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二十七章 大買賣

卷二 萬象

第二十七章 大買賣

「貴比黃金的食品。」傑羅姆總結道,「了不起的想法!」
再一步,已看得到半圓形入口的邊緣。
眼淚模糊地迴轉身,只見到即將奪走自身性命的殺手——不過是個身材略高、偏著頭打量他的傢伙,一雙眼出奇得安靜。
「我說,你們就不能照通用語說話?『比例』跟贊助數額有關係嗎?!」船長聽得極不耐煩,不由得提高聲音問道。
「就是這位先生嗎?」
「當然,成本核算我已經找人做過,你說的數字還是『保守估計』。」傑羅姆放緩語速說,「不過,我需要的不是艦隊和航路,只是一個小據點。作為初始資金,這些錢不多、卻也不少。」
兩個商盟的侍從把整張油布拉開呈長方形,其中一位忍不住轉過臉去,鮮血似乎全沒有凝固,殘肢破碎凌亂擺了一地。剛睡下四個小時就被信差敲醒,天不亮趕來高塔參觀屍體,森特先生早就十二分不耐煩,此時卻不由得皺起眉頭。
用不了一刻鐘,他就在上層區出口的小花園發現大量圍觀人員,風燈和火把令這一帶亮如白晝,影影綽綽的人影幾個一堆聚在一處,發出陣陣焦躁的嘀咕。
截斷的帆索支撐起整個帳篷,濃烈的生腥味和胡亂排列的骯髒吊床、讓人以為正身處遠洋海船的舷艙中。傑羅姆毫不掩飾地捂著嘴,或卧或躺的水手看來都無精打采,幸好沒聞到麻醉品的氣味,不過這些人低落的士氣已經無須再做說明。
「想想吧,即使我算錯了,至少船只得到修繕,船員的酬勞有了著落。只需一艘船和少量給養,就可能達成整個船隊的工作量……就算聽起來難以置信,嘗試一下也是划算的吧?或者你們更願意各奔東西、另謀生路?」
「我給你們三萬銀幣,就這些。」
「呃,我突然想起來……還有個『卓有遠見』的傢伙,不妨去詢問一下……就這麼辦。」
船長一時不知怎麼回答,猶豫再三,才遲疑地說:「修繕船隻的話,也許兩千五百銀幣?組織船隊,雇傭海員,加上補充單程的給養,差不多需要……六、七萬?如果想建立穩固的航線,加上聘用糖果製作師的一系列花銷,我不知道……」
「傳送不是我的主要研究方向,這是張『低階傳送陣』的『配價表』,在未查閱相關材料前它的可行性還無法確定。」聲音平和淡定,透著一點易碎的感覺,「旅法師」有一副和外表不相稱的細膩嗓音。
不待這些警覺的傢伙四散入人群,男人的身影幾經穿插、已然消沒在通往上層區的橫巷中。巷子里站著若干未就寢的流鶯,妓院的熟客被近來的亂局攪擾,大都沒了拈花惹草的心情,妓女們生意寥落,尚未天黑就出來拉客,此時見到慌張的信差,注意的神情很快被懶散取代。
五小時后。天未放亮。
凱恩幸災樂禍的虛弱笑容讓傑羅姆心念微動。也許,只要一劍,就能把眼前這人結果掉?這種想法與伸張正義無關,只是對徹底蔑視生命之人本能的厭惡;假如他能毫無感覺地大量殺人,他自己的命也就毫無價值。傑羅姆確信,除去這種人渣不會帶來什麼內疚感。
艾傅德沉默片刻,對克拉克說:「遠距離傳物的『傳送陣』分為兩類——『低階』與『高階』。區分他們的依據是,傳送過程中投入能量的多寡,超過『陰影常數』的就屬於『高階傳送』……別著急,我的朋友,我盡量把話說得簡單明了。
「這一趟走了不少彎路,從諾林自由貿易區南部出發,遇到暴風兩次迷路,大約五個月,我們才進入海圖上沒有標註的水域。地貌奇特,好像小片沙漠正和茂密植被爭奪土壤,風向變幻無常,岸上的居民對陌生人倒很友善……這種神奇的植物就長在一些濕潤的窪地中,喜光喜熱,果實成熟后製成粉末,在當地拿來泡茶喝。我們停在他們的港口補充給養,親眼見到粉末被製成不可思議的食品:不加奶的呈深褐色,香氣很濃,味道棒極了!有的種類入口即化,還有提神的功效……我只知道,他們管這玩意叫『巧克力』。」
艾傅德遲疑一下,接過圖紙細看,半分鐘后才抬起頭來。
