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十三章 長夜

卷一 火花

第十三章 長夜

「我懂了。」她斂起笑容,清澈的目光直看進對方心裏,「閑聊讓你感到愧疚嗎?」
傑羅姆只想大叫,我怎麼知道?!嘴裏說:「隨便你,哪邊人少往哪跑!」
薇斯帕輕撥一下額發,倦怠地笑了。「總算沒有胡亂搪塞我,剛才的事就算扯平了。」
有人說:「討厭,你們還沒死絕嗎?我費了多大力氣,竟然這麼不領情……只好再送你們一程……呵呵,拿好兵器,儘力砍殺吧!」
所有人都盯著她看,美女不負責任地一扭頭,轉身走了。傑羅姆正要追上去進一步糾纏,造化師臉漲得通紅,淚汪汪地說:「抱歉給大家添麻煩,不過,東西不能交給敵人!」
看到馬廄里大量的水汽,美女也無話可說。沒有馬,他們等於被人打斷了腿,一群人在曠野上逃亡只是說笑。
保鏢們停止包紮傷口,被越來越清晰的漏氣聲吸引住,蓋博冒險點一盞燈,只見到樓梯口冒上來的綠霧。
傑羅姆反覆對自己說,寬恕我,現在我必須為別人的生命負責。
「往哪跑?他們究竟在幹什麼?」霍華德焦急地問,「一起跑還是分散開?」
「我不想聽……還是告訴我。」
「她還好……」
「我沒有其他武器。」短劍離開他時,心臟不爭氣地跳動兩下,好像一個溺水的人放開了浮木。「我明白你失去了重要的人,我很抱歉。但我還要建議,請把遺體的手腳捆起來——用兩股繩索——為了能把他完整地送回家。」
「你是說,他們把幾十個自己人全宰了?!」
「因為,姓名說明不了你是誰。」她停了好一會,等待對方從忙亂中恢復,兩雙眼睛眨也不眨地對視為止。「我挺欣賞你,這是實話。表演不是人人都能勝任的工作。有的人在舞台上演別人,生活中作自己;有的人在生活中演別人,他們的生活就是個舞台。我一直很好奇,這第二種人什麼時候才是他自己呢?還是他被扮演的角色分成了好多個不同的自己?你怎麼看?」
——濕毛巾。
「怎麼可能……不不,我是說,呃,我得好好想想,看我這記性……」
警告遲了一步。
「霍華德……立刻把木盆打破,讓水流出來……」
「你不信神吧?」蓋博打斷他說,「看得出來。他是我的兄弟,我要把他『完整』帶回家。你應該把短劍交出來。」
傑羅姆最後確認計算結果。「這塊懷錶是個簡單的天文鐘,它能顯現月球的運行軌跡。今天是『暮月』,月亮幾乎完全用不規則的一面對著我們,就算是法師的迷信吧,施法者相信這一刻會帶來魔力的完全釋放——尤其是死靈法師,他們每年最重要的三個儀式全在『暮月』時舉行。」
「你的戒指戴錯手指了,而且樣式很老土。你剛才說她叫什麼來著……妮基嗎?她現在怎麼樣?」
「現在三點了!剛才開始你已經看了五次!」蓋博不耐煩地說,「難道你還想知道自己完蛋的準確時間嗎?」
「薇斯帕,就是我,想對你道歉。」她直率地說,「我可能誤會你了,畢竟,稱職的父親應該得到更多尊重。」
「棉布當然好,好得很……不過它們能用來作桌布嗎?我想想……棉布……」
經過浴血搏殺,眾人總算從屍群的威脅下倖存,重傷者包括三個保鏢和兩名車夫,其他人傷勢較輕,但都已精疲力竭。
薇斯帕嘴角微妙的弧度擴大一丁點,目光盯住地面,玩弄著衣角說:「我的朋友露麗,她有點倔——可愛極了——不過有時也會造成困擾……你從沒去過首都嗎?難道是我的錯覺?」
