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三十章 失之交臂

卷二 萬象

第三十章 失之交臂

「是嗎?你好像剛吃過蜜棗哦。這件怎麼樣?……」
艾傅德仔細想想,從手腕取下一串植物種子結成的珠串,神情恍惚地凝視一會,然後送到傑羅姆面前。「交換信物,拿去。只是普通的飾品,對我已經沒有意義……都過去了。」
「算是一場公平決鬥。」
還來不及多想,五步見方的小屋裡突然多出另一個活人喘氣的響聲。聽不見有人開門,自己又盯著唯一一扇窗戶……老頭只覺寒毛直豎,憑空出現的動靜簡直像從地縫裡冒出來。不等他回頭瞧一眼,後腦的亂髮就給一隻粗糙的手攥住,接著狠狠發力、把他臉頰硬摁到窗玻璃上,轉瞬傳來一陣火灼般的疼。
用敵人作為遮蔽物,男人奮力支撐起身,張嘴呼出大團白熱空氣。就在他停止移動的瞬間,背後無聲刺出一柄短刀,頃刻要在他肺葉上添個對穿窟窿!
正門進入的遊盪者只剩精於刺殺的一人未參与戰鬥,他始終潛伏在陰影中,坐看對方迅速除掉大部分同伴,自己卻按兵不動。遊盪者與堅甲利刃的戰士不同,他們是所謂「把握機會之人」。正面較量或許敵不過強大敵手,但對他們而言,勝利所需要的一切只是一次精確偷襲。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法師眼睛眯成一條縫。明明半死不活的,嘴巴還這麼冷毒,說不定……只要觸發腦中另一個小型「序列器」,就能一下收拾他?這念頭又讓法師打個冷戰,除了不習慣寒冷的氣候,尼克塔的背影也叫他回想起過去種種。殺死對方帶來的後果現在還承受不起,他暗暗對自己小聲嘀咕:總有一天,也要給眼前這混蛋嘗嘗喘不過氣來的滋味!
※※※
地面上兩位瞠目結舌,眼看金屬球變成一隻烏鴉,盤旋一會降落到枕頭上。湊近細看,烏鴉紅寶石般的眼珠凝定不動,除了參差不齊的羽毛,整體散髮油亮的金屬光澤,看上去栩栩如生。
法師為對方眼中的鬥志露出一絲妒意,聳聳肩道:「是,是,再好不過了。可惜我還沒找到相稱的對手。協會有個失效的『中立協議』需要解決,那人又剛巧是個老相識,為磨礪一下技巧,我才主動來這結冰的鬼地方。你可能聽說過——『金面人』——應當也是密探感興趣的目標吧?不如讓咱們交換敵手,增加點樂趣怎麼樣?」
「男人都是些下流坯子。」莎樂美完全確定地陳述道,「我要上樓歇歇,你倆接著聊。」說完就走了。
「是我。還沒睡?」
「這我可頭一次聽說!還以為『公平決鬥』你總是贏家吶!」
懷特變化一下坐姿,「大事件!曼尼亞選候明後天要發表公開聲明,質疑老國王剝奪王儲繼承權的合法性。」
「你們犯了三個錯誤。」法師下巴后收,把黑眼珠挪到眼眶頂部,煞有介事地說。「低估對手,高估自己,再加上……」
「……好冷呀!下次想辦法把火盆帶上……嘿嘿嘿……」
在怡人的幻覺中喜不自勝,轉臉卻發現尼克塔已走得不見人影。法師忽然感到一陣空虛,逆著冷風揉搓幾下雙臂,然後緊追著對方的腳步去了。
事實證明,背上沒生眼睛的不止一兩個。
屋裡人自說自話,各得其樂,吵吵嚷嚷中,傑羅姆忽聽見密集的抓撓聲。分心往小客廳門口看去,亂逛歸來的汪汪正扒住茶几邊緣,急切地直立起來,使勁嗅著空氣里什麼特殊味道。
蓋瑞小姐看看它倆,也擺手「喵喵」叫兩聲,算是打過招呼。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話題,小屋裡沉寂幾秒,烏鴉繼續梳理羽毛,汪汪撓一會癢、開始追逐自己的尾巴。蓋瑞小姐坐在床沿,手捧下巴直發獃,忽然一拍前額說:「總覺得這塔有古怪,讓咱們出去冒險吧!」
