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十二章 圍困

卷一 火花

第十二章 圍困

「霍華德·諾頓?」傑羅姆反覆讀了兩遍,才相信自己的眼睛沒看錯。
A·C·蓋博奇怪地瞧著傑羅姆。
「現在還不能出發嗎?」傑羅姆焦躁地問。
五天路程不算太長,但即使最樂觀的估計,前面的路途看來也會非常兇險。十小時后,他們抵達王國驛道上的第一個小鎮。旅客們始終沒露面,男僕負責傳達對方的古怪要求——客人暫時不會離開馬車,卸下馬匹後會在車上過夜。蓋博只好留下兩個保鏢守在馬車邊,其他人進入鎮上的旅店輪流休息。
驛站長忙著招待亂鬨哄的保鏢,男僕挑了幾樣新鮮蔬果送進馬車,傑羅姆這時開始盼望強盜快點出現,否則單憑鬼鬼祟祟,任務肯定沒法完成。
第三個強盜說:「他沒說饒命啊!只說『待會再殺』。」
美女沒好氣地推開他,下令道:「打自己兩耳光!」
他正不安地來回踱步,一會看看遠處的大路,一會盯著客人的馬車發獃。二十七名強盜全部被擒,唯一沒受傷的是去燒馬廄的二位——保鏢趕到時,他們還在用力敲打燧石,卻連個小火星也沒點著。
「說句話,就能保住一條手臂。」
果然,十個數數完,對方沒動彈。
等感到她手指溫暖、輕顫的接觸,傑羅姆才有機會仔細觀察眼前的女子:
聽到頭目發話,所有強盜同時站起來,飛快地戴上一個黑臉罩。
——最後一匹。這些菜鳥別想跑掉。
兩個人先後走進保鏢住的房間,傑羅姆裝著沒注意屋裡的霍華德。
胡思亂想的功夫,眼角餘光發現了一個移動的影子。
最危險的時刻過去了,傑羅姆嚇得不輕,本想說兩句冷話把戲演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他巴不得趕緊離開車廂,搖搖頭就往外走。只聽對方說:「山上冷,多帶點衣服再上路也不遲。」
他搜索敵人的裝備,在皮囊里發現剩餘的三枚鐵蒺藜,目光馬上投向馬匹。為了便於逃跑,二十匹驛馬都沒解下馬鞍,看來敵人思慮周全,不會留下活口。
——斥候?先拿你開刀。
他全身一哆嗦,僵在原地腦袋嗡嗡直響。
「有多少長程兵器?」
他來不及擔憂,就聽見細碎的腳步聲。
「別吃了!把你們的屁股提起來!」聽不出哪裡口音,有可能只是因為過度粗暴造成的語言障礙,他說話就像反芻動物在吃草。
女子在對方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微弱嘆息,低聲自語著《詩抄》中的斷句。「縱使這內心柔弱……」
他打定主意,向樓梯對面的窗口走去。
一雙散開的深黑色眼睛慢慢凝聚起來,傑羅姆從「靈視」中回復,默念一個字,傷口流出的血結成了冰凌。遊盪者被抽空似的低叫幾聲,左半身傳來的寒意麻痹了他。
傑羅姆估計自己此刻的表現也就20分左右,如果這個易裝癖不是王族,自己早給她兩巴掌了……現在他可是一籌莫展,無話可說。
「你們死定了,我……就算開口也幫不上忙……」
旁邊的強壯手下湊到他耳邊說:「伊素格命令不留活口!」
鬧了一小時,河邊的活物們好像忽然就消失了。等傑羅姆從睏倦中抬起頭來,只剩下空中飛舞的紫色火光,正回到風燈似的罩子里。看看懷錶,時間到了半夜三點,傑羅姆這才想起自己不應該坐著發獃,趁兩人離開馬車的功夫,搜索種子的下落才是當務之急。兩名乘客沿原路返回,看來今天只能到此為止了。
「新鮮乾酪……還有哪位、哪位客人想來點?」驛站長看到杯盤狼藉的場面,擦著汗問。
傑羅姆用自己都覺得心虛的口氣說:「別這麼悲觀,這一次可能什麼也不會發生。但願不會……」蓋博聽到這喪氣話都只好苦笑一下。
