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二十八章 馬戲團

卷二 萬象

第二十八章 馬戲團

女人咬咬嘴唇說:「老闆命令,這人不能動!」
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快腿」搶先為路面鋪灑乾燥沙土,好讓後面的大隊人馬順利通過,不必踩著爛泥光臨羅森王國的陪都。
歌羅梅的港口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以建築燈塔的礁石為界,靠東邊一側夜間布下封鎖的鐵鏈,西側暗礁密布的水域則任由通行,也算是對港口海盜和走私貿易網開一面。通常只有最老練的舵手有能力摸黑穿越西面水域,而一旦趕上落潮,露出水面的暗礁犬牙交錯,連亡命的海盜也不敢輕易嘗試這條路線。以「紅松鼠」號的噸位和體積,可以想象渡過燈塔西側水域時、船員如履薄冰的狀況;由此可見,克拉克船長應該確有真材實料。
「……古怪。那『大鬍子女人』叫什麼?」
小姑娘正在莎樂美膝頭滾來滾去,百般撒嬌。原本臉色不善的女主人,對這麼個小東西很快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試著摸摸她額頭,立刻傳來小貓似的叫聲。等森特先生戰戰兢兢走過來,這邊氣氛已經相當融洽,莎樂美正用不連貫的通用語和她說笑。
傑羅姆膩味地搖搖頭,「夠了!這種玩笑總不能開起來沒完!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樣,我才不信她會這麼想!」
「我說過,這一趟會一帆風順。」下頜篤定地下拗,森特先生淡淡地說,「只等著你的好消息。還有,我要找『旅法師』談談,雙方在傳送時的協調動作還需要進一步演練,還有時間同步的問題也得再商榷。」
熟悉的笑聲傳來,傑羅姆毫無懸念地找到蹲在櫃檯後面的蓋瑞小姐——她正和汪汪觀看某種小玩意,不時樂不可支地傻笑一通。
「我來問問你們還缺少什麼,最好能在後天之前上路。」
一進門,傑羅姆馬上在角落裡發現「旅法師」的身影——他正守著一桌子各類液體發獃,其他人大都感到這人有點毛病,角落裡的桌子也只有他一個顧客。傑羅姆不客氣地在他旁邊坐下,對方恍若不知,仍舊盯著瓶琴酒目不轉睛,看得兩眼發直。
若不是場面血腥,調查員會為這話笑出聲來。自殺的人可能把自己切成細碎小片嗎?
「沒錯,看那個傢伙!那就是所謂的『人妖』……就是不男不女的意思……跟我念:『人妖』。」
蓋瑞小姐做個頭暈的姿勢。「姐姐你不知道,我從小身體很差,咳咳!讓我跟哥哥單獨說說,總不能因為我的病給你們添麻煩!」
船長說:「這就不歸我管了。那傢伙在小酒館里,一眼就能看見。」
一聽到他輕聲咳嗽,蓋瑞小姐嚇得跳起來;汪汪吐著舌頭跑過來,卻好像聞到特別的氣味,繞著他來迴轉圈,露出一邊犬牙狠命拉扯褲腳。沒見過它像現在這樣,森特先生聳聳肩,畢竟被自己領養時已經三歲多,這傢伙平常到處亂逛,學到些野狗的習氣也不奇怪。
