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二十九章 死斗

卷二 萬象

第二十九章 死斗

蓋瑞小姐懷抱著汪汪,一面嘻嘻哈哈怪笑著,一面觀看頭戴誇張面具的男人跳舞。敲打手杖的黃銅握把,傑羅姆無聊地四下張望,找尋懷特的蹤跡——只幾分鐘前,這傢伙就消失在下流表演的帳篷門口。瞧了一會不見人影,他被小姑娘拽到彈珠遊戲的場地邊,只見眾人圍觀下,一個胖子每次都能巧妙地贏走不少獎品,引起陣陣喝彩和讚歎;不少觀眾躍躍欲試,也準備一試身手。
有關人員岌岌自危時,旁觀者們卻正在興頭上。
公共馬車一側車輪的輪轂好像不夠圓整,不僅車廂歪向一邊,跑起路來也格外顛簸。將近一周時間,傑羅姆每天要在商盟和貴金屬辦事處之間往返兩、三趟,傳遞的消息也巨細無遺:密探和商盟的陣亡人數比接近了三比一,商盟又得到「來歷不明」的巨額資金支持,北部省份的「無名富豪」寄給凱恩先生不少邀請函和旅遊卡片,凱恩老當益壯、早餐吃了兩塊小茴香煎牛扒……云云。貴金屬也開始透過他,向商盟傳達「友善」的姿態——數筆早已凍結的款項再次回複流通,商盟下屬的商業組織重新獲得信用貸款……
幾次試圖使用「破魔之戒」,卻擠不出摩擦戒指的工夫。尼克塔展開瘋狂追擊,頎長劍鋒只消凌空揮舞,攔路的障礙物便化作一地碎屑……利刃無堅不摧,傑羅姆找不到抵禦對方巨大優勢的途徑。再躍過一片倒塌帳幕,「高等加速術」到此為止。眼看與敵人距離不足十步,拖著冰冷尾跡的雙手劍越空而至,勢必要將他一分為二!
女人遺憾地說:「果然是『死神』!人總是要死的,不過幸好,誰也拿不準將來發生的事,或許現在放棄還來得及。應當順其自然呢、抑或再掀開一張碰碰運氣?先生,沒人能替你做出選擇。」
「別這麼說,會讓我不好意思,呵呵。」
不管這人本意如何,至少成功打破了僵局,千奇百怪的反應瞬間炸開一片,唯一能分辨的、不過是雜訊中偶爾騰起的最高音。接下來發生的事件如同戲劇劇本:
胖子幾乎跳起來,轉身大聲嚷道:「誰!誰說的!」一見抱小狗的蓋瑞小姐,他立刻心虛地壓低聲音,「你怎麼來了?誰跟你胡說的!」
密探的細劍卡在瀕死敵手的血肉中,鮮血直流的倒霉蛋不甘於就死,雙手牢牢握住對方的武器。三個業餘選手發一聲喊,或跑或爬,眨眼間一擁而上;觀眾過度專註,有幾個從高處「骨碌碌」滾下來引發小片混亂,看客們和生死相搏的敵手一齊亢奮吶喊起來。
「是么?我覺得這樣挺好。」懷特若無其事地說,「從小照顧弟妹的保姆,工作年限的紀錄會適當延長。年輕乖巧挺不錯,正好幫我做些擦拭精密儀器的工作。對著那小怪物,個性太強只怕會很快請辭,不如找個受氣包,剛好性格互補。」
「沒搞錯吧?!小孩子已經夠麻煩,原本我這就擠得要命,勉強還能盛下幾隻小茶杯,現在要把一個大活人硬塞進來,我的茶杯往哪放?總不能一直端在手裡……」
「嘿嘿,讓咱們去看看吧!」
「叫我『尼克塔』。」對方看來赤手空拳,腳步倏止,臉上現出一抹尖銳的笑紋。「愚人,這將是你最後聽到的名字。」
雖不清楚具體情形,森特先生也能嗅出空氣里的怪味兒。勢不兩立的一對冤家,在大戰將至的緊要關頭竟然開始套近乎。若非暴風雨前平靜的假象,那麼作亂者和當權者的實力對比,可能已出現曖昧的變化。畢竟,兩伙人在生意頭腦上難分優劣,又同樣缺乏道德操守,利益一致的前提下,化敵為友也不算特大新聞。
嘗到中間人甜頭的森特先生才不介意哪邊更加虛偽,他現在正不耐煩地抓著扶手,心裏盤算著、該買一輛配備優質減震簧板的私人馬車。有便捷載具聽候差遣,以後出行會方便許多。
