢竟越來越多,正確的方法是儘快施展「隱形術」逃命、或者利用人質要挾對方……
傑羅姆沉吟著說:「襲擊王族和造化師是頂尖重罪,只要敵人考慮過後果,一定不留活口。分散作戰只能被各個擊破……」
看來,這就是所謂的「敏感任務」。
保鏢和車夫下車用餐,軍官男僕取出自帶的行軍乾糧,倚在馬車邊寸步不離,薇斯帕和露麗一直沒露面。傑羅姆透過敞開的車廂往裡張望,穿著風衣的造化師似乎睡著了,帽檐低垂,整個人籠罩在淡淡暮色中。他好像從不需要進食,也沒聽他說過一句話。
傑羅姆才懶得白費力氣,心想充英雄的罵人都要小心措辭,還是當歹徒痛快。他無力地拉扯死亡騎士披著鋼甲的手背,嘴裏含混地說:「饒了我吧,大爺!我還有兩個女兒……她們還指望我呢……」自己人聽到他的求告,都難受地轉過臉去。
死靈法師眨眨眼,不解地看著,兩人面面相覷一會,他才醒悟過來。
——這下好了!死靈法師整天跟死人打交道,果然頭腦簡單……
死靈師好像剛從驚嚇中回復,發出連串無意義的咒罵,大聲喊出咒語。瀰漫的黑暗散開成半圓形,像只碗把三個身影罩住。死靈師激活手中的水晶,光芒映照下,傑羅姆一邊吐,一邊抽空抬頭看。
死靈師藉著光亮檢查了人偶被洞穿的幾個部位,盾牌為了保護主人,不能完全遮蔽自己,死亡騎士持盾的手臂不住亂顫,似乎控制中樞受到部分破壞。再一陣抽搐,死亡騎士的盾牌「砰」的一聲掉在地上,把木地板砸開一道缺口。
暗叫不妙,傑羅姆差點立即開溜。造化師此時發出「邀請」,除了要拿他開刀,還能有什麼其他理由?如果身份暴露,對方就算把他當場格殺也沒話說。
灰眼睛氣鼓鼓地說:「別噁心了!這裏這麼多好樣的男人,找誰也不會找你吧!」
他顯然沒受過這方面的系統訓練,連談判的基本原則都沒搞清楚。傑羅姆想著自己的心事,居高臨下地發現對方有些謝頂。
「我不折磨你們。雖然有人聲稱死靈法師喜歡虐待人,但是傳言大多不準確,我們還是很有同情心的。你們要好好對別人澄清呦……不對,死了就開不了口……沒辦法,只好隨它去……」
「實際上,薇斯帕跟我提過不止一次。這不像她,我是說,她總是表現得很大度,從不提及,嗯……異性……」頭垂得更低,她小聲說,「其實,因為我不同意使用召喚技能協助你們戰鬥,她甚至有段時間不理我……我們可是從小認識的朋友啊!所以,我只好勉強您來聽我說這些費解的話,希望不會引發更多誤會……」
傑羅姆在他倒地時全身一震——這種死法太可恥了,自己也會落得同樣下場嗎?
「我還會回來的!你等著!」死靈師凍得直哆嗦,依然態度強硬。「這兩個白痴得跟我走!等我、我離開半小時,再把他們扔在半路……對!就這麼辦!」
「幸好」車門打開,身穿男裝的薇斯帕冷淡地說:「出去透氣,把路讓開。」
露麗說:「我沒問題。可是……」
「海德先生,請這邊坐。地方局促,希望別見怪。」
傑羅姆鄭重其事地搖頭道:「這不太好吧?畢竟我是男的,隨便進出只怕會有損兩位聲譽……」
形勢比人強,傑羅姆飛速衡量著各種潛在威脅,表面上卻態度大變,眨眼陪笑說:「別生氣嘛!生氣老得快……您有什麼吩咐,我立即照辦!」兩步趕到車門邊,就見到身穿男僕裝束,卻罩著軍官大氅的傢伙。那人堵住車門一言不發,甚至不拿正眼看他。
尖叫的一位好像嗓子喊啞,突然住嘴,一時間只聽到森特先生的乾嘔聲。
就在這時,死亡騎士不可能地以左足為軸,扭身揮拳,再次保護了主人——蓋博先生也跪在地上嘔吐起來。傑羅姆發現,小黑的左腿膝關節已經嚴重變形,人偶以一個彆扭的姿勢轟然跪倒,披甲的身體響起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別逼我,我也不想動武!