不待他想明白,馬車在車夫的呼喝聲中猛然剎住,馬匹徒勞地四蹄頓地,再往前滑行幾米,令車廂內的乘客差點翻個空心跟頭。勉強穩住身形,傑羅姆惱火地拉開窗帘,就見到一場當街追逐的鬧劇。
傑羅姆彷彿想到些什麼,渾身微顫,回過神來說:「別多想!有些事,越想越錯,可是已經沒法挽回……」提高聲線,他定定地看著對方,「往前走才是唯一要考慮的。就算沒的選,能走還不夠嗎?」
他亟需雇傭一位保姆。
傑羅姆彷彿聽過類似說法,禁不住問他:「你在什麼地方得到的正式稱號?我怎麼覺得,咱們曾見過一面?」
「似曾相識的感覺嗎?」法師苦笑道,「那就順其自然。我該回去調整時序表,到時候就知道這感覺準不準。」
森特先生只看幾眼,也跟著傻笑起來。窺鏡放大了匣子里一整套透明圖畫集,隨手柄的轉動,畫片連續一張張放映,裏面的人物面貌動作看起來都栩栩如生。這種精巧的光學玩具他還是頭一次見識,只需更換內里的圖畫集,不同的木匣子完全可以包含迥異的故事,考慮到畫片的微小尺寸,不得不佩服工匠的巧手和構思。
驅散怪誕的想法,重新梳理一下頭緒,傑羅姆使勁搖搖頭,決定先和貴金屬的人見個面,然後去看看小女孩和汪汪。
看到小姑娘帶著淚的狡獪笑容,森特先生只有自認倒霉的份。
傑羅姆無話可說,看來懷特先生的「正當生意」就是兜售、租賃成人畫片,而那些可愛的雪球和稜鏡,不過是裝飾門面用的擺設。
森特先生只覺得自身形象越發猥瑣,不由陪笑說:「怎麼可能!嘿嘿!我是怕她父母擔心……」
懷特此時應當照常去見莎樂美,傑羅姆想到,這傢伙不會把要照顧的對象鎖進衣櫥吧?
調查員使勁擺擺頭,怎麼附近的空氣好像突然乾燥了許多?驅散這些沒來由的感覺,他緊緊衣領,快步向前,推門走入寒風中。
懷特暫停無聊的課程,扭頭對他說:「真奇怪,好像別人的麻煩對你很不利似的。現在情況越亂,賺錢越容易,你可是發著動亂財呢!這年頭每天都要死人,讓那些混蛋打打殺殺去,有什麼大不了?」
踩著昨晚狂歡的餘燼,路上僅有疏落幾個行人。白晝來臨時,除了撿拾垃圾的小子們,昨晚觀看馬戲的大都已經回家睡覺,收屍人的馬車在街巷間穿梭,搖搖路邊爛醉的軀體,把矇著薄冰凍死的醉漢丟進車斗里。
兩個男人一時冷場,莎樂美扁扁嘴說:「你們不餓嗎?我怎麼記得還沒吃夜宵?」
森特先生進退兩難,火氣全消。小惡魔竟然找上門來,讓他無言以對,戳在門邊進退不得。
小姑娘把臉擱在莎樂美大腿上,聽他這麼一說,支起上身湊到女主人耳邊竊竊私語。傑羅姆臉上色變,不知道小惡魔又起了什麼鬼主意,總之絕沒有好事!心裏惴惴不安,只聽莎樂美搖頭道:「怎麼會?這裏還有不少空房間吶!嗯嗯……是這樣嗎?我怎麼不知道?」
傑羅姆稍有些吃驚。單從外表來看,「旅法師」不像縱情聲色之徒,反倒比一般法師更加沉默寡言,沒想到還能在小酒館這類場所見到他。隨便支應幾句,森特先生就順著海邊的走道緩步前行,很快抵達亂髒亂的酒館前門。
「差不多了!」船長臉上掛著微笑,心情也隨船隻的整修大為好轉。就算將面對少有定數的遠航,也比悶在陸上奄奄待斃強的多。
懷特咂著嘴說:「還裝呢!現在可是大冬天,你這位貴客點的菜葉比龍蝦還難弄到!我只剩幾個埋起來的番薯,給你烤烤吃怎麼樣?」
