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十一章 呼喊與細語

卷一 火花

第十一章 呼喊與細語

傑羅姆異樣的眼光令他感到恐怖——不含喜怒的冰冷瞪視,一個陌生的存在透過這雙眼睛注視朱利安。法術蓄勢待發,握劍的手卻顫抖了,傑羅姆跪倒在屍體旁,傷口裂開,意識接近崩潰……他只覺得自己被架著,走過無光的甬道,一片嘈雜傳來,黑暗覆蓋了他。
「不用你提醒,」沙啞的聲音說,「我還沒活夠呢!『東西』如果脫不了手……」
他看見第三團團長,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
「第一排——注意間距!」他左右看看,一千鐵騎把小股敵人圍在中間,他們擔負收口的位置。隨著包圍的緊縮,眼前敵人變得清晰起來。除了驚恐和憎恨,他看不出敵人還有什麼鬥志,有的已經跪下禱告,還有一個尿了褲子……
金屬和肉體接觸,傳來令人驚悚的觸感,頸血被一隻鋼盔接住,用來染紅羅森的戰旗。披著血染的旗幟,內心卻一片冰涼——死者的體溫還環繞著他,他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獨自安睡。
滑到一半,突然感覺還有人在附近。摒住呼吸,慢慢轉過頭張望,傑羅姆終於在旁邊的矮樹下發現了一個傢伙。這人身穿黑衣,正輕手輕腳地向上爬,完全沒注意早到一步的傑羅姆。
他不擔心將來,擔負的使命會給他無窮力量,榮譽與他同在。
事實上,整整一刻鐘之後,對面才現出一扇門來。傑羅姆鬆口氣,看來他給暗藏的法師和讀心者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不過死在自己人手裡的危險已經過去了。
考慮著聯絡官說的那句「如果順利的話」,傑羅姆低著頭走了幾步,等他停下來回頭看時,進來的門扉已經消失了。走廊一眼望不到頭,發亮的天花板是唯一光源,兩邊只有令人壓抑的空白牆壁,完全找不到可供辨認的標誌物。傑羅姆估計這條走道是「迷宮術」的產物,「如果順利的話」,他會在兩分鐘之內通過暗中實施的各種檢查,確保他沒有其他企圖;如果不順利,他自嘲地想,至少會有兩個完整的戰鬥單位前來招待自己。
「第二排——」他完全無視一名衝殺過來的敵人,把全副心神放在陣形變換的關鍵時刻。「前進一步!」
他點點頭,對方用童稚的聲音說:「長官,這是最後一名敵人。請您親手將他獻給我們的神!」
中:「難道不是『遠見卓識』在幾世紀的時間里維繫了協會的正常運轉嗎?每次打破常規幾乎都帶來了災難性後果!」
他們的馬車一進門,就有僕人雜役前後侍奉。傑羅姆從這些人的隻言片語中聽說,波竟然不徵收依附民的人頭稅,一上來就給長期到河邊取水的居民打了一口深井,節日里還免費開放磨坊和榨汁作坊,農民們都以為遇上了罕見的大好人,還有不開眼的盼望莊園主大人給剛生下來的嬰兒命名……傑羅姆只好重新估計波的陰險程度,他在地產上花了近九萬銀蘇特,現在故作姿態,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大圖謀。
傑羅姆對這一套沒什麼受寵若驚的感覺,協會不是慈善機構,在這裏待遇和責任總會達成某種平衡。額外的優遇意味著額外的任務,就算「執行委員會」馬上把他送去埃拉莫霍山前線,看起來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隊伍變成一條薄薄的平面,第一排士兵擴大間距,後方雪亮的劍鋒立刻顯露出來。兩排士兵幾乎合成一線,他在這時發出命令:
包括周圍的騎兵,所有戰士發出一聲低吼。他舉起尚未動用過的短劍,抓住敵人後腦的短髮。那人還很年輕,至多比他大上兩三歲,胡亂抹擦過的臉完全麻木了,雙目毫無生氣,直直地看著天。
左邊的老人說:「過份謹慎未必能確保不出意外,適當地打破陳規有助於增加組織的活力。」
左邊說:「根據以往的經驗,我們必須早作打算;不過訓練高級指揮人才耗費巨大,我們應當適當考慮保留一支後備隊——當然,我也不反對做一些合理的讓步……」
左:「先生們,前線距離我們有幾千公里,請別把這麼重的硝煙味道帶進決策機構!」
