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一 火花

第十章 神秘之旅II

卷一 火花

第十章 神秘之旅II

見朱利安和女招待眉來眼去的,傑羅姆大聲咳嗽起來。朱利安沒辦法,只好獨自回到二樓的客房。一進房門,傑羅姆就直冷笑,朱利安冷淡地坐下,掏出扁酒壺喝酒。
傑羅姆這一次成功猜到對手的意圖,他對自己施展「隱形術」,兩秒后,呂西安只能放棄施法——對手現在消失不見了。兩人僵持了一會,選擇被交還給呂西安,是施法破解隱形,還是等待對方自己露出形跡,兩個選擇要面對不同的風險。
「惡魔?」
傑羅姆搖搖頭,他和朱利安在賓翰先生面前一點說話的慾望都沒有了。賓翰先生露出恐怖的表情,咬著指甲說:「那倆人轉過臉來看他,脖子發出下雨天關上木門的響聲;兩張臉就跟爛木頭似的,豎著裂開幾條縫,裡邊都能看見骨頭……再仔細瞧瞧,原來他們都給『種』在地裡頭,下面哪是腿啊,根本就變成了兩條樹根!滲出來的血都干透了……當時可把我嚇壞了,一不小心讓蓋子夾了一下,現在手上還疼呢……」
※※※
森特先生對失去理智不陌生,不過像這麼玩命的總是少數。法師的身體並不強壯,即使在近身戰鬥中,傑羅姆要對付他也不是難事。不過對方在手臂被擰轉超過200度的情形下,還能口吐白沫地還擊,這就有點太投入了吧?
他可以為此付出一切。
朱利安表示不必了,賓翰先生像沒看見似的接著說:「上次啊,有個叫賓利的,不不,他跟我沒關係……這小子想抹黑進去看看,就順著泡泡街的下水道一直往前走,走到離神廟最近的一個蓋子下邊。這時候他聽見頭頂上有說話聲,兩個人好像發生了點不痛快,正吵架呢。他就偷偷地掀開一條縫往外看,正見著兩個倒霉蛋站在不遠處。一個說,『誰叫你拉著我來,這下我們可回不去了!』另一個說,『我臉麻了,你能不能打我一巴掌?』那人正在氣頭上,下手重了點,打得對方直哼哼。就這麼著,兩個人對著拉扯起來。他看得好笑,這兩個傢伙好像給釘在地下似的,就只上身能動,四條手臂這麼亂撲騰……」賓翰先生形象地揮舞手臂,兩個聽眾只好後退一步。「看著看著,那倆人就沒勁兒了,連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挺奇怪,就小聲喊了喊,『那邊的,你們還好吧?』……你猜怎麼著?」
傑羅姆知道朱利安是為他好,他也習慣了對方的冷酷作風,自己某些時候表現出的優柔寡斷的確不適應現在的生活方式。「還是放過他們吧,還有利用價值。」
朱利安古怪地上下打量他,「怎麼?覺得良心不安?你在協會有十年了……我有說錯嗎?如果還放不下無聊的內疚感,最好早一點自己消失,免得拖我後腿。」
他難過地張開嘴,用走調的聲音說:「還等什麼?!快動手!」
「抱歉抱歉,老毛病!想進去不難,不過你們能不能出來就不好講了。想聽聽傳聞嗎?有不少胡說八道……」
呂西安發現傑羅姆沒做任何承諾,他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他受了不輕的傷,有不少快速致命的法術能馬上殺死自己,如果……如果自己先下手……也許能早一步控制局面。再不作決定,等對方反悔就沒機會了!
「那我們的任務……」
朱利安從容地喝完最後一口酒,「我從來不關心『逃跑』這種事。你的腦袋如果不是光用在打打殺殺上,也不會來的這麼遲。」他看著空酒壺,有點惋惜地裝進懷裡。「兩個好朋友邀請我作客,我說『沒問題,不過地點由我作主』,他們被我『說服』,就護送我出了城門。你看,雖然有一點波折,不過事情還蠻順利的。」
朱利安考慮了五分鐘,才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森特,如果一個人不在乎可能獲得的資源,卻死心塌地為別人賣命,為的是什麼?」
——去他的!我要馬上行動!
