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二十四章 罪惡之城

卷二 萬象

第二十四章 罪惡之城

「明白了……對我幫助太大了!我得馬上記下來慢慢背誦!」由衷感謝之後,森特先生扭頭就走。
傑羅姆難受地變換坐姿,幹事先生不為所動,眼睛盯著紙張,嘴裏說:「請稍候,再有六十份就可以完工。」
傑羅姆快速打量面前的三人。旁邊兩個就是羅森治安官的標準範例:虎背熊腰,臉上掛著不加掩飾的暴戾神情,時刻處於半醉半醒之間,腰裡別著短柄鐵鎚,渾濁的黃眼珠不時暴露凶光。
中間這人有點不一樣。神志清醒,看不出酗酒的痕迹,褐色眼睛炯炯有神。肌肉雖然結實,卻沒有令人不快的威脅感,站立時身腰筆直,體態如同隨時準備應戰的獵豹。闊額頭,方下巴,鬍鬚颳得乾乾淨淨,說話時緊湊利索,整個人透著強大的自信。
沒吃晚飯加上睡眠不足,傑羅姆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上層區。錢還沒見到影子,賄賂和額外花銷已經差不多抽空了他的口袋。傑羅姆這才發現,自己從沒為錢發過愁。十四歲之前,西羅克的土地加上父親的薪餉足夠他花用,作為協會會員,也不必為經濟來源擔憂。完全沒嘗過貧困的滋味,錢袋見底的感覺不那麼令人振奮,看來已婚男人面臨的難題自己也不能免俗。
他快速整理一下現有印象,對方看來不易打發,這類會面牽涉到暴力的可能性很高,自己得加倍謹慎小心。
這下先聲奪人後,長鞭和長鞭的主人就像融化在空氣中,燭炎停止搖晃,房間里的緊張氣氛卻不斷升級。傑羅姆小心分辨著一切蛛絲馬跡,可惜他不具備遊盪者專業級的洞察力,敵人的偽裝毫無破綻,隱藏得天衣無縫。
明白了事件的背景,傑羅姆馬上意識到,「西北風」導演這場鬧劇的原因:它試圖通過詐騙手段得到「貴金屬聯盟」的保險賠付,好把損失轉嫁他人,正由於計劃敗露,自己才險些喪生於「貴金屬」傭兵之手。
「用不著。」巡官明白地說,「要是我能作主,會主動向你要錢。聰明的話馬上離開,等那些人盯上你,是不是你做的就不重要了。」
傑羅姆思量著「可接受的範圍」這種說法,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陳屍街頭才最妥當?或許這一次選錯了盟友也說不定。
「我大約在下午三點過五分回家,這段時間勞煩你到我的鬼屋照看一會兒。我妻子可能在廚房引發一些火災,需要一位信得過的好友給她點建議,順道也請幫忙招待下前來拜訪的建築師——房屋翻修的款項等我回來跟他詳談。」
傑羅姆懶得廢話,取出紙筆寫下幾行字,嘴裏說:「看完燒掉,存貨地點在紙上。守信用,下次再見不難。」
「想變現?」女人明知故問,「哪一邊的貨?」
等傑羅姆再露面時,房屋外觀已修葺一新。在懷特先生的授意下、加上慣於在惡劣氣候的間歇趕工搶修,工程進展神速。原本需要四、五個整天的工作量,不到兩天便已近完成。內部雖只僅裝修了四間房,其他毛坯狀態的房間也透著原木的芬芳氣味,破敗的原貌基本被掩蓋起來。
總算拐出主街,眼前一黑,傑羅姆馬上置身於泥濘、陰暗的環境中。身後的人群像循著氣味小徑前進的螞蟻,自動和這條陋巷劃清界限,連喧嘩聲都忽然降低了不少。
一個治安官說:「爛泥可是搶手貨,打算多少成交?」
「快腿」模糊地抬頭看他,嘴裏呼出陣陣白氣,努力從冰結的泥濘中站起身。接過他手中的硬紙卷,裏面盛有一封加了火漆印的簡訊,印記清晰的顯示為骨骼構成的拱橋模樣。
