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二十六章 冷酷的平衡

卷二 萬象

第二十六章 冷酷的平衡

凱恩一言不發,和他對視一會,最終還是搖搖頭。
森特先生只覺得不會有更荒唐的事了。
「一張馬臉,眼睛分的很開,沒刮以前應當是絡腮鬍子……好像還留著鬢角,說話微帶北方口音……」
一屁股坐下來,懷特給自己倒一杯紅茶,喝完才客氣地舉舉杯。「不介意吧?」
昨晚死纏硬磨,艾文總算露了臉,還聲稱「一切正常,完全不必擔心」。現在看起來,不知道耍他的究竟是密探和犯罪組織、還是「廣識者」本人?明知道問不出有價值的情報,他還是很想跟石臉談談,艾文究竟是要幫他,還是僅把他作為道具、完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所謂「代價已經付出」,難道暗指自己才是被利用的對象嗎?
一連說出幾個名字,傑羅姆不置可否,對方似乎醞釀著加強握力。每次他表示否定,力量就會微不可察地增加一丁點,像一塊逐漸冰結的濕布,越發顯得滯澀生硬。
「我適當強硬,讓他們來求我。」
「嗯,好吧。只要你騰得出地方,我妻子是該出去散散心了。」
「……密探怎麼辦?」
「呃,我怎麼覺得,總有人樂於使用笨辦法、往漩渦里打水漂?」強忍住駭人的痛楚,森特先生煞有介事地撇撇嘴,「一旦手裡找不到石塊,這些人就主動往水裡跳,好像自己比那些小魚小蝦更熟悉水性、比小石子漂得更遠似的!」他把頭上戴的禮帽摘下來,遮住左手被摩擦出亮光的「破魔之戒」,只是輕笑著說,「殊不知,再了不起的水手也鬥不過喜怒無常的海水。強健體魄固然不錯,可是跟自然的強力搏鬥,不自量也該有個分寸。您說是吧?」
新娘幾乎泣不成聲,全身顫抖著點點頭。不用問也知道,「蓋洛普男爵」顯然不是婚禮的主角。新郎相當乖巧地攙扶自己的妻子,用飽含感情的聲音說:「您的祝福太令人感動了!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
「幹嘛這麼說?」傑羅姆聽他話裡有話,不禁追問一句。
「有機會接受您的祝福令我不知說什麼好……」
按鈴喚來個傭人,男人說:「在這吃。既然那些人都從你面前經過,把能記得的相貌全部講給我聽,有家族紋章更好……我把兌換率提高到一比一!」
「哼哼,果然別有用心!我就不算你的客人?難道叫我來就為了搬東西……」
「你以為調整角度很容易啊?要看月亮自己抬頭看個夠,今晚的流星雨可不是天天都有,再說我還有星座故事講給客人聽呢!」
凱恩不耐煩地說:「別婆婆媽媽的!直接講!」
傑羅姆坐姿僵硬起來,否認一切毫無意義,他只好實話實說。「在我看來,若非您的『熱情舉薦』,無論密探還是『貴金屬聯盟』,都不會對我多看一眼吧?」
懷特古怪地盯著他看,「有必要這麼虛偽嗎?我這人對朋友的出身不太挑剔,你就直接承認吧!反正現在人盡皆知——『神廟旁邊的鬼屋來了個膽大包天的人物,據說是那個什麼傳奇海盜』。單憑凱恩對你的特別關照,現在否認不嫌太遲嗎?」
巡官面不改色,向對方伸出一隻手。「我,王國密探。幸會。」
「抱歉讓你失望。為什麼我就不能顯得更明智些呢?的確很成問題!」傑羅姆惱火地自言自語。
「這也好,」懷特簡單地笑笑說,「讓我邀請海盜先生來我罪惡的高塔觀賞流星雨吧!」
「還以為出於商業信譽,占星師至少不會撒謊,原來也不盡然吶!以後有必要的話,我倒想找個更可靠的情報來源……」雖然自己沒資格批評這點,傑羅姆還是忍不住酸溜溜地諷刺對方兩句。
三天之內,森特先生就守在陽台上,注視著下方星星點點的火頭,心裏不知道是何感想。密探和「骨橋」的人都不值得惋惜,不過眼看一座歷經滄桑的城市整個行動起來,投入到剪除異己的行列,簡單的是非觀顯然就不太好用了。群體之間的廝殺似乎無所不用其極,自己也不是簡單的看客,或遲或早,他總得和殺人犯們繼續打交道,身不由己的滋味再次讓他產生一點悔意。