「原來……你是想害我!多麼險惡的用心!」他活動一下凍住的腿腳,喃喃地說,「幸好這條腿剛走完三百公里,也該換了。」
傑羅姆心裏「咯噔」一下,緊張地「嗯啊」著,悄悄摩擦戒指,做好了最壞打算。
「既然這樣,」傑羅姆總結道,「我們最好把不能作戰的人送進馬車,繼續移動總比等待被包圍強。三輛馬車足夠,只要兩位不介意……」
——小氣的傢伙……明明有這麼多幫手,整天眼淚汪汪裝可憐,這次我才不幫你!
死靈師臉色慘白,枯瘦的手掌皮包骨頭,臉上帶著惱恨的神情,正狠狠盯著他;身邊的傢伙全身漆黑鋼甲,臉部藏在全罩式頭盔里,手持巨盾——盾牌上滿是凹痕和水銀液滴;傑羅姆只能安慰自己,這一次失手不算冤枉。對方有一個死亡騎士人偶,只怕正面較量自己也不是人偶的對手。
「可是,很多時候我個人無從選擇……也許、也許我應該對您說實話?」
「那隻好我去跟蓋博說。這兩天忽冷忽熱,你要注意別感冒了。」他淡淡說完,就去找面色不佳的蓋博。蓋博和一群人都在離馬車不遠的下風處,被腹瀉折騰得不輕。
傑羅姆考慮幾秒,緩緩拔劍出鞘,一肘長的劍鋒乍看類似一把長匕首,像所有夜晚出沒的武器一樣毫不反光。短劍以一個不具威脅的姿勢投向對方,軍刀無聲迴旋,十字交叉托住短劍劍脊,傑羅姆發現其中一柄軍刀開始散發青綠色光芒。對方藉著軍刀附著的「光亮術」效果,以專家的眼光仔細端詳短劍:
眼看有機可乘,傑羅姆突然前撲,捉住對方的足踝,「寒冰之觸」已經發動,他幾乎能聽到骨髓結出冰晶的聲響。
「……有些事,僅僅依靠言辭很難表達清楚……其實我也不願變成現在這樣……」
——來了。先把茶水潑在她臉上,再撞破車窗逃走!
傑羅姆不必再看。雖然對他來說是一件幸事,但挎包里的紙盒卻微微擾亂他的心情,產生出微妙又酸澀的感覺。自己真的希望車隊里有人發生不幸嗎?他仔細思索著,也往馬車旁邊靠攏。
剩下的人眼看兩個主力趴在地上,鬥志全消,只剩禱告的力氣。死靈師嘴裏廢話,從身邊取出一些粉末來。
打定主意,他慢慢伸出手,表示自己沒有武器。
傑羅姆表現得唯唯諾諾,只見露麗臉紅撲撲的,眉頭微皺,好像有點不安;心跳加速,眼光忍不住向四周亂看——如果新來的造化師藏在剩餘兩個房間,自己進來之前就應該施展「法術吸收」……狹窄的環境幾乎沒有迴旋餘地,萬一遭遇埋伏,只怕自己會在圍攻中頃刻完蛋!越想越驚,傑羅姆一心幾用,接過一杯加奶的紅茶,連客套也免了。
「偵察,不必。」他在半空勾畫法陣,轉眼冒出一群褐色飛蛾,向幾個方向分散。「一刻鐘。它們回來,我知道。」
所有人都盯著站出來的造化師露麗,她擦擦眼淚,抽噎著說:「……請放開他們……今天你殺害的性命已經太多了……」
「海德。」傑羅姆回答。
傑羅姆一時找不到話說,自己今晚連續失手,沒想到死靈法師的腿腳竟然屬於可更換部件!對方的咒語馬上展開報復,「弱能術」讓他全身脫力,胸口空蕩蕩的,一口氣沒喘上來。
「還有別人嗎?痛快點一起上!真令人費解,他們就是不能老老實實地去死,死有這麼可怕嗎?非得掙扎半天……不識趣……」
薇斯帕也拿眼瞪他,森特先生一貫的強勢表現實在令人印象深刻,薇斯帕原以為他肯定要發號施令,沒想到卻把責任推給別人。憑著女性的直覺,她感到這傢伙正在亂動腦筋。
聽了一會,死靈法師也受不了了。