「這傢伙竟然咬住我不放,我只有一個人,他卻領著一群人,被追了好一陣子,靠著一些老熟人才躲到現在。咱倆在一塊更危險,你還是想辦法先逃走……沒錢我先借給你,我要能拖住他一段時間,至少你能逃遠些……」一邊說,一邊觀察對方的神情,傑羅姆實在盼望霍華德能接受獨自逃生的建議——這樣他會毫不費力地找他當替死鬼。
「他給打傷了!快叫女醫生來!」
幾個人寒暄片刻,傑羅姆這才抬頭看見狐疑的霍華德,臉色馬上不自然起來。等他躲躲閃閃半天以後,霍華德才逮到機會,在馬廄里堵住他。
傑羅姆沒料到長途貿易公會的保鏢還真不賴,腦子裡不由得轉起其他念頭。
「咳咳,這人好像剛要掐死我……」
「你的……同伴……沒事吧?」
強盜中最高大的一位走出來,「刷」的一聲抽出長劍,把整塊乾酪切成兩半。從新鮮乾酪布滿小孔的表面滲出不少水珠,看起來和這位濕淋淋的先生有些相似。
九個保鏢顯現出驚人實力,A·C·蓋博手中的細劍半分鐘里刺中六個敵人,五個關節中劍,馬上喪失了戰鬥力;其餘的保鏢在一對多的戰鬥中勇猛異常,阿諾德用尖刺拳套打碎幾張臉頰,霍華德從背上解下盾牌,不僅在戰鬥中毫髮未傷,還用盾牌邊緣撞暈了兩個人。一陣短促的拼殺過後,只剩下強盜首領和幾個悍匪還立在自己的腳上,其他人都已經倒下慘叫起來。
「你可以走了。」他撿起對方的十字弓,冷冷地說。
「這也好,你平時應該多加小心,最好不要單獨外出。」再商量一會,傑羅姆就回自己房間休息。明天清晨,曼尼亞來的船隻將抵達「灰帆」,到時候再也別想安心睡覺了。
傑羅姆想不通,兩位乘客是怎麼把一個動物園塞進馬車裡面,或者說,怎麼能憑空放出這麼多小東西。不過「查林曼丹造化師」的聲名一半來源於這類奇妙的召喚生物——沒聽說什麼人敢於和造化師做對,即使最老練的施法者,也不願面對一群隨時可能放電噴火的小怪物。
女孩一邊收拾傷口,一邊皺眉看著他,還有些霧蒙蒙的眼睛已經看不見羞澀,只剩下醫生對病人的專註神情。「見死不救的事不能原諒,請現在就騰出地方,去照看我的朋友。」
被這註定發生的暗淡前景折磨,遊盪者露出絕望的神情——他的好兄弟會用一個漫長、漫長的歡送儀式款待他,看過上次那個倒霉蛋之後,他有兩個月沒敢吃肉。傑羅姆冷笑著數數,他對盜賊雖沒有偏見,卻毫不相信這些人中可能出現寧死不屈的傢伙。
等傷處的皮膚回復光滑,她才發現自己正處在半跪的姿勢,相互間的距離近至氣息可聞,馬上尷尬地全身發抖。傑羅姆張開嘴,嗯啊了半天,才說出話來。
兩人無奈地對望一眼,這時驛站長的喊聲傳來。「吃飯了!」
※※※
「費麗薩公主號」由於秋季西北風的幫助,提前兩個半小時到達金灣角。因為可能早起,傑羅姆沒使用新調配的睡眠藥劑,等他一身冷汗地從睡夢中驚醒,兩位貴客已經登上寬大的豪華馬車,一個庫芬男僕前來通知他們提前出發。第一縷陽光到來之前,保鏢們在馬車上吃完了早餐。
造化師累得不行,已經回到車裡休息,不過在她的幫助下一個人也沒死,強盜們倒是挺領情的。美女一直沒露面,據說她有點暈血,躲在裏面不敢出來。
「不是說『很快』有敵襲嗎?」一個車夫嘟噥著說。
「我能讓人把你和強盜關在一起,你只要全講出來。全部。請相信,我們也還沒活夠。你的兄弟不一定是贏家。」
突然,頭頂上傳來重物落地聲。
「你怎麼來了?」霍華德問,「你的表情好像有事發生……」