副官難過地發現,自己高興的太早了。
傑羅姆看到朱利安的臉色,估計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賓翰的說法不太令人振奮,最好還是多加小心。
※※※
聽到這番話,傑羅姆嚇出一身冷汗,看來對方早有準備,布下了報警的裝置。可他們已經來到門口,按常理推測,如果有這樣的裝置,應該早被觸發了,為什麼現在卻毫無動靜?他思考一會,協會的成員有什麼共同特徵,可以用來和一般人進行區分呢?
相比之下,呂西安·愛恩斯特里可是個投機分子。自從他母親在偏僻的小村子里為一個混賬男人空等了一輩子,他就告誡自己,風險越大,才能換來越大的收益;有一千條退路當然好,可是現實太殘酷了,選擇少的屈指可數。既然這樣,做決斷就要快、要狠,必要的時候,什麼手段都可以使用——失敗者沒資格辯解,成功者不需要辯解!
傑羅姆再跨出一步,真的感到後悔了。
「別忘了,『置換儀式』才用到祭品,這儀式招來的可不是小角色!據說,」朱利安強調一下消息的來源,「佔領軍把『沉默者』的神廟划為軍事禁區,卻沒派出一個士兵把守;每天通過無人駕馭的騾車向內運送三對黑色雄山羊,等騾車出來的時候,山羊已經不見了……雖然沒有物證,不過傳言精確到這一步,也可以作為間接證據了。我看,老頭子們可以接受這種說法。」
他們調整腳步,讓自己處在最合適的平衡狀態。呂西安站姿紮實沉穩,傑羅姆則像時刻準備移動。
呂西安猶豫片刻,才用冷酷的目光回敬他。「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兩人不再遲疑,傑羅姆已經取短劍在手;儘管科瑞恩斥候的兵刃形制與羅森不同,但是沒有防身兵器讓他感到很不自在,於是順手拿了一把。他悄無聲息地接近左邊的敵人,等進入偷襲的最佳距離,右面的敵人已經發出一聲窒息的低吟。傑羅姆的目標被同伴的呻吟驚動,就在他由跪姿改為站姿的瞬間,短劍由下至上,斜插入他肋骨間,這名惡魔僕從只喘了一口氣,就被劍刃傳來的凜冽寒氣擊斃。傑羅姆使用短劍發出的「寒冰之觸」在敵人體內達到最大殺傷力,這種時刻沒有仁慈的餘地。同時,朱利安已經把另一名僕從懸空起來,那人的頸子像新鮮豆芽一樣被折斷。
「二!」
三個人從泡泡街的下水道出發,很快到達了賓翰發現「樹人」的那個出口——井蓋下方有一灘凝固的黑血。賓翰拍拍兩人的肩膀,惋惜地嘆口氣,很快消失了。傑羅姆和朱利安站在原地,把能施展的防禦法術全都用上;然後,他們戴上兩枚「細語戒指」,用於協調作戰。朱利安默想一個歇倫字母,傑羅姆讀出它,兩人建立起精神層面的聯繫;最後給自己加上「進階隱形術」——雖然純種惡魔能識破隱形,不過兩個惡魔僕從並沒有這種本領。眼前就是一場激戰,爭取片刻時間,可能就是生死勝敗的差別。
傑羅姆沒有回答。這理由已經不是言語可以說清。他只知道,自己能存活到現在,完全是為了達成這個目標。
「您倒是過的挺不錯嘛!」傑羅姆忍不住酸溜溜地說。
對方那透著猶豫的冷峻眼神竟讓他泛起一陣暖意。
——這樣的對手留著就是禍害!連自己人都害,看來沒有退路了!
「就這樣吧。」傑羅姆冷冷地說,「沒必要再繼續了。」
另一個說:「聽到什麼?那些小蟊賊都嚇壞了,不會再來。」
——「控制術」?還是「強力魅惑術」?
朱利安感到自己的語氣重了,但要他道歉是想也不用想的事。過了一會,他不帶感情地說:「在你跑去看雜耍時,我已經查得差不多了。」
傑羅姆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雖然擦傷了幾處,還喝下一口污水,不過沒受到嚴重損傷已經很幸運了,剛跳下來的兇險經歷還讓他膽戰心驚。
「三!」
濕漉漉的石磚似乎沒有盡頭,傑羅姆認為,自己正沿著向西的通道奔向穆倫河畔的城牆,如果有暗河或者出水口,說不定能絕處逢生。他在黑暗中有規律地喘息,努力回想受訓的日子。
——這怎麼回事?!