薇斯帕的臉色變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嘴唇嗡動卻發不出聲,兩人誰都不願退讓,傑羅姆眼看就要被掌摑。薇斯帕雙眼圓睜,緊咬下唇,鼻尖上都溢出汗來。旁邊的閑人早躲遠了,誰也不敢得罪「高智種」。她突然張開嘴,把一杯水灌下去,捂著胸口轉身離開。
「是什麼?」有人用變形的音調說話。
傑羅姆心想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表面上卻報以默契的目光,看對方沖他鄭重點頭,即使環境嚴酷,也覺得十分諷刺。
臣服於恐懼的人繞過拐角,出現在遊盪者主力的後方,被自己引發的混亂吞沒——弩箭在驚恐中觸發,向浴血的同伴射擊,背後遭襲讓勝券在握的敵人無比震驚。
另一條走廊,手持長程兵器的車夫和男僕控制不住地顫抖,驛站長不知道跑哪去了,若不是站在旁邊的傑羅姆,他們早就四散奔逃。對抗發展到這一步,待敵人再推進一段完成包抄,局面將無可挽回。傑羅姆把嚇傻的人全集中到兩間客房,命令裏面把門頂住。他自己施展「高等刀劍防禦」和「高等加速」,對繞過樓梯口衝上來的小股敵人亮出了短劍。
「我經過耐受『沸血術』的訓練,『迷亂術』對我不起作用。」傑羅姆感到對方的敵意在增加,盡量平靜地解釋著。「死靈師雖然是施法者,但可能跟隨著人偶護衛,為了以防萬一,我的武器不能離身。」
「我不幹了!你們搞的爛攤子!我不是戰士……」
戰鬥告一段落,雙方都在重新考慮眼前的亂局。保鏢們一邊裹傷,一邊向傑羅姆投來驚異的眼光。弱不禁風的外表和驚人的作戰技巧,總讓人感到不太協調。
「還有十七分二十四秒……二十二。」傑羅姆自言自語地說,「他們會在十五分鐘后動手。」
傑羅姆一扭頭,見到旁邊半已注水的木頭浴盆,裏面的清水已經染成血紅色。
傑羅姆簡短地說:「沒什麼可道歉的。開始雖然是誤會,後來的事是我自找。」
等尷尬的氣氛稍微緩解,傑羅姆發現美女站在走道盡頭,向他勾勾手指。雖然不願承認,但他和所有男人一樣,在美貌面前十分缺乏自尊。
「別介意,你還是個稱職的演員。」薇斯帕輕聲說,「我剛才演的是我最恨的角色,她對男人有一套,不過她什麼也不是。我就想說一句:別欺負露麗,她不會演戲。」
森特先生一時無話可說,停頓片刻才緩慢地開口。「我想,這些人如果不是天生的演員,就一定活在兩道懸崖之間。」傑羅姆小心斟酌著每個字,再不敢輕視對方。「他們有時找不到自己,因為自己這個角色曾經演砸過,不如扮演別人來的輕鬆。但是,等到夜不能寐,觀眾都已入睡,就只能一遍遍回憶演砸的部分。這時他們是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
「『廣域黑暗術』,」傑羅姆彆扭地皺眉,「奇怪,這人總喜歡規模巨大的玩意。接下來,只怕就輪到下一種攻擊組合了……」
「我說,」薇斯帕微微把灰眼睛眯起來,慵倦地嘆息道,「為什麼那些公子哥不能顯得穩重些?淺顏色的桌布總是容易招惹灰塵,我比較喜歡帶橫豎條文的細棉布,你說呢?」
「怎麼看出來的?」一個保鏢問。
傑羅姆睜著眼,心裏想,不是這樣……千萬不要!