傑羅姆面無表情地聽著。自己只要知道凱恩需要他知道的部分,動腦筋的事應當留給對方。老國王和凱恩的爭鬥跟自己無關,就算剛才這句話是說、商盟已經和流亡的王儲達成某種協議,他要做的也只是傳話給別人、拿到報酬便已足夠。
想到艾文這個可以計算未來概率的超級存在,傑羅姆笑笑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需要錢。就算我是個喜歡用錢打水漂的瘋子,你們至少不會為此承擔損失。如果我說的是事實,船長可以獲得百分之十五的銷售利潤——代價是在原料產地負責維護傳送裝置和種植園。讓我們按股份分紅,這邊的店面和加工作坊由我負責……總比冒著風浪來回幾趟安全得多。」
頭一次見到凱恩讚許的神情。「古怪的傢伙。你這樣的聰明人為什麼要逃避兵役呢?在羅森,做軍官比海盜頭領更有利,不是嗎?」
天色已大亮,懷特先生準時出現在小客廳,和女主人繼續溫習語言課程。聽他們用簡短的梭羅語對話,傑羅姆也只有乾瞪眼的份。莎樂美同時學習兩種語言,看上去倒沒有吃力的表情,也許是渴望早點加入體面人的社交生涯,她學起來勁頭十足,連懷特也對自己學生的聰穎天資感到吃驚。
懷特只好聳聳肩,「聽起來不怎麼樣,我承認。還是跟木材商談談吧,採伐權的事可能更現實一些。」
「巴別度商盟」的值班人員全都盯著裝在袋子里的東西。血水還在滴滴答答往下落,會反光的大理石地板拖出一條蜿蜒的、血的小徑。兩個殮房工人把裹屍布丟進向上的貨梯,然後離開商盟的塔樓,只剩下負責驗屍的官員跟在引路者背後,消失在樓梯入口處。
沒命地奔跑起來,男人已經失去往後看的些微膽量。沒來由地想到,只要自己止住腳步、死亡也就是頃刻間的事了!
最後這句是對傑羅姆的提問,他肯定地說:「沒錯。」
「教你的語言課吧。」傑羅姆·森特坐在躺椅里,放下手頭書本,微微抬首道,「由他們廝殺。你能找到敢於打賭的人,我就下注一千銀幣。」伸手摸摸躺椅邊汪汪的腦袋,森特先生被少有的閑適感包圍,再沒心思考慮那些血雨腥風的場面。
驗屍官在凱恩的注視中垂下目光。「這位先生說得沒錯,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狀況!屍塊似乎……怎麼說呢?似乎正在『融化』。切口附近的血凝阻塞了血管,稍一挪動,裏面那些『鮮血』就……嗯,就流出來……」越說聲音越小,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番違背常理的話究竟什麼意思。
莎樂美對經濟學的敏感,使她很快掌握了一種獨有的說話方式:常用詞彙和與錢有關的字眼都用精確的通用語表達,其他來不及學會的,則使用現代摩曼語。語法大多數時間較為正確,情緒激動時就有點顛三倒四,不過她的聰明伶俐和語言天分還是很令人吃驚。
對「魷魚南瓜」的搭配,傑羅姆無話可說。懷特的菜譜花樣翻新,總會出現一些試驗性的新玩意,至多留給他自己品嘗好了。等對方回去小客廳、陌生的單詞再次響起,傑羅姆很快消失在地窖暗門邊。
「哪來的什麼『安息』?」凱恩冷冷地說,「死就是死,要是沒有地獄,這人早就『安息』了。打開!」
沿盤山石徑向下,很快抵達鬧市區。就算人流比平常稀疏不少,這裏還是熙熙攘攘相當熱鬧。似乎大家早已習慣商盟和其他勢力的血腥對抗,除非濫殺無辜,這類有組織的暴力活動已淪為街市一景。
青色胡茬,倦怠的褐色眼睛,加上捲曲亂髮和尖削輪廓,缺乏判斷年齡的特徵。若非手裡正捧著一本法術書,傑羅姆也不敢貿然確定這人的職業。他似乎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只在克拉克介紹可能的贊助商——森特先生時,略微抬起頭,嘴唇微動,好像打了個招呼。