蓋博領著一群人走過來,表情古怪地說:「大家看,這一位就是,咳咳,我提起過的『那位兄弟』,海德。」然後他皺著眉頭說,「海德,他們是新來的兄弟,你們好好認識認識……」
七名保鏢和五個車夫都表現出食物中毒癥狀,車隊不得不暫時停下,第一支火把燃盡,情況變得更加糟糕。
諾林地區的面積與科瑞恩西部鄰國、半島尖端的庫芬相當,由五個大商會控制的城市聯盟構成,是環繞靜海周邊國家的商貿中樞,叫得上名字的大商會都將總部設在此地。由於貿易和旅遊活動帶來的巨額利潤,城市聯盟擁有最精銳的職業雇傭兵隊伍,境內秩序井然,大不同於盜匪橫行的羅森。一旦進入它的邊界,車隊的安全就有了保障,森特先生的任務也將有一半宣告失敗。
傑羅姆沒想到她這麼識趣,話裡有話地說:「沒錯。雖然沒中毒的只有幾個人,但也應該服從統一指揮……」眼光從面前四人身上轉一圈,接著說,「有王國的騎兵軍官在,我就照你的命令行事。」說完還偷瞄一眼造化師的反應。
「死亡術」的咒語響起,傑羅姆奮起餘力,在施法快完成時猛撞死靈師的小腹。咒語被打斷的同時,死亡騎士伸手摁住了傑羅姆的腦袋,額角和地面發出摩擦聲。蓋博手中的細劍趁機插入敵人甲胄的接合部位,沒等他反應過來,死亡騎士的右手已經抽在他臉側。如果不是這條手臂在控制中樞受損時無法發揮全力,拍擊的力量足夠擊斃一頭成年黑熊。眼冒金星撲倒在地,蓋博的腦袋也落入死亡騎士的掌握,稍一發力,他只覺得眼珠都要跌出眼眶,耳鳴帶來的尖銳雜訊就快把鼓膜戳破。
造化師終於說話了,乾澀的聲音像墳地間拂過的冷風。
傑羅姆看看熱鬧,然後和軍官一起卸除馬車不必要的負載。二十分鐘后,藥物產生作用,幾個人七手八腳安頓好中毒的人們。造化師的耳目返回,附近沒發現敵情,他們也只能按原計劃行事,三輛馬車不到半小時就緩緩出發。
死靈師一揮手,黑暗向後退縮,「碗」的直徑擴大,把剩下的人都包裹進來。
心裏嘆息一聲,傑羅姆做好施法準備,分出一半心神應付可能來自一側的襲擊。活到二十四歲,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隨時提防中度過,刀尖上的生活沒給他留下太多選擇;遊走于最危險的領域,人的適應力從另一方面取得了平衡——當事情變得不能更糟時,他會明白地知道,自己可以應對任何挑戰。
對方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右手刀鋒向前,指指他藏著短劍的左袖。
想到這裏,他瞧瞧另一邊的蓋博,無聲施展「電傳送」。
咒語響起,死靈師和造化師同時開始施法。露麗面前出現一道圓形法陣,傑羅姆曾見過的、長得像鴨子的怪物出現在法陣正中。
不等她多說,薇斯帕爽快地回答:「不用對我特別照顧,緊急情況聽你們的。」
「你!……說話婉轉點有這麼難嗎?」
傑羅姆看到人人眼中的敵意,還是滿臉堆笑,自說自話地寒暄兩句。蓋博畢竟和他並肩戰鬥過,隨便找個理由溜了,不忍心看到這種尷尬局面;霍華德一頭霧水,最後才離開,臨走塞給他一張紙條。走到沒人的馬車後方展開,只見上面寫著:「蓋博不許我們單獨和你說話,還說你可能受到公會的內部盤查,怎麼回事?!」
軍官也不推辭,贊同說:「好。先去照看中毒的人,等情況允許,把他們集中到三輛馬車上。我和……」