當他伸手進去,正在給浴盆注水的造化師發現了這一不軌行為;水桶應聲跌進盆里,她發出一聲尖叫。「別……」
「誰?我女兒……是、是有這麼回事……咳咳,你看,我都忘了時間。現在哪是閑聊的時候……」
霍華德苦笑說:「我都把死靈法師忘了。真的沒機會嗎?」
保鏢們都在盯著插滿武器的木桶。這種時刻離開武器是明智的嗎?人人都在盼望黎明到來,好打破傑羅姆的糟糕預見。不幸的是,直到黑暗吞沒了彼此,燈光和火把只能照亮一小塊空間,黑夜竟比剛才還要深,還要詭異。
他還記得最後一次使用這種打法,五個精神崩潰的敵人令其他傭兵看得臉色發青。杜松對他拳打腳踢,直到嘴角溢血,胃裡的內容物全都被吐出來。
「他由我對付。」傑羅姆簡單地說,「你們注意對方的遊盪者就行了。別忘了,兵力對比接近四比一,盡量先用遠程兵器幹掉一些人,注意地上的麵粉——潛行的刺客能一刀放倒一個戰士。」
霍華德看看他手裡的懷錶,「六點一刻……怎麼可能?!」他望一眼窗外,一層濃雲籠罩下,天幕全然看不見星星或者破曉的跡象,黑暗像有形質的實物,還在往窗口中擴散。「怎麼會?」
「你妻子呢?她對此有什麼看法?」
造化師瞠目結舌,眼淚順著紅撲撲的臉頰止不住滾下來,眾人搖頭嘆息,有家室的已經開始把目光轉向受害人。霍華德為了不讓他感到過份內疚,把一隻手放到他右肩,用力握了握。「別太自責……你對我說過,我們都有自己的枷鎖。」
遊盪者發出非人的交談,似乎是連串鳥鳴馬嘶的集合,不論這些聲音手勢是否真有意義,至少聽起來足夠駭人。他們已經匯入兩條主走廊,把戰鬥的鋒面縮減到四人並排。潰退演化為膠著,保鏢全集中在一條走廊,八個面對面的敵手交換傷害,不斷有倒地的遊盪者被隊伍後方的同伴替換;保鏢一方同樣人人掛傷,但他門沒有可替換的人手,只能奮起餘力,作最後抵抗。
「照他說的做,」蓋博咬牙說,「把武器丟進木桶,人員集中起來,重傷者移到角落裡安置。」說完,他把自己的細劍交給另一個保鏢,手拿繩索去捆綁屍體。
「這不太好吧?」傑羅姆假惺惺地說,「你是個女孩子,看來也沒幹過粗活……」
一名保鏢忍不住向個現身的遊盪者射擊,那人應聲倒地。
三輪齊射后,十多隻殭屍再也爬不起來。更多的卻掛著箭湧上二樓。保鏢們退至牆角,向左側走廊轉移。翻過木板門和桌椅搭建的半人高的掩體,弩箭再次擊倒幾隻,隨後殭屍對掩體展開瘋狂衝擊,保鏢和車夫用刀劍還擊,一時活人的呼喝與死者的低鳴響成一片。
傑羅姆看到周圍的人都等著,就慢慢說:「『黑暗術』不是高深的技巧,但卻十分有效,過份依賴視覺的人,處於無光環境會感到嚴重無助。死靈法師再用『迷亂術』或者『沸血術』攻擊部分敵人,肯定會引發自相殘殺。前者影響複數目標,後者只針對個體。所以,全部能戰鬥的人員,」他轉臉對蓋博說,「把刀劍交出來集中看管,弩箭卸下彈藥。準備繩索,應對『突發事件』。」
霍華德只好閉嘴幹活。傑羅姆看到大家忙忙碌碌,照顧地對造化師說:「你到房裡休息一會,等差不多了我去叫你。」
傑羅姆無話可說,只能注視對方望不見底的灰色瞳仁,閃爍著平靜的、奪目的光。
「你……」蓋博使勁搖搖頭,「你在強盜出現時幹什麼去了?你剛才從女士的包里找什麼?如果……如果你沒來,我的兄弟也許就不會死!總會的命令讓我跟你合作,可是你們這些……」
傑羅姆板著臉說:「沒。你看現在幾點。」
袋子張嘴吞沒了小偷的右手,然後狠狠咬住,裏面好像還有一條舌頭舔舔那隻手,發出一陣哼哼唧唧的怪叫。
「有事嗎?」