傑羅姆再次轉動絞盤,這一次盡頭的鐵閘應聲而起,他把絞盤奮力扭轉幾圈,柔和的光線馬上照亮了半個通道。等他面對著漫天夕陽,已經處在萬松堡高牆之外,穆倫河倒映著空中的晚霞,看來美不勝收。
傑羅姆不高興地看著他,「你不是要送幾位好朋友回家團聚吧?」
糾纏中,殭屍猛力一擊打中牆壁,右手發出骨折的聲響;呂西安勉強避開,沒想到殭屍的右臂鞭子一樣向外抽送,直接命中他胸頸之間,令他的後腦狠撞在牆上。這一下傷得不輕。
傑羅姆看著下面三座垃圾山,池塘好像一張嘲笑的臉,污水圍著垃圾打轉,形成無數小漩渦,讓他猜不透水深。
走廊里悄無聲息,呂西安早先施展的「法術偏轉」和「鋼盾術」先後到達了有效時限,隨著「噼啪」兩聲輕響就此消失。兩人幾乎同時開始動作,呂西安飛速補充一道「鋼盾術」,傑羅姆如果急於使用「魔法飛彈」只會無功而返,同時也抵銷了施展「隱形術」帶來的有利形勢;傑羅姆沒上當,他沒有響應對手的邏輯,而是花三秒鐘使用了「喚起屍體」——倒地的法師緩緩站了起來。
再一步,背後響起了嘶啞的咒語。這一刻傑羅姆的感受錯綜複雜,憤怒、惋惜、解脫、愧疚……來不及品嘗其中滋味,他一轉身,一道蓄勢待發的「死亡律令」已經抽空了敵人的生命力。眼看對方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癱倒,傑羅姆絲毫不感到輕鬆。自己本可以真的放過他,卻選了一種讓雙方都難受的做法,他這才明白,不存在所謂「正當的殺戮」,殺人者必須付出些什麼。
——好險……先照顧裏面兩個。
死亡的生物缺乏主見,誰施法就聽誰的,這對必須和自己同伴作戰的敵人構成了不小的心理壓力。傑羅姆記得杜松對他的說教,「再利的劍,掌握在發抖的手中也殺不了人」,換句話說,只要奪走敵人的勇氣也就戰勝了敵人。「喚起屍體」能起多大作用,要看對方的心智是否堅毅,傑羅姆一向缺乏對公認道德準則的崇敬,自然不反對使用這種陰損招數;他總要記憶一個「喚起屍體」,並且帶著罪惡的好奇心觀看這戲劇化的一幕。
這時,一隻烏鴉在門欄上叫起來,偷偷摸摸的兩位嚇了一跳,廟裡的人也回過頭來。
「你們想到神廟去?我算算,嗯嗯,已經有六個倒霉蛋在那一區域失蹤了,佔領軍沒放話,高明的很。除了開始的三五天,這段時間再沒有不開眼的敢靠近那裡……咦?這東西怪好看的……」
——難道就這樣開打?會變成硬碰硬……
這時,呂西安施法完畢,「詛咒術」直接擊中對方,傑羅姆感到頭暈眼花,對法術效果的抵抗也有所下降。他明白這類法術緊接著就是強大的狀態魔法——死亡一指、石化術以及定身和沉默等等——用於增加後續法術的成功率。自己原來就喜歡這種組合,現在自食其果,感覺實在不妙。
他忽然有了一個想法,摸一摸領口——別針沒了——這就是為什麼他們還沒被發現的原因。雖然協會幾次改變別針的振動頻率,但是惡魔的姦細效率極高,總有辦法得到最新情報。想到這裏,朱利安馬上回應他。
正想著,兩個人出現在拐角邊。他趁法師失去平衡的瞬間略微推開對方,一腳蹴在那要害部位。當法師昏暈過去,身體即將癱倒時,被傑羅姆當成盾牌支撐起來。
傑羅姆和朱利安相互提醒,免得踩到對方,他們蓋好鐵蓋,輕手輕腳地摸到廟門口。傑羅姆先向里張望,看了一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神廟內部被一層紅色肉膜籠罩,祭壇上的長明燈換成了大量動物內臟,兩個人類背對著他,正跪在祭壇前膜拜。洛克馬農神像的腦袋被砍下來,身體則用鮮血澆灌成紅黑色,胸前刻著不少古代文字。
「說、說什麼好?」保蘭登委屈地問。
「咳咳……這,這就是說,你是個膽小鬼,沒錯!你是個膽小鬼!你就是!」子爵努力抑制住聲音里的不自信,「我,榮耀的獅鷲騎士,科瑞恩御前法師會會長、的兒子,現在要聲討你的懦弱……」
這時天色已晚,月亮正巧現出不反光的一面,像一隻水母伸展著短短的觸手停在深藍色天幕中間。四周一片漆黑,傑羅姆想起自己接近十小時沒有進食了,經過緊張的逃亡,體力消耗嚴重,先找一處安全的地點獲得補給才是最重要的。他自嘲地想,自己竟然會懷念起土豆泥和南瓜湯,本來吃飯對他只是一種例行公事——胃病的困擾令他盼望能徹底擺脫這種麻煩。
「就是說,兩名僕從,兩個祭品,兩隻惡魔。」傑羅姆總結道。
傑羅姆沉默。
呂西安也轉著其它的念頭,但很快,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接下來的過程比結果更重要。
——他會不會再回來?如果是我處在這種絕境,會不會放過敵人?