「……嘿嘿,沒錯沒錯,就是這啦!外面多冷啊,近來喝杯茶再說話也不遲!」一見著真人,懷特的臉色大為緩和,連聲「請進」,把對方迎進門來。
三個密探再次緊密配合,側翼兩人轉守為攻,舉劍刺傷兩名對手;中間的密探大步向前,用眼花繚亂的虛刺簡單逼退了敵人。
除了旺盛的鬥志,傑羅姆從對方身上沒得到其他提示,不禁冷冷地說:「沒來由的廝殺,不知道哪個才是愚人?」
發現門后的森特先生,對方明顯缺乏準備,右手不由自主捂著胸口,浮現出類似小兔子受驚時的表情。森特先生估計,要麼自個蒼白冷峻的外表有礙觀瞻,要麼她一定是位經常暈倒的淑女。向對方稍微欠身,全出於反射的、年輕女孩還了個屈膝禮。目光低垂,睫毛微顫,從這種姿態也猜得出,她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
拉著不情願的蓋瑞小姐快速離場,傑羅姆背後亂鬨哄的帳篷里剛開始第一次短兵相接。從對方所受的訓練類型,傑羅姆基本可以肯定、戴面罩的傢伙是一小撮密探餘黨;至於遭到公開追殺的,也許是商盟展開大搜捕時提供線索的告密者?
屋主的口氣加深了他的擔憂,傑羅姆把門一推,打量著保姆的樣貌:整個人小巧玲瓏,果然占不了多少地方,腳步輕盈,纖細雙手帶有操持家務的痕迹;兩隻羚羊似的眼睛分得挺開,輪廓柔和,容易產生好感;解開貝殼狀頭巾,只見淡黃捲髮和雪白膚色配合良好,雖然皮膚略顯粗糙,水分卻很充足。
正僵持不下,突然有一位霍然起身、扯著嗓子喊道:「好!」
目光在「戀人」和「死神」之間徘徊。一邊是強烈的求索,一邊是簡短的完結。傑羅姆捫心自問,還需不需要繼續自己的旅程?繼續前進或許會鑄成更大遺恨,就此結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受劇烈矛盾的煎熬,他臉上泛起一抹潮紅……眼光落在親昵的男女身上,表情霎時充滿妒恨,毫不猶豫的、他再次伸手,毅然翻開了第三張紙牌。
只見密探劍刃翻飛,其中一名對手卻突然失去了理智,發瘋地縱身前撲。即便此人被戳穿三個透明窟窿,狂舞的短劍仍劃破一個密探的咽喉。大半坐著的觀眾都挺立起來,發瘋地俯身觀望著。
想著想著,車子發出「咣當」巨響,馬匹嘶鳴和輪輻破裂聲傳來,車廂隨之猛烈傾斜。一不留神,乘客的腦袋撞在箱壁上,禁不住兩眼發黑頭痛欲裂,等他從側傾的車體中爬出來,才發現這破玩意兒基本已經散架。車夫見他還在喘氣,只忙著解開半跪地上的馬匹,連句抱歉的話都懶得出口。
「免費算命,先生!」這聲音似曾相識,他回頭一看,夾在兩座破敗建築外牆之間,有個不起眼的算命攤位。木頭矮桌屬於可摺疊的輕巧設計,桌面上攤開一副凌亂紙牌,長著長而尖的鼻子,算命婆是個衣著花哨的庫芬女人。
尼克塔反應奇快,本能地空揮一劍,由上至下的直劈將面前空氣破開一道缺口——正面的鋼釘陣列朝兩側發生偏斜,劍刃極窄的鋒面都沾上一線滑膩水銀。剩餘的鋼釘大都落了空,只聽對方一聲呼喝,搖晃著單膝跪地、終究免不了被釘上兩針。
等女孩抱著茶杯安頓下來,借口去叫蓋瑞小姐,傑羅姆把眼光閃爍的懷特拉到一邊。「中介機構果然靠不住。我看,讓兩個小女孩站在一塊,誰照顧誰還說不定呢!」
「蒂芬尼?是她嗎!?」這名字讓傑羅姆打一個寒戰,表情介於悲喜之間,他注視牌中人的眼神已超過文字能描摹的範疇,被強烈情感左右,整個人不自覺顫抖起來,「可我還沒找到……還沒找到!」
埋身戰全無勝算,傑羅姆情知遇到了真正強敵。不同於他這類半路改學施法的傢伙,敵人對戰鬥技巧的專精程度遠在自己之上,只要再被捲入異常氣壓帶來的洶湧暗流,身死敵手不過是眨眼間事!