懷特突然發現了點什麼,暫停說話,只是打量著對方。「你就這麼有把握活著出來?這倒是件新鮮事!你知道,我也算半個『消息靈通人士』……」
「快……快來人!」發言人氣急敗壞地喊道,「準備弩箭!」
估量一會兒可能包含的風險,懷特還是點點頭。「別擔心,我有的是空閑時間,你只要專心解決分歧就成。我有提過嗎?有不少拿手菜色可以跟尊夫人交流一下,晚餐應該會挺不賴。」
「『合作』相當好。可如果商盟的『合作夥伴』都得坐在這種彆扭的位置上,那我寧肯找個樹樁自己獃著。」
沒有光的地方,也就沒有了影。
旁邊兩人會意地對視一眼,巡官微一點頭。「跟我同事『詳談』。」
「吉米指我來的。」
「夠了!」一聲沉喝,有人開口說,「我們已經丟了面子,倚多為勝只會更難堪!裏面的!如果你還沒下殺手,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准你離開此地!……來人,把燈點亮!」
「我是『峽灣之城』歌羅梅治安廳的巡官,」左手邊身量中等、肌肉紮實的男人首先表明身份,「住在『上邊』的體面人在這條街可不多見。能問問你來這的原因嗎?」
剛一進去,他就從吸了毒、扭動的人堆旁邊,認出自己要找的傢伙。
一眨眼的功夫,房間陷入完全的黑暗,只聽到兩人沉重的呼吸聲。其中一個聲音漸漸平穩下來,很快變得細不可聞——女人這下真的著了慌,「敵暗我明」的滋味她可沒嘗試過!
從裡向外的光照下,對方看到一張陌生面孔,嘴裏立刻湧出連串喝罵。「你什麼東西的來這你說!……死一邊去,滾蛋你!……」
石臉眼光閃爍一會兒,似乎正和幕後指揮暗中聯絡,然後緊抿著嘴唇說:「等。無光的地方也沒有影!最重要的是:多加小心!」
說完這番話,巡官轉身離開。傑羅姆站在泥水裡,考慮著自己的處境,不知道石臉背後的艾文對這一切有什麼話說。
「噼啪!」
「你就不問問紙有多少?」
石臉暫停做操,說:「你該明白,我說的越多,對蓋然性的干預越強。哪天你發現我連擦屁股的順序都為你列成表格,換句話說因果鏈離崩潰不遠了。計算未來可能的走向要消耗無以計數的能源,計算本身也會使未來產生偏差……總之這不是你的腦袋能夠考慮的部分。你只要按我說的做,過程越驚險,偶然因素改變大局的可能反而越小。勇敢的去吧!有我在背後支持,你死於非命的可能性、通常會維持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左邊嗎?正是我喜歡的方向。」傑羅姆冷淡地微微頷首,算是向對方施禮完畢,「感謝你的寶貴時間,我就不打攪你工作了。」
「明白地說,我沒收到自己可能喪命的暗示,用不著大驚小怪,我見過的場面不多不少,剛好可以應付人渣的挑釁。」
※※※
巡官說:「好,你倆先走,我還有話跟市民講。」
兩短一長的敲擊,望孔「啪」的一聲被人拉開。「誰?!」
詞句破碎成無意義的囈語,掙扎激發了更強烈的佔有慾,她還沒準備好承受這樣的激情,呼吸急促,在近乎粗暴的動作中無力地扭動和蜷曲。指甲在他胸膛和背脊造成連串細小傷口,唇舌交纏時嘗到絲絲的血腥味……交媾在毀滅的氛圍中獲得了協調,兩個相互擁有的陌生人、被對方的體溫灼傷,用傷痕來彼此銘記。是的!她說,是這樣!好像這傷痕越深刻,離別的腳步就會為此稍加躊躇。
傑羅姆感到對方眼光灼灼盯住自己直看,索賄可不是這種表情,不由得感到些許不安。只聽對方冷然道:「收購爛泥利潤低,至少商人不會喪命。昨天有人辦了件蠢事,要是有機會,我也想見見這大胆的傢伙。新來應該守規矩,這邊跟別處不同,再小心也不過份。」