裹著單薄的襯裙,小姑娘鬼鬼祟祟摸到門邊偷聽。保姆的聲音隔著門板幾乎像蚊子哼哼。
懷特給自己倒一杯新茶,看看天色說:「過一會兒我回去看看小東西,這幾天她總也睡不夠,賴在塔里不出來,可別是嚇著了吧?小姑娘看起來傻乎乎的,畢竟沒見過這類場面,挺讓人擔心。」
參照手裡的清單,傑羅姆跑前跑後為莎樂美購置各類「必需品」。在懷特的鼓動下,眼看她就快步入歌羅梅腐敗的社交圈,和名媛淑女們每日飲茶郊遊、閑話家常。把妻子鎖進壁櫥讓森特先生感到不小的壓力,就算沒有懷特從旁煽風點火,每次出門前莎樂美對他無微不至的照料已傳達了明確信號:金絲雀就快變成白尾海雕,鳥籠可再也盛不下了。
「手臂的傷口很嚴重嗎?」
正門負責誘敵的遊盪者在門框邊飛快向內探頭,射出的弩箭飛刀在沒有照明、聽覺又接近無效的情況下紛紛釘在木料上,僅僅為了虛張聲勢,以協助後門的同伴順利潛入。半分鐘沒聽見回應,他們才脫下厚重毛氈,打著手勢相互提醒,各自融入拉長的陰影中。
休息三天,森特先生差不多從施展古怪法術造成的暈眩感中解脫出來,除了風雪天感到格外氣悶,最直接的後遺症就是失去一個四級法術位。古怪的法術佔住它不放,腦袋裡像添了個身份不明的無賴房客,這感覺實在不怎麼有趣。
燭芯燒彎了腰,晃一晃熄滅了,火盆里只剩幾塊乏炭,小房間忽然被黑暗籠罩。正在玩鬧中的蓋瑞小姐嘟著嘴爬起來,往床頭桌里摸索新蠟燭。手指觸到一塊冷冰冰、圓滾滾的東西,不由被嚇了一跳,只聽這東西滾落下來,發出一聲脆響和連串骨碌聲。屋裡一片靜默,小姑娘絲毫不敢吭氣,直聽著隔壁保姆的動靜,後頸子都能感到窗縫擠進來的些微寒氣。過一陣沒反應,她才自言自語著摸出蠟燭點上。
「必須挖掉一塊肉,很嚴重。」
法師打量著尼克塔。渾身浴血,卻沒有狼狽表情,只若無其事地處理傷口,彷彿所有血肉神經都屬於另一個人。「外面幾個全完了。」
青年法師背負雙手踱到男人身畔,略顯做作地冷笑著。灰眼睛左右顧盼,同時也顯示了他的種族特徵——一個「高智種」。嘴唇單薄,尖臉無須,稍帶童聲的嗓音,與這人二十上下的年紀並不相稱。
「沒有的事。所有窗口都有鐵窗格,老鼠都進不來。嘿嘿!」
「為什麼不呢?我看你推薦的人還過得去。發瘋的年頭,正合適做這類發瘋的勾當。」話沒說完,傑羅姆再次露出痛苦表情,難受得翻個身。「又來了。該死……」
茶几在汪汪的撓撥下「嘩」得側翻過來,上面擺放的小盤堅果撒了一地,嘈雜人聲停頓幾秒,幾雙眼一齊往客廳門口望去。汪汪在堅果堆中咬住一件小玩意,轉身飛快地跑了。
「兩個月以後,是否可行就清楚了。」有艾文的保證,傑羅姆並不擔心傳送失敗,不過為堅定對方信心,他假惺惺地掏出件禮物來。「旅途並不輕鬆,讓我們按照法師的規矩交換信物吧。」
旁邊傳來小姑娘誇張的讚歎聲,「不是吧?!姐姐你戴上好好合適耶!當然是真的啊!這個姿勢最好看,等下出去讓那些鄉巴佬瞧瞧!」
汪汪吐吐舌頭湊上來,猶豫著是不是咬一口嘗嘗?淡淡的機油味讓它打消了念頭,只是「汪汪」地回敬兩聲。
「怎麼說。」傑羅姆翻個身,枕著交疊的雙手,半閉著眼問道。
回家路上反覆咀嚼暖水和回憶的說法,傑羅姆依然覺得一頭霧水,艾傅德似乎難以長時間集中注意,說起話來有點顛三倒四,目光渙散,像個使用麻醉品的癮君子……
蓋瑞小姐試著捧起它,翻來覆去把玩一會,烏鴉照舊毫無反應。含混地嘟噥兩聲,小姑娘手指到處亂撥,很快發現背後上鏈的開關。順時針「咔咔」上足發條,手裡的小鳥終於再次活動起來。
蓋瑞小姐摸出個懷特生產的小畫匣,可惜在燭光下實在看不清內容,只好掃興地放在一旁。眼珠一轉,小姑娘把枕頭套剝下來,不知從哪找來把剪刀,很快就剪出一地碎布片,再把打瞌睡的汪汪拽過來,煞有介事地為它量體裁衣,笑鬧了好一陣。