傑羅姆剛想起身離開,只聽對方說:「這種了不起的成品,據說擁有上千年的歷史,是『過去的過去』留給後來人的好東西。」
「嗯,你最好想清楚。即使你有利用價值,貴金屬的人可是徹徹底底的勢利眼,貸款利息不是說著玩的!」
吹熄燃燒的酒杯,傑羅姆把調酒推到對方面前。「不介意的話,請。我只喜歡最上面一層蘋果酒,燒乾了。」
「我只想一個人安靜會兒,這段時間情況實在有些不妙。」
汪汪和懷特先生不約而同打個寒戰,懷特嘟噥著說:「只要一提錢,怎麼就學得這麼快?真是不知所謂……」
聽得心生寒意,傑羅姆發現自己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這樣的混蛋都能矇騙他,下城區的奸商們和罪犯也只有一線之差……看來應當多多求助於懷特這老滑頭,才能免遭他人的耍弄。
「時代不時代的,跟我沒啥關係。我就知道,只要親口嘗過,那滋味就再也忘不了!要想多知道點,讓我跟你詳談,怎麼樣?」
懷特慢慢解釋了「利息」和「利息稅」幾個概念,傑羅姆則估摸著自己什麼時間去見木材商人最為合適,找個合法途徑把手裡的資金投資出去,免得日久生變。
對方手一動,氣流把男人八十公斤重的軀體揚上半空,一團劍花瞬間將其肢解為數十塊碎肉。血點先於迸裂的肢體鋪灑一地,空氣都被污濁的紅霧浸出一片血光,隨乍起的西北風向斜上方流竄。
船長說:「懷特只提到,你認識貴金屬的人,貸款方便,可能樂於資助有前途的買賣。就這樣。」
「這個人,原本是來傳遞一封重要的信件。」凱恩冷笑,「從曼尼亞來的信件。」
恐懼退盡,男人長出一口氣,面對殺手瞑目待死。
※※※
男人心裏大為篤定,就算治安官跟他無話可談,至少當著執法者的面狙殺自己是不太可能的事。
※※※
「那我倒要問問,考慮到兩地的球面距離和磁偏角……加上數不清的其他因素,你怎麼能算得如此精確呢?」
聽他快速陳述一遍可能的風險,傑羅姆反而更為意動。船長看來是個有點責任感的人,就算自己走投無路,也不願把話說得太滿。等情況了解得差不多,傑羅姆才含含糊糊地承諾,投資與否「視貸款情形而定」,他對船長所說的生意「很感興趣」,只等「三、五天後」,自然會給對方一個「恰當的答覆」。時間接近凌晨,傑羅姆和克拉克先生作別,獨自步行返回上層區。
「那當然,親愛的。」森特先生頷首道,「一點沒錯。」
「嘿!不只是想法,這玩意早就成了庫芬貴族和巨富的命根子!我承認,一般人見不著,因為產地的種植園離咱們太遠。要不是遭遇船難差點破產,我也不會流落到這麼靠北的地方……不怕跟你說,這邊吃的都是些什麼呀!要是見到我說的製成品,能得到國王的賞識也說不定……」
※※※
男人啪的一聲膝頭觸地,崩潰地嘔吐起來。對「結束」的預見先一步攫獲他,動物本能讓這個見過諸多死亡方式的男性人類、如同貓爪下的嚙齒動物,未斷氣已放棄了抵抗。
「不用招呼我,我會很快說完。」傑羅姆盼著趕緊離開這鬼地方,哪有心思接受對方的款待。「直說吧,你們需要多少?」
幾百米距離很快被拋諸身後,自己的呼吸聽上去混合著哽咽的咳嗽,斗篷向後飄拂,小腿肌肉緊繃到快要漲裂……梯級無盡地向上伸延,還有幾個轉彎、也許就能進入相對安全的上層區?眼前絕壁外的斑斕景色似乎與他全然無關,越往上,腳下灰白的沙面方磚就變得越發滯澀,令他心力交瘁、直想放任自己被絕望拉進懸崖下方的深澗。
凱恩毫不遲疑地說:「馬上。」
傳遞消息讓中間人獲得不少好處,森特先生突然發現,發戰爭財並不是特別遙遠的事,自己似乎做了一筆無本萬利的生意。不勞而獲不符合他一貫的思考方式,這種新鮮經驗正讓他不斷感到心虛,擔心會不會損害了不知名的對象。抱著數百頁的《商法通則》,傑羅姆思量著,是否將資金應用於更為正當的方向?至少不用空守著巨額現金暗自心慌。
——我得趕快跑!