右邊的老人說:「經驗是培養出來的,畏首畏尾只能一事無成。」
左手邊的老人說:「不論如何,事實證明你無愧於協會所給予的信任。接下來你有什麼進一步的打算,不妨直接提出來,供委員會集體商討。」
堤壩變成了血的浪濤,兩排士兵交替進攻,敵人的隊伍被半月形壓扁,兩翼開始加快攻擊節奏。他離開隊伍的最右側,不斷調整進攻的次序,傷兵被替換下來,整個場面完全按照預想的情況發展。不到一刻鐘,拚死反抗的人們就被精確地分割包圍,淪為劍下亡魂。
他心不在焉地聽著,那人溫暖的血肉掌握在他手中,馬上就要被割斷喉嚨。
「流亡的萊曼人?上次在塔里還見過一位。」傑羅姆想起有著紅寶石眼睛的萊曼人,他的懷錶還是對方贈送的禮物。
人才是人的惡夢。
傑羅姆已經越過陽台,爬上二樓樓頂。他從屋頂煙囪後面的斜坡上往下窺視,第三個男人也出來了。暗淡的月光下他長著一張拉長的、布滿鬍鬚的臉,一道刀疤斜掠過左眼角直至嘴唇,擁有戰士的強健體魄,眼睛不斷戒備地向四周掃射。這人臉上幾乎就寫著他的身份——一位職業強盜。
朱利安奇怪地說:「竟然有人打種子的主意?這玩意又不能直接換成錢,而且風險不嫌太大了嗎?」
「他們不是想回到地下去吧?」
他們在漫長空寂的主通路走了十分鐘,一路上只遇見一個霍格人。雌雄同體的霍格人灰色皮膚上布滿細紋,臉部只有眼睛是最明顯的器官,發聲器集中在咽喉——他在觀察一道牆上的划痕,咒語響起,這部分牆壁再次回復光滑。傑羅姆看到他袍子領口的紫薔薇別針,這名霍格人從屬於名為「背景輻射」的內務小組,霍格人「大師」就來自這一機構,他們負責管理各種高度專業的事務,同時為協會訓練讀心者。霍格人用扁圓形的瞳孔好奇地打量傑羅姆,由於很少外出公幹,一般會員難得見到這些沉默寡言的生物。
「森特先生,」一個甜美的女聲響起,「我是協會的聯絡官,前來傳達最新命令。如果不介意,您可以對我施展偵測法術,我的別針正戴在身上。」
傑羅姆和朱利安只是人類。如果沒有環繞周身的「防護強酸」保護,頃刻間就會冒出煙來。傑羅姆沒剩下其他選擇——惡魔已經開始施展「解除魔法」——生死一發之間,他前俯,短劍加速到極致,標刺對方下腹部。
尖利的爪子離他的頭皮只有一丁點距離。傑羅姆只差一點就要終身佩戴一頂假髮——實際上,更可能出現的情形是他的顱骨被整個貫穿和粉碎。
再走幾分鐘,就來到挺立的傳送裝置跟前。傑羅姆和聯絡官步入傳送陣,一陣閃光過後,他們就進入了協會的中樞地帶——「執行委員會」所在的區域。
對著鏡子收拾整齊,他穿上衣櫃里的長袍。亞麻質料清爽結實,肩寬腰圍分毫不差,細密的手工幾乎看不出針腳;只要拉動縫進襯裡的皮質束帶,袍子就會變得相當貼身,不會在隱蔽行動或激烈打鬥時造成困擾。為了照顧他敏感的嗅覺,衣物都沒經過薰香,只散發出陽光照射的溫暖氣息。坐在藤織長椅上,傑羅姆喝完為他準備的綠草茶,按鈴喚來了聯絡官。
等他們開始商量細節,傑羅姆已經沒興趣聽下去,既然和自己無關,就不該做出擋人財路的無聊舉動。他感到胸前的傷口隱隱作痛,現在的姿勢有些吃力,為了不牽動傷處,他開始小心地往下滑。
「這裡是總部的貴賓休息室,」聯絡官流利地說,「您可以在這裏修整一下,二十分鐘之內不會有人打擾。衣櫃里有為您定做的全套衣飾,茶點擺在桌上,旁邊的這扇門通往洗漱間。如果您還有其他要求,可以按鈴通知我。」聯絡官向他行禮,退出了房間,留下傑羅姆獨自一人。
血腥味帶來從未有過的體驗。
傑羅姆從意外清晰的夢中蘇醒。他很少回憶過去,不是由於年輕人的活力,而是因為過去的片斷已經成了對他的懲罰。蒂芬尼沒在夢中出現,這令他說不出的失落不安。
正在這時,木板門被叩響。連續三次敲擊,令傑羅姆一下坐起來——約定的敲門方式不是這樣——他下意識地去摸短劍,這才發覺自己只穿著襯衣,手邊沒有武器。
傑羅姆向斜後方退卻,朱利安手中的「嘆息法杖」已經射出一片扇形光幕,光幕中的生物馬上要接受體質和意志的考驗——不夠強壯的將受到足以致命的寒冷傷害;如果對方的體質能夠對抗這一威脅,他們眼前還會出現致命的幻影,只要心智稍有動搖,仍將難逃一死。這種高度致命的武器由協會為「藍色閃光」專門配備,用於扭轉戰局和震懾敵人,整個作用過程將在一秒內完成。
官僚組織!