沒等他開始檢查,又高又瘦、裹著風衣的造化師已經從馬匹旁邊走開,徑直去敲豪華馬車的門。男僕軍官正在確認檢查結果無誤,然後調整兩把軍刀的位置,跟著走向豪華馬車。
死靈法師眼珠亂轉,嘴角下彎,卻發出一串怪笑。「那就死吧!反正你的屍首跑不了!」
一輪施法結束,死靈師沒能拿下對方,造化師身邊出現了兩個小生物。小精靈不斷對主人施展各種防禦法術,接下來是一道「防護火焰」;鴨子似的怪物使勁咳嗽兩聲,等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它,才鼓起全身絨毛,像狂歡節的焰火一樣熊熊燃燒,一步步逼近死靈法師。
造化師面目裹在風衣里,仍舊毫無表示。露麗替他開口說:「這樣啊……我們倒也不反對……」聲音里透著疑惑,眼光不由得飄向傑羅姆。
死靈法師趨前檢查人偶的傷勢,發出一陣悲鳴:「小黑,你沒事吧?沒關係,等我拿這兩個傢伙身上的『零件』修好你……」
「請住手,先生……」
「我倒想問你,怎麼一點沒事?還有你嗓子怎麼啦?」
死靈法師又驚又怕,轉身只見對方的拳頭。飽含憤怒的重拳直接把脖頸摧折,屋裡沒有一個人對他感到抱歉。
軍刀回鞘,短劍被倒持著遞還給主人。帶著戰士之間的敬重,軍官說:「我受命保護一人,不參与其他戰鬥。」
「我……我首先是個醫生,利用醫療技能幫助別人才是我的初衷,至於對他人造成傷害……總是十分令人難受的場面……」
「你死期到了。」滿臉血污的蓋博沉聲說,「轉過來,面對面動手!」
死靈師瞳孔收緊,臉上的筋肉抽搐著,往空氣里嗅嗅。「伊素格果然沒騙我,是有個死對頭還在喘氣……」他收起造作的表情,整張臉忽然被一道道皺褶填滿。「如果你不在這堆雜碎中間,我幹嘛替活人賣命?」他臉容扭曲,不知是哭是笑,學著露麗的語氣尖聲說,「……今天你殺害的性命已經太多了……請住手吧!」
傑羅姆不用看也知道,協會的老不死肯定正在互相扯皮,根本不敢再派人和他聯絡。一旦有真憑實據落入人手,馬上會演變成重大丑聞,到時候他一個替死鬼是遠遠不夠的。眼前形勢複雜嚴峻,傑羅姆感到自己腹背受敵,隨時面臨著幾重威脅,達成任務目標差不多已不必考慮,能全身而退就算相當幸運了。
到這一步,他只能期待運氣的協助了。
——不對啊,我不就是人質嗎?
死靈師抽吸著笑起來,「感情不錯嘛!我會叫你們一直也不分開……製成最精緻的人偶,留著慢慢用……」
露麗不清楚自己的性命就在對方一念之間,她羞澀地垂下睫毛,雙手把玩著裙子的束帶。
「如果我的小夥伴們……能不參与戰鬥,那該有多好啊!可是,可是……」
「先生,你搞錯了。」露麗掛著淚痕的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我想說的是,雖然我從沒傷害過別人,但是你必須為自己的褻瀆行為付出代價!」
對方馬上說:「你們十幾人中毒,我只有兩把劍。」
「停!停!不至於這麼沒用吧?虧你還長得高大威猛……」
「這話留給你自己吧!你是我見過最無禮的傢伙!」
——形勢還不明朗,先看看再說。
「我和海德卸下兩匹馬,往兩個方向偵察……」
——沒辦法。儘管來吧。
打定主意,他就仔細傾聽對方的位置。幸好對方不斷說話,聲音感情充沛,極富表現力,傑羅姆很快在尖叫中分辨出來。他心中冷笑,看你這回往哪跑!
——現在我才是最需要幫助的人!