「我不和你爭辯,只要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就在這條街巷盡頭,一道開瞭望孔的厚木門矗立著,門扇雖然污穢,卻沒有人為塗鴉的痕迹。
或許是幸福來的太過突兀,被平靜和歡愉充盈的同時,總伴隨莫可名狀、微弱而柔韌的苦澀感覺,如同被釣鉤戳穿、做著無謂掙扎的小蟲。見慣了橫行的病態和死亡,傑羅姆·森特再也不能相信,世間還有完美的時刻。歡聚和微笑同時做出了離別的暗示,他好像時刻準備迎接下一次錐心之痛,再無力承受過於完整的喜悅。
「巴別度」是本城最強大的地方勢力,暗中操控城市和周邊地區的財、政大權。任何外來商業組織,只有繳納大額現金后才能進入被壟斷的市場,稱為「入埠稅」。傑羅姆所見的「西北風」商盟,來自羅森最北端唯一的不凍港「布欣」,到繁榮的王國陪都發展,則只剩一個可憐的小門頭。「巴別度」用強賣債券形式榨取它一大筆資金,提箱里的憑證不過是慣用的敲詐手法。
跨入左邊房間,背後的門發出閉合的輕響。傑羅姆掃視一圈,房間呈六角形,小臂粗細的牛油蠟燭平均分佈在各個角落,自己的影子向幾個方向展開,在石灰石牆壁上投射出不少拉長的人形。
正想找個角落施展「隱形術」,暗地裡有人開口說:「別著急走,市民。讓我跟你談談。」
石臉突然遲疑地叫住他。「喂!先別走。」見傑羅姆回頭,它苦思冥想一會兒,囁嚅著說。「僅代表我自己說一句,嗯,我不希望見你遭遇不測,你知道,我一個人的時間已經夠久。所以,多加小心。」
輕聲推開卧房的門,汪汪警覺地抬起頭。摸摸它的腦袋,傑羅姆拉開厚布窗帘,讓淡淡月光能照亮莎樂美的睡臉。青灰色光線為細長捲曲的睫毛投下陰影,嘴角即便在熟睡中也微微上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指尖輕輕滑過她豐潤的雙唇,傳來柔軟細膩的觸感。撥開前額的髮絲,傑羅姆在光潔的額頭印下一個輕吻,數著她的呼吸,表情在嘆息和微笑之間變幻。
傑羅姆走到兩個治安官中間,板著臉說:「我來這批發爛泥。」
女人始終在一片接一片的陰影中穿梭,清脆腳步發出踢踏舞驟雨般的節奏,鞭子由六面牆壁、地板乃至天花板上無中生有,像到處伸展觸鬚的怪物,掀起刀鋒般尖銳的氣流。面對四面八方湧來的打擊,傑羅姆果斷撕裂上衣,用破碎的半圓披風和麻布衣物層層包裹右臂;輾轉騰挪,每次耳畔響起鞭梢突破音障的爆響,右臂的厚實布料就免不了四散飛濺一番。
一轉眼,爛泥的價錢談妥,治安官對冷眼旁觀的巡官說:「他來批發爛泥,手續齊全,一點問題沒有。」
傑羅姆沒法嘲笑對方,表情尷尬,只好轉過身說:「我會。」
破曉前的冷空氣幾乎讓肺泡為之凍結,剛邁出屋門,傑羅姆就發現滴水的蒸汽出口邊瑟縮著一個人。小心查看一眼,對方的破衣爛衫散發濃重的汗臭,一雙舊氈靴被修補到徹底變形。他記起幾天前雇傭的那個「快腿」,似乎他已經在冷風裡等了好一會。
兩人透著全然的危險感覺,其他或神志不清,或狂飲買醉的客人,都離這二人遠遠的。傑羅姆徑直走過去,冷冷地問:「吉米指我來。誰作主?」
「這麼嚴重?我怎麼沒感覺?」
桌子後面的幹事顯然沒見識過這樣強硬的態度,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眼睛不住往下亂看。傑羅姆心想,不會吧?難道下面擺著一份「行動指南」?!真是了不起的想像力!