「誰?那個批發木頭的?」酒保思索片刻,恍然道,「不就是剛才給抓走的那傢伙?別提了,幸虧你跟他不熟!來我這等人上鉤的騙子不少,像他這麼小氣的卻不多……從來不給小費不說,連治安官的保護稅都敢拖欠,天知道是不是早破產了!這不,」指指門口,酒保說,「給人硬拖出去,有命回來都不容易……」
展開兩層厚紙卷,顯現出裏面暗褐色的粉末,克拉克指著這包東西。「就是它,我的商隊過去就從事這行當,向庫芬長途販運這種粉末。風險不小,可獲利極高,在那邊它的價值可用等重黃金計算。」
抬頭看看懷特先生,傑羅姆回憶著說:「哪個?木材商?」
傑羅姆若有若無地看著手裡這本《商法通則》,雖然這段時間情況緊張,他還是成功在商盟和貴金屬之間傳遞了幾條「重要信息」——足夠讓雙方安份于各自的事務,而沒有馬上爆發衝突的危險。顯然,凱恩在完全解決密探威脅之前,沒有另樹強敵的意圖。
傑羅姆對「旅法師」說:「你來解釋。這樣他才容易相信。」
「我等了有一會兒。不過沒關係,近來這邊的確不太平。」
很快,血淋淋的東西就出現在高塔主人的面前。出於禮貌,森特先生搖搖頭說:「把這些打開有必要嗎?不如讓他早些安息……」
「我也沒見過這種事。」傑羅姆遲疑地點點頭,心裏卻感到陣陣涼意。他至少曾聽說過「古代兵器」的傳言——據說是過去時代留下的詭異器物,能通過快速揮舞釋放某種高頻振動,可用於切割金屬,血肉之軀在它們面前如同沙雕般脆弱。唯一確定存在的一件,此時應當在協會「背景輻射」內務小組手中,由霍格人進行研究……越想越心寒,他止不住往四周掃視兩眼。
「這不就是了!你只要不輕信,我就放心得多。反正投資的事由你一手決定,免得將來怪我多嘴。」
看到兩人思索的表情,森特先生已經感到,一筆天降橫財正要落在他頭上。
「行了!我知道風險不小,你也用不著這麼快推卸責任。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即便虧本也跟你無關。我感興趣的是,他的為人是不是跟表面上一致?你對這人了解多少?」
「小聲點!你又不是沒見到前兩周的情形!治安官算什麼?還不照樣被人整治?!現在剩下的都是些蠢貨,還指望他們履行職責?」
「我叫克拉克,朋友們叫我『浮標』。老水手,曾在長途海運上擔當過小商隊的船長。跟懷特有點交情,托他幫忙尋覓投資人,今天才來這等你。」
呼吸急促,懷裡揣著冰涼的匕首,左右忙於採購和盜竊的路人幾乎令他頭暈眼花。直覺告訴他,肯定有個契而不舍的追蹤者,十分鐘前,他已經察覺到不自然的危險氛圍。
心想懷特果然老狐狸,對誰說話都語焉不詳,傑羅姆又連續追問了關於航線、裝備、人員和往返周期、貨物保存等事項。據船長說,由於原料運輸有難度,成品后利潤率高得離譜。順風順水往返需五個月以上,當地種植園不知道情況如何,若加上他那些「合作夥伴」的潛在威脅,下面的旅行肯定輕鬆不了。