神情恍惚地抬頭,法師摸摸下巴尖銳的胡茬,眼神渙散地問:「見過嗎?……一種古怪的液體,墨綠和紫灰相間,常溫下也能緩慢蒸騰。聞起來就像……像冷風刮過的水銀。可惜……可惜……」
下城區透著病態的喧囂達到混亂的程度,到處都是擁塞的人流,蒸汽管道上都坐滿了大胆的小孩。就算商盟和密探之間的殺戮尚未劃下句號,這裏的人也早膩味了沒有娛樂活動的夜晚。
「還能怎麼解釋?」森特先生木訥地自言自語著,「我這把年紀,可能有這麼大個女兒嗎?!」
克拉克想想說:「應該行。我的人正在採購水果,還需要幾頭乳牛。船隻已經差不多打理停當,不知為什麼,這邊的商人對我們特別照顧,預付款項現在還剩一小半,只要儉省一些,足夠完成航行了。」
※※※
「這種事他有能力做到嗎?依我看,『高智種』不過是一再妥協。明明數量這麼少,卻掌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誰看了不眼紅?他們的風光日子已經夠久,商盟即便鬧了獨立,未必就沒有成功的機會……」
等森特先生從貴金屬分會返回,正好順路經過懷特在下城區的商店。想到自己還沒正式參觀過這座出售古怪玩意的店鋪,他就提前下了公共馬車,步行半條街來到商店門口。
「你著什麼急?」莎樂美矜持地坐著,一邊拉著小姑娘的手,一邊淡淡地說,「我倆還有好多話要說,從沒見你對什麼事如此熱衷過,難道我在你心裏、小氣到連個孩子都容不下?」
笑著笑著,裏面的小人開始寬衣解帶,情節也向成人故事邁進一大步……森特先生這才發現,原來如此精巧的玩意並不適合兒童觀賞。再往後劇情就比較俗套,他倒不介意一直看完,不過鑒於有未成年人在旁邊站著,傑羅姆只能收斂笑容,板著臉問:「哪來的?還有嗎?」
「這就大可不必。」懷特毫不臉紅地說,「作為商人,窩在這種小地方哪還有發財的機會?就是通過海路和科瑞恩通商,這座城市自己也很難養活自己吧?反正倒霉的事留給別人就好,風頭不對,馬上到南方發展嘛!」
「我們是馬戲團,不是奴隸販子!」馬戲團團長憤憤地說,「二十多天前遇到遭歹徒打劫的車隊,還是我妻子發現的……開頭見她伶牙俐齒又不怕生,才想讓她跟著學學,沒想到竟是個惹禍精!謝天謝地,伙食費什麼的就當我做了好事,請你趕快把她弄走吧!」
不一會,隊尾只剩些忙著撿拾細碎物品的小孩,傑羅姆意興索然地放下觀劇鏡,開口說:「我倒想看看,這夥人會不會引發新的騷亂。上個星期已經有不少倒霉蛋一命嗚呼,加上一群無聊的遊民,情況只會變得更加麻煩。」
「哈!等這邊宣布獨立,你要不要成為他們的榮譽市民啊?」
翻來覆去地閱讀幾遍,傑羅姆對兩張掐頭去尾的文件產生不少疑問。運煤緊張當然是老國王的手筆,同時也能看出他還不敢對政敵進行直接打擊,而是通過密探和其他渠道從旁施壓。傑羅姆眉頭深皺,羅森的局勢當真嚴重到這一步了嗎?除了避免內戰,他看不出老國王還有什麼理由拒絕直接動武。對分裂勢力姑息養奸,可不是老練政客應有的態度。或者說,他正為其他威脅焦頭爛額?難道蟄伏十年的王儲真的企圖再次興風作浪?