第二天他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帶著汪汪到處亂逛,吃完午餐才回到龍崖堡。正想去看看威瑟林他們,朱利安忽然出現,還帶著一張密碼寫成的任務通知。傑羅姆不知道別的會員是否會如此頻繁地被打攪,看來自己表現出的過度功利心令協會想當然地把他當成奴隸使用。朱利安冷淡地說:「我本想直接把通知寄給你,不過事情很難在信里說清,不得已才自己跑一趟。這次的任務相當『敏感』,就是說一旦你搞砸了,將會成為協會的替死鬼——這也是給一位前程遠大的會員的好機會,好好把握吧!我估計你在六十歲之前就能進入協會的決策層。」
中間清瘦的老人開口說:「森特先生,對破格提拔你為四級『命令者』的建議,我曾提出過反對意見,畢竟在你這樣的年紀擔此重任,可能使協會的人事制度產生不安定的因素。」
右邊的老頭子說:「委員會內部有不小的聲音,建議再擢升你一個級別,然後送你到『石灰岩要塞』駐守。希望你能抓住這次機會,為協會的事業做出更大貢獻。」
看來自己的命運取決於哪一邊的口水先用盡了。
「因為我還沒說完。」朱利安冷笑,「你必須同時確保這件『重要物品』無法送達目的地,如果事情敗漏,協會將不承認你的會員身份。所以,你得做個稱職的保姆,還得從被保護的對象手中把東西搶過來,最好能嫁禍給別的什麼笨蛋。一旦失敗,就會觸怒羅森王室和曼尼亞選候,想想吧,還有比這更激動人心的嗎?」
「這你不用擔心,」一把陰柔的嗓音說,「最近目標一定會出現,你只要配合行動就好了。」
惡魔按住右臂被割裂的韌帶,發出怒吼。
傑羅姆站著看。
左邊的說:「事情沒必要總作最壞的設想,抱有期望不等於缺乏遠見。」
新來的找個樹枝的分叉處把自己安頓下來,傑羅姆看到伸出來的連射十字弓,這人是探子還是殺手應該留給屋裡的人慢慢審問,再不走就不妙了。他空出左手,把體重完全交給右手和雙腿,懸在二樓鏤空的陽台邊緣;一道「氣爆術」直接命中對方所在的橫枝,那人在樹枝斷裂聲中大聲慘叫,兩道拉長的影子同時攫住了這倒霉的傢伙,十字弓胡亂髮射一箭就被踢到一邊,波和另一個精瘦的男人很快制服了這人。
他無聊地胡思亂想,朱利安才不會住進這種小窩棚里;他當天就由「俠盜聯盟」的嚮導引路,從下水道離城,向協會彙報情況去了。轉眼五天過去,自己總算從上次玩命的經歷中恢復過來,不知道萬松堡歸屬的談判進展如何,他可不想再涉足下水道了。
肉翅毫無懸念地擋住了這一擊,咒語已經完成,「解除魔法」把他們身上大部分防禦法術剝離乾淨。
傑羅姆難受地問:「我能知道自己為什麼去送死嗎?」
「聽起來還挺簡單的。」傑羅姆不明白為什麼這種千篇一律的任務被加上「敏感」這個詞。
「保持隊列——中速前進!」他的聲音穩定如常,內心卻轉著不該有的念頭。
右邊的說:「不論如何,我們的人手吃緊是事實,將要開始的頻繁衝突會帶來大量減員——沒有比這更合適的考驗了,我堅持增加前線指揮的數量。」
「所以說,協會只好派一個沒良心的傢伙暗中攪局——」朱利安斜眼看他,「找不到你這樣合適的人選了。別猶豫,盡量把事做絕,要不然你可就不太好收場了……」
這一刻不需要正義。
正在難解難分時,朱利安手中射出的火箭掠過傑羅姆耳畔,無比精準地命中惡魔頸側;傑羅姆掛著汗珠的鬢髮被火箭的熱力烘乾,惡魔的頸動脈卻炸開一片血火交織的慘景。
傑羅姆想到波昨晚的密謀,苦笑著說:「挑起事端是協會的專長,製造些假消息就能吸引各大盜賊公會的注意了。看來有不止一伙人等著攔路搶劫呢……我慘了。」