——不是你給我機會,而是我懂得把握機會!難道要把我的性命交給別人掌控?!
——如果你夠明智,就不要考慮偷襲我。
森特先生現在十分頭疼。
傑羅姆正想上前確認一下,急驟的腳步聲隱約傳來,聽了一小會,他確信至少有一隊穿著重甲的士兵。
傑羅姆被巨大的荒謬感佔據了,似乎有人先為他想好了退路,難道是……這怎麼可能?他搖搖頭,先往上遊走一段距離,在一處河灘上洗乾淨衣服,然後整個人浸入河水中,摒住呼吸,思考如何應付現在的局面。
傑羅姆和朱利安早趁機脫身,他們擊倒工兵,把人捆起來,丟進下水道里藏好,這時「變形咒」的時限剛好到頭。不出一刻鐘,傑羅姆就在朱利安的介紹下,認識了「俠盜聯盟」公會的首領,賓翰先生。他大約三十齣頭,臉上掛著土裡土氣的笑容,說起話來有濃重的北方口音,讓人覺得他能不換氣地講上半天;如果把他放在人群中,就像一粒沙掉進了沙堆,馬上就會消失不見。朱利安曾提醒傑羅姆,面對這個人時一定看管好財物——長期的扒手生涯讓他患有嚴重的強迫症,必須經常進行盜竊來緩解緊張情緒。
他向所有認識的神祇禱告,腳步聲傳來,敵人已經很近了。「雖然我不會游泳,但是也請保佑我,至少別掉在下面那堆垃圾上!」他從來不信這一套,現在也只能自我安慰一下。正想做個小角度的入水,腳下一滑,傑羅姆慘叫著滾了下去。
呂西安雙手結成法印,食指指尖併攏;傑羅姆兩手掌心相對,看似環抱一個橢圓。
「你還不死心?!」朱利安一時吃驚過度,罕有地大聲質問,「我看錯你了?還是你轉了死性,想加入協會那些老不死的行列過過癮?」
「跑快些,婊子養的!再快些!」
呂西安睜著模糊的雙眼,喘著氣說:「你贏了,不光彩的勝利也是勝利。不過你還能贏幾次?我們有很多人和很多時間,你跑不了,你知道。」
呂西安內心也在翻騰,如果換換位置……不,他才不會背對著敵人……即使一個受傷的法師,仍能發起致命的攻擊!如果換了是他,一開始就會放任殭屍把對手幹掉!