野豬在三人的圍追堵截下,打著響鼻猛然轉向,讓幾名小丑撲倒在泥水中直打滾。傑羅姆沒有再看的心情,大聲對車夫說:「改道!」車夫不斷低聲呵斥,鞭子在半空呼呼生風,只顧著安撫受驚的馬匹。
※※※
森特先生不高興地拉開車門,正對上衝過來的一人一豬。雖然野豬的尖牙只是套上去的假貨,嘴吻也綁著扼具,衝擊時仍舊威勢十足。無視周圍發出的驚呼,一道「震懾律令」立刻讓野豬前蹄著地;看客們還沒反應過來,只見前沖的猛勁化作四濺的淤泥,讓車廂側面、連帶冷靜的森特先生頃刻蒙上一層泥垢。
這把聲音讓他打個激靈,再往下一看,野豬騎手赫然是一位故人。身穿雙色小丑服飾,臉上畫著貓咪的鬍鬚……這傢伙怎麼看怎麼像那位「長途貿易公會」幹事的女兒——「馬車上長大」的蓋瑞小姐。
蓋瑞小姐眨眨眼,推開通往庫房的窄門——裏面一長列貨架上分門別類、擺著幾十個類似的小玩意。從分類標籤不難看出,左手邊大多帶有暴力傾向,右邊貨架上則是單純的情色內容,還有幾個被單拿出來,內里卻是大量看不懂的方塊文字。
「淘氣丫頭馬戲團」,大半個秋天被困於科瑞恩佔領的「萬松堡」,也讓它巡迴演出的計劃出現一些波折。所幸領土談判成功,歇業個多月的馬戲團終於重新上路,北上朔風平原,沿一條弧線拜訪幾座繁華都市,兩天前才抵達「峽灣之城」。修整過後正式營業,首先就舉行一場亂鬨哄的遊行。馬戲團的熱烈潑辣,正迎合了下城區原有的浮華意味,二者可說是相得益彰、一拍即合。
「老傢伙!你還真是看人說話吶!」
坐在小車上的無腿侏儒、赤著精瘦上身的苦行者,以及大鬍子女人、臉上刻花的鬼臉人,再加上運送猛獸的籠車和魔術師的即興表演……新來的傢伙繞著幾條主街轉了兩圈,光怪陸離的扮相贏得大量喝彩。不時有惡作劇的小孩向他們投擲垃圾,隊伍中的小丑則不客氣地進行還擊。等身穿少量衣物的舞女,渾身塗油,在天寒地凍的季節狂熱扭動肢體,場面已熱烈到近乎失控。
「救命啊!」馬戲團的小丑上前拉扯她,只聽小姑娘尖著嗓子大叫,「求求你們別再打我!我再也不敢偷吃甘薯了!我真的好餓啊!哥哥救救我!我會被壞人打死……」
碼頭區仍舊熙熙攘攘,無論海盜、走私犯還是正經商人,都在忙於各自的生意,而這片原本龍蛇混雜的灰色地帶幾乎未受緊張局勢的影響。招徠顧客的妓女比城市其他部分更無顧忌,醉醺醺的海員經常當街械鬥,更別提比路人還多的扒手竊賊——看來這裏至多就這副模樣,再進一步也就相當於戰爭狀態了。
且不論尖叫的恐怖音量,小姑娘哭訴的內容也很駭人,旁邊的觀眾議論紛紛,馬戲團的人慾辯無從,一時間誰都不敢再碰她一下。
咳嗽兩聲,見對方沒什麼反應,傑羅姆不由地拍拍桌面說:「怎麼?在練慣用眼神施法嗎?我還真見過能這麼乾的傢伙。」
治安廳派來的調查人員只是走走過場,這場殺戮已經超出他們的受理許可權,要跟兇手過不去的人,正站在窗邊看他們例行公事。矮壯、紋面的男人,裹著斗篷的高瘦女人,加上斜戴寬邊帽、鼻子也歪向一邊的傢伙。調查員只覺得這三人透著一股邪氣,和作案的變態倒很相配。
仔細打量幾眼,懷特說:「人果然是這樣,自我欺騙時把別人都當傻瓜對待……依我看,年輕時犯的錯誤也是可以理解的,男人嘛!」
「那個就是『丑角』嗎?他們的衣服曾經洗過嗎?」