最後一名倖存的敵人被押到他面前,士兵做出請求說話的姿勢。
「劍出鞘——預備!」閃著寒光的短劍排成一直線,後排的團員自動保持一劍一步的距離,三百五十人只發出鏗鏘的足音。敵人在這支年輕的隊伍面前唯有顫抖。他們訓練有素,殺氣騰騰,看起來像剛出爐的苦麥麵包,散發著羅森獨有的冷酷特質。
戰鬥接近了尾聲。
那年他剛滿十四歲。
「別傻了!只要露出點苗頭,馬上就會給消滅乾淨!協會以前是怎麼對待『自己人』的,你不是不清楚。」朱利安想起過去的光景,額頭上現出一道深刻的橫紋,「他們只想把一顆『石樅樹』的種子送回去,愛管閑事又不怕得罪人的組織不多,只能求助於『查林曼丹造化師』——惡魔都得小心處理和『造化師』的關係。況且,攜帶種子的造化師還有個王族密友跟著,明搶等於打自己耳光。」
聯絡官小姐看到衣衫不整的傑羅姆,絲毫沒有異樣表情,微笑著說:「抱歉打攪您休息。『執行委員會』發出直接命令,邀請您前往協會總部,現在就請跟我來吧。」
被稱作惡夢中的生物,傑羅姆八歲以前,描繪其形象的人還可能受到鞭笞和流放。在之後的生命中,他見過許多外型各異的這類生物,它們卻沒在他的惡夢中出現過哪怕一次。直到許久以後,傑羅姆才明白,人的惡夢只能由人來構成。
傑羅姆很清楚,大部分法術對惡魔都不太有效,除非先使用「詛咒術」、「降低抗性」之類的法術,否則魔法很難起到決定性作用,這時刀劍比咒語更容易得手。他們只能連續使用致命殺招,希望運氣和暗算能讓勝利的天平向他們稍微傾斜。
傑羅姆這回真的左右為難,他實在不想在別人最困難的時候暗下毒手,但是協會的命令不容置疑,只能在無恥地行事和代人受過之間作選擇。
沒什麼好擔心的……
右邊說:「現在不是高瞻遠矚的時候!敵人已經發起了兩次挑釁,『克制』不能讓他們滾回地洞里去!」
「星輪」是古代文明唯一還在運轉的遺物,瑰麗的結構令人呼吸頓止;直線和圓環簡潔的外形蘊含無法言喻的肅穆與神秘,配合周圍冷寂的空間,象徵著生命和死亡之間的脆弱界限。雖然不是第一次目睹這景象,傑羅姆還是安靜地注視片刻,火球散發的桔紅色光芒把他的影子映在光滑的牆壁上,面前無限伸延的主通路沐浴在流動的光輝中。
整個突襲過程持續了不到半分鐘,兩名強敵一死一傷,再次證明了快速的、毫無預兆的猛烈打擊,在作戰中能起到的效用。不過他們的好運氣似乎到頭了,傑羅姆來不及動手,惡魔突然躍起,從他們頭頂掠過。
眼前是一片果園,種植各種蔬菜作物的小片農地疏落分佈在莊園周圍,綿羊和奶牛看來都很健壯。這一片還算肥沃的土地上,牧羊人、擠奶工、釀酒師和園丁一應俱全,大部分是和土地「搭配銷售」的依附民,有些自由人原本在這裏過活的,也隨著土地易主留下來。
第三個人說:「別打探你不該知道的事!我們有很多門路……總之會先付你一半傭金,事成再付另一半,你只管賣力,其他不歸你管!」
「請進。」傑羅姆坐在床沿,看著門被拉開,進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漂亮姑娘。他打量對方几眼,心想協會的老不死從來不會顧及別人的體面,總是說來就來。
……
他看到自己人翻飛的短劍,割開面頰、咽喉、胸腔、小腹……大多數人都在嗚咽——長官沒有允許他們吶喊——強烈的感情被更強烈的軍令控制著,有條不紊地施以殺戮。敵人倒下了,沾血的短劍還在拼殺,後排的戰士面對著血肉橫飛的一道堤壩,呼喊化成失血的嘴唇和五指,時刻等待投入戰鬥。