還以為自己死定了,慌亂中不斷掙扎,一條鎖鏈救了他的命。等他用最後的氣力爬上岸,才看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
傑羅姆落在下風,鬱悶地坐下。「怎麼逃出來的?」
眼前的景象讓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傑羅姆抽空處理自己身上的淤傷,他前後挨了十幾顆魔法飛彈,長袍正面已經破爛不堪;看到呂西安倒地,殭屍和他扭作一團,傑羅姆覺得這樣結束戰鬥實在不光彩。他抽出貫入殭屍神經系統的小部分魔力,殭屍馬上栽倒在地上,呂西安狼狽地爬起來,血從頭部的嚴重外傷流進領口。
按兵不動可能是最好的選擇,比耐心自己不會輸給任何人,對方有同伴受制,進退兩難,只要他們施展「解除魔法」,馬上就會面對凄慘的局面。
表面平靜的一潭死水內部卻暗流洶湧,他栽進去不足兩秒,就被強大的水流裹著,推到一排鐵柵欄邊上。傑羅姆奮力抓住一根粗鐵杆,剛爬出水面吸一口氣,又被衝下來的一段朽木擠到鐵欄另一面,手一松,轉眼漂出去幾十尺。
「省省吧。現在我要走了,在你們抓到我之前,威脅不會起作用。」傑羅姆估計一下對方的傷勢,他知道以現在的處境自己沒資格裝好人,不過又實在難以下手,他衡量形勢,轉身邁出第一步。
第二天中午,醒過酒來的科瑞恩斥候,發現戰馬和武器全部消失;昨天騙得他們團團轉的傢伙,連酒錢都沒付就沒影了!他們到客房尋找線索,卻從床底下發現了兩個自己人——從身上的名牌看,都是「勇猛獅鷲騎士團」的法師,現在神志不清,似乎被下了葯。這下他們只有自認倒霉,借一輛馬車,拉著同伴到達萬松堡。守門的士兵發現這二人就是昨天出城的兩位,於是派了四個工兵抬著他們去找駐地的長官。沒想到有去無回,直到黃昏工兵也沒回來報告。
傑羅姆對自己的敬佩又加深不少,看來沒什麼困難是他無法克服的,禁不住臉上掛著得意的表情傻笑了兩聲。看著看著,一個意外發現令他的表情僵住了。
——現在不能胡思亂想!
※※※
——就這麼辦。先等等,能不冒險最好。
保蘭登一時只知道執行命令,連緊張都忘了,聽到「動手」的指示,立刻動用了最熟悉的法術。一道「火焰箭」從未如此順利地脫手而出,在昏迷的法師背脊上開了個洞。
呂西安追了幾步,幾乎抓著了對方的衣角,他在子爵身邊猛然止住腳步,咬著牙說:「他太衝動了!我們快去掩護他!兄弟們的血不能白流!」
傑羅姆忘了自己應該保持沉默,他一邊飛跑,一邊唱起單調的軍歌,歌聲斷斷續續地回蕩在石頭牆壁之間,每到一處停頓,就要大聲呼喊「嘿!羅森!」這類折磨持續到最後,歌聲就被呼喊完全取代了。
——我怎麼會這麼倒霉?!
其中一個說:「你聽到了沒?」
「只要策劃周密,幾個小蟊賊也能辦成。」朱利安一直給他潑冷水,現在卻有些猶豫,「不過,倖存的市民看到兩個紅色的高大身影在火焰中消失;第二天情況很不妙,火場從正中向外,用鮮紅色塗料畫出巨大的環形法陣,中間躺著兩具燒焦的屍體,周圍有大量枯萎的紫鳶花——換了當年,見過這情景的人都會給綁上火刑架。」
傑羅姆平靜地說:「他們可以護送我們回到萬松堡。」
「主人不是布置了陷阱嗎?另一邊的人如果來了,馬上就會被察覺到,別神經兮兮的。」
「報告情況。」科瑞恩「勇猛獅鷲騎士團」的團長大人臉色陰沉,他剛失去一名得力助手,身邊只剩些不成器的傢伙,看來以後有起事來必須親歷親為了。
傑羅姆好像在問:「這樣不是更好嗎?」
副官叫來弩弓手,對著下方一通亂射,不用對付棘手的敵人,他實在慶幸自己的好運氣。
團長再看一眼下面的污水池,他煩透了這些古代遺迹,各種不法之徒經常在裏面出沒,自己就曾經逮捕過不少。「射箭!」
傑羅姆只看一眼,就肯定那個眼冒凶光的傢伙即是禍首——他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
他順著絞盤和鎖鏈仔細搜索,絞盤稍微鏽蝕,不過看來還能扳動。轉動幾圈,什麼也沒發生,傑羅姆開始重新考慮對策。這麼重的鐵閘,一定需要很多槓桿和滑輪的組合,才能用人力升起來。巧妙的設計經過漫長歲月,只要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整個失靈也是合理的。先找到傳動裝置,再想辦法也不遲。
三個人都愣住了。
——大約五十尺高……
傑羅姆發現自己的別針出現在對方手裡,只好禮貌地請他交出來。
直到把其他人遠遠拋在後頭,傑羅姆聽到身後隱約有水聲傳來。
呂西安·愛恩斯特里平生第一次對陌生人產生這樣的感觸。雖然他的偽裝很細緻,但實際上,所有包圍在身邊的庸碌之輩都被他視同牲畜;他承認自己看事情很深入,越深入就越沒有幻想的餘地——他眼中的世界無所謂美醜,只是橫亘著、綿延著、前後相繼的無價值的物質集合。雖然像別人一樣庸俗,他還是免不了認為,自己具有稍微不同的屬性。「我在急流中掙扎,同時也在觀察著急流;我盲目而生,卻非盲目而死!」
傑羅姆聽到對方的威脅,直等著分辨咒語的真偽,過了一會沒動靜,難道對方像自己一樣擁有「沉默施法」的技能?沒等他心慌一會,就發現真的什麼也沒發生,禁不住鬆一口氣。如果換換位置,自己就會說「拿『死雲法杖』來!」到時候拐角后的人立刻要乖乖現身——做戲也沒演夠十分,虛張聲勢反而暴露了對方的心虛,這一失誤使傑羅姆立即判斷出,敵人的籌碼全在桌上了。
——就是他?!怎麼這麼像?