那盞紫色風燈忽然大放光明,一點燈火像活了似的飛上半空,劃出一道道連續的光帶,不斷有閃光的粉末落下來;藉著增強的光線,傑羅姆發現河邊除了兩個人影,還有些外形古怪的小動物,正在淺水中嬉戲。遠遠看去,發亮的、形狀各異的眼睛像出現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中;間或響起的畫眉般的叫聲摻雜著「咯咯」聲響,聽起來實在不太協調;還有些在較深的河水中游弋,突然躍出水面,張開蜻蜓似的翅膀彼此追逐一會。比起這些怪模怪樣的生物,接下來的一隻就驚人的多——鴨子般的長相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它看來不太合群,獨自到深水中遊逛,不時拋起一條河裡的小魚再張嘴接住。等它吃飽了,就發出恰似人類咳嗽的聲音——顯然希望引起別人的注意——然後河豚一樣鼓脹起來,全身的絨毛瞬間被火焰包裹,強烈地照亮了大片河面。河裡的活物一時到處亂竄,場面十分熱鬧。
幾個人七嘴八舌商量一會兒,總算達成一致。「把寶石交出來,要麼你就得被砍死!」
「所以?」
躺著的人臉色陰晴不定,傑羅姆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臉上卻是一副不明白兼不耐煩的神情。只見對方咬著嘴唇,尖尖的下頜緊繃著,灰眼睛里露出惱怒和羞憤,傑羅姆眼前幾乎出現幻覺:白山苦役營終年不化的積雪和呼嘯寒風正向他招手。
「隨你的便。」蓋博先生說,「只要你能在出亂子之前提醒我,好讓我有時間逃命就成了。」
他有些遲疑,難道不是一個人?這時,一陣急促的跑動聲迅速遠去,顯然是只大個的嚙齒動物。他鬆一口氣,從影子里擺脫出來,把濕熱的十字弓換換手。
強盜首領一聲令下,分出五個人包圍了傑羅姆,這下他可笑不出了。「我投降!別、別、別傷害我!」傑羅姆半舉著手,馬上表明立場,「我只是個打雜的!」
「他們不需要軍隊,空曠的平地上暗算這麼明顯的目標,讓我來,一小隊人足夠了。一樓可能遭到致命毒氣的攻擊,所以才上二樓;如果有高等巫師,火球術可以從所有窗口扔進來,隨時要準備滅火;注意隱形的敵人,把麵粉灑滿走道,盡量防止被偷襲……」他從自己可能使用的進攻方式開始分析,說著說著就懊惱地搖頭,「任何防禦都擋不住敵人的優勢,只要準備充分,他們的攻擊手段完全無法抵擋!不能在這等死,最好的辦法是到最近的小鎮,那時敵人就不敢亂來了!」
等他們理清頭緒,戰鬥也接近了尾聲。
「如果……要射死我,就別等……轉身再動手……」
飯沒吃到一半,門外就響起「嗒嗒」的馬蹄聲,出去查看的保鏢一聲驚叫,回來的時候架著神志不清的阿諾德。
「夥計們,這是海德,以前在往東的路線上跑;我向總會提出增加人手,這不,他就給調來了。阿諾德,你以前不是也在那嗎?認識海德嗎?」
一個強盜說:「殺了再找!」
傑羅姆馬上照辦,打完還現出傻笑。「嘿嘿,打得好!」
「那好,我過一會去跟他敘敘舊,你只管按原來的說辭介紹我就行。跟你的人打打招呼,等一下表現得親熱點。
一天前,傑羅姆乘著客船「獨角鯨號」由龍崖堡順流而下到金灣角,通過穆倫河入海的船閘時,上下顛簸讓他止不住地嘔吐,但等見到蓋博先生,他立刻感到自己的適應能力還相當不錯——A·C·蓋博乘小舢板來接他半途離船,來不及做自我介紹,就把膽汁吐了出來——那一幕令傑羅姆不好意思提及自己暈船的事實。
霍華德半天沒出聲,經過一會遲疑,最後說:「我……還是不走了。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些,如果他追來,逃跑也能相互照應。話說回來,」他疲憊地按壓額頭,「我厭倦了總是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