克拉克收起低落的神情,簡短地說:「不奇怪,總有人自己不努力,卻喜歡打別人的主意。直說吧,我在庫芬遭人誣陷,最後一趟航行在逃難中度過。被混蛋追殺還好些,共患難的合伙人也爭著出賣我,不知道是不是得意忘形換來的下場……現在只剩幾個老友在我身邊,加上沒錢修繕的破船一艘,生路斷了,大家很快也得各走各的。」
躊躇片刻,他放慢語速說:「懷特怎麼跟你講的?」
「所謂『低階傳送』,就是傳過去以後,物品質量會損失一部分。根據傳送的『物能轉換比』,零點七五就意味著,一個五十公斤重的人,被『低階傳送』后只剩下三十七公斤多點……場面會相當血腥。為了不出現慘劇,才有了『高階傳送』。超過『陰影常數』的能量水平,可以把一個人完完整整地傳過來,代價是大量計算和幾十倍于『低階傳送』的能量,通常需要專用工具和複數施法者共同完成。現在這位先生聲稱,他已經算出接近一比一的轉換比,也就是只需『低階傳送』即可把一些東西幾乎無損失的傳回來——我想他指的是『可可』粉——等於建立一條效率奇高的運輸渠道,可實現兩地間的直接交流,且不需要繁瑣計算和許多法師的參与……是這樣吧?」
聽來聽去,傑羅姆明白剛又發生了殺人事件。如果石階上的命案是同一伙人所為,這已經是最接近上層區的一宗。看來自己也該提高警惕,加強下住宅的防範措施,畢竟和凱恩的牽連非同尋常,被當成報復對象也不出奇。走到向下的路口,藉著別人手裡的燈火小心往石階底部張望——那裡只餘一堆疏落的殘骸,淡淡血腥味在夜風中蕩漾,連死難者曾經身為人類這一點、都是藉由支離破碎的衣物才得以確認,更別提分辨其外貌長相。
「船上的貨艙就剩下幾桶『帝倫』酒,還被我偷喝掉一些……當地人把糖果的製作工藝傳授給我們,由於語言不通,只能依靠畫圖打手勢,邊看邊學。果實差不多白送,只收了發酵研磨的費用,由於成品運輸不便,就載著三船乾燥后的粉末漂了幾個月,最終抵達庫芬南端。嘿嘿!這一趟稱得上滿載而歸,老練的點心師試驗幾次后,『巧克力』就成了當時最緊俏的商品,大家一致同意開闢穩定的貿易航線。再往後,第二和第三次航行,船隊規模逐漸擴大,在當地建立種植園,用皮貨交換叫做『可可』的原料。長途運輸的風險,換來大量金元,在庫芬地區,大半『巧克力』都成了權貴們的嗜物,普通人難得一見。」
「再來兩杯調酒,別太沖。」傑羅姆轉過臉對船長說,「這也好,跟我談談詳情,我不介意晚點回家。」
「你是?」傑羅姆打量那人幾眼。身材不高,穿著脫色的舊絨線衫,臉上的皺褶與年齡關係不大,更像是嚴酷環境和飽經憂患的產物。
「這張斗篷我見過,」他說,「就是昨晚死在石階上那人的衣物……問題是,怎麼還有血水?不早該凝固了嗎?」
語調生硬,說話不夠圓滑。這人給傑羅姆留下的第一印象不怎麼樣。不過轉念一想,花言巧語的大多是職業騙徒,以貌取人在這座城裡極易上當。
傑羅姆不置可否,只聽對方揉揉下巴說:「別看一小堆粉末不起眼,它們可是從南方的南方、沒有冬天的地方運來的!原本長在高樹上,果實比人的拳頭還大,經過發酵、乾燥然後磨成粉,運輸要求很高。到這邊以後,」克拉克用雙手比劃出一個正方形,「裝進模具製成各種形狀,要麼直接當成飲料來喝……」