「你嘴唇怎麼了?」懷特有些不安地來回踱步,百忙中還抽空關心下傑羅姆的新鮮傷口,「啊!……當我沒問,幸運的混蛋!或許也不那麼幸運?我說你知不知道,火已經燒到屁股了?」
即便如此,仍有人預言,主塔墜入深淵的一天會在一個多世紀以後到來。用飽蘸鮮血的髒錢建造的、將要崩塌的高塔,實在好像戲劇劇本中的情節。這座建築投下的細長影子,隨一天中陽光的走向不斷挪移,把「峽灣之城」變成日晷承接陰影的輪盤。
桌上扣著黃油麵包和一點蛋黃芝麻醬,莎樂美留下的亂糟糟的蔬果沙拉散發淡淡油煙味,傑羅姆忍不住在黑暗的廚房裡笑出聲來。她不怎麼擅長烹調,雖然學會的菜色不過是切片羅列在一塊的菜葉和水果,味覺貧乏的森特先生仍舊感到異常香甜。填飽肚子,再喝下一杯酸牛奶,就算明天要為生計奔波,傑羅姆也嘗到了家庭帶來的奇妙變化——好像煎到七分熟、塗抹鵝肝醬的小牛排,馥郁香氣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撥弄兩眼,女人不快地說:「耍我嗎?你!『骨橋』的紙不能換錢!」
傑羅姆沉默地取出幾張債券,女人不動聲色,伸出頎長的右手食指——磷灰色金屬指套裹住關節以外的部分,長指甲塗著亮藍油彩——讓傑羅姆聯想起淬了毒的短匕首。眼光向她擱在大腿上的左手游移,那隻手乾淨利落、別無修飾,掌指間存有硬物磨蝕的痕迹。記住這一發現,傑羅姆把注視的焦點移到女人裸露的大腿上,腦子裡卻在回憶剛才所見長鞭握柄的方向。
發言人聲音冷酷,派頭十足,聽他一聲令下,屋裡的燭火無風自動,一齊搖晃起來。
「我們到了,先生。您可以自行進入,本商會的一位幹事就在接待室等您。祝您好運。」
兩人一同離開懷特的天文塔,道別後便各奔東西。
從人流中左穿右插,傑羅姆幾次把臟乎乎的手從自己的口袋裡拽出來,街市上似乎只有兩種人——熟練的、和更熟練的扒手。
女人上下打量他,努努嘴說:「坐下談,叫杯酒。」
傑羅姆眼光來回掃視兩圈,才謹慎地挑個位置,既不會遠到需要提高聲線,又不會近到可能被桌子下面的匕首劃破肚腸。
房間的寬度約有三十尺,長度卻接近寬度的三倍,像一條前窄后寬的甬道。盡頭的紅木辦公桌後面坐著個忙碌的官員,不斷把空白文件蓋上商會的印信,完全無視森特先生的到來。
「先生,請隨我來。」侍者彬彬有禮地突然現身,傑羅姆跟在他屁股後面,眼睛掃過反射人影的大理石巨幅地磚、以及鑿空一部分山岩建成的高大廳室。
商會得名于橫跨兩座斷崖的拱橋「巴別度浮橋」。橋身為形似彩虹的細長弧線,下方是高聳的懸崖,完全仰賴兩個端點、支撐長達九百五十尺的橋面。在風力較大的晴天,這座橋會左右搖晃以保持平衡,這時候人在橋上行走如同乘坐危險的遠洋帆船;驚人的是,無論風力如何強勁,這座橋總能屹立不倒,甚至有人聲稱,曾見過狂風令橋面上下顛倒的景象。作為羅森有數的古代遺迹之一,它輕盈牢固的建築材料獨一無二,除了不能用於通行,這座橋歷久彌新的優美外觀吸引著不少遊人,傑羅姆居住的「鬼屋」剛好佔據最有利的觀察位置。
燭火再動,長鞭破風聲傳來之前,傑羅姆聽到另一種微弱的聲響,等後背一陣火辣痛楚,他才分辨出聲響的來源——金屬頓地的「得得」聲。長鞭加上釘了鐵掌的靴子,這人看似就是自己的買家、那個小酒館里的危險女人……
「當然,巡官。你想聽『哪種』解釋呢?」傑羅姆不禁對那人展露的氣度感到吃驚,治安官隊伍中竟有如此人物!