他細心注視對方的去向,影子延長到可能引起懷疑的程度,就悄然停下;有大約十分之一秒的功夫,像水銀一般脫離原來的位置,融入對面馬廄雜亂的投影中,再不能分辨。
傑羅姆一遍遍詛咒該死的任務,窩在行李車廂偷偷搜查客人的兩隻大箱子。渾身冒汗地試了半天,他那點開鎖技能即使配合協會發給的萬能鑰匙,仍舊沒法解開箱子上的鎖。熱得全身滾燙,傑羅姆差點使用「敲擊術」把鎖砸爛,所幸這時車隊抵達了王國驛站,他才能出來透一口氣。
「怎麼?」A·C·蓋博探頭過來,他身穿海魂衫,紅頭巾紮起栗色長發,一隻眼睛戴著黑眼罩——就一個海盜來說——打扮得相當得體。「新來的,人還算老實,不過有點怪怪的……有幾次……我說不上來……他看我的眼神不正常……」
他暗暗抱怨首領的過度謹慎,雖然規模巨大的遊盪者公會由殺手和密探組成,但伊素格殘暴猜忌的瞪視能令任何亡命之徒精神崩潰。想到發布命令時首領的表情,他在周遭舒心的黑暗中忍不住緊縮一會。
手中的十字弓隨著他融入一團黑影,他把眼睛睜開一線,均勻地放慢呼吸,只聽到馬匹偶爾發出嘶鳴。
這兩位半夜打扮停當出來亂逛,傑羅姆覺得實在有些好笑。他保持一段距離跟在後面,前方的河灘上隱約見到紫色燈光在搖晃。不一會,響起笑聲和濺水聲,他找塊石頭坐下來看——這些貴族玩得還真幼稚。再等片刻,事情變得詭異起來:
五官纖巧精緻,高度和諧,毫無瑕疵。傑羅姆一口氣沒喘勻,只覺得對方尖削的眉梢瀰漫著劍蘭的幽香,眼睛有如不生波瀾的一泓深潭,唇線更是清晰奪目,讓人禁不住設想唇齒輕啟時可能伴隨的動人聲調。
傑羅姆的打算再次落空,他實在不喜歡霍華德的個性——關鍵時刻軟弱的一面佔上風,平日里又太在意別人的看法——做好人對他顯然是種負擔,也讓旁觀者看得不痛快。
「往哪跑?」傑羅姆露出輕蔑的神情,扳著手指說,「人能跑得過快馬嗎?即使騎著馬,追上來的人也能用弩箭輕易宰了你們。所以說,先把馬廄燒掉,再上馬車挾持人質……請你們專業點好不好?」說完他就大叫起來,「白痴們,快投降吧!攔路搶劫可是死罪!城牆上正缺腦袋來裝飾呢!」
「如果遇上了巫師,他怎麼能活著回來?」蓋博遲疑地問。
二十多人圍攻牆角上的九個保鏢,再裏面躲著車夫、男僕和驛站長。保鏢們半圓形分散,不斷抵擋衝上來的強盜。強盜過於自信,甚至沒帶任何弩箭,以為憑數量就能獲得勝利,事實卻推翻了這種樂觀的估計。
「打擊士氣的做法。回來的如果是屍體,我們就會下決心死戰,讓他活著我們還得分出人手照料。沒多少時間了,很快就有敵襲!」
談判的可能到此為止。傑羅姆實在搞不懂,做強盜的為什麼不能有點風度?一轉眼,雙方短兵相接,傑羅姆對五個強盜說:「我知道寶石在哪,能不能待會再殺我?」
傑羅姆想想也是,就把劍刃連著冰結的血肉抽出來,任由對方癱倒在地。
「先生,請別亂動……」對方用羞怯的聲音說,「讓我檢查傷口……」
鮮血在他著力擠壓下冒出來,他一邊「搏鬥」,一邊呼喊:「快進去!別往外看!」演了一會,強盜從膝撞中恢復過來,狠狠掙紮起來。這類貼身戰沒什麼訣竅,傑羅姆也只能閉嘴咬牙,連續用前額猛擊對方臉面。血花四濺,車裡人嚇得沒了聲息。傑羅姆把昏暈的強盜堵在車門口,快步往行李車跑去。一跨進車廂,就把右手脫臼的那一位拉進來,他小心而迅速地處理一下傷口,免得血跡留下令人生疑的證據。砸碎兩道鎖,打開箱子快速翻找:一隻箱子盛滿衣物,他連續按壓兩次,就確定東西不在裏面;另一隻箱子里堆著書本和小玩意,傑羅姆努力沉住氣,用沒沾血的右手有條不紊地檢查著——書本里沒有,裝飾品和首飾體積又太小,除了一尊石膏小雕像之外,大部分空間被蓬鬆的羽毛枕頭佔據,以保護易碎物品。傑羅姆打碎小雕像,徒勞地翻找著碎片——還是沒有!這下麻煩大了!