傑羅姆深深體會到無條件的信任對於合作的重要性,即使在品流複雜的杜松傭兵團,同伴間的關係還需要努力維繫。協會冰冷的條例和報復機制起了類似的作用,但除了朱利安,他在協會誰也不信,「信任」不是他學到的東西,他已經習慣了嘲笑輕易付出真誠的人。看到保鏢們團結一致,傑羅姆不由得感到自己生活在世界的另一面——冷酷、嚴峻的永夜。
薇斯帕眼光閃閃地說:「我只能潑水在你臉上,她會讓你吃苦頭。」
造化師按按隨身的小手袋,眼看就要哭出來,扁著嘴不說話。傑羅姆發現這個小動作,立刻打起了壞主意。
「你最好把東西看緊——如果它比別人的性命還重要。」傑羅姆試探著說。
杜松冷冷的威脅彷彿還在回蕩。
影子們齊刷刷停止運動,好像正在交換意見。片刻之後,他們紛紛放棄潛行,大喊著衝過來。平地里冒出來的四十多人蜂擁而至,十字弓立刻又射倒四人,處於安裝彈藥的間隙;兩張強弓不斷發出勁箭,讓不少沒裝備盾牌的就此爬不起來。兩輪齊射后,敵人分散隱蔽,緊貼在射擊的死角,還有的試圖再次潛藏,不時有冷箭從下往上射來,不過全沒命中。這時,窗口向外投擲了點燃的酒瓶——燃料是一小桶驛站長窖藏的、沒勾兌的葡萄酒原汁,讓他心疼的直流眼淚——敵人就不只是心疼了。半桶煤油潑下去幫助燃燒,不一會,窗口邊的人就不敢再往外探頭,敵人又有幾個化作火人,燒傷的為數更多。
黑暗中,他們聽到樓梯「咯吱」脆響,兩個腳步聲不緊不慢地登上來。
等逃離火場的敵人再次集結,短兵相接的時候到了。
驛站四面都有攀爬的身影,敵人佔據屋頂后拋出繩索,每個窗口都成了進攻的途徑。窗格破裂聲接連響起,身穿黑衣的遊盪者跳進走廊,拔出短劍匕首;當先的幾位被保鏢們不客氣地踹出窗外,連帶著繩子上的同夥一起跌下二樓;再過一會,敵人就取得了白刃戰的優勢——遊盪者精通協調作戰,總有一個誘敵,一個甚至更多側翼偷襲。八名保鏢雖然身手過硬,但是當遊盪者佔據了窗口的位置,全部衝上二樓,在差不多一對三的劣勢下只能不斷後退,以防把後背賣給潛行的敵人。
「你最好來看看,」蓋博說,「事情有點不妙。」
「蓋博,把燈弄亮些。」
隊尾的遊盪者見到了傑羅姆·森特本人。
弩箭和強弓一起發射,殭屍被射倒一片,其中的一半繼續在地上爬行。
短劍出鞘讓蓋博閉上嘴,細劍也進入匹刺前的準備動作,一通亂響,木桶里的兵器又回到主人手裡,霍華德緊張地抄起劍,向他直打眼色。
臉色慘白,雙眼燃燒兩團寒火,不反光的短劍與他的步伐一樣凝重——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跳動的心上。
打開燈上的風門,跳躍的火光下,木地板正透著絲絲綠煙。
在眾人的目光中,他走到木桶邊,把短劍投進去。
鼓勵她幾句,傑羅姆加入傳遞清水的行列。造化師竟然是個家務好手,干起活來乾淨利落,讓周圍的男士又慚愧又仰慕。趁人不備,她擺在一旁的小手袋轉眼到了傑羅姆手裡,打開一看,裏面黑洞洞的,份量還不輕。袋子的手感奇特,看不出用什麼材料製成。
「真太妙了!我可不想和這些人打交道!」蓋博擔憂地盯著窗外,所有能拿刀劍的人都守在二樓幾個重要位置。一想到要和專研死亡的施法者動手,大家都心裏發毛。
「你臉色很嚇人。」薇斯帕遞來一杯水,注視她洋溢著活力的面頰和嘴唇讓傑羅姆感到自己還有心跳。對方在他無禮的凝視下神色不變,水杯懸在半空,看樣子正打算改變落點。「原來還有心情看風景,我剛以為你需要更多幫助。」
「殭屍。」傑羅姆毫不留情地說,「大量殭屍。長得不體面,動作又慢又笨,但是力氣大,從不害怕。別站著不動,盡量攻擊頭部,能堅持到霧散,就有機會逃生!」
