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二十五章 第二張請柬

卷二 萬象

第二十五章 第二張請柬

「商盟的殺手在你手下吃了虧,我承認剛開始低估了你的能力……」對方冷硬的神情令傑羅姆感到很不舒服,下面的話更讓他瞪大了眼睛。「……同時我也低估了你的愚蠢。你們這些……稍微高等的打手,賣弄著一點殺人伎倆,讓肌肉蠕動取代大腦的功能——就像受人操控的螞蟻滿地亂爬。你得承認,有時候這景象使人感到煩躁,忍不住就想上前踩兩腳。」
傑羅姆認真回想一下,這些東西明明是從自己那簡陋的廚房裡端出來的。「我們家有烤爐嗎?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在無中生有……」
森特先生心想,整天提心弔膽、吃個早飯都帶著武器,自己過的又是什麼日子?不過眼前佳人活色生香的,抱怨的話怎也說不出口。只為了讓莎樂美過上安穩的生活,自己也該好好振作,給那些婊子養的一點厲害瞧瞧!
「請!」
「您確切知道這箱空氣的份量嗎?」
「就是!」懷特隨聲附和,「連個女僕都沒有,這過的什麼日子!」
陽光被雲幕遮蔽,傢具商把防火的球狀風燈點燃,庫房變成個密閉的小空間。神色如常,內心卻不住思量當前的處境:敵人氣焰囂張,任何一方都能隻手遮天,自己夾在犬牙交錯、複雜尖銳的中間地帶,隨時可能遭受波及,死的不明不白。被表面的平靜所籠罩,傑羅姆感到,整座城市正在陰謀的氛圍中緩慢腐爛,像插著水仙的綠色泥塘,散發陣陣詭異、污濁的瘴氣。
懷特淡淡地說:「為了不破壞你的好胃口,吃飯之前我才沒跟你講這些。不用我提醒,你也該識相點,照他說的做。沒必要感到丟面子,總有一些人是開罪不起的,對吧?」
傑羅姆想說,為什麼把婚禮放在這種地牢似的鬼地方?下面幾層還有蒸汽供暖,這裏的溫度足夠凍死人,實在不適宜人類居住。在這舉行婚禮,只怕會留下心理陰影,導致提前分手也說不定。
見她哼著不知名的歌,對著鏡子拖曳裙幅,傑羅姆若有所思。「白天到陽台去過嗎?或者窗口附近?」
「有個小問題,能不吝賜教嗎?」傑羅姆下意識地摩擦左手戒指,內心暗起殺機。只要對方再漫無邊際地自吹一句,他不確定自己還能掌握好動手的力道。「『你們』究竟姓甚名誰?」
這傢伙的演技可能跟自己不相上下,傑羅姆無話可說,見他轉身離開,考慮三五秒,箭在弦上的「鋼釘齊射」就被悄然取消。
對方再次鞠躬,「直率?相當好……我是『貴金屬聯盟』的地區事務官,想買下您手裡的一箱空氣。」
凱恩停頓了好一會,傑羅姆不置可否,對方若想除掉他,不必在言語上斤斤計較,現在示弱只會遭人輕視。
「我有點明白了。『公民』是什麼意思?」
冰雹漸趨稀疏,短暫白晝也只剩兩個小時。傑羅姆離開商店區返回自己家,剛進入二樓小客廳,就給嚇了一跳。
很快,三個人就圍坐桌邊談笑風生了。懷特不住地向莎樂美介紹各地特色佳肴、就餐禮節和相關的趣聞軼事。
傑羅姆想不出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不過對方沒有提供拒絕的機會,只好狐疑地跟在他身後。巡官七拐八拐,很快把兩人領進僻靜的街巷。傑羅姆暗中提高警惕,破曉前冒出來的濕氣形成薄霧,路邊青石雕像背光的一面覆蓋小片青苔,空氣中充滿風雪降至的氣息。對方好像不急於開口,直到眼前出現五尺高的寬石欄,再跨出一步就會跌進下方的無盡深淵。