隔著密封良好的窗玻璃,外面的吵吵嚷嚷聽起來類似昆蟲的「嗡嗡」聲。傑羅姆斜倚在靠背椅中,不時從觀劇鏡里找尋某張似曾相識的臉孔。莎樂美一指出有趣的人物,懷特就用通用語進行翻譯,此時他們正坐在下城區的飾品店三樓,小房間收拾得窗明几淨——這家店鋪也是懷特名下的產業。
「你還真是說一套做一套呢!無所謂,我正好認識個無聊的傢伙,你先到他那將就幾天,等我聯繫上你父親再說。」
傑羅姆輕笑說:「給『貴客』吃龍蝦好了,我只要一點菜葉,免得睡前消化不良。」
※※※
「正確的發音是『小丑』。這些傢伙哪知道洗澡啊!幸虧這裏關著窗,下城區可不是淑女待的地方!嘿嘿!看那個古怪的女人……」
傑羅姆說:「我有種感覺,你和我,不用演練也會相當協調。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所謂的『既視現象』吧?」
想起和此人的驚險遭遇,森特先生選一個令人發狂的無辜笑容,有意移開目光,繞著牆壁逡巡一周。歪鼻樑的男人臉頰抽搐,見其他兩人不動聲色,也只有一言不發。等傑羅姆拿起桌上的公文夾隨意翻閱,高挑的女人才生硬地說:「凱恩讓你來,不過為傳話給放債的,『骨橋』不懼挑釁,干這事的雜種活不了幾天。管好自己的事兒,這邊不用生人插手!」
傑羅姆佩服地嘆口氣。「你可真是個模範公民!不管是誰,跟商盟走得太近只會惹禍上身。除非凱恩成功支持王儲篡位,否則他只有死路一條。這個國家人人都想坐坐國王的位置,可一旦推翻了正統,又必定會遭人圍攻……不知道哪個白痴願意承擔這罪責?到時候,只怕科瑞恩和庫芬的『高智種』權貴,會明目張胆地對羅森王室進行『軍事援助』……蠢貨才甘做箭靶子,和所有人為敵!」
「初步判定,主管是死於他殺。」驗屍官煞有介事地說。
「你把『所有人』想得太高明了。」聽完這番話,老頭子沉吟片刻,平靜地說,「等你到了我這年紀、就會清楚地知道,人類是缺乏理智的存在,一點情緒波動就能成就愚行。個人尚且如此,一群人加起來,任何荒謬的場面都不足為奇。做事就像觀測天體,一片鏡子沒擦乾淨,得到的圖像就會徹底走形,沒有誰能完全左右事情的進展。年輕人,記著點這番話,也許……只是也許,將來會應驗在你身上。」
十分鐘后。
冒泡的灰色海灣算不上良港,經過幾次人為整修,水深仍不足以停泊大噸位貨船,取而代之的是,陳列在碼頭上近百艘中型船隻。幾乎能從船隻式樣分出各自用途:模樣敦實的平底方帆船只能是商人的座駕;具有尖銳撞角和大型魚叉、貌似縮小后的捕鯨船的,則多為海盜所用;介於兩者之間的,一少半屬商旅護衛,一多半則為走私船。
「嘿嘿!再看看這個……」
「我又不是親屬,交給我不太合適吧?」可憐兮兮地仰著臉,小姑娘沒勁地扯扯他袖口,淚花在眼眶裡直打轉。傑羅姆咳嗽著說,「可能,還是我來比較妥當……唉!我會試試聯繫他家人,別的就不敢保證了。」
比起下城區其他店鋪,名叫「大眼睛」的店至少乾淨許多。起了如此直白的店名,也許是為吸引格調不高的買家……傑羅姆推開系著鈴鐺的彈簧門,裏面傳來一縷素淡的清香。上次晚間來此觀看馬戲團遊街,黑暗中倒沒注意,店裡有條不紊地陳列著不少玩具。
蓋瑞小姐滿心歡喜地跑去找汪汪,傑羅姆則軟磨硬泡說服懷特接手這個麻煩。等事情談妥,晚飯後懷特先生就領著蓋瑞小姐和汪汪離開傑羅姆家,返回天文塔去了。