——這算怎麼一回事啊?!
呂西安·愛恩斯特里在死前的瞬間,回想起被自己拋在家鄉的妻子和兒子……他已經來不及內疚,就像來不及原諒拋下他的父親一樣。然後,紛亂的世界在他眼前歸於寂靜,急流帶走了他。
團長冷冷地說:「你帶幾個人下去看看,找不到出路再上來向我彙報。」
穿上沒晾乾的破長袍,傑羅姆沿河岸向上游步行,走了差不多一小時,背後的萬松堡已經變成一塊黑影,前面出現點點火光,看來有個小村落正等著招待他。
過了一會,朱利安受不了那異樣的眼光,打個呵欠說:「太晚了……勞煩你把我的夥伴們安頓一下,再多開一個房間,讓我的學徒住下。」
傑羅姆·森特注視他每一次微小的動作,看來不像耍詐。他輕輕還禮,沉聲說:「我接受。按照規矩,挑戰者應該先動手。」
酒保熱情地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您就放心休息去吧!這有我呢!」
「保蘭登,馬上施展『死雲術』,把敵人嗆死!」
「鬼知道。」朱利安聳聳肩,「他保證自己的情報絕對準確——看你怎麼理解盜賊的信用了。他聲稱,對方發動奇襲時,守軍根本不在戰鬥位置,而是趕去撲救城內的大火。想想吧,什麼樣的火災需要動用衛戎部隊?」
再沒有多說的必要。兩人同時開始行動。
保蘭登腦中一片空白,傑羅姆卻向呂西安送來一個大有深意的眼光。
傑羅姆嘆口氣說:「先不提這些,樓下的幾位呢?」
「你不說我倒忘了,」朱利安拍拍腦袋,「待會我還要去探望一下他們,確保明天不會出什麼亂子。」
「你不正看著嘛?」副官沒敢說出這話,而是老實地說,「沒有敵人的蹤跡,長官!」
無法出聲的法師眼中流露出茫然的神情,身體卻只能服從命令,他轉身飛快地跑上前去,越過吃驚的保蘭登,沖向不遠處的轉角。
他來不及考慮對策,呂西安又開始下一回合的施法。傑羅姆試圖使用「解除魔法」,對方的五顆「魔法飛彈」已經敲在他身上,施法被迫中斷。傑羅姆馬上決定跳出一般套路,對方有備而來,自己必須使用決定性的招數。
他馬上猜得極接近事實,不過即使像自己這麼沒道義的人,要拿同伴做替死鬼也會經過慎重考慮,不是萬不得已絕不敢亂來。他一邊糾纏住對方的上肢,同時腳下勾絆對方支撐足,一邊下了格殺敵人的決心。
※※※
「我不管!我只要半分鐘!」呂西安臉上的乖張神情把子爵嚇得不輕,只有事到臨頭,各人的真面目才暴露無遺;保蘭登一輩子生長在家族的榮光和重壓下,恪守著貴族信條——「你覺得自己了不起,別人就認為你了不起」——可他除了對自己的懦弱有信心,這沒來由的優越感在不斷面臨的失敗中早就相當勉強了。現在子爵閣下只能對出身卑微的呂西安言聽計從,對方表現出的乖戾冷狠直讓他想到自己的父親。
朱利安·索爾坐在拼起來的四張桌子一角,五個科瑞恩輕裝騎兵喝得杯盞狼藉,趴在桌邊不省人事。索爾先生正在和女招待打情罵俏,酒保像認識他十幾年一樣大聲陪笑,氣氛十分融洽。
他對子爵小聲說:「大聲說話,不要停!」
「別拿這種腔調跟我說話。」朱利安不以為然,「還是跟我學的呢。」
——那人像漂在破碎的飛沫上,又像站在岸邊俯視著急流……眼睛里既清晰又迷茫的光,難道不是我一直嚮往的東西嗎?