傑羅姆點頭說:「懂了。該怎麼稱呼閣下?」
「我不必。」
懷特撓撓鼻子說:「就像你對『闖禍』這個詞沒一點概念,羅森當然沒有這種稱號。先去換身行頭,待會兒建築師就來了,我想你該不介意提前吃飯吧?」
莎樂美想想說:「實在悶得無聊,光線不強時到陽台去過兩次。」
他做出個匹刺的準備動作,眼前浮現出巡官先生的形象,劍刃破空的厲嘯馬上變得冷酷決絕。熟悉一會手感,傑羅姆把劍收回手杖里。除了艾文提供的情報,他賴以為生的全部、就系在利而脆的金屬薄片上。
森特先生在腦子裡列出表格:
「只有這些了,時間不夠完成剩下幾樣,將就點吧!」
傑羅姆沒想到儀式進行中就承蒙召見,不由得心中惴惴,在侍者帶領下走到凱恩身邊五六步。對方連個保鏢都沒有,遲疑片刻,傑羅姆還是站在安全距離以外,免得引起誤會。
和聲突然被響亮的噴嚏打斷,感冒的癥狀極富感染力,馬上產生連串類似的反應,小禮堂里的音樂嘎然而止,雙方賓客都把目光投向凱恩。
「先生,」侍者走過來說,「主人要與您談話,請隨我來。」
門一下子被拉開,傑羅姆吃驚地後退一步,莎樂美連續旋轉了幾圈,然後沖他行了個屈膝禮。
「只是兩場誤會。」對方加快語速說,「首先,您不是『西北風』雇傭的騙子,那位先生比您晚到半小時,一進門就以搶劫相威脅——當著治安官和事故調查員的面——令人遺憾。」
傑羅姆努力填飽肚子,看起來的確台型不佳,莎樂美做個鬼臉,懷特神魂顛倒地把酒灑在餐巾上。
好不容易脫身出來,一拐進盜賊公會所在的巷子,乞丐們自動消失得一個不剩,傑羅姆徑直走向泥濘街道的盡頭。等他從小酒館出來,懷裡多了一隻黑色提箱。
傑羅姆嗯啊了好一陣,才勉強挑出點毛病。「帶子沒繫緊,轉過來……」
傑羅姆發現走廊每隔一段,天花板上就裂開一道齊刷刷的窄縫,兩邊牆壁上還有暗槽導向。只要落下堅固的金屬隔板,大多數闖入者只好在凍死、或者跳出窗口之間做選擇。
凱恩轉頭面對他,冷然道:「如果足夠愚蠢,可以叫我『主人』。」
最後,向他索賄的兩個治安官羞羞答答地物歸原主,還拍胸膛保證,今後有什麼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儘管開口!維護市民合法權益是治安官的天職,看不順眼的傢伙只要他一句話就會立碼消失……等等等等。
「聽起來是位『有志之士』,據說理想主義者大多慣於吸毒。」
「建築師怎麼還不來?」森特先生快速吃喝完畢,含糊地問。
「自以為是。殺手,這會顯著縮短你的職業壽命。」
傑羅姆被迫重新估計「骨橋」的智力水平。「這麼說,他們既拿回了債務憑證,又打擊了競爭對手……你的話聽起來挺像那麼回事。」
森特先生正後悔應該吃飯再來,侍者又領他進入可容納四人的吊籃似的結構,上升時都能聽見絞盤的呻吟聲。由於鐵鎖受力的長度有限,連續換乘四次,傑羅姆才最終抵達要去的層級。這時高度已接近塔頂,尖券石窗刮進來「嗚嗚」叫的刺骨寒風,探頭向外望會讓臉孔刀割般的疼。
消耗了不少體力,傑羅姆難得感到飢腸轆轆,聳聳肩換衣服去了。莎樂美取出繃帶和藥膏,熟練地為他裹傷,不時狠狠紮緊手中的布條。森特先生大呼小叫,卻不敢多說廢話,只得摟摟抱抱地跟她賠笑臉。