莎樂美用異常熟練的用通用語說:「我就喜歡暴發戶,總比欠債的窮鬼好得多。你說是吧,親愛的?」
「我有不少敵人,也有一些『臨時搭檔』,懂我意思嗎?」
日色偏西,狩獵才剛剛開始。
不待空中殘骸落盡,殺人者已經消失無蹤。
說話的人坐到傑羅姆右邊的位置,盯著燃燒的酒杯舔舔嘴唇。
「你的『搭檔』因特定形勢臨時為你所用,其他時間里一半是敵人,一半是陌生人。」
「我說,你怎麼就不見見我跟你提起的那人?」
克拉克用力點點頭。「從哪開始呢?……就從我組建船隊說起吧!」眼中流露回憶的神情,船長先生想了一會,「雖然海上的狀況相當危險——尤其是海妖出沒的水域,不過,順著海流沿岸航行,風險大抵還能接受。海盜有時也打船隊的主意,我有個老朋友,是個喜歡旅行的巫師……」壓低聲音,克拉克似乎不想透露對方的名姓。「只要有他在,全不用擔心那些不開眼的傢伙。就這麼著,我從貴金屬貸款,和其他幾個小船主簽了合同,到南邊的南邊找機會,巫師朋友也跟我一道參加遠航。
「你是說,這類食品的製作工藝……是過去時代的遺留物?」遲疑地坐回椅子里,傑羅姆對船長的說法剛有了一點興趣。
「泛泛之交。我只認識他的老朋友——『旅法師』艾傅德。這人可不是路邊的小角色,可惜總有些不合群,跟大多數人說不上話,為人又孤僻,不過人品無可指摘。跟你提起是因為,既然艾傅德看得起船長先生,那他也該過得去吧!再說『巧克力』不是一般貨色,要真能得到穩定貨源,嘿嘿!你只怕很難想象那場面……」
「而所有這些,都建立在一個『如果』之上?」
「治安廳的人渣怎麼還不來?!我馬上就得到下城區辦事!這些混蛋只顧著收保護稅,連起碼的責任心都沒有!」
「哈!伶牙俐齒!不過你說的沒錯,我的話只要原樣轉達,其他問題不用你動腦。」他來回踱了幾步,「其實,對方的回答我已經收到。這人之所以把命丟了,就因為我想看看,密探的餘黨有多麼重視這條情報。看起來,國王已經著了慌!可悲的老傢伙!」
「效勞不敢當,」似乎不習慣說客套話,男人動動嘴角,擠出點笑意說,「就是錢的事……我不擅長談價碼,不過,確實有一筆好買賣……」話沒說完,從褲袋裡笨拙地掏出一隻紙包。比手掌略小,皺皺巴巴的,好像在他身上蟄伏過一段時間。
只一句話,森特先生就乘著商盟的馬車回到市內,然後換乘一般的載客馬車,前往「貴金屬聯盟」的辦事處。等對方得到有關凱恩和王儲密約的、真偽難辨的情報,很快露出冥思苦想、唉聲嘆氣的表情。原本還想打聽一下貸款事宜,見到這種場面,傑羅姆只好打消念頭,拿著傭金返回自己的住所。
「也好。我晚上再去拜訪一下船長和他的人,如果真要投資,手裡這點錢恐怕還不足夠。」
男人止不住加快腳步,這裏人太少,敵人可以肆無忌憚地宰殺他!他自己都不明白,原本只有他給別人帶來恐懼,現在竟被一個影子都沒見到的傢伙嚇破了膽……呼吸像抽吸的風箱,熱汗滑過冰涼的面頰,懷揣一封加急快信,男人正向上層區曲折的階梯狀道路亡命奔逃。
作為「廣識者」的盟友,「未來」不總是友善的嗎?