露麗取出一隻裹著緞帶的小禮盒,交給面無表情的傑羅姆。
「這裏面是兩件玩具,不算珍貴,但對我有特別的含義……送給您的女兒。不管怎麼說,一路上幸虧遇到您這麼盡責的人。」
「敵人接到不同命令,不會照你的邏輯行事。」
藍光閃動,森特先生順著死亡騎士的鋼甲向上流動,重新出現時騎在對方的肩膀上,手臂用力,小黑的脖子應聲扭轉180度。傑羅姆害怕人偶的控制中樞在胸腔內,隨手拔出蓋博的細劍,從甲胄的領口刺進去,還攪拌了兩圈。直到蓋博的腦袋被鬆開,他才擦擦臉上的灰塵,坐在盔甲上觀戰。
保養良好,常被細心砥礪,加上數不清的微小切口——這是一把慣用於實戰的精良武器;缺口處的微妙形態,說明曾與之交手的兵器種類繁多——雙手劍、長劍、開山刀、寬刃軍刀以及各種鈍器……軍官驚異地飛快抬頭,瞥一眼站在朦朧夜色中的傑羅姆,他雙手環抱,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目光帶著疑惑投向劍身,短劍沒有附著任何魔法,卻對兩把軍刀蘊含的魔力做出響應,有規律地輕微震顫。
「這樣啊……如果我放過他們,你願意付出什麼代價呢?」
死靈師點點數,「……十四、十五,嗯,還真不少……難道我之前的努力全白費了?喂!你們怎麼活到現在的?」
「咳咳,怎麼會這樣?咳咳……」
軍刀出鞘聲把他拉回現實,對方在黑暗中閃爍的眼神明白表示了不信任,換作是他,也會懷疑每一個還站著的人。
傑羅姆耐心等待。對半生和刀劍共事的人來說,飽經滄桑的好劍等於一本敞開的書,傷痕構成的文字永遠誠實,比言語更具說服力;即使對方不具備洞察這類文字的閱歷,他的行為也可以說明合作的誠意。太多教訓告誡傑羅姆,充滿猜忌的配合還不如單打獨鬥。
協會鼓動盜賊公會襲擊車隊,已經得罪了三股勢力。「長途貿易公會」原本是協會的合作夥伴,現在為了維護信用派出最精銳的團隊,間接向協會提出抗議;羅森王室沒料到還有人膽敢向「高智種」下手,又不能因為無法證實的懷疑跟協會翻臉,只派一個護衛,更是高明的姿態:既說明王族成員不可侵犯,又指出這是協會和造化師之間的恩怨,沒必要把事情攬到自己頭上,從而留下斡旋的餘地。如果直接派軍隊隨行,等於明確支持造化師,也就失去了態度曖昧帶來的優勢;至於造化師一邊,由於處在矛盾的焦點,在別人的地盤上只能低調行事,可以想像新來的傢伙一定是頂尖好手,足夠保護自己人的安全。
——不行!得冒險撲上去!
死靈師眉毛也不動一下,小黑一發力,森特先生就住嘴了。
剛想問他充血的原因,傑羅姆想起中了死靈法師「迷亂術」大聲尖叫的傢伙,馬上心中有數。
傑羅姆很清楚他的意思,微一點頭說:「明白了。我讓霍華德過來照看一下,再去跟剩下兩人商量對策。」
車廂里半天沒人說話,氣氛顯得有些尷尬。傑羅姆幾次改換坐姿,露麗還以為是不耐煩的表現,他本人只是為可能遭遇的偷襲做準備。森特先生現在已經十分後悔接受對方的「邀請」,或者馬上逃走才是最佳選擇?露麗臉色暈紅,終於打破沉默。
傑羅姆彷彿回到朔風平原綿延的荒地,湛藍天空下蒿草在微風中翻湧,相隔千里孤寂的海面和曠野,任憑自己停留在「家」的幻象中。再睜開眼時,無盡的旅程重新佔據他整個視線。
※※※
傑羅姆還是不相信,哪有人能發出這種尖叫?「迷亂術」專門攻擊心智不堅者,一般人中招的幾率有一半稍多,看來一群人里總有些孬種。幸好尖叫的傢伙沒引起太大混亂,那人只是拉拉扯扯,倒沒有暴力傾向。其他人咬牙苦忍,都默不作聲。