與其說意圖傷敵,長鞭現在的打法更近於炫耀技巧,傑羅姆雖然閃避得很是狼狽,實際傷害卻寥寥無幾。等這出表演賺足彩聲,鞭影一斂,再次揮舞時已露出了看家本領:沒有花哨動作,鞭梢卻貫滿陰狠力道,劃破空氣時轉為低沉的「嗚嗚」聲。
「我假定你在開玩笑。」傑羅姆眯著眼說,「雖然最糟的情況下,這句話還挺能安慰人。下不為例,先生——被人關心總讓我想起瞻仰遺容的場面。」
傑羅姆儘力保持冷靜,他對這種技巧也只是道聽途說:自己正面對一位「影舞者」,這些人把盜賊的潛藏技能鍛煉到出神入化,有能力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陰影中,是最優秀的探子,擅長出其不意的伏擊戰。如果能鎖定敵人的大致方位,近身戰鬥自己不會輸給此人,可現在形勢被動,到處都是可供敵人藏身的影子……傑羅姆屏息凝氣,試圖在對方發動攻擊的瞬間找出敵人所在,到時候一次成功的「鋼釘齊射」就能讓那人立刻變成個馬蜂窩。
快步離開地窖,他不想再抱怨得到的幫助太少。既然註定要和危險打交道,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回憶一下巡官的警告,「巴別度」商盟竟然送來一封不具名的邀請函。信筒里好像還有一張紙,展開一看,是懷特寫給他的幾個字,要他在赴約前務必到天文塔會面。
「嗖」得一聲,背後倏然現出鞭影,傑羅姆全憑本能向一側閃躲,毫釐之差避開了這次偷襲。鞭梢斜掠過他右肩,把半圓披風撕開一道缺口。不待他轉身,漆黑長鞭游魚般滑動,再次和陰影合為一體。
傑羅姆讓人把樓梯間裝上暗門,表面做成空白畫框模樣,鑲上不會引起注意的裝飾畫。晚上工人全都離開后,他就拉開暗門,去找石臉發牢騷。
傑羅姆心想這不是耍我么?「小心」還用你告訴我?!
口袋裡一陣硬幣碰撞的輕響。「我買三公噸,你看多少合適?」
開門以前,他還想著懷特所說的「第二條路線」,這下自己又要做回老本行,跟某些未知的對手白刃相向……他所擅長的領域都和戰鬥脫不了干係,不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也只好隨機應變了。
再向深處前行,道路兩旁冒出來一些慘綠的臉龐和眼珠子。不時有鐵楔子楔進肉里的濕響,被堵住的嘴發出含混的哀告,戳在一旁手執利器的影子對傑羅姆指指點點,就算聽不懂鴿子叫似的隻言片語,他也能意識到話音里顯著的威脅。
懷特惱火地說:「現在是你把火苗引到我身上!看到沒?我的袍子都快燒起來了!」他用手扇風,原地轉圈兒說,「『骨橋』的人通過我向你發信,換句話說,要是你掛了,我至少也得承擔他們雇傭殺手付出的買命錢!更別提那些沒完沒了的敲詐勒索!」
傑羅姆踱步到唯一一張木頭椅子上坐下,短腿窄邊、坐墊的位置讓客人的臀部不斷往下後方滑動,只能保持駝背彎腰的難受坐姿,扶手像時刻準備折斷。相對而言,商會幹事佔據了掩體般的紅木桌子,看上去要比訪客高出一頭,不斷蓋印的動作相當純熟,令人懷疑他的工作究竟是蓋印本身、還是僅僅令對方感到無所適從。
蠟燭重新開始燃燒,只見傑羅姆解開包裹右臂的衣物,女人披散頭髮跪倒在地,右手尖利的指甲被齊根削斷,長鞭破碎成三截拋在一旁。
推開接待室充滿金屬鏤刻的門扇,裏面的情形令他小吃一驚。
※※※
莎樂美正在廚房嘗試烹飪馬鈴薯和四季豆。傑羅姆聞過強烈的焦糊味后適度稱讚她一下,叮囑汪汪準備滅火,連晚飯也沒吃,就趕往下城區的小酒館,與懷特提供的買主商量銷贓事宜。