「說得跟真的似的!你見過什麼『神奇的糖果』嗎?我怎麼聽著好像江湖騙子的說辭?」
這個念頭剛一浮現,只聽背後巷子里傳來妓女的驚叫,似乎有一陣巨獸奔走產生的強風從后往前、推得他踉蹌幾步,一顆心也驀得緊縮成一團。
加快腳步,穿過幾名結夥的扒手,忙亂間幾乎撞倒一人。幾雙眼睛齊刷刷盯上他,原本準備喝罵,一見到灰紅相間的斗篷和緊身裝束,盜賊們立刻噤若寒蟬。只有商盟的送信人才敢這樣穿著,阻撓他們帶來的後果,更甚於向治安官挑釁。奇怪的是,現在這名信差神色慌張,似乎正遇到什麼危急狀況。看來一周多以前發生的那些事件的餘波仍未過去,扒手們識趣地對望一眼——轉移工作場所的時間到了,麻煩無疑就跟在這人身後!
進入約定的酒館,傑羅姆四處找尋木材商的身影,自己遲到一刻鐘,對方似乎等得不耐煩、先走一步了。叫一杯調酒,森特先生看著酒保把層次分明、色彩斑斕的液體勾兌均勻,然後將表層部分一把火點著。讚賞著酒保的嫻熟技藝,傑羅姆向他打聽木材商的消息,想多了解下對方的行事為人。
街市上人流如織,一周前全城戒嚴剛剛結束,市集很快恢復生機,除了一群真假難辨、眼神詭異的商會探子,持續五天的搜捕宣告完成。大部分密探的同黨都被送上絞架,此時火化的煙柱正在廣場地帶冉冉上升。就算到處都有自己人的身影,男人仍舊感到大難臨頭——敵人已經盯上他,自己存活的時間進入了倒數!
一步跨出巷口,幾名治安官零散倚在小酒館的外牆邊,端著啤酒杯享受難得一見的溫和日光。看到商盟的信差,這幾人若無其事地扭轉頭,仍舊繼續剛才的談話。
凱恩收起戲謔表情,平靜地說:「讓他們接著來!在這些混蛋幹掉小人物的同時,我就要摸到制勝全局的好牌!」
聽完這番話,傑羅姆不由得重新考慮懷特的建議。如果自己相信對方的說辭,風險看來不小,卻可能產生長遠收益。仰賴他人為生不值得稱道,開闢自己的事業未嘗不是一條出路。
懷特轉向沙發上的莎樂美,撇撇嘴說:「嘿!咱們就學『暴發戶』這個詞兒,跟著我念:暴發戶。」
「當然,你總會得償所願。」壓下微弱殺機,自己對家庭負有的責任,比簡單的價值取捨更重要。「他們就快付出代價……什麼時間造訪貴金屬的人較為合適呢?」
「哦?這麼說,你還真想試試看?我可從沒有推薦過這人……」
「無須『驗證』它的可行性。我已經確切計算過,嚴格按照『配價表』搭建的傳送裝置,會把『物能轉換比』提到接近一比一。」
「是嗎?如此說來,這點東西能換到……大約四十公斤麥芽嘍?講講無妨,我倒想聽個明白。」看似老實的傢伙,說起謊來眼都不眨,傑羅姆對「峽灣之城」的商業活動差不多失去信心,把錢埋起來可能是最明智的選擇。
——該不該稍微回頭看看?那人應當就在不遠處跟著吧?