「他們被排擠出惡魔的地洞,流亡到地面。不過想在地面生存就得依賴協會大發慈悲——協會不做虧本生意,這些倒霉蛋最近境況不佳,有點後悔當初的決定……」
「別指望我的同情,任務指定由一人完成,免得使失敗帶來的後果無法收拾。」朱利安皺眉說,「等你成功返回,『石灰岩要塞』正準備歡迎你呢!」
他不斷對自己說。但是現實還是出乎預料。他迷惑和遲疑,卻照常下令排成兩行,左右看齊。
不等他靠近窗口,裏面傳來不止兩個人的說話聲。
「你們快要上戰場了,第一次不過是聚殲殘敵,下手要夠狠,才能賺來王儲的歡心。不過,保持隊形最重要,沒有誰生來習慣殺人。這是一次考驗,會把不勝任的送到地方去守邊……」桑度曼長久沒有說話,眼望著篝火出神。「……第一次最難,往後就因人而異。有的人沒什麼感覺,大部分人很快就會習慣,還有的……永遠也沒法好好睡覺了。」
聽完這些酸溜溜的嘲諷,傑羅姆知道朱利安十分不滿他最近的舉動,只好一言不發地等對方說話。
「哈!和諧氣氛?從我兒子的兒子出生起這裏就沒人提起過這種說法了!」
傑羅姆只希望自己不要變成別人的替死鬼。但願運氣能解決理智解決不了的問題。
波雖然心中暗恨,卻拿他沒有辦法。傑羅姆提出要到波新買的農場去看看,很快,距離龍崖堡一小時車程的農場,就出現在車廂的窗口外。
「喝了它。你的好日子到了!」
迷茫地抬起頭,周圍一張張帶著稚氣的臉孔變得如此陌生。
身邊的士兵一劍斬翻了敵人,滾燙的血濺了他一身。這時簡單的疑慮已經被廝殺帶來的酣暢感取代,他抹一把臉,給士兵一記耳光。
兩個近身交戰的對手完全失去理智,肉翅帶起的強風呼嘯而過,穿越狹窄的門扉,發出凄厲嘯叫;短劍施加一串閃電般的連續攻勢,惡魔節節敗退,傷口外翻,周身騰起泛著硫磺味的血霧。有幾次,對方的指爪已經挑破皮膚,卻無法更進一步,造成嚴重傷損;短劍差不多斬中惡魔面部,又在翅膀的揮擊下被迫收回。
「這是科瑞恩聯絡站寄還給您的物品,我們已經做了『延時處理』,希望您對我們的工作感到滿意。」她說完就走了。
波說:「兩名乘客絲毫不能受傷——清理乾淨其他無關人員。這次的風險幾條命都賠不起,你的人必須分毫不差地照做!」
一名傳令官騎馬前來。「禁衛少年團副團長,王儲命令你立刻覲見!」
這下他總算見識了協會的辦事效率,做一個簡單的人事調動,竟引發了激烈爭吵和攻擊謾罵。如果所有委員都在這間屋裡,不知道會不會發生武裝衝突……那場面實在超出他貧乏的想像力。
惡魔收回肉翅,向傑羅姆撲來。第一次短兵相接,利爪從他肩膀劃開三道血槽,短劍割開了紅色手腕上一段血管,紅色和黃綠色鮮血交織湧現。
傑羅姆等了十分鐘,底下的人都走光了。他生怕還有埋伏,就蹲在煙囪後面又等了十分鐘,然後才無驚無險地回到宿處。
情況變得有些複雜,他現在反而不敢亂動了。新來的把樹冠弄得沙沙響,上方微弱的談話聲忽然消失了。傑羅姆暗自著急,這人的匿蹤技能和膽量不成比例,自己難保不會被連累。聽著屋裡三個人好一陣子沒了聲息,他決定冒險逃走再說。
聯絡官陪著他看了一會,傑羅姆收回目光,說:「抱歉,我有點走神了,請帶路吧。」
「別抱怨了,早知道不帶你出來。」傑羅姆不理會眼淚汪汪的傢伙,先到「長途貿易公會」發了封快信,告知好客的賓翰先生不必擔心,然後進入「刀市」去找波。
——這些人看來很久沒吃飽過了,他們根本就不懂陣形,連把像樣的武器都沒有!