「快看!」有人指著窗外喊道。
杜松說:
「先生,」造化師皺著眉,看來不太高興,「我也能幫忙,畢竟這些事是由我引起的……」
傑羅姆感到眾人在避免和他目光接觸,也許是出於慚愧:他不止一次地帶領大家從致命的困境逃脫,如果守在一樓,現在已經沒有指責他的必要;但在他看來,這一切都由自己待人的冷漠態度造成——他人是自己的鏡子——冷漠被原封不動地反射回來,現在被清晰地感受到。
不一會,二樓的人們就統統站在窗邊,面面相覷,誰都出不了聲。
「別傻站著,把盛水的容器搬到窗邊,每人預備一塊毛巾。敵人如果對二樓使用『死雲術』,我們最好能先做準備。」
「如果還有士氣的話!幸虧我不用擔心以後,反正咱們也撐不了多久。」
胡亂堆放的傢具被一股巨力撕扯,不斷有東西從下面向上挺進,木頭像陷進流沙坑,支離破碎后迅速減少。傑羅姆聽見縫隙里傳來短促的出氣聲,站在左右的人隨著地板一起震動,大部分都撿起了武器。
等他發現自己的耳朵沒聽錯,傑羅姆臉上好似盛開一朵寒風中的五月菊——綻放和凋謝一先一后,雖談不上從容,可也不全是喜不自勝的樣兒——這一會的微妙表情著實難以描摹。
月亮現在幾乎沒在反光,接近驛道的空曠地面上隱隱約約全是黑影。影子們單獨看好像很正常,可同時出現這麼多,就實在說不過去了。傑羅姆不熟悉遊盪者的技巧,他面對的大多是法師和戰士,但是就連他,現在也能分辨出下面來人潛行技巧的高低:為了讓自己看來更自然和不露痕迹,他們一致往原有的稀疏影子里集中。一棵枯樹五尺寬的陰影里,很快擠滿了人,原本平整的邊緣變得臃腫不堪;還有人被一腳踢出來,變成一堆孤零零的黑影,四處尋找角落藏身。他們滾來滾去,彼此推擠,大片地面好像被狂風中婆娑枝葉的投影填滿。由於人數眾多,在跨過驛道兩旁的道溝時,不少倒霉的傢伙被絆倒,傳來一片壓低的咒罵聲。
大部分人都在構築掩體,傑羅姆檢查一遍頭腦中的法術:震懾和定身對殭屍沒用,除了兩個「寒冰之觸」,傷害型法術非常有限,唯一一道「驅散術」剛好能對付大量殭屍,不過考慮到一樓的屍體數量——二十幾個強盜、幾十名遊盪者——只好留到最後關頭再用。手中的短劍讓他大為鎮定,雖然自己也在流著冷汗,但總得有人站出來,讓大家在絕境中保持勇氣。
「好傢夥!他們派你來對抗一支軍隊嗎?」蓋博像看怪物似的瞪著傑羅姆,「還是說,後頭有更糟糕的敵人?」
傑羅姆想,你也太沒心計了!女孩子說這種話不怕沒人要嗎?
「好了。現在不要驚慌。」傑羅姆鎮定地說,「馬上把所有人集中到馬廄那一邊,房頂不結實,一次只能下去三個人。別多想,一到平地就開始跑!」
利刃繞走道滾動一周,六個遊盪者全部受創,傷處統一在頭臉位置,痛叫和憤怒的吼聲隨同血腥味充斥在空氣中。利刃再次穿插遊走,淬毒的匕首和短劍沒能組織起有效的還擊,片刻之後,它們的主人各自挨了一劍——六道新傷差不多還在原處,被痛擊的前額和臉頰牽扯大量神經,鮮血翻湧模糊了視線——憤怒在退卻,他們已經嘗到施加給別人的、恐懼的滋味。
「抱歉,我把名字搞混了。」薇斯帕很快地說,「難道你女兒和妻子用同一個名字?你妻子跟你的姓嗎?」
蓋博解下隨身匕首,塞進死者還未僵硬的五指,嘴唇嗡動。「好兄弟,願你平安穿越山澗和峽谷,在洛克馬農的花園恆久安息……」