「這就是你的問題,」懷特思量著什麼,手指交疊擱在桌面上。「你似乎跟別人格格不入。一句話,歌羅梅沒有失敗者的容身之處。在這裏,用不著對道德規約斤斤計較……要是你願意,我倒想聽你親口告訴我,你不是海盜、或者其他種類的罪犯。」懷特平靜地注視對方,「而且我會相信你說的。」
「唉!」森特先生放棄地低嘆一聲,「老狐狸,我終究鬥不過你!」
傑羅姆有段時間沒聽過他岔開話題的說話方式了,既然事不關己,也就不再追問。「來點綠草茶吧,我也想看看流星雨呢。」
「而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人們甚至完全不認識我。」
苦著臉使勁搖頭,懷特說:「一群禽獸!今天有人到我的塔里亂翻一通,差點打壞了辛苦架設的望遠鏡!你是不用擔心,反正沒人敢於找你的麻煩……」
「騰地方」可是個體力活。傑羅姆沒想到,懷特的塔竟被人翻得像個垃圾堆一樣。莎樂美守著望遠鏡,兩個男人就開始整理房間,外面天氣陰冷,他倆卻很快汗流浹背。
「就這麼回事。」
「哈!詭辯都理直氣壯!我只想知道,還有誰得知我『通緝犯』的『真實』身份?難道找個沒案底的老實人真就這麼難?」
「什麼意思?」
石臉照例在做臉部體操,聽他旁敲側擊的說法,只是張張嘴。「占星師的確不會撒謊,很多言語含義不止一種,我們只要闡述事實就好。別人喜歡怎麼理解,這誰管得著?」
有意遲疑了不長不短的幾秒,他才伸手與對方相握。「名片還在印刷,鄙人從事海上運輸,幸會幸會!」
「老實人在現在的情形下壽命不會太長,『賽門·奧布萊恩』惡名在外,反而讓『貴金屬』和密探不敢妄動。他們已獲悉你有自保的能力,不適合充當隨意擺布的木偶。」
「看月亮不是更好玩?我記得你兄弟就提到過『月亮上的人』,反正我也不是守法市民,多加一項罪名算不了什麼。」
沒想到「貴金屬聯盟」對婚禮賓客如此感興趣,森特先生也樂意做個順水人情。兩廂情願,別人喜歡付錢,自己應該好好配合。不一會桌上擺好了單片硬麵包,從下到上羅列著大片青菜葉、石蘭花、蛋卷小黃瓜以及生鮮海產,看上去五顏六色,像個不勝負荷的小托盤。剔除掉魚蝦,貴金屬崇尚效率的餐點嘗起來差強人意,跟客人糟糕的味覺倒也挺相配。
「你還真是閑來無事,到頂樓去觀星好了。望遠鏡的角度剛剛調好,流星雨挺好看,總比守在這裏胡思亂想強。」
「你確定?那人長什麼樣?」
※※※
當兵營的火把和刀劍反光驚醒了附近居民,很多人立碼明白了所發生的狀況。碼頭上走私者和奴販的貨船人滿為患,一刻鐘不到,港口纜索無聲放行,五六艘滿載的船隻在缺乏燈塔指引的條件下,駛入濃霧瀰漫的漆黑海面。等這些船隻天亮前盡數返回,吃水線已經降到最低。船主矢口否認曾運送人員秘密離港,六海裡外的礁石地帶在五天時間里聚集了數百隻肉食鳥類,那些比較精明的逃難者們,從此再沒出現在任何人的視線中。
「還以為你比其他人高明,」石臉嘆口氣,感慨地說,「原來也放不下面子,不懂得因勢利導……」
不等他細看,主人端著茶盤迴來了。「唉!沒想到茶葉剛巧用完了,一杯熱水,將就點吧。」
懷特嘆口氣,坐下來說:「其實沒什麼大不了,跟你講不明白,這些圖畫的是『天空的陰影』,我叫它『暗環』,名字不錯吧?」
「呃,也就是說……」
雖然心裏很清楚,艾文要想拉他入夥跑再快也沒用,森特先生還是不由自主加快腳步,消失在樓梯盡頭。
快速激烈的暗殺手段自零點過一刻起了頭。
「那些人到底找什麼?」森特先生十分不能理解,懷特跟商盟的人應該沒有利益衝突,對方重點打擊的對象是密探和有權勢的異己,幹嘛對天文塔如此照顧?