三天剛過,原本陳列盔甲的前廳張燈結綵,完全變了樣。白天冷清的高塔原來住滿了人,不知為什麼正大擺筵席,高大的廳堂回蕩著亂鬨哄的人聲,若非有人單獨接待,傑羅姆已經在等待的人流中失去方向。
門果然落了鎖,傑羅姆敲了幾聲沒反應,狐疑地加重力度。「搞什麼?她沒受到什麼難為吧?!這些該死的……」
冰雹下了一刻鐘,附近的櫥窗被各色燈火點亮,不少臉孔趴在窗邊向外張望,對灰濛濛的冰雨指指點點。暫時無法回家,傑羅姆被煩悶的思緒糾纏,只好觀看牆上懸挂的個人收藏消磨時間。
站成兩排,二十幾個身穿絨布長袍的少年人為巨型管風琴和聲,樂隊和歌者都已經臉色青白,燃燒的爐火不能提供多少熱量,屋裡的穿堂風裹著跑調的聲線聽起來格外牙酸。
傑羅姆總算對自己的倒霉程度有了個直觀認識。凱恩和眼前的雜種都絕非善類,不管是淪為奴販的打手,還是和密探同流合污,對他都沒有丁點益處。
從馬車車窗向外望,遠方孤零零的懸崖上,「骨橋」的高塔無聲矗立在黑暗盡頭,詭異外觀類似頎長的螺殼;數百扇窗口向外發散強光,環繞塔身的煙雲、使整個巨構沐浴在流動的光暈中。
「巴別度商盟」拉攏他的力度比較驚人,讓他必須考慮對方的動機。自己昨天表現的素質、對一名優秀打手來說可能太過出色,但顯然還夠不上這一連串的特殊禮遇。
正在胡思亂想的功夫,有人撥動木柵欄,發出「吱呦」一聲怪響。傑羅姆一抬頭,竟是治安廳的巡官。
最糟的情況是,自己「前協會會員」的身份已經曝光——掌握著協會對羅森王國搞陰謀的關鍵證據,這也是他個人最大的利用價值,可以被別有用心者拿來興風作浪。如果凱恩先生只是愛才心切,倒還有周旋的餘地;一旦「骨橋」的目的在於他所擁有的信息,自己可說是陷入羅網之中、已然無處可逃……
「他們的效率比料想中要高一點,」傑羅姆沉吟著說,「至少比公共馬車稍高。這個『公民』凱恩是誰?我不記得羅森有『公民』這類榮譽稱號。」
正想看看還有什麼防禦設施,舉行婚禮的小禮堂已經到了。
七、八件兵器似乎是批量生產的裝飾品,長劍和馬刀鑲金帶銀俗不可耐,閃亮的血槽和刃鋒顯然沒經過實戰。目光停在一柄通體漆黑、兩端束有鍍銀鐵圈的尖頭手杖上。杖身毫無修飾,按動簧扣,抽出來的細劍尚未開刃。劍身筆直,表面的金屬紋路像擴散的漣漪,彎折時韌性上佳。傢具商聲稱,這柄劍是一位友人寄放在此地的,不在出售之列,經過一串果斷的加碼,最終以十五枚金幣的價格成交。
巡官最後拋下一句,「等有人對你說『兵七進三』,你只管聽命於此人,其他情況不容多問!」語氣一變,他眨眼換上偽裝的面目,若無其事地笑笑說,「離開這條路向西兩百步,就可以進入商業區。見到裁縫時,就說我介紹你來的,讓他給個優惠價。市民,一路上還請多加小心。」
懷特指指卧室門,聳聳肩說:「就在『落鎖那扇門』後邊。」
第二天早晨八點整,天黑沉沉的。一推開大門,傑羅姆就發現,不少人正在門口翹首等待他現身。
接下來,照原定計劃前往商店區量體裁衣,定做毛呢外套,按衣物質料顏色選定了相配的寬邊帽和皮手套;等他窩在傢具商的庫房裡挑選書桌和茶几時,密集的冰雹終於開始敲打窗檯和街道。
傑羅姆坐在寸草不生的花壇邊上,等對方把話說完。
森特先生嘟噥著坐下,對著一桌子菜肴深吸一口氣,不禁由衷欽佩懷特先生的生活技能——如果變戲法也包括在內的話。