直到蠕動和喘息止歇,兩雙眼睛互相凝視,時光才滴滴答答重新開始流淌。傷口隱隱作痛,睡眠卻恬靜深沉。
一男一女。男的是個矮胖子,臉上紋著一張「樹藤面具」,看不出相貌如何;女的細高個,臉龐尖削骨感,眼睛黑多白少,給人以目光渙散的錯覺……傑羅姆估計她腰間纏繞的是一束長鞭,閃亮高筒皮靴後跟微微頓地,聽聲音似乎鑲了鐵釘掌。
「慢慢來,做得細緻點。動手!」
傑羅姆對最後這句感到哭笑不得,他們倒是毫不掩飾自己的工作性質,直率的壞蛋至少比偽君子強些。
夜漸漸過去,黎明還在雲和山的彼端無聲醞釀。
搞清了原委,傑羅姆還是不能理解,艾文為什麼要自己介入這場商業陰謀。反正石臉不會透露更多消息,還不如見步行步,隨機應變來的現實。
后力不濟,鞭幕只得黯然散去,傑羅姆都能聽見女人難以遏制的喘息。蠟燭陸續熄滅,光線驟減,「影舞者」的腳步越發遲滯。情勢突變,圍觀諸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發言人再說不出一個字。
懷特不置可否地說:「請。聽聽總沒什麼損失。」
「嗯,這樣啊……就是說你不打算與『巴別度商盟』展開友好合作嘍?
沒走出多遠,就發覺幾個人影在暗地裡跟蹤。傑羅姆厭煩地想到,如果不是必須保持低調,自己早給這些傢伙上一課了,免得不識好歹的小賊整天打他主意。
「進來,讓我請你喝一杯熱牛奶。」
商會的主塔立在險峻的陡崖邊緣,初建時為凸顯攝人氣勢,故意選擇了不太理想的地基,好讓塔身和懸崖儘可能接近。直到這座驚人巨構表現出向崖底傾頹的態勢,建造者才忙不迭增加兩座副塔,用巨型石樑鞏固下半部分塔基。
——左撇子,難對付。
打著手勢,三個人無聲探討一會兒批發價,簇新的銀幣從這隻手傳到那隻手,兩個治安官禁不住笑,嘴裏喃喃地說:「對對!就這麼回事……兄弟,你還真會做生意!」
兩聲脆響幾乎不分先後,傑羅姆左右身側的地面現出兩道鞭痕——敵人似乎從牆面上甩出鞭子,響聲未落,蛇信般的鞭梢已無聲收回陰影中,蹤跡全無。
「……把話說清這麼難嗎?!該死的!六小時前我差點……不說你也知道!你們竟然讓我參与一場保險詐騙!不管是『巴別度』的奴隸販子,還是貴金屬混蛋們,哪邊我都得罪不起吧?」
「我明白。感謝你的紅茶,這會兒我倒想拜託你件事。」
他快速突前,按熄一隻牛油蠟燭,對方用以藏身的影子馬上少了一段。再閃過一次抽擊,又一隻蠟燭冒著煙熄滅。意識到他的目的,女人馬上舞出一片鞭幕,剩餘的燭火向兩個方向搖擺不定,牆上的陰影看似湍急的流雲……傑羅姆十分確定,女性的體力不可能長久維持這類「面打擊」攻勢。雖然狂舞的鞭影給他添了幾道新傷,但敵人的情況同樣危急,只要房間失去照明,自己的夜視能力即可破除「影舞者」的「影藏」特技。無光環境下,戰鬥馬上會發生逆轉。
※※※
傑羅姆仔細觀察對方,猜不出他有什麼企圖,裝傻說:「怎麼?收購爛泥還需要其他手續么?我這還有些……」
燭火一動,傑羅姆心叫不妙,鞭子已經從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出第三次偷襲。閃躲不迭,森特先生差點被破了相,頸側的衣物應聲綻開。敵人不急著結束戰鬥,力道和角度高度精確,衣服下面的皮肉絲毫無損。圍觀的人們發出一陣訝異的嘆息:使用長鞭的人始終沒露面,房裡的倒霉蛋卻三度遇險,這樣的戰鬥簡直匪夷所思!