「歡迎光臨!」女人說,「您來的可真是時候!」
敲門聲有規律地斷續著,隔上十來秒,來人便輕敲幾下,既不會顯得過分急促,又剛好引起主人的注意。傑羅姆挪到一邊,懷特老大不情願提起門閂,一把拉開木門,差點讓門扇撞在傑羅姆臉上。
懷特搓著手說:「不管怎麼著,我是拿小東西沒辦法了!一聽說馬戲團今晚有公演,就大喊大叫要去看熱鬧。保姆在家打掃衛生,你別推卸責任,總不能讓小東西和小狗一塊去吧!」
一道「震懾律令」發出,敵人此時毫髮未損,強健體魄阻止了定身效果。尼克塔再次騰身疾斬,傑羅姆招架無從,只得與對方展開游斗。一待施法間隔過去,腦中記憶的、發動最快的法術紛紛上陣,即使收效甚微,他本人也不敢再接近所向披靡的劍光。
傑羅姆見大量詫異目光在自己和小女孩身上來回遊移,不禁有面部抽筋的衝動。拉著她快行兩步,到馬術表演的帳篷買兩張門票、找個角落的座位窩起來,這才鬆一口氣。小惡魔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正和懷裡的汪汪竊竊私語,傑羅姆暗下決心,最好儘快聯絡她父母,把這個小小禍害送到別處,留在身邊指不定會惹出多少麻煩來。
直盯住手中劍刃,尼克塔一時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未藉助金屬導體、傑羅姆剛憑空施展了類似「電傳送」的空間位移法術,此時胸口劇烈絞痛,差點要嘔吐起來。敵人猶豫著再向他邁出一步,傑羅姆左手前指,總算有機會發動「鋼釘齊射」。
「死掉的——毫無疑問。」巡官一伸手,由虛空中拽出一把雙手劍。劍刃好似被炙熱空氣所包圍,不住變化扭曲,外觀透著凜然邪氣。
「團長說,」小惡魔恬著紅撲撲的面頰,無辜地眨眨眼,「除你之外,人人都跟她有一手。胖子,『有一手』是什麼意思啊?」
除卻孩童的哭鬧,成年人大都被真實演出的肉搏吸引著眼球。拋開弩弓,蒙面的三人亮出清一色不反光的細劍,擺出三角陣勢,一望便知訓練有素;至於四個被追殺的倒霉蛋,發現對方丟下了長程武器,也忙不迭湊成一堆。緊張得眼神亂掃,口中發出無意義的連聲呼喝,顯然打算跟索命的煞星較量一番。
呼出口白氣,傑羅姆平定一下心跳,選定了三角形底邊的一張。牌面正立著,赫然是個戴兜帽的骷髏頭。從骷髏黑洞洞的眼窩深望進去,血腥場面在不斷重演著:周身纏繞暗紅色流動的胄甲,強健男性手持一柄輪廓模糊的雙手劍,追逐某個逃逸的目標;劍刃破空,整幅圖像都在瓦解,獵物應聲支離破碎。似乎是頭部的部分憑空滑行一段,很快跌落在地——運足目力,被砍落的腦袋滾動著,傑羅姆彷彿瞥見了自己的臉。
人群開始踐踏逃離以前,唯一的入口接連衝進來七、八名武裝男性。三個黑衣蒙面的傢伙手執弩弓,毫不遲疑地向當先幾人猛烈射擊。被追殺的五人服色各異,除了手中的匕首跟短劍,看上去不過像一般遊客。三隻弩箭落空一枚,被追殺者有一人應聲倒地,弩箭將他當場擊斃;還有一人僅受輕微擦傷,卻止不住大聲哀號起來。
※※※
傑羅姆忍不住重複著。「『黑暗』?……比料想中要好一些。」