「你要吃飯,還是嚼舌頭?」
「好了。」把帶子繫緊,傑羅姆忍不住聞聞她的發香,嘆口氣問,「衣服鞋子都合適嗎?」
懷特認真想想,攤手說:「這得看你跟他的關係。泛泛之交的話,是個不錯的傢伙,每年過節准能收到他一些小禮物;如果經常見面攀談,就得小心吃暗虧;等真有人跟他無話不說時,這人的死活通常取決於一個眼神、或者某個詞的發音方式——命懸一線——就這樣。」
緊接著是傑羅姆認識的那個「快腿」,帶來了銷贓買家的口信,要他到下城區盜賊公會街的小酒館接頭。債券已經換成真金白銀,只等他驗明取貨。傑羅姆感到一陣荒謬,對方明明就是商盟的僱員,幾小時前兩人還打生打死,這筆錢等於平白贈送給他。
「……讓人敬佩的專業水準!也許晚上見?」
※※※
「理論上說,濃湯先上桌,小點心最後,燒鵝在飲用開胃酒之後再上。嘗嘗這個,蘸著薑汁味道更佳……嘿嘿,我的手藝如何?別擔心,吃這一部分……不會發胖的。還有,應當左叉右刀,方向握反被認為是沒教養的表現——這就有個現成例子。」
巡官馬上說:「正好,讓我為你領路,邊走邊談。」
傑羅姆嘆口氣,考慮是不是把這些廢紙燒掉?女人在凱恩的授意下,把債券換成「代金券」,森特先生原指望能用這筆錢償還自己簽下的大量借條,沒想到商盟也只給了他大量借條。一旦他用商盟的借條付賬,遭人唾罵且不論,自己馬上就成了犯罪組織的一員。
侍者的聲音伴著呼嘯風聲送到耳邊。「今天是凱恩先生的侄女成婚的好日子,邀請了所有願意赴約的市民。雖然婚禮場所不能容納這些來賓,但是高塔一至七層都開設筵席,足以招待所有客人。」
傑羅姆完全被巡官的語氣態度和肢體語言鎮住了。
「讓我滿足你小小的好奇。」巡官平靜地說,「『我們』代表羅森王室根除腐敗和犯罪行為的決心,是授命于最高權力的監察機構。國家意志不容質疑,針對凱恩的鋤奸行動籌謀已久,你即刻被緊急徵召為國效力,抗命不遵將以叛國罪論處!」
巡官停頓一會,說:「我來找你。有時間的話,想跟你聊聊。」
下城區總能見到跟耗子一樣多的乞丐。雖沒有嫌貧愛富的毛病,可當幾十個眼冒綠光、飢腸轆轆的人一齊涌過來,森特先生真有點慌了手腳。國王御用的財政顧問還鼓吹什麼「合理貧困理論」,要是讓他見識下現在的場面,准得嚇暈過去。
「沒必要展現你的虛偽,殺手。我找你來,而不是直接宰掉你,這說明兩件事——你還有利用價值;不是人人都能冒犯我。」
不高亢也不低沉,聲音像掠過禮堂天頂的寒風。「接著唱。證婚人,開始說話。」
「孩子,」懷特一面把酒漬梨和小點心端上來,一面語重心長地說,「等你到了我這歲數就會明白,家庭生活本來就是無中生有的事。」
「和差點宰掉自己的人合作,似乎有點彆扭。是我太敏感嗎?」
見她穿上絲絨精製的高腰連身裙,傑羅姆只覺得目眩神迷。柔膩的紫色布料、配合蓮花狀袖口露出來的閃光的小臂,加上令人窒息的美好胸肌,足夠令她成為任何舞會的焦點;一側裙幅被斜著徑直裁開,從腰腹盡頭緊緊收窄的「V」字曲線,到下擺不對稱的三角形末端,整個人被襯托的挺拔窈窕,傲人身段展露無遺。
大多數狂妄之輩,無論如何衣著光鮮故作姿態,一旦開始叫囂,至多類似品種名貴的瘋狗;眼前這人卻正好相反:穿的再普通不過,雙目寒光四射,面容冷酷篤定,雙手自然垂在身側不見絲毫波動——可被認為是「擁有瘋狗氣勢的、半神般的人物」吧?