霍華德苦著臉說:「咽喉充血……這兩天不敢亂吃東西,每頓飯就是苦麥麵包和清水……」
傑羅姆找一張靠窗的餐桌,見別人大吃油膩的燉肉,感到一陣反胃。乾酪他不喜歡,包心菜和胡蘿蔔的濃湯漂著一層詭異的油膜,等女招待表示水果都被製成糖漬果脯,吃飯的心情已經被破壞殆盡。
「請讓我照顧中毒的人……」露麗的聲音響起,薇斯帕在她身後款款步下馬車,手裡提著紫色風燈,傑羅姆確信露麗的小精靈就藏在裡頭;高瘦的造化師一言不發,把車門關上,遞過一瓶黑乎乎的東西。
※※※
傑羅姆坐在車夫的位置,翻毛斗篷和寬邊氈帽不能完全抵擋夜晚的寒意。道路浸沒在黑暗中,月色和星光暗淡地指引前路,一陣逆風讓他緊閉雙眼。
「你的建議?」
蓋博虛脫地擦汗,「去……檢查馬匹的糞便,如果正常,這件事就屬於運氣不佳……要不然……要不然……」他痛苦地皺著眉頭,半天說不出話來。
軍官注視薇斯帕,她滿不在乎地說:「我和她一起,你自己看著辦。」
小怪物們越生猛,傑羅姆的不滿就越嚴重,原本只要他施展「解除魔法」,死靈師馬上就得被火燒電灼轉眼完蛋,可他硬是袖手旁觀,還不時發出誇張的讚歎聲,讓對面的露麗臉色非常尷尬。
傑羅姆托著紙盒,內心一片冰涼。謊言有多輕,信任就有多沉重。離開造化師的車廂,他把紙盒塞進挎包最深處,決定永不打開它。
「你這傢伙!我的小黑被你打壞了!」死靈師大聲斥責,「我花了兩年才造成的!你拿什麼賠我?!」說著說著就用手杖敲擊對方的腦袋。「小黑,把他這玩意打碎來看看!」
死靈法師已經慌了手腳,連傑羅姆逃脫也沒注意到。召喚生物又增添兩個新成員:蜂鳥般的怪物放射電流,另一隻貓頭鷹似的則正在施展「音爆術」。
「我的小夥伴,它們為了造化師的……傳統,很小就離開母親。剛生下來、或者剛剛出殼的時候,第一眼見到的是我的臉。」露麗傷感地移開目光,「我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為了人的自私,不能獲得同類的慰藉,過著不完整的生活。當我離開查林曼丹,它們要被送進等待召喚的『位置』……跟您解釋不清——就像一棟空蕩蕩、沒有門窗的大房間——一有機會出來,很可能要面對危險的戰鬥……即使我不能提供更多,也希望它們可以平安回家,不用為荒唐的理由冒生命危險。仔細想想,我只是讓別人替它們冒險。您對我說的話,也讓我下決心承擔責任,本來就該由我背負的責任,不應該拋給別人。所以,我就想謝謝您,還有這些……」
屋裡的人不約而同地抬頭仰視:密集的黑暗盤旋上升,形成一個倒扣的風眼,在最高點無聲粉碎,只餘下零星幾縷灰煙;陽光從破碎的洞口傾灑下來,長夜最終被清晨取代。每一張臉都布滿汗水和淚水交織的痕迹,有的展露微笑,有的只剩麻木和疲憊,還有的被內心的長夜裹挾,投射出濃烈、尖銳的影子。
傑羅姆奇怪地看著霍華德,他倒沒有食物中毒,不過說起話來嗓音沙啞,好像喉嚨十分難受。
露麗擦乾眼淚,努力抑制聲音里的顫抖。「請你把他們放開,我不會再多說了。」
兩小時后,傑羅姆對自己細節上的「職業習慣」慶幸不已。
他轉到驛站的廚房,裏面一個人也沒有,就隨手拿了兩個圓蔥,剝皮后慢慢啃。看他像吃水果似的啃圓蔥,其他人交換一下驚詫的眼神,接著埋頭吃飯。生吃圓蔥是他從傭兵生涯里學來的經驗,由於作戰環境極端惡劣,補給時斷時續,他和戰友只能什麼都吃;為了減少腹瀉的危險,蒜和圓蔥之類刺激性食物充當了消毒劑,幾乎每頓飯都被大量食用。