「解釋一下,」傑羅姆小聲說,「就現在!」
懷特先生明顯被捉住軟肋,在對方不厭其煩的追問中臉色數變,打岔道:「保姆很貴嗎?要不請個家庭教師?就是無須住宿那種。」
坐在高處的人們站起來不少,目光一致往斜下方看去。最靠近入口的一圈人伸長脖頸向外望,停頓了大約三秒鐘,這些人爆出「嘩」的一波驚叫,流水般沿兩側走道退卻。不待其他人做出什麼猜測,負責發放門票的馬戲團團員便一頭扎進來,臉上掛著個瀕死的震驚表情,一隻手還徒勞伸向自個的後背。轉了個小圈,這人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背上綻開血泉似的創口,讓帳篷里的氣氛凝固了好一會兒。
天色漸暗,他還有好一段路要走。
「新來的保姆呢?」翻閱著自己的法術書,傑羅姆對懷特先生的提議心不在焉,自言自語道,「怎麼沒有?」
二十幾個帳篷大小不一,馬術表演所在的帳幕可容納三百多人,而「通靈者」算命的地方僅供兩人對坐。一到現場,傑羅姆就直奔標有「算命」和「通靈」字樣的帳幕,可惜很快失望而回。沒見著想要尋覓的神秘女人,他差點被現場強烈的汗臭和香水味兒熏暈過去,此刻只好悵然若失、跟著蓋瑞小姐亂逛一氣。
女人笑笑說:「誰知道呢,讓咱們問問紙牌如何?」流利地洗牌切牌,算命婆擺出一副倒三角形牌陣。「人總要撒謊,牌只說實話,請隨意翻開一張。很抱歉,我沒法替您做出選擇。」
小姑娘倒退幾步,拿不準自己的去向。汪汪挺身跳下來,嗚嗚叫著拉扯她裙幅,等蓋瑞小姐轉身挪動腳步,傑羅姆已經大步迎上逼近的敵人。
懷特的表情不自然起來。「你可沒告訴過我你是個變戲法的!這邊和科瑞恩不一樣,光天化日法師最好別在街上亂走。要說起來,海盜可能更容易交上朋友……總之別問我,我對戲法過敏。」
傑羅姆雖然瞧不見模樣,也聽到對方怯生生的嗓音,保姆應該相當年輕,有些出乎他的預料。考慮懷特先生所從事的色情行當,他還特意叮囑要派個從業時間長,行事穩妥的人來,以免發生什麼不愉快,這把柔弱聲線立刻令他產生出不好的預感。
「先別急。請再翻開另一張紙牌——免費算命,這樣的機會可不常有。」
「我看你還是好好睡一覺,我自己帶小東西去看馬戲算了。」
腳步遲滯,傑羅姆被無以名狀的陌生感包圍,喉嚨乾澀,不自禁地鬆鬆衣領。再前進幾步,他只覺悵然若失,眼神渙散地搜尋著什麼。
蒙面人步調一致,節節進逼,另一邊卻搖擺不定,進退失據。對混戰場面有所了解的這時已連連搖頭——人多一邊看來機會不大。
懷特淡淡地說:「對一個老頭子你還真是挺照顧的。」
再沒有遲疑的餘地,腦中那個來歷不明的四級法術瞬間生效——利劍當胸搠入時,傑羅姆化成一團噼啪作響的幽藍電芒,反而沿劍尖劃過的狹長軌跡向後回溯——半秒內位移近三十尺,重塑成形的傑羅姆蒼白如死,赫然出現在尼克塔正後方。
傑羅姆移開目光,無力地搖搖頭。「我想我該走了。」
容許四輛馬車并行的主街埋藏有蒸汽管線,不時冒出沸騰的白霧,路旁屋檐懸挂的冰凌被暖霧烘烤,淅淅瀝瀝化成連串水珠,自動朝一側低洼土路匯聚起來。因為缺乏取暖設施,土路在水滴和冷風雙重浸潤下結滿白霜,看上去跟溜冰場一般濕滑。