兩伙人界線分明,新娘一邊的親戚友人安靜異常,新郎這邊卻大都在交頭接耳,一對新人裹在厚厚皮裘中一言不發,氣氛之生硬不亞於舉行葬禮。傑羅姆一眼就從人堆里認出了「公民凱恩」:表面上看五十多歲,鬆弛的面頰像所有習慣拉著臉的人一樣,布滿深刻的豎紋;頭髮雖稀疏,卻沒有禿頂的危險,嘴角似乎永遠不會浮現出微笑。這副相貌算不上咄咄逼人,可一雙眼睛卻冷漠深沉,像神堂灰白色的天頂窗,自然流露出內里莊嚴壓抑的本質屬性。
「毫無疑問。為什麼不呢?」
一,自己需要錢,「貴金屬」有的是錢,並且樂於付錢,不合作違背邏輯常理;二,凱恩是混蛋,只給他一箱紙片;密探更混蛋,出言不遜,還「恩賜」他一個作走狗的「良機」。現在找到真正的生意人,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懷特挑著塊腌梨說:「可能不會來了吧?你現在成了熱門人物,在不確定你是否將受雇於『骨橋』之前,大家都會對你很客氣、並且保持安全距離。在一群小市民之間,流言的傳播速度總是很驚人。」
「可不是我故意不說……嘿嘿!這身衣服和您簡直是絕配!」後面這句完全是說給一身盛裝的莎樂美,懷特先生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就差單膝跪地表達仰慕之情了。
如果是真金白銀,這數目足夠駭人。可惜所謂「代金券」,不過是商盟類似於明搶的、聚攏貴金屬貨幣的一紙借據。難怪老國王誓要將凱恩剪除,「巴別度」佔據王國陪都,憑藉強力變相發行私人「貨幣」,嚴重破壞經濟平衡——只要不是白痴,羅森王室不會坐視他們明目張胆地分裂國家。
體溫在冷空氣裹挾下快速流失,侍者也禁不住打著冷戰,總算在一個轉角的衣帽間拿到些掛著霜花的毛皮大衣。不算馬車上花費的時間,從底層到達此地,加起來用了快半小時。如果巡官有機會來這拜訪凱恩先生,就該明白什麼叫「大海撈針」了。
「不包括這人。」懷特肯定地說,「滴酒不沾,三十歲以後不近女色,過著苦修生活。令人畏懼的意志力!十年前他的戰友們迫於政治壓力,決定支持老國王平定叛亂,他就把曾經歃血為盟的弟兄集中到小木屋裡,放火活活燒死,然後挫骨揚灰。這傢伙得到的回報是,被判永久圈禁在商盟的高塔中。他的家族是『骨橋』的主要資助人,據說還有兩個神秘人物和他共同掌管『巴別度』的生意。」
莎樂美接過他手裡的破布條,嗔怪地盯他一眼。懷特嘆口氣,把一張信箋交給他——還是「骨橋」徽記。
建築師連打幾個噴嚏,強烈要求降低談妥的施工費用。他聲稱,由於木石建材價格走低,依照原定價錢,他們有義務再多裝修三個房間。對客戶的責任感促使他不能加收額外款項,如果願意把整座房屋一次性翻新完畢,還可以享受七折優。
森特先生謹慎地後退一步,觀察下周圍環境,然後淡淡地說:「我好像沒看見噴水池和紫丁香,泥濘不會避開紳士的皮靴。客套可免,表明來意。」
根據戰士的傳統,優秀的兵刃被認為灌注了匠人的靈性,購買時必須表示尊重,討價還價會損害主人和武器的精神聯繫。傑羅姆雖不像杜松那樣忌諱眾多,對和性命息息相關的兵刃卻也不敢怠慢,只要稍加修整,這柄劍相當適合隨身攜帶。