蓋博說:「現在只能空等……他們怎麼還不出現?」
對方伸出一根手指,戳著他胸口說:「你完蛋了!哼哼……想不想殺我滅口呢?」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透著惡作劇的光。
傑羅姆冷淡地瞥他一眼,心想,這是因為你的裝束太入時了。長途貿易公會不管水路運輸,雖然蓋博經常出入「灰帆」這類海盜碼頭,但他像一些老水手一樣不會游泳;同時,還患有輕微的恐水症,以及嚴重暈船。
「黑、黑頭套傭兵團!」驛站長嚇得擠進牆角,保鏢們一起色變,滿屋子都是刀劍出鞘聲。傑羅姆看到用布口袋挖出三個洞製成的黑色頭套,戴上它們的強盜們,腦袋上好像長出了一個或者一對別緻的小突起——口袋的角總會凸出來一點——那可愛的模樣讓他一時忍不住笑。
蓋博扯掉眼罩,底下的眼珠子看來好端端的。「我不是不明白!可是這群人不能殺也不能放,你讓我怎麼辦?」
判斷來人的身份后,傑羅姆即刻把暈倒的傢伙壓在自己身上,在脖子上抓出幾條血印,讓對方左手緊扣自己咽喉,呼出肺里全部氣體。準備停當,他扮作垂死掙扎,等車門處人影一閃,就發出窒息的呻吟聲。
「呃啊!我又沒說跪下就能不死,你他媽的把嘴閉上!」
傑羅姆不想說廢話,在自己大聲嘲笑對方之前,就爬起來擠出行李車廂。豪華馬車門口的強盜已經被平放在地上,頭部倉促地包紮過。女孩無分敵我的高尚情操令他十分反胃,剛開始對可愛異性產生的好感沒了一大半。鑽進寬敞的馬車,裏面堆滿角枕軟墊,穿著馬褲的傢伙就倒在地上。傑羅姆把嗅鹽瓶湊近些,心想唯一比膽小男人更可恥的、就數嚇暈過去的男人了。見對方沒反應,傑羅姆一把撕開衣領,不客氣地送出兩記耳光。等他發覺對方胸前柔軟的過了份,暈倒的一位已經睜圓了眼睛。
傑羅姆說:「兩天以後我們哪也去不了才是真的!別說我沒提醒你,這群白痴肯定是來探路的。一旦我們的實力見了底,下面的對手就不會再給機會了!」
她意興索然地別過頭,冷冷地說:「噁心……滾出去。」
傑羅姆心想你也太輕信了吧?
傑羅姆說:「我知道。你先跟著我,事情還沒完……」
——如果伊素格的膽量有詭詐的一半,這時驛站里就沒有活人了!哪用得著做這種手腳?
傑羅姆看一眼說:「這是『感染術』,施法者水平不低。他的癥狀已經很深,但一時還死不了。蓋博,你得讓外面值守的人和客人馬上進來。就現在。」他小聲對桌邊的霍華德說,「馬上去把強盜們看管好!只要有人亂動,打暈再說!」
第二天馬車走到中午,就發生了意外狀況。
——媽的!這該死的任務還能怎麼辦?!
年紀不超過二十,褐色髮辮直垂到傑羅姆胸前——她就是昨晚見過的女乘客。曲線柔和的臉龐,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長得不像背影看來那麼惹人遐思;由於驚嚇和碰觸陌生人造成的羞赧,略帶雀斑的臉上露出兩團紅暈,像秋天枝梢上掛著露水的蘋果,散發出強烈而溫醇的生命力;眼睛的顏色和發色相同,正淚汪汪地強忍住抽泣,讓人不由得想輕聲安慰兩句。
如果他沒有幾小時盯住一個地方呆看,決不會對這道影子產生懷疑。看起來不過是稍稍延長的、一棵朽樹的主幹投向地面的黑影,此時正悄無聲息地在地上爬行。略微考慮一下光源和樹榦的位置,傑羅姆斷定,藏在影子里的是一個高明的遊盪者。
——放火的兩人?不,腳步聲太輕……聽起來像個女人……
「這麼說,」傑羅姆眨眨眼,「如果交出寶石,我就不會被砍死了?」
傑羅姆心中的憂慮有增無減。他和蓋博來到樓梯口,低聲商量對策。
傑羅姆想到造化師,只覺得她心地不錯,可惜行善太過,有些怪怪的。至於屋裡的美女,不知道她究竟太自戀、還是太自虐呢?總之令人頭疼,而且十分不可愛。
「不夠。咱們得連起馬車,把正門堵住,所有人退到二樓不靠窗的房間去。儲備清水,一旦敵人放火就只能和他們拚命。現在開始,必須小心飲食,廚房裡還有兩條活魚,投進水井養著,防備有人下毒。」
「他們現在連眼都睜不開。」傑羅姆說,「我隨身攜帶強效安眠藥,剛才在他們的食水裡下了三倍劑量,掌摑都不會醒。」
「不會這麼誇張吧?難道他們敢帶一支軍隊來?」
蓋博露出為難的神色,「這樣可不太好,我們人手本來就吃緊,又接到消息說路上可能不太平,再減少必要隨行人員,照顧五輛馬車可就不夠用了!」
對方表情不變,目光穩穩攫住傑羅姆,只是伸手把腦後挽住的髮髻解開。烏黑的長發彷彿「嘩」的一聲傾瀉下來,車廂里暗淡的光線照在她臉上,英氣勃勃的小夥子立時變成一位絕代佳人。
「你也太自戀了!看你這身打扮!」傑羅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嘲笑的言語不由得脫口而出。別說是貴族,即使一般人家的女兒也不敢把「滅口」、「施暴」這樣的詞掛在嘴邊吧!