——這時候朱利安已經回到通天塔了吧?
一座巨型雙環結構飄浮在永恆的夜空中,星星停止閃爍,鑲嵌在無垠的黑色背景上發著冷光。內環圍繞一顆桔紅火球緩緩旋轉,六條輪輻似的長臂和外環相接,長度超過一公里,內部是直徑200尺的巨大空間。內外環和六條長臂每隔一段距離就設有一扇落地窗,從他們所在的外環的窗口看去,整個被稱為「星輪」的結構布滿點點燈光,每一扇閃光的窗口,都給外部的虛空增添一絲生氣。
「賈斯汀,霍克,出列。把他抬回營房去。」
朱利安傳來準備就緒的想法,當先進入走廊。傑羅姆緊跟著他,兩人的隱形狀態由於發動進攻已經變成若隱若現;還差幾步,傑羅姆已經能夠感覺出空氣中的硫磺味,惡魔正用古摩曼語交談。
「接下來請穿過這道走廊,如果順利的話,您會在兩分鐘后抵達目的地。委員會的成員將在圓形會議室等待您的到來。」聯絡官說完,就做出「請走這邊」的姿勢,傑羅姆進入面前的走廊,背後的門應聲關閉。
一聲令下,第一排士兵發起進攻。這時他們已經前進到令人膽寒的距離,被這股氣勢震懾,敵人稍一接觸,就像鐮刀下的野草一層層倒下。
所有目光投向他和祭品。戰士們發出一聲低吼。
牆上的燭火一下子熄滅,蠟燭融化以前,銅製燭台已經露出了酸蝕的痕迹。惡魔鮮紅色皮膚有如一副密閉的甲胄,雙層眼瞼和弱酸性的體液使他完全不受綠霧影響,站在瀰漫的液滴中,只露出兩道星火躍然的瞳光。
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他躺在賓翰提供的安全住所內——小房間不足十五尺長,寬度只夠放下一張床和矮桌——其實就坐落在市郊一間倉庫的隔板後面。大量積壓貨物提供了完美的掩護,雖然設有幾個透氣孔,但是剛進來的人仍需要適應狹窄的空間。
命令被馬上執行,這讓他感到肩負的重壓。接下來這個大隊里每一個人都要按照他的指示和敵人拚命。至少在戰鬥結束前,他必須保有清醒的頭腦,並且活著。
波的聲音說:「計劃不能變。」
朱利安默然發動,一道「閃電術」角度刁鑽地斜飛進沉思房間,激烈的吼叫馬上沸騰起來;閃電在力量衰竭之前,至少反射了四次,兩個惡魔即使擁有強大的抵抗力,也在沒有防備的突襲中受了傷。
「現在——」他拉長聲音,喉嚨好像被什麼堵住,幾次說不出那個詞。第一排的少年禁衛已經接近敵人的長兵器攻擊圈,磨尖的草叉握在手中,敵人留著熱汗和眼淚,發出絕望的聲響。他知道,如果再不能開口,自己人會為此付出代價。
中間說:「事情還沒發展到這一步,希望你能保持克制!」
一個團員暈倒了,他從隊列中大聲說話。
緊張地咬咬嘴唇,他感到手中的短劍被冷汗浸透,身邊的少年禁衛都在默念「沉默者」的禱文,不少人無法控制地抖起來。
進入會議室,背後的門自動關閉。傑羅姆面對圍坐在圓桌一端的三個老傢伙。幾道目光直直望過來,集中在他身上。
等他們衝出沉思房間,朱利安已經退到傑羅姆身後,「破魔之戒」放射出無數鋼釘,直接重創了當先的惡魔——他只來得及張開一側肉翅,缺乏掩護的身體和臂膀被貫穿數次;後面的惡魔用肉翅把自己裹住,即使強大的鋼釘陣列,也只能在比盾牌還堅實的翅膀前停下來。
惡魔。
惡魔堵住了後方的去路,然後直接拋出一團綠霧。
「你得承認,這有點彆扭。」傑羅姆想不出有什麼理由這樣刁難他。「我好像沒可能完整地回來了。」
※※※
少年禁衛像一個個啞巴。沒有他的命令,他們的舌頭都得老實獃著。同樣的,只要他一聲令下,對方會馬上後悔自己的輕率。
「回你的位置!賽林格!你的人太靠前了!馬上向內一步!」羅森的將官沒學過「後撤」和「退卻」的指令,他只能用「向內」或者「回收」來表示;同時,這支不滿員的大隊沒有配備號兵,將官必須扯著嗓子下達命令。