※※※
「很榮幸,先生。」傑羅姆面色如常,平靜地說,「如果這件事對您構成某種冒犯,請接受我的歉意。」
傑羅姆半天沒說話。
「不喜歡這種舞鞋,」莎樂美看看厚底平口的皮鞋,「最好是那種前面尖尖的,鞋跟稍高一點的。衣服倒很合身,不會裹得太緊。」
莎樂美不樂意地說:「我背後又沒生眼睛,沒人幫我嘛!」
一面落地鏡子擺在客廳中央,懷特正在邊上敲敲打打,戴著單片眼鏡仔細查看。傑羅姆見到自己蒼白的面貌,有點不快地說:「哪來的?就算你良心發現,也送點實用的禮物吧!」
今晚還得跟石臉談談,怎也要多榨出點消息,才有與敵周旋的資本。打定主意,傑羅姆再和兩人談笑一會。吃完晚飯,等懷特告辭,莎樂美梳洗停當、喝一杯紅酒去睡覺,他才進入通往地窖的暗門。
「其次,與您發生衝突的先生,兩周前已被『巴別度商盟』拉攏,挖了我們的牆角。商盟先鼓動『西北風』搞詐騙,然後又吩咐此人劫殺得手的騙子。這樣一來,債券總會落入凱恩手中,我方又不能直言『自己的僱員攜贓物潛逃』,只好做出賠付。」男人等傑羅姆考慮一會,總結道,「自導自演,也是凱恩先生的一貫作風。您的出現對我們有益無害,證明了『西北風』的詐騙事實。因此,沒必要對我方的誠意多做懷疑。」
傑羅姆乘市內的公共馬車回到家,一進門就發現,自己狼狽的扮相併沒引起預料中的驚訝。
待到這場鬧劇表演完畢,傑羅姆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危機感讓他不禁心生寒意。
「很簡單。天入黑後去我們分會,我本人將按照二比一的兌換率,把這箱空氣『變現』。」
將要結婚的兩位對視一眼,新郎左右活動下頸骨,新娘把覆面薄紗落下,一對新人登上前台相對而立。在冷空氣和跑調歌聲的伴奏下,證婚人開始誦讀禱文,賓客們竊竊私語,臉上掛著禮節性的微笑,不時偷瞄一眼站在旁邊的凱恩。
※※※
等雙方都感到,沉默已經足夠,凱恩才滿意地點點頭。「至少是個有膽色的殺手。」頭一次仔細打量森特先生,主人平靜地說,「我需要一個中間人。」
「事實勝於雄辯。我們不相信威脅能帶來合作,利誘才是商人的『正當手段』。現在樂於支付『硬通貨』的勢力可不多……只要您保證,在接下來的事件中向我方提供有價值的情報,金子換空氣,有何不可?」
明亮光球拖著長長尾焰,在翹首觀望的、眾人的嘆息聲中砰然綻放。半空中出現一朵金黃色雛菊,和相繼炸開的其他煙花,共同點綴起「峽灣之城」的寒冷夜空。
然後是前來「返還」管理費的市政官員。據說取暖蒸汽管道的修繕工作獲得財政撥款,個人繳納的數額應當如數奉還;舊神廟所在地區公共建築太多,免收用水和清掃費用,已經上繳的需要退還給原主;「峽灣之城」歡迎新市民購買市政廳發行的建設基金,利率很高,近乎零風險……
「她上哪去了?」沒見到莎樂美的影子,傑羅姆感到一陣不安。
「冷笑話。」傑羅姆若有所思,語氣也變得冷淡起來。「據我所知,做您的朋友帶來的風險僅次於與您為敵。蠢人可以利用,卻無法合作;聰明人權衡風險和收益,只會對您敬而遠之。既然您不感到被冒犯,我又有某種潛在價值,不如讓談話馬上進入正題。您認為呢?」