「姐姐,你好漂亮!」
「這是你的看法。事實上,跟商盟的聯繫越緊密,我的情況只會越來越遭。」傑羅姆思索著說,「羅森的局勢內憂外患,老國王分身乏術,連明著搞顛覆的內部勢力也騰不出手收拾。要麼是真的沒有餘力,要麼就是企圖一網打盡,把凱恩的親族誅殺乾淨……」
「讓我和汪汪在一塊吧!好不好嘛!我保證乖乖的,真的!」
窗口反映著五顏六色的火光,傑羅姆·森特心不在焉地聽兩人說話,視線落在窗外的遊行隊伍上,表情彷彿若有所思。
「馬上就能準備就緒!最好在一周內出發,正趕上南下的暖水。」
等風門再次傳來閉合的聲響,女人寒聲說:「由他去!很快,這傢伙就會嘗到苦頭!」
看看滿是爛泥的外套,傑羅姆一時找不到發火的對象。除了看熱鬧的人們,當事人個個灰頭土臉,只有騎在野豬上的小孩安然無恙。挑選個最乾燥的落腳點,然後輕盈地跳下來,小孩伸腳踢踢自己的坐騎,發出兩聲歡呼似的叫喊。
用手帕捂住口鼻,森特先生並沒有聽到這些話。鑽進馬車車廂后,來不及彈去外衣的灰塵,就隨著車廂擺動翻看偷藏起來的幾張紙片。對地處寒冷北方的歌羅梅,城市供暖是事關生死的重要機制,假如這次刺殺也是密探的傑作,鍋爐主管應該屬於受凱恩直接控制的商盟成員。就他手中的兩張紙片來看,似乎鍋爐的煤炭供應壓力大增,從南部產煤區到此地的運輸路線,突然增設五、六道關卡,讓大量煤炭流通受阻。「峽灣之城」的供暖設施已經悄悄降低了爐溫,以應對燃料不足的尷尬局面。
喧鬧的鼓樂聲中,一長串隊伍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圍觀人群夾道相迎,發出陣陣驚嘆和嬉笑,跟新來的一夥開著低俗的玩笑。
「別理他,讓我替您引路。」假惺惺地鞠躬,懷特把門打開趨前帶路。莎樂美對森特先生做個鬼臉,轉身隨主人離開。心裏還在考慮懷特的說法,傑羅姆稍一遲疑,搖搖頭步出房間,跟著品嘗龍蝦去了。
傑羅姆一眼就認出克拉克的船:比其他船隻大一號的三桅三角帆船,船舷上刻有「紅松鼠」字樣,修補過的部分傷痕斑駁,不少人正忙著往船殼上鑲嵌鉚釘。
調查取證毫無進展,調查員無奈地想到,自己畢竟提前接到了「不作為」的命令——新到任的治安廳長官,分配任務時鼻尖都在出汗——看來他對這份不討好的工作也有了充分認識。
「其他線索嘛,等殮房的人來了,帶回去慢慢找也不遲。」驗屍官很快站起來,對調查員說,「咱們還是先走吧!免得耽擱了向上彙報……」
「可是我,」法師用教人顫慄的眼神盯著桌子上的裂紋,喃喃自語道,「好像和所有人都已經認識過一千次……好像到過所有沒去過的地方,好像一輩子的話早都聽過三、四遍的樣子……這樣不知道好是不好?」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身體也往下縮了縮,一雙手不知道往哪放似的,止不住青筋畢露地絞纏在一處。
懷特先生沉吟地看著傑羅姆,趁小女孩糾纏莎樂美的功夫,壓低聲音問:「怎麼帶回家裡來了?!還以為你的腦子挺好使的!我就不明白,你怎麼敢?」
管理鍋爐供熱的主管室里,幾個人正仔細端詳著血淋淋的牆壁和天花板。
低頭看看打呵欠的蓋瑞小姐和團團轉的汪汪,森特先生不由得重新考慮著、把小女孩寄放在這裡是不是明智的決定?