一聲難分喜怒的尖利笑聲傳來,巡官朗聲說:「這附近有不少礁石暗流,就我所知,有人正趴在最大一個漩渦邊上而不自知。就算那些游泳的可能死無葬身之地,離漩渦最近的人、卻未必還有譏諷他人的機會。」話音未落,右手如同吊杆和齒輪構成的碾壓裝置,發出不能抑制的、向內緊收的狂力,傑羅姆幾乎能聽見自己指骨散架前的「咔咔」聲。
巡官理所當然的神情,讓傑羅姆聯想起不久之前、對方散發的不可一世的氣焰——現在只不過表現得較為曲折罷了。
「怎麼說呢?就好比觀測星空時,總有一道不發光的狹窄環帶,隨時間推移變化位置,把後面的星體遮擋起來,總之比較古怪。」
凱恩說:「北方省份的貴族十年前支持國王那老不死的,唯一得到的就是苛捐雜稅。他們對現在的局面頗有微詞,加上力捧王儲的曼尼亞選候、重兵壓境的科瑞恩、明爭暗鬥的各大商會,羅森的時局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懷特對他無厭的求知慾十分不耐,同時也明白對方究竟有多無聊。關在家裡三天沒事幹,喝杯熱水都這麼多廢話,要是換成金酒,非得喋喋不休一整晚。
「搞詐騙的話,我這裡有的是機會。」
說到這裏,凱恩有意留下足夠時間讓傑羅姆考慮自己的處境。傑羅姆心裏忐忑不安,如果對方戳穿自己的身份,殺人滅口想也別想,只有乖乖聽令行事,從此以後再也沒法擺脫對方的糾纏……他的神情早在預料之中,凱恩等了一會,招手喚來侍從。侍從攤開一份幾頁紙的文件,高聲朗讀起來。
吵吵嚷嚷,兩個無聊的傢伙很快登上頂樓,去觀看掠過天琴座的流星雨。午夜剛過,「峽灣之城」沒有了平日的燈火輝煌,顯得格外靜謐。打著火把的詭異人影仍在不倦地搜索敵蹤,顯然,這一夜對有些人來說絕不會是悠閑的時刻。
傑羅姆半天沒說話。這究竟算好事還是壞事?他飛快權衡利弊,對方怎麼可能弄錯如此關鍵的情報?若說作偽試探,又完全找不出理由……不過,比起自己真正的仇家,那些等著把「賽門·奧布萊恩」分成幾份的人根本不值一提!
新娘把臉頰湊到他跟前,凱恩做出個親吻的姿態,壓低聲音說:「直到你成功生下繼承人,都不許再見蓋洛普男爵。別忘了,新生兒的族姓代表你夫家的臉面!這之後我會給你相應的補償,你要確保這場婚姻的『神聖性』,否則我只有先把那小子閹割掉。」
「是這樣嗎?」凱恩冷笑。「你需要誰的注意?我?密探?還是貴金屬雜種們?如果這些人都在盯著你,再沒什麼需要介紹的傢伙了。」
「抱歉,」完全出於善意的,森特先生靦腆地問道,「您是?……」
似乎無意放開對方,巡官若有所思地說:「好像咱們在哪見過?東羅克?拜爾根?布林奇?……難道還要往東?」
轉角樓梯一響,傑羅姆微微往下探頭,只見懷特灰白相間的腦袋。他在此時來訪,實在有點出人預料,距離宵禁不足兩小時,街上只剩下搶購必需品的寥寥幾個市民。
「換句話說,」傑羅姆扳著手指,認真地計算著。「用不了幾天,在這座充滿小人和長舌婦的城市裡,我的惡名就要街知巷聞啦——不知道艾文怎麼看待『個人名譽』這回事的?」
趁懷特倒茶的功夫,傑羅姆隨便翻翻書桌上擺放的零碎物品,不少可疑的觀測裝置散放在一邊,一疊質地詭異的紙張吸引了他的注意。摸上去細膩柔軟,表面好像打過蠟,異常光滑平整。紙上密密麻麻畫滿了圖表,精美的幾何圖形好像從不同角度描述一個複雜的圓環。圓環圍繞著巨型球面展開,被分割成若干個更小也更詳盡的圖表,數字和單位好像用密碼寫成,註釋所用的文字則更加古怪,類似一個個方正的小型圖畫。
「我還能說什麼呢?似乎突然得到了大力賞識,令人受寵若驚。不過,您對我又了解多少?我只想找個穩定的工作養家糊口……」