等猴戲演完,人類騎手躍上繞圈飛奔的馬背,三匹馬開始表演間不容髮的穿插和跨欄跳躍。騎手緊伏在馬背上,三匹馬人立起來,前足蹬踏,面對面的長聲嘶鳴。熱烈氣氛達到了頂點,一時間帳幕的支架都在震動,更別提怪響不斷、差不多快要轟然粉碎的坐席了。
距離現場二百多尺的森特先生,發現了黑暗中等待自己的敵手——對方就坐在對面的石頭墩子上,無視黑暗中奔走呼號的人流,一雙眼直勾勾、寒熠熠,一眨不眨地盯住了他。
看台上方響起齊刷刷的口哨聲,跑馬場中幾隻猴子扮演騎手,站在鞍橋上指揮馬匹。人群隨猴子腦袋上裝飾的長鳥羽前後俯仰,每次動作都帶來撲簌的塵灰,整個長坐架發出即將垮塌的響聲。
既然密探不憚于公開露面,馬戲團駐地立刻變得危機四伏,難保迎面走來的陌生人不會突然拔劍相向。考慮到自己和商盟的關係,傑羅姆已做好最壞打算,帳篷里的小角色恐怕只是今晚的開胃菜。
再翻動幾頁,傑羅姆疲倦地按壓著眉骨,「我現在正頭疼呢。有人能不通過法術書記憶法術嗎?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腦袋裡的東西是從哪來……好像面前擺著個盛滿空貝殼的碟子,食客卻不記得自己吃掉了什麼古怪玩意兒。」
用手杖攏過小惡魔和汪汪,傑羅姆有意和身側的木頭架子保持距離。像「峽灣之城」的其他部分一樣,人們抱著朝生暮死的心態投入強烈情緒中難以自拔,對一切後果視而不見。人數越多,混亂的苗頭越難控制,一旦發生亂子下場可想而知。
就在此時,帳幕里仍保持清醒的人們隱約聽到外面傳來的強烈吶喊。不同於空洞的喝彩,喊聲透著凄厲跟絕望,伴隨愈加明顯的混亂氣氛、直直推進到馬術場帳篷的入口方向。
「關係曖昧?你可真會說話!」傑羅姆把法術書收回口袋,面色不愉道,「上層區會有人白天光顧你那家店鋪,對此我表示懷疑。」
「這倒不必,我正想到馬戲團看看呢。你說的對,海盜在這邊比較受人歡迎。胡思亂想沒啥益處,是該出去散散心了。」
不知為什麼,懷特先生突然顯得頭腦清晰又通情達理,傑羅姆只好點頭贊成。「有道理。我會『不時』來瞧瞧,看姑娘們處得怎麼樣,順道給她們買點小玩意兒……總之咱們得『常常』見面,免得日久生疏,發生什麼亂子還一無所覺。」
算命女人喃喃自語。「何必呢,不會太勉強嗎?」斂起全部紙牌,她目光深注,語氣隱含一絲無奈,「這張牌自然能幫你越過某些障礙,不過是利是弊、誰又能肯定?」
大庭廣眾有人死掉產生了古怪效果:恐懼自然是不必要的,難不成有誰能同時脅迫這麼多人?可不做任何反應好像又太過冷血,或者等別人先開始尖叫,自己再適當應和兩聲?面面相覷,數百人差不多都在觀望,除了幾個不懂事的孩子,平時劃破手指都會頭暈的女士們、也不好意思當先做出柔弱的表率來。