握柄從右手交到左手的瞬間,一個人從馬廄的房檐上翻下來,沒等落地,一把翻滾的短劍就釘進他左肩。十字弓在波浪般的痙攣中墜地,一開始是驚詫而非疼痛攫住他;等對方握上劍柄,痛覺才開始發生作用。
蓋博對他的精確計算只能聳聳肩,大家勉強閉上眼后,他倆就到自己那一面去守夜。傑羅姆面對正門上方的一列窗口,下面就是王國驛道。他曾幾十次經歷相似的情景,在杜鬆手下當兵時,幾乎沒多少安穩睡覺的機會,雖然那時惡夢就困擾著他,但主要原因還是害怕敵人暗夜偷營。每當守夜時,他的精神就自動一分為二,一半是永不鬆懈的哨兵,一半卻胡思亂想,寂寞得發瘋。這時他總要強烈思念蒂芬尼,腦子繞著模糊的往事打轉,讓自己像個裂了縫的水壺,一點點在夜色中滲漏。
「如果押著強盜一起走,天亮都到不了。」傑羅姆悲觀地說,「我想不出還能怎麼辦,只有聽天由命了!」
看著傑羅姆鎮定的表情,他想一會說:「有一個流亡的死靈法師……」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耳邊除了阿諾德的呻吟——他呆在美女和造化師的房間里——只聽到造化師安慰的低語。
遊盪者取出一隻四根尖刺構成的鐵蒺藜,用帶著厚皮手套的左手掂著,送進固定馬鞍的粗皮帶內側。一旦有白痴騎上這匹馬,尖刺就會扎破皮膚,注入毒質,讓發狂的坐騎把騎士扔下來跺兩腳。
「連夜趕路需要走四小時。」蓋博算算說,「一旦中伏,我們被消滅也不會超過二十分鐘。」
遊盪者抽搐著說:「開口我就死……手臂……沒用了……」
——灰眼睛……一個「高智種」?!朱利安說「造化師和王族貴女」……如果造化師是那一位,這一位不就是「王族貴女」嗎?
傑羅姆在塔里的圖書館見過《詩抄》前兩卷,這一句屬於名叫「海螺」的小詩。「……縱使這內心柔弱,人只見我斑斕的彩殼。」他略微琢磨其中的含義,強迫自己停止胡思亂想,臉上卻露出個茫然的表情,迷迷糊糊地問:「啊?」
想到這裏,他反倒像喝下一升冰水,冷靜地和那人對視。錯已鑄成,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裝傻。
正當他翹首盼望時,不遠處出現了一票人馬。馬跑得口吐白沫,兩肋被馬刺夾得鮮血淋淋,二十幾名粗壯騎士躍下來,長褲都被馬匹的汗水浸透了。驛站的空間很快緊張起來,新來的客人大聲呼喝,趕緊把燉肉和乾酪擺上來!傑羅姆幫著驛站長牽馬,悄悄瞄一眼他們的鞍袋——繩索,備用匕首,外傷藥膏——這些人實在缺乏想像力,或者仗著人多勢眾根本不屑於掩飾身份。
「一樓的強盜呢?」
強盜首領大吼一聲,對保鏢們嚎叫著。「留下寶石和女人!跪下爬出去!」
「呃……還是不了。」強盜們達成一致,「我們快跑吧!」
蓋博說:「怎麼走?誰能制住這麼多亡命徒?我派了阿諾德去送信,如果當地的治安官不管,就只能等公會的後援。兩天之內,我們哪也去不了。」
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霍華德也變了臉色,「金面人?你不是說他不是你的對手嗎?」
「醒了?」傑羅姆皺眉說,「我還以為你被強盜打暈……這不挺精神的!」他順勢站起來,向對方伸出手。「起來吧,強盜都被制服了。」一旦翻臉,也只能死不認賬——冒犯王族是重罪,極可能被流放到北方的嚴寒地帶。
「這人我認識,最好能讓他換下一班。」傑羅姆可不想再見這麻煩的傢伙。
傑羅姆半夜出來值班,霍華德不停打瞌睡,他卻在寒冷的夜風中異常清醒。正準備偷看一下裏面,空氣中傳來一股異香,另一側的車門被打開,兩位乘客一前一後走下來。
叫阿諾德的壯漢看到蓋博誇張的眼色,醒悟過來說:「原來是你啊!海德老兄,近來過的怎麼樣……」他打量著換上旅行外套和結實長褲的傑羅姆,好像剛從哪座墳墓里爬出來,臉色慘白,弱不禁風。
傑羅姆感到霍華德的霉運還沒到頭,看來他註定要再受點打擊;既然自己需要一個替死鬼,不如就順從這安排,再騙他一次吧!