越聽越不對味,傑羅姆皺著眉頭問:「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怎麼覺得聽起來很彆扭?」
——明天去商店街逛逛……
「不反光,白天怎麼看不見?多窄多寬?其他書里應該有記載,我怎麼從沒聽過?你用的什麼文字,好像在哪見過……」
懷特無所謂地聳聳肩,「我倒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這幾天真的沒到別處去過嗎?士兵和『骨橋』的人當然不會造訪你,可上層區好多商店和人家都遭到非法闖入呢……」
「至於你,」不用凱恩多說,一個侍從自動奉上捧在托盤裡的地契。「收下它,那裡很適合生育。不管你怎麼干,四個月後我要聽到侄女懷孕的喜訊。」
「那就閉上嘴。」凱恩冷硬的態度讓傑羅姆都感到吃不消,新郎難得還有笑容,只是已經變得相當勉強。
「我得到市政廳的特別許可,不法勾當不包括這一樁。天文觀測其實很簡單,不知多少人曾見過月面的異常反射,還有些特殊天文現象……想要禁絕觀測,不過是說笑罷了。」懷特淡淡地說,「走,先習慣一會兒上面黑暗的光線,讓我指給你看流星雨的位置。」
「這畫的什麼?」指著詭異的圖表,傑羅姆接過熱水問。
比起上述較為隱匿的殺戮,是夜由陸路轉移的人員結局相對明朗。幾乎沒受到任何阻攔,幾十人成群結隊地由開啟的城門落荒而逃,沿盤山路向東,直至抵達衛城附近的箭樓。第二天前來收屍的殯葬工人,只能把面目全非、插滿箭簇的零散屍首集體火化,據說這些來歷不明的難民試圖衝擊城市的「薄弱防禦」,衛城守軍不得已亂箭齊發,執行了自己守備城防的神聖使命。雖然受害者撲倒的方向似乎是由內而外,不過一把火燒過,除了斑斑血跡,再沒剩下可供詬病的證據。
傑羅姆突然沒有了澄清自己的慾望。就算他不是海盜、或者其他類型的罪犯,真的就能自以為無罪嗎?還是藉著諸多理由自我開脫,讓浸在血泊里的良心稍微好過些?
石臉眨眨眼。「多吃點,你可是有家室的男人,都指望你呢。」
等持續幾十小時的血腥行動接近尾聲,遲遲不至的戒嚴令終於得到頒行。短暫白晝沒過,大街上除了現役軍人,就只剩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軍人負責確保「守法市民」全都安全地窩在家裡,另一批人則展開追殲「殘敵」的行動,把無處可逃的漏網人員送到他們該去的地方。
「足以服眾的人物都已選定立場,歌羅梅找不出一個『中立人士』,這點我比你清楚得多。」
「呃,我剛想起還沒吃夜宵……」
凱恩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這時婚禮的儀式已經結束,一對新人走過來準備接受主人的祝福。新郎衣冠楚楚,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靦腆微笑,新娘的神情卻很不耐煩,眼睛不住往身後人堆里來回掃視。
「對了!」傑羅姆恍然道,「既然不是『占星師』,擁有天文儀器應該屬於違法行為,我記得以前有人因此受到教會譴責,現在觀測月球什麼的也被明令禁止吧?還說我呢,城裡果然都是不法之徒。」
※※※
第一批受波及的對象,包括治安廳長官、市長的名譽助理、水運管理委員會會長,加上一批位置顯赫的反對派。這些人大多吃了暗虧——從睡夢中的兒女臉上收到恐嚇的詞句,在卧房枕頭底下發現拔掉毒牙的五步蛇,或者乾脆看見自己飲水池中灌滿寵物的頸血。只有治安廳長官被找到時斷了氣,正赤裸裸吊在一個從事皮肉生意的有夫之婦屋裡。