傑羅姆不太習慣談話時直奔主題,不過事關自己的去向,也只好有話直說:「請原諒我的直率。破格提升的確令人受寵若驚,但是,相對於職務變動,完成任務的能力並不能馬上獲得相應提高。我只有指揮不完整戰鬥單位的經驗,對於協會在『石灰岩要塞』的複雜作戰需求,唯恐不能勝任。」
「小悶蛋們打掃戰場來了!夥計們,注意——致敬!」
陽光從未如此刺眼,三人一列,少年禁衛們排成方隊,急行軍離開行營。片刻功夫,就遇上了回營的禁衛軍第三團——他們滿身血污,表情輕鬆,短劍和徽章掛在脖子上。
經過半小時的「磋商」,三個面紅耳赤的老傢伙達成了部分共識——先讓他執行一些「敏感任務」,看看表現再作決定。換句話說,今天的會議除了氣氛熱烈,沒產生多少實效。傑羅姆估量著所謂的「敏感任務」,可能就是協調一下各公會的關係,或者護送重要人物之類的——不必動用武力當然是件好事,自己又不擔心馬上去前線送死,結局還是蠻理想的。
朱利安雙手平放在傑羅姆肩膀,「沸血術」麻痹了痛覺,傷口周邊肌肉猛烈收縮,血流頓止。傑羅姆雙眼充血,力量提升一倍,全身散發出芬芳的腎上腺素氣息;他狂暴地前沖、揮劍,惡魔左臂少了一根手指。
加好「進階隱形術」和「輕靈術」,傑羅姆悄無聲息地來到牆根底下——卧房裡沒人。他繞著二層小樓轉一圈,二樓書房的窗口似乎有隱約的燈光。他馬上給自己補充了「高等刀劍防禦」,等施展完才想到又不是去跟人動手,看來長期執行危機四伏的任務養成了一些「職業習慣」。隱形狀態隨著施法動作變成若隱若現,他又沒記第二個類似的法術,只好希望夜色能提供足夠的掩護,然後就小心地爬上去。
雙翼貝殼狀合攏,兩爪交叉,堅硬的角質指尖十字形撕扯傑羅姆前胸;傑羅姆完全消失在肉翅包裹之下,短劍和指爪交擊聲傳來,一條弧形血線從惡魔雙翅間向上飄飛。惡魔痛叫,傑羅姆左胸被刺出一個小洞,在張開的雙翼中間向後滾翻,血從傷口汩汩流出。
「您的自制力令人敬佩,我見過不少在這景象前暈倒的例子。」聯絡官小姐不失時機地奉承兩句,傑羅姆不客氣地點點頭。
喝著鮮榨的果汁,傑羅姆有意無意地套他的話。波十分警覺,滿嘴胡言亂語對付過去。天色已晚,傑羅姆就住在莊園的客房。沒有了睡眠藥劑,睡覺成了件難事,他聽著汪汪的鼾聲,數著垂下來的金色流蘇,一點合眼的勇氣都沒有。
「我有聽錯嗎?真的是這樣嗎?別忘了支付你養老金的也是這『老掉牙的規矩』!」
「第一排——原地不動!第二排——前進一步!」
中間的老人說:「循序漸進是好事,你有這樣的自知令人欣慰。」
右:「除了你的穩固位置之外,我看不出老掉牙的規矩還能給這個老掉牙的組織帶來什麼好消息!」
就算面對千軍萬馬,他也會像個羅森軍人那樣從容赴死。
實在窮極無聊,傑羅姆穿上長袍,鬼鬼祟祟跑去窺探人家的隱私。按照他的觀點,既然波這小子不是好人,又肯定在密謀著什麼,萬一聽到對自己不利的消息也好早作防備……反正他做起事來不講原則,給自己找上一千條理由也是信手拈來。
跟隨對方穿越一條走廊,協會總部的壯觀景色展現在面前:
傑羅姆打開箱子,一個弱化的「時間結界」隨之終止——改換過振動頻率的別針裝在小盒子里,留在聯絡站的短劍被悉心打磨和擦拭乾凈,汪汪看起來也沒有變質,帶著沐浴后的蓬鬆毛髮跳出來。傑羅姆對協會工作人員的盡職印象深刻。
「通知命令你馬上前往『金灣角』的『灰帆碼頭』,用假身份迎接兩位從曼尼亞渡過靜海而來的貴客。一位年輕的造化師和一位王族貴女——都是惹不起的人物。」他從酒壺裡喝一口酒,說,「這二位攜帶一樣『重要物品』,將由陸路越過羅森南部邊界前往諾林自由貿易區,你的任務是確保二人的安全,以及這件『重要物品』不落入他人手中。」
「兩位……兩位!保持談話的和諧氣氛有助於解決實際問題……」