即便如此,傑羅姆仍決定抄小路縮短距離。沿大致方向七拐八拐,巷子變得越發陌生,零星路人無不行色匆匆,偶爾抬頭望他一眼,很快便擦肩而去。地面淤泥均已冰結,踩上去咯吱作響,游目四顧,不自然的感覺油然而生:目光所及儘是灰濛濛一片,頭頂胡亂交織著晾衣繩和遮雨蓬頂,縫隙間小片天空像拙劣的水粉畫,又如同嵌著雲狀污漬的、破碎的毛玻璃……一切如在夢中,缺乏起碼的真實質地。
「這就好了,我還有些小事要跟你商量。」懷特理所當然地說,「趁你和凱恩那傢伙關係曖昧,我想把下城區的商店搬到上邊來。」
傑羅姆臉上色變,古代兵刃、算命紙牌、破碎肢體……腦中掠過千頭萬緒,唯一可肯定的是,眼前此人絕非善類!對方把頸子扭得咯咯作響,沒時間繼續思量,他本能地施展一道「高等加速術」。雙手舉劍過頂,密探突然弓步騰躍、直接痛下殺手!
「不妨打個賭試試。你該這樣想:下城區不過是些不入流的混混,等他們壞事做盡,也就搬到上邊居住。有沒有閑錢和個人品行關係不大,紳士風度在本地屬於稀缺資源,我的店絕對生意興隆。」
「啊,甜蜜的愛情!」語氣帶著譏嘲,女人把正立的牌面反過來,「這麼放才是您的本意吧?」
這下子兩敗俱傷,雙方都失去繼續戰鬥的氣力。眼看著尼克塔負傷遁走,傑羅姆也只能強忍眩暈,喘息著目送他離去。
大量觀眾坐在過去遺留的木頭看台上,屁股底下的朽木咯咯作響,跳躍喝彩的人們似乎沒發現,發黑的木結構隨時有陷落之虞。以北方市鎮難得一見的規模,人群絡繹不絕地湧入表演現場,看台很快擠滿拖家帶口的男女老幼,發出煎鍋沸騰時才有的聲響。
距離快速縮減,不遠處發生的騷亂推倒了苦行者表演用的火盆,火苗順著能夠燃燒的各類雜物緩慢爬行。再一步,傑羅姆已經看清楚對方的相貌——那人赫然是偽裝成治安廳巡官的密探先生。
收斂笑容,女人平靜地說:「看這兩個。女孩是個倔強、不懂事的傢伙,除了對她的伴侶,很少顧慮他人死活——話說回來,女人大多如是。即使願為愛情付出全部,黑暗中一樣看不見對方,如此盲目的彼此擁有,心中免不了忐忑不安。她自以為了解自身的需求,最終能夠獲得的卻未必稱心如意……您不是一直在找人嗎?」
「別擔心,這位保姆兼理家政,介紹人保證她做事輕手輕腳,體積很小,幾乎不佔地方……我說,」傑羅姆暫停腳步,古怪地盯著懷特。「你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嗜好?怎麼借你點地方就這麼難?沒有傭人,平常你自己打掃整座塔樓嗎?那些鎖住的房間里裝的什麼?還有你桌上的圖表和觀測日誌,我好像聽說過那種文字……」
「有道理。不如先出發再詳談,看馬戲的時候也不在乎多聽幾句沒營養的話。」傑羅姆對著落地鏡整理下裝束,然後跟懷特一起下樓,去接小惡魔和汪汪前往馬戲團。不用半個小時,這幾位就一齊抵達下城區的目的地,混入前來遊玩的喧鬧人流中。
牌面泛著冷光,畫有手持天平與寶劍的女神,女神仔細度量著天平的刻度,看上去意態安詳。嘴唇輕啟,畫中人彷彿默誦著幾個單字,傑羅姆一陣眩暈,耳畔響起微弱低語,用的是再熟悉不過的歇倫字母。低語僅持續三五秒鐘,神秘的咒文卻直接在腦海中閃現,並永久佔據一個四級法術位。待眩暈感退去,紙牌也化作飛灰,傑羅姆檢查腦中準備好的法術——神秘咒文已蓄勢待發,隨時可以脫口而出。