「能間接死在你手裡讓我感到很欣慰。」
懷特吃驚地盯著從容不迫的傑羅姆·森特,「令人敬佩的自信!你放心去吧,至少有我照顧你的家人!」
「抱歉,兩小時后我還有件小事要辦,勞煩你稍微提高下工作效率。」對方盛氣凌人,讓傑羅姆極其反感,懶得再說場面話。既然石臉聲稱「過程越驚險,結果越穩定」,自己又何必對販奴的人渣低聲下氣!原本敵我實力懸殊,他可說毫無勝算,倒不如依照艾文的建議,把一切交託給「蓋然率」進行裁決。
傑羅姆重複三遍那人才老不情願地捅開門叉,嘴裏不住冒出花樣翻新的罵法。傑羅姆進門一看,除了這個橫壯的胖子,甬道里沒別人,酒館深處冒著詭異蒸汽和陣陣異香。胖子嘟噥著,伸手往他腰間摸索。傑羅姆看也不看,直接扣住他多肉的手掌,往一個最痛苦的方向彎折。
地窖還是老樣子,石臉對傑羅姆的抱怨不置可否,只是心不在焉地做臉部體操。
聽這人的說話方式,傑羅姆不由得放慢腳步。街上的小賊怎也不會稱呼別人「市民」吧?對方的用詞語氣也不同於生活在暗處的罪犯……不容他多想,三個人從影子里現身出來,雖然身著便裝,傑羅姆還是一下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他見傑羅姆喝完杯子里的茶水,忍不住補充兩句。「聽好了,就算我最後盡一份力。『骨橋』的邀請函有三種,你收到的第一種,通常發給商會潛在的敵人,就是說他們還不確定你有沒有利用或宰殺的價值。會面過程因人而異,商人只要向他們低聲下氣,繳納一筆供奉,一多半能活著出來;如果是針對暴力尋租者……這我可就不清楚了!打鬥——據說免不了這類『考驗』——可能會相當血腥。刺客不講究公平競爭,一般『強勢』的客人都有去無回……我強烈推薦採用第一種路線,當然不是鼓勵你向我借錢。我的情況也很不妙,說不定哪天就得去申請破產保護……」
來不及多想,利嘯和破風聲彷彿進入了樂章的快板部分,鞭影游移、翻卷,如同亂流中交織的無數絲線;每次清脆的抽擊,只見一團虛影迎面撲來,裹著混響炸開一片。單純躲閃很難繞過反覆彎折的長鞭,女人的進攻頻率節節攀升,觀看好戲的人們一律大張著嘴、隨鞭子不可思議的動作驚嘆連連。
「果然跟我想得一樣。就一個蠢貨而言,他的膽量相當不錯!」
再完美的反射神經,在無法反擊的戰鬥中也不可能帶來勝利。接連挨了幾鞭,傑羅姆明白,敵人的表演接近尾聲,再不還以顏色,自己就等著鞭子勒緊脖頸吧!
「醒醒!不怕凍死嗎?」
懷著複雜的慾念,他開始狂亂地擁抱她,緊握住那令人暈眩的乳房,直到她在雨點般的吻和輕噬中震顫著醒來。
目光掠過上方的望孔,卻看不見說話那人的長相。傑羅姆搖搖頭,收拾下破爛的外套,推門揚長而去。
「這城裡真有我不知道的消息來源?介意和好朋友分享一下可愛的小秘密嗎?」
商會前廳陳列著不少上過油的古董甲胄,衛兵似的站成一排,倒持的雙手劍劍尖點地,可能是家族徽章的部分一律被重新鍛壓,浮刻上「骨橋」的恐怖標誌。不過細心的觀察者還能從護頸內側、或者胸甲的雕花和刻邊里,發現原主的蛛絲馬跡,這些鎧甲雖然被打磨得錚亮,品質卻參差不齊。傑羅姆在領路侍者出現以前,居然認出了幾個眼熟的家徽,不禁讓人感到好奇,這些東西都是通過何種途徑劃歸商會的名下。由此看來,「巴別度」的品位向大多數盜賊窩點看齊,只是規模足有這些組織的十個大。
鞭子突然無目的地揮舞起來,黑暗中傳來幾聲呼喝,緊接著是利器破空聲、和女人的一聲尖叫。
傑羅姆再次為「巴別度商盟」表現出的豐富想像力所折服,對方邀請的『客人』不止一個,現在剛好殺雞儆猴,給那些同意交錢的商人加深下印象。自己成了不合作的典型,被拿出來展覽參觀,看來下面的好戲不會馬上結束。