激烈的戰鬥持續五分鐘,突然一隻身穿鎧甲的殭屍從掩體前山積的屍堆里挺立起來,正是強盜頭子本人,一頭栽進奮戰的人群,接連重創幾人。傑羅姆揮劍將它斬首,大聲命令後退,短劍上下翻飛,為其他人爭取後撤機會。蓋博眼看他被屍群包圍,帶著四個還能作戰的保鏢拚死衝殺,卻被流動的殭屍隊伍逼退。周圍全是手爪和利齒,傑羅姆陷入空前危機,身負多處淤傷,每一劍都像斬中一堵肉牆。他聚集全身力量,一腳揣碎正前方殭屍的胸骨,把正面的屍群拉倒一片。向前兩步,不顧再度合圍的大群殭屍,他開始念誦「驅散術」咒語。後背挨了兩下大力錘擊,耳邊傳來殭屍口中的臭氣,傑羅姆用兩秒鐘完成了施法動作,三十尺範圍內的殭屍瞬間癱倒,恢復成屍體模樣。
還能挪動的人們大多跑到窗邊,興奮地大喊;傑羅姆坐在地板上,品嘗著透支體力造成的疲乏,調整呼吸節奏,爭取儘快恢復一點力氣;露麗輕聲飲泣,在剛停止呼吸的阿諾德臉上蒙一塊灰布。
說完,利刃和強風再次肆虐,暗中發射的飛刀和弩箭遭遇翻飛的利刃,冒著火星彈開;潛藏的遊盪者一出手就對上連串痛苦的剖割,捂著臉跌回黑暗裡;直接遭受打擊的敵人被恐慌推動,先是三五個,然後是一小群,盲目地彼此踐踏,黑暗中被亂舞的刀劍刺傷。恐懼在人群中擴散,被更高的聲浪加強,遊盪者喪失了戰鬥的勇氣。保鏢們不住後退,任憑人流湧向樓梯。敵人像衝破堤岸的水流,從樓梯口向下傾瀉,除了亂射的弩箭,遊盪者全被驅趕到一樓。打開房門,保鏢用能搬動的傢具堵住樓梯,直到無法通行。
「霧散了!霧散了!」
「我倒忘了,」傑羅姆不滿地說,「我們拚命的時候她跑哪去了?法師總會記兩個應急的法術吧?難道我表現的太鎮定,她就懶得動彈了?」
傑羅姆半天才明白,自己解決過數不清的惡魔、巫師和刺客之後,給一隻口袋當場捉住,打破了從無失手的紀錄;臉上浮現出震驚造成的紅暈,讓他看起來順眼許多。
「別放棄!咱們還有機會,等敵人……不對,這是什麼聲音?」
整座驛站包裹在翻騰的霧氣中,綠霧從一切縫隙中擠出來,向低矮的平地流竄,所到之處草木枯死,蒸騰出一股水汽。
「可是,一樓的幾十人……都還沒出來吧?」霍華德奇怪地說,「他們怎麼能在霧裡呼吸?」
「我不知道……問這幹嘛……」
「既然這樣……看到剛搬出來的大浴盆了嗎?對,就是它。先用鹼把它刷乾淨,再注滿水,然後把所有抹布洗凈晾乾……別忘了把地板擦擦,打上蠟……好好乾,等會我來檢查成果。」
傑羅姆幾乎忘記自己正站在一屋子毒氣和死人上頭,等他回到樓梯口,現實的困難還在眼前——或者說,現實的困難已經爬到接近二樓的高度。
薇斯帕寒著臉,「打仗不是你們男人的專利嗎?你怎麼好意思說這種話?你是羅森的軍人吧?隔著好遠我就能聞出血腥味!」
傑羅姆沒理他,又對美女說:「有什麼財寶就趕緊拿出來,敵人如果得到了東西,我們說不定能活著離開。」
當先的遊盪者只看到一團強風裹著三五把利刃,等他反應過來,對方已經掠過他和他的同伴;對望一眼,才發覺各自臉上嵌著一道皮肉翻卷的創口,還來不及感到錐心劇痛。
一雙沾血的手從肋下穿過,竭力向後拖動。傑羅姆被拉出二十多步,才看到霍華德浸透汗水的臉。殭屍的數量已經大為減少,但是能夠戰鬥的人員只剩五個,人人帶著不輕的傷,即使不停後退,無法走動的傷員也會拖累其他人……傑羅姆焦急地掃視周圍,除了喘粗氣的保鏢,其他人都在拿弩箭亂射,但是準頭實在不敢恭維。造化師露麗伸手在他後背,傷處馬上感到血液流動的熱力,薇斯帕從其他傷員身邊抽身過來,把一塊濕毛巾搭在他額頭上。
「你只要擔心死靈法師,」霍華德小聲說,「我會盯著你後面。」
「濕毛巾有用嗎?我怎麼覺得……」
傑羅姆打開懷錶,緊張地記下幾個刻度。
「幹什麼?」他上前一步,冷冷地問。
傑羅姆喘著粗氣打斷他,「小聲點……你會影響他們的士氣!」