森特先生的多疑幫了呂西安。
傑羅姆疑惑地看著他。朱利安繼續說:「過去我幫萬松堡的盜賊頭子一個大忙,這回他還我個人情——看來你又不幸言中。」
傑羅姆無聲地施展一道「靈視術」,目光像實體般快速搜索剩下的房間,拐一個彎,在正殿後的走廊左右探視;終於,從拆掉大門的沉思房間內,他發現了兩個六尺多高、背生肉翅的高等深淵惡魔。
還好挎包沒被沖走,傑羅姆檢查一下,發現施法材料都完了,裝睡眠藥劑的瓶子被打碎,不過其他零碎物品還好好的。他沿著河岸走下去,很快就面對一條死路——黑漆漆的金屬閘門封死了一切離開的可能,水流從河底一道窄縫湧出去,人卻沒可能通過。傑羅姆從頭至尾檢查一遍,自己竟然無路可走……這下除非能逆著水流回到池子里,否則可就十分不妙了!
呂西安這時已經架起倚在牆邊的同伴,小聲說:「我先保護你後退!」對方感激地勾著他肩膀,退到十多尺外。這時,呂西安嘴唇微動,眼睛放射蠱惑人心的光芒。一道「控制術」簡單地攫取了對方的心智。
他倆不約而同地開始移動。傑羅姆撐著剛斷氣的法師,慢慢向後退去;呂西安眼神複雜地跟著他前進,兩人保持二十尺距離,一路上目光交鋒,勝負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我擔心的不是他們,『那些人』還沒出現……」
第三回合的較量中,呂西安嘗試直接瓦解對方的抵抗。他冒險念誦一道「石化術」,即使像他這樣的法師,使用施法時間將近五秒的法術也必須很有把握——被打斷的可能太大了。
——這些人都沒有良心。
走廊狹窄,「破魔之戒」也難以發揮全部威力,自己只剩五、六個法術,短劍又不在身上……考慮到這種情勢,他明白唯一的辦法是快些逃跑。
呂西安比傑羅姆還要缺乏良知,他倒沒有心理上的愧疚,不過殭屍笨拙的攻擊能打碎一塊鐵板,對缺乏保護的血肉之軀仍是種不小的威脅。戰鬥的局面發生逆轉,殭屍狂抓猛咬,呂西安不斷閃避,再沒有機會顧及旁觀的傑羅姆。
教官的鞭子帶起一陣破風聲,他背負著等於一套鋼甲的重量跑得飛快——那時他還穿不上一套鋼甲。
「好了,現在你要做的是……衝上去!為了騎士的榮耀,光榮的獻身吧!別顧惜自己,你只要和那人同歸於盡就好了!」
他慢慢拋開法師溫熱的屍體,對峙的雙方直接面對彼此。
下水道主通路被人堵死,自己腦袋裡的法術用去了一半,對方可能還有無窮的後援,找不到補充給養和休息、記憶法術的安全場所——再過不久,自己就得面對法術用盡、手無寸鐵的尷尬局面,到時候投降都沒有把握成功。他至今沒敢痛下殺手,主要是考慮自己的退路少得可憐,最好還是留些妥協的餘地。
一道鮮紅色箭頭指著眾多齒輪之間的八角形空缺,下面寫著一行小字:「別得意了,快點拿出來吧!」
——要使詐嗎?我還有「破魔之戒」……還是先說話,分散他注意?