一聽這話,森特先生心情大壞,不冷不熱地說:「原來如此。抱歉失陪一下,我突然有點頭暈。」
皮鞭在車夫頭上兜圈子,鞭梢發出「噼啪」響聲。傑羅姆坐在三位「同僚」身邊,眼睛望著飛馳的單調路面。照目前的速度,再兩天就能抵達諾林自由貿易區。
鴨子突然放出「火球術」把屋頂掀開一片,破碎的磚瓦接連落在死靈師頭上,氣浪使四周的觀眾掩面後退。死靈法師被對方的氣勢震懾,隨著「火焰護盾」的解體,終於支撐不住,嘴裏大聲喊道:「別再走近了!我要宰掉人質!」
蓋博面容浴血,含糊地叫罵著。「懦夫!你的膽量只夠要挾不懂反抗的人……像個男人一樣和我較量!」罵聲在小黑加強握力時變成一陣痛叫。
死靈師補充一道「火焰護盾」,鴨子放射的熱量不能傷害對方,只好示威地叫兩聲,收起火焰外殼,回到主人身邊。這時,第三個小怪物從法陣中現身:它長著兩隻圓滾滾的大眼睛,看上去像一團軟泥,張嘴吐出一道綠色液線,把死靈法師的長袍整個溶化掉。
感到流動的空氣輕輕吹拂,傑羅姆長出一口氣。
傑羅姆稍微鬆口氣,至少現在「長途貿易公會」還沒打算揭穿他,身份曝光的事可以留到明天擔憂了。
車隊再次停下時,抵達了距離龍崖堡最近的驛站,穆倫河的流水聲清晰可聞。口吐白沫的馬匹得到替換,乘客也終於有機會活動下僵硬的手腳。想到今晚要連夜趕路,一群人都有點打不起精神。傑羅姆慢慢騰騰地繞著五輛馬車兜圈子,想不出怎麼從露麗手裡把東西偷到手。
傑羅姆沒說話。對方不是說話能夠左右的人。
「瓶里有分解毒素的酵母。」露麗解釋說,「效果雖不好說,總比不治療強。」
「噹噹。」腦袋上方傳來木頭敲擊聲,傑羅姆心虛地抬頭,只見一隻手從馬車後面的氣窗探出來,向他打手勢。灰眼睛從氣窗往下望,「你進來下,我朋友找你。」
死靈師發出一道即死法術「死亡一指」,枯瘦的右手食指緩緩指向對方的心臟部位,即使強壯的戰士,也可能無法抵抗這一強力法術,露麗眼看要被瞬間殺死。器皿破碎聲傳來,造化師周身環繞紫色光帶,「死亡一指」被「小型法術偏轉」化解——施法者是一隻長著透明翅膀、身長不足一尺的小精靈,似乎是從打碎的玻璃瓶里突然冒出來。
傑羅姆倚在嶄新的馬車邊,心不在焉地看他訓話。昨天他大部分時間用來恢復體力和重新記憶法術,幾乎沒見到多少熱鬧場面。
其他人都不知該說什麼好,死靈法師被異樣的眼光看得發毛,一步步後退到小黑身邊。「小黑,還能站起來嗎?」聲音發顫,原來的威風沒剩下半點。
聲音里包含的怨毒讓所有人全身發顫,露麗面無血色,身體一陣搖晃,背後的薇斯帕支撐住她。「堅強些!別讓這種人得逞!」
傑羅姆的手腕已經感到短劍劍刃傳來的寒意。
傑羅姆沒工夫照顧自己敏感的嗅覺,直接對他說:「你怎麼樣?今晚總不能停在野地里。」
隔著十幾尺,傑羅姆應聲止步:兩把軍刀一正握、一反握,形成兩道優美的弧線,不斷加深的夜色也掩不住攝人的氣勢。只有騎兵將官才配備這種修長的武器,截面狹窄,極利揮砍;刀鋒掠過,脖頸不會比鐮刀下的麥稈堅強多少。
「所以,我們還得前進。」蓋博對新來的人說,「不能損害公會的信譽。雖然昨天的場面對商旅護衛來說太刺激,但是,客戶的需求總被優先考慮。」他看看新加入的六名保鏢,原來的人手只剩他和霍華德,「公會派你們來,是為了增強所有客戶的信心——如果連這一次的危機也能度過,其他客商在選擇合作夥伴時不會再有顧慮。總之,我們身上系著公會的重託,只要抵達目的地,就能獲得會長的賞識。」