「旅法師」嘆息著笑了,「見過面,又如何?總要各奔東西的,到頭來還不是孤零零一個?……嗯,你記性怎麼樣?」
「看我這記性!」懷特先生一拍腦袋,「今天可是在我的地盤上,差點慢待了貴客!我請兩位嘗嘗這邊的新鮮龍蝦怎麼樣?冬天的暖水蝦味道與眾不同,加上特製的佐料……嘿嘿!」
不客氣地呵斥一聲,汪汪「嗚嗚」叫著跑回蓋瑞小姐身邊,傑羅姆順便搶過小女孩手裡的玩具:類似某種雙筒望遠鏡,主體是拳頭大小的木匣子,正前方嵌著容許光線入射的玻璃片,後面設有一對圓形窺鏡,右側則是轉動的手柄……蓋瑞小姐熱情地幫他調整下角度,教他從窺鏡望進去,然後把玻璃鏡片對準較強的光源。
對方面容扭曲,幾次作勢拔劍,最終卻泄氣地讓開出路,眼看著傑羅姆揚長而去。
馬戲團駐地就位於下城區最大的蒸汽管道附近。順著曲折的蒸汽管前進兩公里,整座城市的供暖都依賴三座交替燃燒的火窖,鍋爐和管道埋設在山壁中,日夜產生濃煙與火光。城市的這一部分,所有建築都矇著一層兩指厚的煤灰,除了形容枯槁的鍋爐工,路過此地的行人都會戴上口罩和面巾:只需十幾分鐘,帽檐和肩膀就能撣下一層灰粉。
他寧願相信后一種答案,否則在歌羅梅藏身就變得風險極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傑羅姆和聲說:「無所謂,這個殺手好像專挑重要人物下手,我這種小角色自然跟他無話可談。抱歉打斷你們的工作,我還有要事等著處理,告辭。」
只見他微微轉身,歪鼻樑的男人同時轉個半圈,截住了唯一的出路,嘴裏發出含混的低吼。對方的威脅姿態令傑羅姆聳聳肩,「怎麼,」他對剩下兩人說,「你們就站在一邊看?說實在的,要是你們不動手,我不介意和這位先生做個了斷。」
不置可否,傑羅姆再巡視一遍四周:鮮血如同故意潑灑的塗料,在牆面上形成大片放射形污漬,被暖氣熏烤至半干。焦黃的牆壁上刻著一對尖銳的十字,讓人聯想起計數用的符號。除了血腥味,傑羅姆敏感的嗅覺還捕捉到恰似暴雨過後的臭氧氣息……讓他又一次想起協會保管的古代武器。現場慘不忍睹,如果殺人者單獨行動肯定需要特殊工具相助;如果兇手是一群人,就可以解釋大部分疑點。
「倒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幾年前見過的人,總會有點印象。」
※※※
圍上來的馬戲團成員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時面面相覷做不了聲。傑羅姆抹一把臉,眼光掃視面前的小丑和馴獸師,正想找個大聲斥責的對象,只聽有人說:「笨蛋學徒!是你呀!」
「旅法師」空洞地扭轉頭,不勝負荷般弓著腰身,然後才安定下來,疲憊地攏攏亂髮。「那,你是來找我演練傳送步驟的。」
「呃,你們是三周前『撿到』她的?」
下雪的水晶球,黃銅外殼的單筒望遠鏡,分解陽光的稜鏡,以及女士用的、包含三面鏡片的化妝盒……傑羅姆不禁更加奇怪,這些東西在下城區真的會有人買嗎?
目送小惡魔消失在夜色中,傑羅姆暫時鬆口氣。現在最重要的還是為船隻出海作準備,明天白天的日程仍舊滿滿當當。想到這裏不由得一聲嘆息,不知什麼時候,他才有機會過上閑適的生活?
除了再次證明艾文的精算能力,傑羅姆也得感謝凱恩的影響力,和自己有關的人,大多間接收益而不自知。
整個人靠在椅背上,傑羅姆瞑目考量現有資料,等一下是不是多透露一些給貴金屬的人?城內表面的平靜其實極端脆弱,隨時可能爆發嚴重動亂,暗地裡的衝突已經讓很多人萌生去意,自己是否應當找個更保險的地方藏身?