傑羅姆心想,眼前此人才是老國王的心腹大患吧?剛才這樁政治婚姻可能是拉攏北方貴族的手腕,凱恩把複雜的局面一語帶過,不過誰勝誰負都跟自己毫無關係。「我不太明白,您對我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中間人』的角色,理應由聲望足以服眾的人物擔當……」
懷特臉色不變,嘴裏卻胡說八道起來。「啊?什麼?你說這些茶杯嗎?釉彩上得不錯,價錢當然也挺相稱,光買這些就花了我……」
凱恩冷冷地注視森特先生,看得他心生寒意且莫名其妙。
「『礁石』倒提醒了我,」巡官古怪地微笑道,「歌羅梅不就是一片亂石灘嗎?向下看,到處都是刀尖一樣的碎石頭……比起明擺著的懸崖,那些水底下的暗礁豈不更加危險?」
看對方走來走去,森特先生只好提醒他一句。「方便的話,先把紙條兌換了吧,我還沒吃宵夜……」
說著說的,傑羅姆明確感到對方的握力驟然增加一半。剛開始如果是被小狼狗咬住不放,現在已經換成一隻呲牙咧嘴的郊狼。
「差不多,要是你不來就更理想了……」
話已經說完,巡官向傑羅姆·森特點頭致敬,轉眼消失在清晨的薄霧中。
※※※
森特先生下定決心,遲疑地說:「你到底怎麼認出我來的?難道我有什麼地方不夠謹慎?對我這種人,知道自己可能存在大意疏忽,夜裡睡覺也會嚇醒……」
「我無話可說。這些善解人意的小規矩實在令人心裏暖和。」
「誰知道呢?反正都是些不講理的人渣……對了,你晚上吃的什麼?我這裏還有些兩天前的宵夜,需要喝杯茶嗎?」
「我承認,一開始使用恫嚇之類的手段是有些極端。」老一套。傑羅姆保持微笑不變,只想看他怎麼處理不能收拾的局面。「至少現在還不算太晚,讓我做一些實質性的努力,來爭取緩和與信任吧!」
「您是說,讓一個完全的陌生人擔當一件不可能的調停工作?」
「就是說,我只能花錢詢問『占星家』,他們還遮遮掩掩的,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價碼有多混賬!」
剛離開寒風呼嘯的高塔,又一頭鑽進陰冷的地窖。連外套都沒換,森特先生已經急著找石臉理論。
「是不錯,什麼東西來的?」傑羅姆若有若無地問道。
石臉嘆口氣說:「狹隘視角的局限嗎?別急著爭辯,先想象一下這樣的存在:
老少二人深有默契地點點頭,傑羅姆似乎還有難言之隱,眼光閃爍,欲言又止。
「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傑羅姆對他自來熟的個性不好多說,撓撓頭問,「近來好像不是走親訪友的好時機,宵禁還有個多小時,有什麼要事嗎?」
敵人態度依然強硬,一邊深自戒懼,一邊涌動殺機,傑羅姆忽然很想看看,凱恩對密探的報復究竟要從何開始。
狂怒表情被倏然收回,巡官突然和善地笑笑,傑羅姆馬上感到自己的右手完全沒了知覺。對方似乎明白,已經觸及他承受力的底線,立刻示威地停在那裡左顧右盼一會。「別忘了,竭澤而漁雖不現實,拿著網子的才是真正的強者。再怎麼狡猾的魚蝦,只要網眼夠密,撒網夠深,還能叫它跑了不成?」力量倏來倏去,對方冷然收回傷筋折骨的力道,卻沒有放開森特先生的右手。「再想想,究竟是獵人追到天涯海角呢,還是鯊魚在岸上擱了淺?不管怎麼說,要真是水底下能喘氣的,還用得著戀棧不去、垂死掙扎嗎?」
面色不變,森特先生接著道:「還真是這麼回事!碼頭區出海的船隻,總有幾條再也不見回來。值得慶幸的是,跟密探一樣,水手從沒有餓死之虞——不是葬身魚腹,就是坐在滿載黃金、綢緞和香料的貨船上小賺一筆。這樣看起來,咱們好像是一家人,壽命短促,行樂卻很及時……暗礁什麼的,不總是跟利潤息息相關么?」
凱恩對新娘說:「過來,侄女。把面紗揭開。」