小姑娘不作聲地看一會,突然對那人大聲道:「胖子!你老婆正在耍蛇的帳篷里亂搞呢!還不趕緊看看去!」
「跟我走,眼別亂看。」語氣不容置疑,森特先生直接抽出手杖中的細劍,把帳篷劃開一道細縫。「一見到懷特,你們馬上跟他回家。」
傑羅姆擺擺手,抿著嘴唇說:「別介意,也沒指望你給出什麼建議,只是情況十分古怪,想找個人吐吐苦水吧。」
不同於剛開始的死亡,眾目睽睽下人對人的屠戮再次令旁觀者啞然失聲。即便這座城市暴力供給過量,普通市民見過浴血廝殺的也沒有多少,如此誇張場面畢竟十分難得……大部分人面面相覷后反而著不著急離開,視線紛紛鎖定眼前的活劇、著迷般看出了神。
四周灰暗色調和五顏六色的算命攤形成強烈反差,傑羅姆迷迷糊糊問道:「怎麼,我們見過嗎?」
算命的女人凝視著他,「是沒有。我可沒說站在旁邊的男人就是你。仔細看看,這張牌里還有一個角色,」半是同情半是惋惜,對方開口道,「黑暗。」
緊一緊手中武器,傑羅姆沉聲說:「往出口跑,別回頭!」
笑聲又干又硬,森特先生怎麼看也沒不好意思的樣兒,懷特只好附和著咧咧嘴。兩位紳士再廢話幾句,傑羅姆就告辭離開,辦自己的要事去了。
傑羅姆默想片刻,再抬頭時,算命者的背影已十分模糊,轉眼消失在街巷一隅。右手握著一團紙灰,剛剛的古怪遭逢只剩這點餘燼,傑羅姆無謂地衡量著選擇帶來的機會與重負,不由得重複幾遍那魂牽夢繞的名字。
「抱歉打擾您,先生,我是被介紹來應徵的保姆……」
向上的吸力讓人產生雙足離地的錯覺。傑羅姆全力向後翻滾,似乎撞上了一堵無形氣牆,借翻滾勢頭強行突破這道障礙,他總算逃出這一招籠罩的範圍。狼狽爬起身時,敵人已收回劍刃、挺立在頭頂鉛灰色氣旋下方爆出強烈咆哮。
同一時刻。
低頭避過側向斬首的一劍,對方不待他做出其他反應,雙手交握提劍過頂、讓狹長的武器水平疾旋起來。雖然尼克塔腰腹部此時全無防衛,傑羅姆卻感到毛髮倒豎,頭頂冒出個反扣的氣體渦旋、正大力向上吸扯,他差點把頭顱主動奉上給對方斬削。
劈面一劍沒有絲毫風聲。
傑羅姆看看周圍,事故發生在接近商店街的拐角處,行人十分稀少,回頭能瞧見牆面刷了石灰、外表陰森的市區殮房。感嘆著自己糟糕的運氣,他檢查一遍隨身物品,只得選擇步行回家。
※※※
嘴裏大嚼煮熟的麥粒、豆子和腌肉,坐在下面最接近打鬥現場的人們幾乎把食物噴洒一地,更別提上面那些咀嚼和叫喊同時進行的傢伙了。「洋洋洒洒」的觀眾席雖然很有看頭,但眾人關注的焦點仍固定在抵死拼殺的兩方。蒙面人每次在對手肢體上畫出記號,就引來一輪打氣的聲浪,近百張塞滿小吃的嘴製造出令人窒息的、口氣的浪潮。幸虧森特先生提前離場,否則可能給當場熏暈過去。下流謾罵和色情調侃層出不窮,帳篷四壁在「嗡嗡」作響,耳邊充斥著叫囂和舞動拳頭的風聲——假如頭腦清醒的人士尚未完全走光,對觀眾的恐懼恐怕會大大超過手執利刃的健碩殺手。