「那就先休息。你和我一人看一邊。」
聽到「死罪」,這幾位馬上行動起來:兩個摸出火絨往馬廄方向跑,剩下三人奔向停在外面的豪華馬車。傑羅姆緊跟著來到馬車邊,等離開自己人的視線,才小聲說:「過來把行李車砸了!裡邊有兩個箱子裝著黃金呢!」
傑羅姆老實坐著,不敢再增添對方的困擾。他發現傷口在溫暖的觸碰下馬上愈合,整個過程沒有魔法的參与,似乎超出了他的知識範疇——眼前的女子無疑是個造化師。
目睹車廂里「危急」的局面,那人發出一聲抑制住的喊叫,然後舉起手裡的銅香爐。傑羅姆感到空氣正離開自己的肺,又不敢把眼睛完全睜開,只能不斷地膝蓋用力,讓死魚一樣的強盜看起來生動些。直等到臉色發青,對方才閉著眼砸下來。強盜後腦又挨了一下重擊。傑羅姆鬆口氣,用力撥開強盜的身體,半坐起來。經過一番蹩腳的表演,手臂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
蓋博和手下戒備地掃視這些人:他們在入秋以後最燥熱的一天身穿厚皮甲,渾身散發鞣製失敗的皮革的臭味,生鐵質地的護腕和護腿黝黑、毫不反光,各式長劍胡亂掛在肩帶上——式樣繁多到令人懷疑是被繳獲的戰利品。更別提他們布滿瘡疤的臉孔,以及毫不掩飾的滿眼凶光了。這夥人好像是從東部邊界「域外蠻族」的荒原上、跨過幾百公里被扔到這兒來的,實在令人大開眼界。
蓋博長吁短嘆地看著斷裂的車軸——保鏢們乘坐的兩輛車有一輛在行進中輪軸斷裂,癱瘓在道路中間。費了好大力氣,在馬匹的幫助下才把車體拖到路旁,這下只剩四輛車能繼續前進了。客人乘坐的一輛車當然不能再擠上去兩個人,客人的行李在庫芬男僕的車廂里放著;重新安排一下行李和人員,保鏢和男僕共用兩輛車,行李車廂勉強騰出個小空間,還能再乘一人。傑羅姆主動要求坐行李車,當然不是為了喜歡悶熱的環境。重新上路后,由於車頂都堆放了一些物品,前進速度比以前更慢,到達時間可能要比原計劃稍晚。
——有人從二樓跳下來?!