這種可能性有多高?傑羅姆權衡各方面的因素,感到最糟的狀況發生幾率並不大:他原有的身份在加入協會後被完全抹去,連至親好友也未必能認出現在的他,偶然泄密幾乎不會發生;「巴別度商盟」雖然勢大,可跟協會比較就不值一提,商盟若能得到這類關鍵情報,協會的刺客團早讓他伏屍街頭了;更主要的是,艾文沒有提及相關的可能性,凱恩應當志不在此。
剛開始,傑羅姆很想一腳把巡官揣到懸崖底下、目送他在岩壁上翻滾幾圈。而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對方展現出一種前所未見的攝人氣勢——對他人深入骨髓的輕賤和蔑視,同時包含來源未知的驚人自信——一般在瘋子和慣於生殺予奪的上位者身上,容易見到此類特質。
商盟的「影舞者」沒出現,他從酒保那接到這箱子,剛一到手,就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箱子的份量輕得出奇,找個沒人角落打開看看,傑羅姆苦笑著發現,裏面裝著價值一千枚金幣的、「巴別度商貿聯盟」的「代金券」。
傑羅姆心想,莎樂美可能也在注視同一方向,雖然她參加舞會的希望落了空,總比捲入血腥陰謀強得多。自己很快就得面見「公民凱恩」,從這人的種種作為不難看出,想過安生日子的,最好從來不聞其名。馬車快速掠過險峻的盤山窄道,這座懸崖邊的繁華都市,似乎整個掌握在凱恩的權謀手腕之下。
「……又是商盟的混蛋!這麼說當時只有莎樂美在家?!我得把屋門裝上鐵柵欄,現在這樣跟睡在野地里有什麼區別!」
「請走這邊!」侍者不得不大聲說話,傑羅姆緊隨其後,登上一條藏在角落裡不起眼的樓梯。又高又陡的樓梯似乎連續越過幾層塔身,讓傑羅姆轉得有點頭暈。爬了五、六分鐘,再聽不見亂糟糟的聲響,他總算在侍者帶領下踏上平地。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凱恩先生讓人無法忽視的特質,就是強烈的枯朽感覺。傑羅姆從未在哪個人身上見過如此直觀的衰敗感,他彷彿剛參加完自己的火化儀式,瞪著一雙冰結的冷目,對一切活物都採取漠視的態度。此人無疑曾擁有強大的肉體和意志,縱然只餘下熊熊烈焰的灰燼,也能輕易懾服不夠堅強的靈魂。至於為什麼在六十不到的年紀就顯露疲態,傑羅姆的第一印象是——對方被過度旺盛的權欲榨乾了活力,由於太過張揚而無法維繫自身構造的穩定,最終引起過早的傾頹。
「這裏不虞偷聽,」巡官說,「『骨橋』的耳目遍布全城,為了幾個髒錢,血親相互出賣也是常事。」
還以為對方也是來獻獻殷勤,傑羅姆露出個矜持的微笑,「歡迎歡迎!您今天到這附近巡查么?似乎神廟區治安狀況良好,不法之徒在這都會成為老實人……」
傑羅姆發現,自己出現在此地純屬多餘,畢竟非親非故,實在猜不透這安排背後的意圖。至於婚禮本身,沒有親友致辭,沒有繁文縟節,潦草程度比自己那場更勝一籌。
傑羅姆擦擦嘴說:「跟我談談凱恩先生,我該對他了解多少?」