半跪的惡魔在對方無情的攻擊中哀號不止,短劍和魔法展開單方面的屠戮,新的傷口被劍刃剖割,然後總有惡毒的火焰燒灼它們,直到抵抗被完全瓦解。傑羅姆用短劍貫穿惡魔咽喉,發出哭泣般的單調呼喊,他張開嘴劇烈喘息,鮮血混合著唾液和汗水沿下巴滾下來。朱利安遲疑地準備一道「震懾律令」——「沸血術」可能帶來癲癇發作,或者徹底的瘋狂。
同時,朱利安施展「驟風術」,酸霧被推出走廊,消散在正殿中;傑羅姆還是聞到撲面而來的刺鼻氣味,發梢和雙肩蒙上一層濕氣,臉頰火辣辣的疼。
「一路上只怕會很熱鬧。」
陪著他嘆一會氣,朱利安說:「『灰帆碼頭』的聯絡人叫『A·C·蓋博』,他會安排你作為長途貿易公會的職業保鏢跟著馬車前進,假身份文件我帶來了。別忘了,找個笨蛋作替死鬼,這樣才好脫身。」
中間的說:「出現這樣的先例會使局面不可收拾,你們忘了623年的教訓嗎?」
傑羅姆把挎包帶上,跟著她通過木門,進入一間用藍色發光水晶照明的小房間——他只聽說過這種邀請方式,使用最高級的定向傳送法術,可以在沒有傳送門的情況下實現空間轉移——過程本身牽扯複雜的計算,需要不少高階施法者協同完成,通常只有頭面人物才能享受如此禮遇。
掌旗官得到首肯,大聲宣讀敵人的罪狀,最後加上一句「沉默者作證,正義必將得以實踐!」
朱利安想想說:「這我倒是有點眉目。記得協會在白山山脈岩洞中的那些『盟友』嗎?」
果然,身受重傷的惡魔在哀號中結成冰塊,直接被法杖殺死。另一個沒受多少傷害的惡魔,則成功通過了考驗,毫髮無損。
他心情輕鬆地出來,聯絡官已經準備好了傳送門。應他的要求,傑羅姆出現在龍崖堡的「刀劍市場」後門,聯絡官把一個大提箱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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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沙啞的男聲說:「時間太緊了,而且情報來源不知道是不是可靠……」
「如果種子送到地下,無疑會落到曼森伯爵手裡,給他拿來擴張勢力,協會顧忌的就是這點吧?」傑羅姆在杜鬆手下時被曼森的軍隊追殺了兩年,現在想起來還感到后怕。一提起這位名聲顯赫的惡魔將軍,他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雙方來不及意識到疼痛,惡魔發起了第二次進攻。
「汪汪!箱子討厭!」汪汪就不那麼領情了。雖然在「時間結界」作用下它只感到被裝進去一小會,但是這種待遇顯然有歧視動物的嫌疑——就沒聽說哪個人被裝箱運送過。
傑羅姆不敢大意,隨著法術被激活,門的另一側現出一朵藍色百合標誌。他有些意外,對方竟然是協會的內勤人員——從不離開協會總部,只負責接待和文案工作,除了每年一次的例會,傑羅姆沒跟這些人打過交道。
團長臉色如常,眼睛卻直勾勾地望著他。苦澀的根莖熬成濃湯,每一口都讓胃腸翻騰不已,只三兩口,臉頰就失去了知覺。「好好乾,別手軟。大人物正看著呢!」
「突擊!」
隊尾的傷兵裡頭有個熟悉的身影,正低頭走路,一條膀子吊在胸前。那是「琉璃人」桑度曼,他認識這人有兩年了,性情溫和,喜歡談天說地,就是每次出征都要挂彩。桑度曼慢慢抬起頭來,向他流露出一個惋惜的眼光。他想起對方最後一次聊天時說的話。
隊伍爆發出一陣亂鬨哄的笑罵,有人沖他們做出下流的姿勢,口哨聲此起彼伏。
——找到了。沉思房間。兩個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