傑羅姆在生者的喜悅和哀傷前完全麻木了,他見識過太多雷同的死亡,不論在生時如何如何,死對每個人……絕大多數人、是公平的。想到這裏,他臉上流露出無法形容的表情,恍惚中看到一條橫跨生死的索橋,在自己面前無限伸延,腳下矗立著億萬座霜結的墓碑,伴隨死寂目送他。
傑羅姆輕聲說:「連一秒鐘也不願施捨嗎?我心裏冷,就想分你一些活氣。讓你朋友來幫幫我,看她也一樣。」
「『廣域死雲術』。施法準備就得十二小時,敵人早就安排好了。」傑羅姆明知故問,向臉色不佳的美女說,「你們究竟有什麼值錢的玩意?!我可不想為了點財物搭上性命!」
「這麼說,在我們手無寸鐵的時候,你還全副武裝,而且,『敵人』一直都沒出現……」
狹窄的空間再次被破風聲籠罩,喊叫不能延緩又一輪痛苦傷害,對肉體的打擊同時戳穿心防,讓恐懼決堤……不住翻飛的利刃還在創造新的、崩潰的借口,戰鬥的呼號變成啜泣和求告……等一名敵人開始尖叫,這六個面目全非的遊盪者已經被徹底摧垮,發著喊,一路奔向自己人的陣地。
「愧疚?我不知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就算扯平了,」她曖昧地微笑,眼睛迷茫地忽閃著。「真奇怪,我總覺得你好像到過羅森里亞……沒有嗎?」
似乎對他人的同情感到不知所措,傑羅姆壓低目光,偷偷觀察著更加不知所措的造化師。蓋博嘆口氣,出來緩解僵局。「好了好了,大家繼續幹活!我們不能指望敵人手下留情,現在只有靠自己了!」
敵人終於按捺不住,正門外出現了壯觀的集體潛行場面。
霍華德把長劍插進一隻木桶,其他人也各自交出武器。蓋博剛想把細劍放進去,就見到傑羅姆揭開阿諾德的蒙布。
「哈!天才得很!你準備自己拖著馬車走,還是步行被人追?」
傑羅姆平靜地望著他。「不能留下可用的屍體。我只要破壞屍體的腦,用一根鋼針從鼻腔向上刺,表面上看不出……」
「我……抱歉,你剛才說……」
最後的障礙被衝破,樓梯口出現驛站長的腦袋——嘴噴綠霧,尖銳的木條穿透臉頰,拖著一條斷腿——後面的殭屍也滿身傷痕,跟他如出一轍,可以想像枉死前的劇烈掙扎。
「別用力!」造化師在裙服上擦著手,「你嚇壞它了,它可能真的咬下去!」她慢慢對手袋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袋子逐漸鬆開嘴,讓這個賊把右手拽出來。「先生,你試圖搜索女士的私人物品……」造化師抿著嘴發出質問,「作為一位紳士,請你給我一個解釋!」
當大家各懷心事時,黑暗瀰漫的很快,腳下的地板已經看不清楚,人像站在多霧的沼澤地。
造化師堅持說:「我以前照看過許多大型動物,干體力活不算什麼。」
「瞄準眼睛!」蓋博大聲呼喊,「把裝好的弩箭遞上來!」
亂糟糟的說話聲很快安靜下來,傑羅姆環視包圍自己的各種眼神——驚異、鄙夷還有困惑。不論如何,他那份面不改色的鎮定,使別人在他面前像矮了一截似的。等氣氛足夠凝重,臉上寫滿絕望,森特先生啞著嗓子說:「我有兩個女兒——兩歲和八個月大——不能只為自己考慮。我承認我很害怕,但我不是懦夫!決不是!我就想說一句——她們現在正指望著我,我願意為再見她們一面付出任何代價!」他顯得有些混亂,雙拳緊握,禁不住全身輕顫。「請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可以為了什麼目標,覺得自己的死、還有對家人的不負責任是值得的!就是說……該死!我不想為一件不明白的事倉促和她們道別……現在我顧不得羞恥了,小姐,我沒資格求你原諒……可是,請容我問一句,為什麼十幾條性命還比不上一件死物?!」