凱恩斬盡殺絕的活動還在進行,傑羅姆目注遠方密集的絞架群,心理想的是囂張的巡官先生。不論如何,自己和他並沒有生死相搏的理由,不能因為對自己不客氣,就巴不得見到對方的屍體吧?不知道這會兒他是不是已經遭人暗算……或者等消息傳到首都,老國王會調動軍隊打一場內戰?就凱恩的作為而言,引發戰爭也沒什麼不可思議之處。
無謂地出一會神,傑羅姆被不耐煩的凱恩拉回現實。商量清楚細節步驟,森特先生總算完完整整地回家了。
聽他這麼說,懷特反而若有所思,撥弄著茶杯里的銀色小勺,停頓一會才開口。「你差不多就騙過我了。說真的,初見你時我總覺得怪怪的,好像你和大部分羅森人都不太一樣……」懷特罕有地收起戲謔表情,沉聲說,「羅森一向不介意個人出身,惡貫滿盈者衣錦還鄉時照樣受到歡迎,住在上層區的『成功人士』,幾乎找不到德行無虧之人。大家早就達成默契,只要有機會改頭換面,追問個人的早年經歷被認為是最無禮的行為。」
※※※
擠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森特先生把外套搭在左臂上,無聲拉開矮木門,只是一言不發。通常這類場面會造成相當程度的尷尬,所幸兩人都沒有臉紅的習慣,對視一小會,巡官首先開口。
顯貴們默契地選擇保持沉默,是以這一波動蕩沒引發多少注意。半夜兩、三點之間,真正的喊殺聲從當地駐軍的兵營里傳來。混亂持續了二十分鐘左右,三十幾名士官和軍人陳屍當場,從他們身上、或者個人財物中搜出來的密探名牌頃刻不知去向。事後這批人的死因被說成是冬季爆發的「莫名熱病」,為防止「傳染」,屍體悉數火化,相關物件則焚燒填埋,需要上繳的被統一煮沸消毒——自然只餘下幾件無害的金屬製品。
一面吃東西,一面含混地說著話,傑羅姆只記住了長相最誇張的那些人,每確定一個人物的身份,對方都要唉聲嘆氣一會兒,看來凱恩已經做好打硬仗的準備,拉攏了足夠的支持者,要扳倒他不會像啃麵包片那麼簡單。
凱恩身體前傾,寒聲道:「別裝了,賽門!你這下流胚子!行事無恥、身手驚人、還有個半島地區搶來的老婆,你以為自己很高明嗎?!」話是這麼說,凱恩的表情卻沒有多少鄙夷的成分,反而透著同行照面的古怪意味。「我差點就相信你只是個無名鼠輩!別忘了你有多少仇家……只要一句話,賽門·奧布萊恩就等著給人活活分屍吧!」
「賽門·奧布萊恩,綽號『狼獾』,出生地不祥。未成年便因盜竊和團伙搶劫多次入獄,並數度逃獄。665年被強征入伍,參加羅森北海守備艦隊。667年逃避兵役,改行從事海上走私。初為『貝洛弗風號』船員,同年8月晉陞帆纜長,參与數十起針對近海商船的搶劫。同年11月鼓動海員暴亂,絞死船長並取而代之。次年1月,在大副組織的暴亂中遭到流放。此後輾轉至東部海域,自組船隊從事奴隸販運。671年夏,船隊在烈風海峽東岸遭遇大暴雨,將充當壓艙物的300名奴隸幼童拋入海中,此人在船隻觸礁沉沒後生死不明……」
森特先生突然感到,所有這些事都是預先計算好的,從自己充當詐騙犯開始,就已經落入一個巨大的圈套——還是說命該如此?想到這裏,他臉上的神情一定相當古怪。
「你藏得足夠隱秘,我也沒找到什麼漏洞。」
※※※
想到自己初抵貴境之後的第一樁買賣,森特先生馬上無言以對。凱恩接著說:「一開始,你不過是個碰巧路過的詐騙犯,打亂了計劃好的更大的騙局。我相信,貴金屬雜種們已經跟你溝通過,我本人還是挺欣賞原來的計劃;等你擊敗我的人——她不是最優秀的,但卻輸得毫無懸念,我才想要真正認識你一下。要知道,這個組織可能看起來不體面,不過打探某人的底細還是小事一樁。」
「我會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到時候他們總會服軟,你要演一出好戲給他們看。懂我意思嗎?」
「是他?!怎麼會?!……這老狐狸!」