沿數百級石階向下,靜謐的上層區和喧鬧的下城區形成鮮明對比,他像剛剛步出神廟,又一腳踏進了夏季舞會的舞池。大量風燈掛在小吃店、賭場、酒樓和娼館形形色色的招牌前,衣著千奇百怪,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好像夜晚才意味著一天的開始;隨處可見雜耍藝人表演詭異、甚至噁心的古怪舞蹈;久未梳洗的體臭、加上路邊流鶯噴洒的廉價香水,混合了水煙管吐出的淡綠薄霧,發酵成無法形容的、氣味的大雜燴。
「等於沒說。信任果然比金子還值錢!這樣一來,我還得祈禱你能完完整整地回到你的鬼屋去……」懷特撇撇嘴,喃喃地說,「可能這也不壞,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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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悶哼,足以裝下兩個傑羅姆的笨重軀體單膝跪地,整張臉快速漲得紫紅。「記清楚我的臉,」傑羅姆把腦袋湊到能聞見口臭的距離,專著地說,「你得受罪——只要跟我作對。把你臭嘴縫起來,一杯酒精,五分鐘以後。」把幾枚銀幣撒在他臉上,傑羅姆放開這人,整理下衣襟,步入酒館內堂。
從「搶劫」中獲得的銀幣約有五、六十枚,這點小錢剛夠他繳納取暖的蒸汽費用,而其他各種稅費,在房子翻修完成後也紛紛前來追討。還有人試圖說服他、上繳前任屋主拖欠的罰款——據說可以增進市政當局對他的好感度,當然遭到婉拒。
女人不置可否,轉身吸一口水煙筒,在吞吐的霧氣里目注對方離開。生意談完,傑羅姆在吧台用酒精洗手,很快走出空氣污濁的室內。街道幾乎沒有照明,聽著周圍傳來的各種古怪聲響,地面的泥濘讓他心情糟糕——剛上過油的靴子又得重新打理一遍。
「你的謙虛的確出眾。」傑羅姆一邊啜飲紅茶,一邊不冷不熱地諷刺對方。懷特越發表現出熱切和感興趣的神情。
「哼!不就是『西北風』那箱?」女人用左手掂起個藍漿果,丟進嘴裏咀嚼出聲。「這邊不是隨便哪個鄉巴佬亂來的地方,能活到拿錢那天,我再加一成給你。」
根據懷特的分析,傑羅姆在「西北風」見識了一場有預謀的保險詐騙。提到這場戲的因由,就必須涉及「巴別度」商會的來歷。
女人把右腿擱在膝頭,琢磨一會說:「小心舌頭!我不管誰指你來,惹我,你完蛋。紙留下,三五天。票面你拿兩成。」
「能換不來找你。沒門路,就直說。」傑羅姆不客氣地反駁,「吉米說你有辦法,我看他是隨便打發我。」
商會與浮橋同名,意味著這一組織從事最危險、利潤最高的不法行當,隨時面臨大量風險因素;同時也自誇「永不傾覆」,能夠經受嚴酷考驗。
幹事一時語塞,傑羅姆都能聽見他翻找書頁的沙沙聲。等對方確定,從書本里找不到合適的回答,只好對森特先生說:「我想你應當進入左手邊的房間……會有恰當的人聽取你的意見,並代為傳達商盟的建議。我這還有不少工作,你看是不是……」
聲音從斜上方一條細縫裡傳來,七、八雙眼睛正透過縫隙直盯著他。發言的那人繼續說道:「你們盡可以欣賞接下來的戲碼,這就是跟商盟作對的結果!看完這出好戲,諸位就該明白,你們繳納的『入埠稅』物有所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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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羅姆隨侍者登上四層樓梯,隨處可見過度繁雜的裝飾畫和浮雕,歌羅梅的繁榮貿易和金錢本質、似乎集中體現在此地的奢靡外表之下。
考慮下事情的緊迫程度,傑羅姆決定先跟艾文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