一個保鏢被敵人的飛刀擲中左膝,霍華德拖著他向後潰退,盾牌發出冰雹敲擊般的密集脆響,蓋博只能喊出收縮防禦的口令。
呼哨、響指、咂舌聲此起彼伏,敵人相互打著暗號,傳遞真偽難分的情報;戰鬥變成了詭異的舞蹈,敵人跳躍、翻滾,相互支撐著發起進攻。每一次突然的蹲伏,都帶來弩箭和飛刀的致命突襲;加上一兩個黑暗中無聲潛伏的敵手,隨時準備用短狠一擊瓦解鬥志。保鏢們像是對著水面作戰,每一次憤怒的痛擊只敲中虛無,但對方總會在他們揮劍時立刻進行報復。
傑羅姆對嚇壞的人說:「趁現在,你可以選。要麼從窗口跳下去,加入殭屍的行列;要麼鼓起勇氣,盡量死的誇張點。結果差不多,我就不提建議了。如果你再亂說話,我得被迫對你不客氣。」他轉臉對蓋博說,「換上弩箭,收集敵人拋下的武器,讓不能戰鬥的負責裝箭;殭屍只懂往前沖,到後面去把能找到的東西堆成掩體。堅持就有機會,開始吧!」
傑羅姆面無表情,「無所謂。咱們都得被人幹掉,她想整我也沒機會。」說完還冷冷一笑,后領子里都流下汗來。
霍華德又在一邊多嘴,傑羅姆馬上說:「當然沒用!所以我們現在練習憋氣,五分鐘!」
「我什麼……」
眼前剩餘的二十多隻殭屍,跨過鋪滿屍體的走廊,不知疲倦地繼續進攻。傑羅姆跌坐在地上,只覺得眼前發黑,剛剛兩次重擊帶來的傷害讓他一時喘不過氣。
「難道我做過什麼惹人懷疑的舉動嗎?我沒有搭上性命作戰嗎?我不是護衛之一嗎?」
——你得對敵人守規矩。只殺敵,不辱敵,這是一條線。跨過去,你的勝利就屬於牲畜,你就是個婊子養的。誰也不能對別人胡來,你他媽的給我記清楚!
傑羅姆實在佩服他的想像力,沒好氣地說:「這會他們都不用擔心呼吸的事了。」
「他們要爬上來了!」一個保鏢驚慌地大喊。
過了一會,霍華德走過來說:「你傻了?!留著命去服苦役嗎?」
——如果你再來這套,我就把你的脖子擰斷。
美女惱怒地說:「你閉嘴!等霧散了……我們馬上離開!」
「咳咳!」蓋博故意弄出點聲響,傑羅姆只好把眼移開,心裏卻有戀戀不捨的感覺。
費力地說完,傑羅姆支撐起身體。霍華德毫不猶豫地抄起劍,木盆底部破碎,地面馬上被水流浸泡。這時殭屍越過最後幾具屍體,距離眾人只剩一小段空地,鮮活的恐懼使人們大聲叫嚷……傑羅姆施展「寒冰之觸」,浸水的地板蒙上一層薄冰;水流還在傾瀉,薄冰遇水變得極度濕滑,踩上這段地板的殭屍紛紛跌倒。不必多說,冰面上亂爬的殭屍很快被射成刺蝟一般,零星幾隻還能活動的,成了最後一輪齊射的靶子。
第一聲尖叫在黑暗中炸開。
「怎麼算『扯平』,你可讓我窘了好一陣。」傑羅姆暗暗自責,若不是被美色迷惑,自己怎麼會落入這麼幼稚的圈套?對陌生人吐露心聲,對他的職業來說和自殺只有一步之遙。
——沒有下一次,G,我保證。
「蓋博,帶你的人後退!」
傑羅姆踏著敵人的鮮血前進,每一步都在和內心的獸性抗衡。面對著幾十個遊盪者,他明白,最危險的敵人是他自己。
「打仗不是我自己選的,」傑羅姆站起身,臉色不善地盯著她,「『我們這種人』因為有個當兵的老爹,生下來就不能平安過活,吃奶的年紀就被送進兵營挨鞭子。任何人都可以說什麼聞不慣血腥味,你怎麼也好意思附和?別忘了,你們可是喝血長大的!」
「別想了,我才不是真想這麼說!」薇斯帕禁不住露齒一笑,牙齒的反光讓傑羅姆眼花繚亂。「怎麼不說說你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