「四把輕十字弓,兩張硬弓,箭只倒還不少。」
傑羅姆愁眉苦臉地說:「還能有什麼事?我本想到這躲一躲,沒想到……」
各人不再多說,馬上行動起來。蓋博叫回了守衛,好不容易勸得美女同意進入驛站;其他人三個一組,輪流從水井傳遞清水,注入能找到的所有容器中;傑羅姆找來人手快速把驛馬解下,讓四輛馬車首尾相接堵住門口,再用長凳和飯桌胡亂加固了前門和一樓的窗格,確保沒人能通過。等事情做完,整座驛站已經變成個封閉的空間,一樓只剩霍華德和另一名保鏢看管強盜,剩下的人全部集中到二樓正中的三間客房。
另一個強盜說:「不能饒了他!」
幾個強盜生來就沒用過腦子,一遇到緊急情況,除了服從命令就只會逃跑,這時他說什麼就幹什麼;兩扇車門同時破裂,女人的尖叫聲響起。目的達成,傑羅姆立刻翻臉:先扭住身邊的強盜,把他持劍的右手擰脫臼,再流暢地用劍柄砸在他後腦。另兩個站在豪華馬車門口,慌亂地對望一眼才衝過來。傑羅姆嘴裏喊道:「用我的生命保衛女士的名節!來吧,惡棍們!」這兩人哪是他的對手,沒等聽完就趴下一個,傑羅姆一記膝撞,把另一位頂得神志不清;他拋開長劍,用自己的短劍在左臂上忍痛割一刀——對方的劍不幹凈,破傷風可沒什麼吸引力。他抓住對方兩手,臉對臉地撐著強盜的身體,滾到馬車邊。
傑羅姆倒退著走出來,把車門關好,一陣風吹過,背脊感到一片冰涼。
女孩這才雙手合攏,發出一聲驚呼。「我可真蠢!我忘了嗅鹽瓶!」她從凌亂的行李箱中翻出個小瓶子,喘著氣說,「拜託你到馬車那兒去!我的同伴暈倒了,請用這瓶嗅鹽……」
對方後背頂在車廂壁上,眼珠子一轉,潑辣地說:「好一位英雄!現在又想對我施暴嗎?」
傑羅姆從車廂和御者座位之間的縫隙望過去,只見到兩人的背影:左邊的女子穿著波浪滾邊的湖綠色束腰長裙,褐色頭髮編成髮辮垂在腰間,看起來身姿綽約;右邊的一位身穿羅森軍官的小禮服——無沿扁帽,手工精緻的黑色呢料上裝,小翻領和兩排雪亮的銅紐扣,下身是長至足踝的馬褲和短靴——攙扶著旁邊的女子,右手提一盞散發黯淡紫光的風燈。他們沿著碎石路走出小鎮,消失在河邊的夜色里。
灰色瞳仁讓他的冷汗一下子冒出來。
「別傻站著!你們不上去幫忙嗎?」他關心地對五名強盜說。
傑羅姆從驚懼中反應過來,事情若真的無法挽回,怕也沒有用。恢復了一貫的冷靜,他撥開對方手指,眼神叵測地盯著她看:「我不敢。我是個鼠輩。」一邊說,一邊靠近一步。
他們剛要動手,聽到這話為難起來。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
「嗯……這倒也不是……」
傑羅姆滿意地回到屋裡等出事,看情形馬上就能達到目的:新來的壯漢佔據了有利位置,把五名車夫、庫芬男僕和九個保鏢(不包括森特先生)圍在遠離大門的方向上。他們大吃大喝,臉上的神情卻越發兇狠,燉肉中的骨頭都被嚼碎了咽下去……傑羅姆吃著自己的胡蘿蔔,不禁欽佩他們的好胃口,他坐在門欄上,隨時準備無聲消失。
「讓霍華德回來睡一會吧。」
「我們遇到實戰經驗豐富的老手了。」傑羅姆按著額頭說,「他們料定我們會全力準備防禦,消耗了大量體力;天入黑已經五個多小時,讓我們等,是為了以逸待勞。人在緊張狀態各方面損耗都很大,等過了下半夜,這根繃緊的弦就只能鬆懈下來。到時我們又困又累,警惕性最差,敵人的突襲會在破曉前最黑暗時發動。」
一分鐘過去,沒動靜。
看到他的模樣,對方立刻明白了。「我就知道!」那人走過來,一雙眼上下打量他。「演技80分,反應速度滿分,就是膽量不及格——典型的鼠輩!」
傑羅姆斜著眼看他,「我不必。一群好兄弟被你的忠誠感動,馬上會送你回家團聚,希望他們手腳利落點。現在你有十秒鐘。」
屋裡的氣氛隨著不斷減少的食物更加緊張,驛站長捧著乾酪到處跑,額頭上的冷汗卻不是由於悶熱;保鏢們加緊吃喝,右手都放在桌子下面。兩伙人正和食物較勁,保鏢們兩口喝乾面前的肉湯,把硬邦邦的苦麥麵包大塊吞下,不時有人掐著喉嚨找水喝;強盜則完全不顧儀態,從鍋里拽出連著肉的骨頭,一雙雙眼睛直盯著對方看。兩邊都在用餐過程中滿頭大汗,肉汁濺在半已出鞘的刀劍上,除了牆上明晃晃的金屬反光,就只有大量咀嚼聲傳來。屋裡的人都明白,吃完飯,兩伙人就得活動一下。
※※※
對方停了一會,表情鬆懈下來,整理好衣襟自己爬起來。
「先生,」對方用不連貫、但清晰的聲調說,「這裏最需要幫助的人不是我和我的同伴,請別為我擔心!」傑羅姆遲疑地看她挽起衣袖,檢查倒地的強盜,然後熟練地複位關節,撕下裙子上的布料,包紮強盜頭上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