立在遠方群山、和電芒頻閃的雨雲構成的背景下,巡官眼光灼灼,揚著下頜說:「不要試圖效力于『公民凱恩』,不要試圖考驗『我們』的耐性,不要試圖質疑你將接到的命令。」完全撕掉偽裝,面前這人帶著令人震驚的狂妄,以宣讀赦命的語氣朗聲說,「在沒有得到具體指令以前,准你相機行事——如果『我們』屆時有更多資源可供調度,你將無需任何自主,要做的只是服從。對你來說,這就是最合理的安排。」
「是嗎?可是再怎麼說……」
「今天有什麼節慶嗎?」目光掃視著陰冷的外側迴廊,所見之處都是潮濕的石壁,腦袋頂上偶爾滴下大顆水珠,如果碰巧落進領子里,寒風一吹,再厚的衣物都覺得不夠保暖。
「我看起來怎麼樣?」
眼前的景象令人無話可說。
「我怎麼確定,您不是來試探我的隨便某個人呢?」
半小時后,臉上帶著鬆口氣的神情,森特先生總算能安心地休息了。
「算是一種變相威脅嗎?不過做工相當不錯,能把這麼大塊的玻璃燒制均勻,已經很不容易。畢竟地面上工藝水平有限,爐溫也有不小差距,精密的光學儀器只能來自『下面』……」
懷特撇他一眼。「可惜不是送給你。信在餐桌上,我早上來時東西已經抬到二樓了。『歡迎攜夫人參加周二晚會』,他們想得挺周到。」
傑羅姆很快恢復常態,環抱雙手,矜持地說:「令人遺憾,請接受我的歉意。」
傑羅姆看看四個人用的餐桌:菠菜鯡魚湯飄著薄荷葉和小茴香;新出爐的燒鵝嘴裏放著樟腦塊、表面塗滿蜂蜜,調味薑汁擺在一旁;本城特產的「半島小紅腸」和萵苣葉參差羅列在盤中;勾兌過的苦艾酒、加上扣在陶盆里熱騰騰的派……
「巴別度商盟」的第二封信意外的客氣,首先對今天的「誤會」表示遺憾,所有不快皆因「工作失誤」所致。然後隱諱地指出,「峽灣之城」需要雇傭強大武力的組織只有「巴別度」一家,除此之外其他「有爭議的機構」都得看商盟的臉色做人,何去何從自不待言……最後邀請他,明日起三天時間內,歡迎于傍晚之後再度來訪,必以禮相待,云云。末尾署名:「公民凱恩」。
「多令人遺憾!」一個穿著毛織外衣的男人從角落中突然現身,向傑羅姆脫帽致敬。「這就是所謂的『用空氣交換沙粒』吧?」
「到時候,您會確切地知道,是商人餵養了歷史學家。」
懷特擺擺手。「這傢伙是個無聊的民主派,曾經是。著名的激進組織『真理會』就由他創建,鼓吹議會政治,聲討君主專制。要不是家族根深葉茂,早被弔死十幾回了!」
「我正要去拜訪裁縫,之後還預約了傢具商,你看是不是……」
對方也許是找來幾個熟練的裁縫,通過暗中目測,得到了大致尺寸。連自己都不知道妻子的尺碼,傑羅姆覺得又慚愧、又心寒。短短几天,到處布滿了監視的眼睛,一旦回絕對方,後果不堪設想。
眼望著台上新人交換戒指,凱恩面無表請說:「我們見過面。你簡單地挫敗了我的人,讓我稱你為『殺手』。」
看來今晚就得跟艾文好好談談。
收拾停當,懷特已經把食物上桌,正在擺放餐具。
巡官居然點點頭說:「我接受。即使你卑微的存在註定了短視和功利,即使你並不能從本質上意識到言語的真意,我仍願意給予你一點指引,免得車輪輾過時誤傷了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