一頭生猛的野豬正載著個騎手到處亂竄,馬戲團的馴獸師和小丑全體出動,手執捕獸網和套索左擋右攔,不少行人指點談笑,不知這場面是表演還是事故。
泛著魚腥和各種皮貨的濃烈臭味,潮濕的空氣讓傑羅姆有點呼吸困難。骯髒海水漂著各種污物,腳下不斷滲漏的木板踩上去咯吱作響。「紅松鼠」號的船員正在加固船首的虎鯊像,克拉克一見傑羅姆出現,就順著纜繩滑下來。
傑羅姆才不信這番說辭,明明是她自己闖禍又反咬一口……只是想不通、蓋瑞小姐怎麼會出現在馬戲團的隊伍里?因為她以前見過自己的面,由她亂說對掩飾身份相當不利,只好息事寧人道:「別哭了,先讓我跟他們談談!」
風門閉合時發出的「砰」的一聲,屋裡四人都無動於衷。除了矮壯的胖子,剛進來的傑羅姆·森特已經和其中兩人交過手。高瘦的女人只被削斷了右手指甲,而貴金屬的前任僱員則被他打歪鼻樑,明知道此時情況大不相同,腰配刺劍的男人仍舊眯著眼、右手指尖不住在劍柄上彈動。
聽到蓋瑞小姐將要離開的消息,團長的老婆又哭又笑,摟著小姑娘一再叮嚀;其他人明顯都鬆了口氣,森特先生離開時,不少人投來同情的目光,還有人沖他脫帽致敬。傑羅姆手心一片冰涼,這下事情鬧大了!就算把小惡魔送回她父親那邊,以她的多嘴難保不會變成協會追殺自己的線索……不送走的話,誰又能應付得來?!
長出一口氣,傑羅姆擦擦額頭的冷汗。「我就說嘛!等我聯繫上她父親,馬上就送她回家,免得她父母白擔心一場……」
看著對方站起來走掉,傑羅姆一時不明白自己剛剛所說的話究竟有沒有意義?有的時候人會言不及義,連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這樣說或者那樣行動,也許大部分時間里,人不過是憑著慣性行事……
心想反正汪汪每天亂跑,讓它看著小惡魔也算不錯。「也好,你們就一起跟懷特先生回去天文塔吧!記著別給他添亂。」
傑羅姆搞不清她的目的,三言兩語,被小姑娘拽到廚房。蓋瑞小姐說:「我不要跟你們住。那個姐姐好奇怪……在她身邊我怕怕!」
原本前來維持秩序的治安官,被魔術師變出來、鑲著硬幣的淫穢卡片逗得合不攏嘴,再來幾個大拋媚眼的妖艷舞娘,這些傢伙馬上加入吹口哨的人群,全忘了自己的職責所在。不少上層區的居民,提前訂下街道兩旁的二、三樓窗口,手持觀劇望遠鏡,對著下方混亂的情形指指點點。
徹底收起玩世不恭的表象,懷特說話時的眼神讓傑羅姆無辭以對,沉默了半天。
擦肩而過,對方扯扯風衣下擺,用白森森的牙齒拽下右手手套,站在門口和屋裡三人打個照面。調查員稍微墜后兩步,好奇地回頭觀望,只聽屋裡傳來一陣用鼻子發出的悶哼,男人無表情地撇撇嘴,左手手杖輕聲頓地,舉步踏進房間。
「嗯,這個嘛……要看鬍子是不是天生。如果是粘上去的,你可以管她們叫『驢尾巴』。什麼是驢?呃,就是不是馬也不是騾子的動物……沒錯!」
兩人很快收拾好工具物品,拉開門出去。這時,走廊盡頭鑲有皮面的風門被一下推開,迎面吹來的氣流讓臉頰刀削般刺痛。驗屍官似乎見過進來這人,忙不迭地脫帽致敬。調查員見對方手扶帽檐微微還禮,嵌在慘白面龐上的一雙冷目、卻比寒風更加攝人,令他禁不住渾身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