一面倒的戰鬥持續了七分鐘,看客們滿以為馬上就能見到血流滿地的場面,沒成想劣勢一方竟格外頑強。如果場上四人都受過良好訓練,密探已經依賴更優異的技巧取得勝利——職業戰士的行為有跡可循,更不會主動上前受死,可惜業餘人士總有點不識好歹,四個倒霉蛋雖全都受傷,卻還指望有奇迹發生來挽救自己的小命。
「還好啦,又不用你出錢。別瞎擔心,小女孩呆不了幾天,這傢伙足夠早熟,家教大可不必。」見目的達到,森特先生也就不再多說,率先步下樓梯,走到天文塔入口處的橡木門邊。
馬戲團駐地坐落於城內最平坦的土地上,原屬一個破落貴族家庭所有。這家人異想天開,花費巨萬克服不少難題,在地形崎嶇的山城開闢了一座中型跑馬場。剛開始如此投資嘗到不小甜頭,可惜一場馬瘟就讓債主踏破了門檻,最終土地被低價拍賣給市政廳,作為從未動工的、城市廣場計劃的一部分遭到長期擱置。馬戲團抵達后,經過一番上下疏通,這裏便以不值一提的日租金借給他們使用。
「黑暗——凝視不能穿透的東西,無法解釋的空洞與虛無。雖然不想說,但這角色對你很是貼切。」
鬨笑聲中對方漲得滿面通紅,大叫一聲拔腿就跑,立刻消失不見了。小惡魔若無其事地沖森特先生說:「大人也真是,說句實話都會臉紅。誠實的孩子最討人喜歡……喜歡我吧,哥哥?」
雙手劍的刃型本為破甲所鑄,劍招傾向於樸實無華的大力砍劈,為減少沉重兵刃帶來的體力消耗,使用起來少有花巧招數。尼克塔顯然不是一般劍客,五尺利刃輕若無物,在他手中上下翻飛,腳步同時逆時針交錯,在三四秒時間內全身隨著劍刃一併飛轉起來。
「尼克塔」露出尖利犬齒,兇惡表情看似某種走樣的笑,全身肌群高度協調,腰胯運勁令劍鋒向斜上方扭轉了百十度。雖然傑羅姆行動速度大大增加,近身搏鬥中仍占不到絲毫便宜,敵人大開大闔的攻勢漏洞的確不少,劍刃產生的吸力卻讓他縛手縛腳。除了竭力閃避,竟全然無法還擊,稍有遲疑就是身首異處的下場。
遲疑望向桌上的紙牌,傑羅姆在女人的注視下選中三角形的頂點。一翻開這張,紙牌散發流波似的光暈,恰似打開一扇細小窗口,透過它向內觀望,眼前浮現一對執手並肩的男女。這二人姿態親密、卻睜目如盲,只能在濃密黑暗中找尋對方的眼神。
一片嘩然中,三個密探同時出劍。兩人虛晃著掌中利刃,招架住對方胡亂送出的短劍與匕首;站在中央的蒙面人矮身蹲伏,精確命中敵人的支撐足,對方頃刻趴倒了一位。痛叫中兀自亂揮著武器,受傷者拚命阻止對手乘勝追擊,同時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爬離險地。
觀眾發出鬨笑和讚歎混雜的怪聲,看台上擲出些熏肉、紅腸的碎片,讓兜售飲食的小販醒悟過來,重新開始了穿梭叫賣。聚精會神的觀眾們比平時大方許多,只為緩解叫嚷帶來的口渴,購買劣質酒水時眼睛都沒離開打鬥現場。
傑羅姆以微小差距向一旁閃避,「高等加速」近四秒的施法時間差點讓他立斃當場。雙手劍與地面水平時輕盈地一頓,在空氣中留下顯著的弧形軌跡。傑羅姆駭然發覺、劍鋒所過之處造成了一道低氣壓帶,四周空氣像填補漏洞般向內翻卷著,產生詭異而強烈的吸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