思前想後,原本只考慮既得利益的單純想法早就煙消雲散,情況變得更加複雜,收拾了密探的主力,不知道「巴別度」接下來要拿誰開刀?依附凱恩是不能更蠢的行為,自己也該為今後多做打算了。
巡官的右手寬厚有力,掌緣生有厚繭,即便刻意保持低調,握力仍舊穩健強凝,傑羅姆估計此人使用的武器該不是匕首短劍之類。
「比如我,作為較低能級上的一種人格,從來摸不清整個『集合』的動向。它願意屢次跟你接觸,難道你還想要求更多關注啊?依我看,」石臉詭異地盯著傑羅姆,「再進一步的話,它會幹脆把你扯進來分解研究,你所包含的信息量不過是全部海水中的一滴吧?」
又一個糟糕的早晨。剛邁出家門,就發現不速之客。傑羅姆相當肯定,這次巡官先生仍舊站在柵欄門後面相同的位置上,臉上掛著以假亂真的、友善的微笑。不同的是,雖然天色仍舊黑沉沉的,這人耍弄的小花招卻已經昭然若揭,沒必要再經歷一遍了。
——「占星家」?不就是艾文的手下嗎……
傑羅姆肯定地搖頭。「我確信,像您這樣的人物,就算只在礁石和船骸邊打過照面,我也不可能完全沒有印象。」
「我承認,我就是別人說的那個人。就這樣。」
凱恩竟然贊同地說:「毫無疑問。是我把你的行情抬高,你現在的境況一多半在我計算之中。」
「就像一團閃爍的星雲,因為所在的時空沒有參照物,體積什麼的完全無從度量,『活著』是它唯一需要確認的狀態。從一個時間節點跳躍到另一個,在無垠背景下永恆地游弋……包含無數種複雜完備的人格類型,從事混沌初開時已註定的、令人費解的活動。它不做任何關於『意義』的求索,從不深究這樣做或那樣做的因由,找不到可供比較的對象,『渺小』或『偉大』於它毫無價值……
冷汗順著額頭滴下來,抬起右手一看,手掌邊緣已經現出一圈青紫色調,五根手指一時活動不得……這傢伙的力氣可能趕得上某些種類的惡魔!再加把勁,自己的右手就別想恢復舊觀了。
直到傑羅姆連打呵欠,對方才停止追問,爽快地把廢紙換成等量金銀,還特地把森特先生護送回家。抱著接近兩萬銀幣的現錢,傑羅姆可謂小富即安,對暴發戶的身份一陣竊喜——不勞而獲,這下賺到個大便宜!拖欠的債務馬上就可還清,還能買些不知名的無聊東西充門面,有錢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立刻就忘了,自己還曾鄙視過別的暴發戶,這傢伙坐在馬車上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凱恩滿意地縮回椅子里,沉吟著說:「事情很簡單。我不指望你忠心耿耿,你這人沒良心可言。『中間人』的提議仍然有效,我要通過你把『特定』消息散播出去,讓其他婊子養的摸不清我的動向。至於報酬……」一面冷笑,凱恩先生蠻有把握地說,「貴金屬的人會為『這些』消息付賬,只要做得乾淨利落,我也會給予你生意上的方便。就這樣,還需要考慮嗎?」
「饒了我吧!」森特先生難受地直擺手,「好像我臉上刻著『通緝犯』這個詞似的!『傳奇海盜』?你以為以此為生的傢伙會跟我一樣逆來順受嗎?造謠中傷也該有個限度,以後我連出門都要小心暗地裡飛出來的石子!」
「行了行了!不想說就算了,反正關鍵時刻也不敢指望你!」
聽完這番說辭,傑羅姆突然發現,自己面對的風險全加起來,好像和「盟友」的危險程度差不多。地窖這地方還是少來為妙。
一對新人受到這般禮遇,也只能黯然退場,好好履行職責去了。傑羅姆目送賓客陸續離開,每個人經過時都對凱恩頷首示意。直到禮堂里只剩下傑羅姆和凱恩,站在身後的侍從搬來兩張椅子,他們就坐在寒風裡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