沒聽出話裡有話,船長先生對酒保說:「弄兩杯淡啤酒,讓我們潤潤嗓子再說。」
「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太懂?」
吃完早餐,傑羅姆找個空檔把老傢伙拽到一邊。
二次來訪,船長看到了獲得資金的希望,態度也比一開始熱切。「來!坐下談!喝點什麼?呃,其實也沒什麼喝的……」
「聰明人知道自己的位置。行理所當然之事,只在書本里才是必要的。我只要做好本分,你比我聰明,我無須證明這一點。」
「我怎麼覺得這幾天你的腦子全掉進錢袋裡了?」懷特說,「就是那個下城區酒館里的傢伙。怎麼,還想不起來?那個遭遇海難僥倖生還的船長嘛!叫……嗯,什麼來著?他聲稱,自己曾經帶回一種南方作物,能長出不可思議的果實。」
「哦!『那個』神奇的傢伙。」傑羅姆合起胸口的書本,嘆口氣說,「我正打算……過幾分鐘去拜訪一下。不過我對『神奇的植物』過敏,什麼果實、種子的,管他呢!」
「『利息』怎麼說?」翻著一本小詞典,女主人問道。
克拉克誤會了對方的舉動,海員之間分享酒水是友善之舉,森特先生不過因為不喜歡喝酒。「唉!總算有人肯聽我說話!你不知道,剛來羅森的幾個月,我還以為這裏人人都帶著匕首!」很快放鬆下來,笑容也變得自然一些。船長先生音量上升不少,一口喝乾了調酒,晃晃腦袋說,「我還是喜歡庫芬的雪莉酒,不過這杯也挺帶勁!」
懷特聳聳肩。「去拜訪你的『神秘夥伴』吧!我要繼續上課了,午飯吃魷魚南瓜。」
「請把東西抬到貨梯上,您請隨我來。」
「懷特說,你是蠻不錯的鍊金師,這張圖你該一目了然吧?」
「嗯,我想是時候了。」
「利好消息!」懷特先生興緻勃勃地說,「商盟的人一天內死了約有一打!看來大白天的較量暫時告一段落,現在輪到暗地裡相互拆台……哈!鹿死誰手的確值得賭一賭……」
「要我說,你們兩個都該小心點。下城區剛發生三、四宗命案,現在可不是光顧那些地方的時候……再過去一點,看看石階上完蛋的那人……別說尋歡作樂,哼哼!今晚的宵夜會不會吐出來都成問題!」
傑羅姆取出一張畫滿了圖形和歇倫字母的硬紙片,把它直接遞給坐在一旁的艾傅德。
「你又是怎麼淪落至此的呢?」見對方笑容逐漸消散,好一會兒沒說話,傑羅姆忍不住問道。
再過二十分鐘,天色已經入黑,傑羅姆決定先到下城區跟可能的生意夥伴照個面,初步確定投資數額。穿上沒有口袋的長大衣——還是他特地量身定做,免得在下城區為扒手們提供便利——手持打磨鋒快、藏有利刃的拐杖,頭戴低檐卷邊禮帽,出門慢慢向連接上下城區的綿長石階路走去。
——不是人類!決不是!快逃啊!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讓一組最優秀的鍊金師反覆求證五年,所能達到的『轉換比』不會高於零點七五。『一比一』?就算是『接近』這個值,看來也是不可實現的。」
對方講得繪聲繪色,不像胡編亂造,傑羅姆也不好判斷真偽。船長一口喝乾了調酒,眼睛直直望著酒杯,露出個不自禁的笑。
對著攤開的碎裂肢體,很難想象殺人者使用的究竟是哪種武器,傑羅姆暗暗皺眉,就算見過許多悲慘場面,這樣的例子也是極其罕見的。正在這時,兩個治安官帶著殮房的人從下城區爬上來,只看一眼,其中一人就下令收拾現場。大理石粉和石灰的混合物被鋪灑了幾層,一小半圍觀者忙不迭捏著鼻子通過,傑羅姆回頭看看往回走的人群,還是決定照原計劃行事。下城區雖不安全,對他來說只要不惹麻煩、自保還是綽綽有餘。
拉開一道破布簾,傑羅姆就見到懷特所說的「旅法師」艾傅德。
趕快跑!趕快跑!男人心裏只有這一個念頭,只要一抬眼,到處都是人!人!人!那傢伙肯定就是其中之一!
「那個倒霉的船長我見過了。」
凱恩動動眼皮,屋裡很快只剩他們兩人。
「克拉克先生嗎?我確實是懷特介紹來的……不知道哪方面需要我效勞呢?」原本只是隨口一提,懷特讓這人在酒吧等著,自己怎也得給他點面子。想到這裏,傑羅姆開口道,「儘管說來聽聽,我還有不少時間。」
船長過一會才反應過來,忍住不快說:「三萬銀幣?我剛才的說法並沒有絲毫誇張,三萬?連一開始的路費都不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