朱利安傳來一個意見,傑羅姆馬上嚴厲地回敬他。
「調勻呼吸!把你們該死的嘴張開,給我唱!」
他盯著看了足有五分鐘,才嘆口氣,取出挎包里的「魔盒」,分毫不差地嵌進去,傳來一聲嚙合的輕響——整個結構被補充完全。
這條地下河流和他在高爐堡見過的如出一轍,不過清水換成了污水,而救命的鐵鏈連著一個絞盤,似乎是控制水閘起落的開關的一部分。他濕淋淋地看著天花板,心想難道真有什麼力量在保佑自己?
直到一個急彎出現在眼前,傑羅姆幾乎撞在牆壁上。他扶著牆喘一會,把頭轉向右手邊:一個驟然下降的巨大水池出現在眼前,幾個出水口向里傾注冒泡的污水,上方射下無數天光,整個空間沐浴在淡綠色水霧中。剛才開始,他的耳朵已經熟悉了的流水聲,原來是從這裏傳來的。
沒等他演完,法師就消失在轉角處,碰撞和扭打聲一下打破了僵局。呂西安心裏明白,不論由誰下手,這個好兄弟都是個死人了。
話音未落,呂西安先開始施法。傑羅姆聽了兩個音,就放棄觀察對方的法術——呂西安的咒語和手勢都和標準相去甚遠,顯然是為了在高等施法者的「法術觀察」技能面前賺得優勢。如果音節動作變形嚴重,施法極可能完全失敗,掩飾法術種類是一項只有專家才敢嘗試的冒險。傑羅姆手勢瞬間改變,吐出一道「沉默律令」,呂西安身上仍生效的「法術偏轉」攔住了這個六級法術,「法術偏轉」的能量也只剩一小半。
呂西安·愛恩斯特里對敵人微微鞠躬。「……狹路相逢,多令人遺憾!無論女神對誰施以青睞,今天都是一個特別的日子……請接受我的挑戰!」
或者說,他已經為此付出了一切。
※※※
施展一道「光亮術」,傑羅姆很快發現牆上有一部分和四周的質地不同,敲上去傳來空洞的聲響,應該是塊活板。他反覆試驗了幾種開啟方式,牆壁紋絲不動,不由得大聲咒罵著,使勁敲在活板邊緣——隨著「咣當」一聲巨響,整塊板沿牆壁掉下來,差點砸在他腳上,背後布滿齒輪的複雜結構顯現出來。
他想飛快地探頭看看,然後又打消了念頭,如果對方失去理智,往附近投個火球,自己也會受到波及。
偷偷掀開蓋子,傑羅姆冒出頭來,掃視一圈:「樹人」倒沒見著,眼前神廟的正門畫滿了詭異的線條,原本純白色大理石建築現在變得紅白交雜,塗料散發著強烈的血腥味,整個場面看來倒像走進了屠宰場。
傑羅姆踏著夜色進入村子,他看見村裡唯一的酒館透出亮光,馬廄里卻系著五匹戰馬,這下情況複雜了。五人一隊,應該是科瑞恩巡視周邊的斥候,自己現在精疲力竭,很難對付這麼多人。剛想折回去重新設法,一陣頭暈讓他站在原地好一會……等恢復過來,傑羅姆知道再透支體力肯定會出事,他們應該來不及接到追捕自己的命令,就連會不會有這樣的命令都很難說。自我安慰一番,傑羅姆慢慢推開前門走進去。
「一!」
「什麼價值?」朱利安這回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傑羅姆對這些選擇都有點猶豫,他難得遇到相當的對手。
傑羅姆數著自己的步數,再多離開一段距離,大多數攻擊性法術的射程就到頭了,如果呂西安不動手,傑羅姆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回頭。
看到狼狽的傑羅姆,朱利安小吃一驚,挖苦地說:「這一位就是我剛提到的倒霉蛋——年紀輕輕就啞巴了,不過打打雜還是挺有用的。快過來,別堵在門上。」這沒良心的傢伙繼續對女招待獻殷勤,傑羅姆像不存在一樣自動吃喝完畢,就拿眼看他。
呂西安失笑說:「我記得剛好相反……就讓我們數到三吧,陌生人!」
「如果是故意縱火……」傑羅姆沉吟片刻,想起自己在城裡見到的灰燼,「至少要用到九級法術,才能達成最好的效果。」
——我的也沒了。賓翰。
——只要他下定決心,並不是沒有成功的機會,我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如果他真的不動手?我還能怎麼辦?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