傑羅姆只盼下一批匪徒快點出現,好讓他趁亂奪取樹種。不過事情可能不會有太大不同——車上的隨行人員能輕易打發任何蟊賊,不夠份量的對手甚至無法靠近馬車。
等到昨天黃昏不見協會的聯絡官,傑羅姆對目前的局勢明白的差不多了。
大家一聽,都在琢磨尖叫的是誰,傑羅姆卻聽出對方話里的含義:死靈師有一雙夜眼!自己雖然也喜歡弱光環境,可是全然無光時同樣睜目如盲。對方能夠視物,戰鬥就變得極不對稱……
大踏步向前,黑暗中連踩兩個人的腳,等他確定前方再沒有自己人,「破魔之戒」已經轟然爆發,對面的木石結構走廊被威力十足的「鋼釘齊射」輕易洞穿,兩面牆壁同時透了風。
——露骨的威脅。幫手肯定在附近,很難留情面了!
最先到來的是軍區指揮派出的一中隊輕騎兵,打掃戰場之後,留下一個二十多歲的軍官,換上男僕的裝束,大氅里卻藏著兩把軍刀;薇斯帕走到哪他就跟到哪,讓她氣得不行,躲在馬車裡不見人;傑羅姆從對方佩刀的樣式估計,他應該屬於前線部隊的高級將官,至少是個大隊指揮,神情彪悍,看來極不好惹。下面的一伙人是「長途貿易公會」派來的車隊,原樣替換了車輛和隨行人員;新來的保鏢和車夫個個裝備精良,外衣底下穿著精製的鎖甲,顯然訓練有素。再往後,一個據說是造化師親戚的傢伙不請自來,身穿高領風衣,臉目藏在帽檐下,現在和軍官男僕同車。表面上車隊的人數、規模毫無二致,實際上隊伍里每個人都是各自勢力的精英成員。這夥人只要服從統一指揮,任何敵人都別想再打車隊的主意。
「我是想,向海德先生澄清一些誤會……」
等兩人消失不見,面對洞開的車門,傑羅姆不由得進退兩難。被自己的疑心病折磨一會,他還是硬著頭皮進去。車廂內分成三個小房間,之間用木板隔開,緊湊的布局看來溫暖舒適。造化師身穿樸素的淡褐色裙服,正等著他大駕光臨。
沒等他得意一會,一記重拳讓他腸子打結,跪在地上全力嘔吐,顧不得保持風度了。
傑羅姆深深地、緩慢地嘆息,讓氣流不著痕迹地發散到空中,眼睛里的倦怠和沮喪卻不是輕易能夠掩飾的。
沒等他說完,背後牆一樣的黑暗中衝進一個人——A·C·蓋博判斷形勢,瞬間刺出兩劍,死靈法師的胸腹之間,馬上要出現兩個對穿窟窿。
傑羅姆誰也招惹不起,只好小心翼翼地說:「抱歉……能不能借過一下……」
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他。
對方好像剛剛發現有人,一雙眼睛冷冷地掃視,讓心中有鬼的森特先生顯得越發猥瑣。
傑羅姆心想,你早幹什麼去了!非等到臉面無存才認輸?看來把事做絕不僅需要恬不知恥,還得準備承受眾怒……一想起自己的任務,傑羅姆不由得一陣心煩,自己也在截斷別人的退路這個事實,令他第一次產生了反對協會決議的念頭。相比之下,自己和眼前的混蛋差不了多少。
兩隻圓蔥下肚,傑羅姆覺得胃裡陣陣隱痛,老毛病又犯了。他走到河邊取水,正好見到軍官男僕盛滿兩隻水壺,正疾步往回走。兩人擦肩而過,對方的警惕性讓傑羅姆暗暗讚賞——不吃別人提供的食物,只飲用無法下毒的活水——這人平常執行的絕不是「常規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