聽他這麼說,尼克塔漸漸停止動作。「去守夜的屋裡看過?」
眼看這句威脅令對方渾身一顫、止不住哆嗦起來,小刀的主人放棄了在他臉上劃一下的打算。短短几秒鐘,臉頰和厚玻璃接觸的部位已經失去知覺,用力一扯,一塊薄皮就和臉肉簡單分了家。老頭嚇得不輕,轉身捂著臉說不出話,只能驚恐地瞪視持刀男子。
「聽你這麼說,交換信物變成個糟糕的主意。別在意,還是留著它作紀念。我要是收下會覺得心有不安。」沒想到被他當了真,傑羅姆只好出言婉拒。
「別多嘴……就能活。」對方整張臉在不算暖和的小屋裡很快開始融化,凍僵的嘴唇說起話來像醉酒的咕噥。他一定在外頭呆了好一會,乍看跟路邊常見的凍斃死屍差不多,這樣的傢伙是怎麼悄無聲息地潛進來,實在令人百思不解。呼出大口白霧,男人冷著臉說:「商盟的人我是,來這公幹。敢搗亂,眨眼能要你命!」話音未落,看似僵硬的手臂輕輕一揮,閃光小刀脫手嵌入一指寬的窗框正中,刃鋒完全插進硬木,只餘下微顫的刀柄。
零時剛過,就在三個無聊的冒險者出發不久,碼頭區看管貨艙的老頭一口喝乾皮囊中的冷酒,哆嗦著伸出手烤火。一邊咒罵該死的天氣,一邊無意識地扭頭向外望。雪地里的動靜讓他禁不住揉揉眼,把臉頰貼到窗邊,呵著氣仔細觀瞧:
森特先生停頓一會兒,似乎正努力抑制乾嘔。「昨天,」他有氣無力地說,「我還是被小丑抬上馬車的。看來,脫衣舞的帳篷是個消息閉塞的地方,你要能抽空見我一面,公證人的傭金不就省下了。」
蓋瑞小姐掂量下球體的份量,嘻笑著說:「嘿嘿!玩拋球吧!」
一口氣沒喘上來,老頭喉結滾動,面無人色地連連點頭。眼角餘光掃過還粘著油皮的窗玻璃——商盟的遊盪者已經撥開後門鎖頭,魚貫潛入庫房中——不論躲在裏面的是誰,只怕頃刻就會性命不保!
「你不覺得多此一舉嗎?他們幹嘛……」
「沒興趣,我的事你少插手。」尼克塔冷淡地站起身,「等你不需要別人幫忙收拾殘局,再找樂趣也不遲。」
「還知道諷刺人,看來這傢伙死不了。」懷特自言自語地說。
「……小姐今天一直在睡覺,吃過晚飯後就沒出過房間……生病?似乎沒有,食慾很好啊……冬天渴睡是不多見,明天……」
想到另一位久別之人,他在心裏暗暗對自己說:只要耐心等待,冬去春來時,總會有再見的一天。
女主人消失后,屋裡出現了短暫冷場,兩個下流坯子暫停說話,一時只聽裹著雪片「嗚嗚」亂撞的風響。懷特似乎有點心事,首先打破沉默。「戰爭嘛,只怕短時間內打不起來。」
懷特撓撓鼻尖,放下茶杯說:「管它呢!就算選候當真對王儲的屁股情有獨鍾,政客們也是些冷血的現實主義者。把政變說成家族紛爭,不過是琢磨著合法奪權。」
傑羅姆忽然虛弱地閉上眼,「燈光……都滅掉。我想我快吐了。」
傑羅姆豎起耳朵,皺著眉頭說:「奇怪,那是我的骨瓷杯在響嗎?廚房裡真該撒一些毒餌。」
法師打個寒顫,伸手擲出一道「火球術」,沒逃出後門的敵人紛紛燃燒起來,他立在火光中小聲道:「算了,下次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你是。」尼克塔臉上凶暴的神情忽然消失不見,像帶著個面具一樣,安靜地說,「謝謝。」
「啊?」傑羅姆抽出右手拍拍腦門,過半天才有開口的力氣。「沒記錯的話,選候閣下十年前還是個標準的浪蕩子呢。他老子死前都沒敢跟國王翻臉,突然舊事重提……難不成傳聞是真的?」
暗地裡走出來的青年法師剛施展了罕見的技巧——「法術定序」。專精於能量聚集與保存的法師學派,經過嚴格訓練,可在潛意識層面建立稱為「序列器」的心理結構,以存儲有限的法術能量。提前裝進「序列器」的三道「火焰箭」瞬間造成驚人傷害,讓暗算他人的遊盪者變成一具沸騰的屍體。
灑滿顏料濕嗒嗒的皮貨、混著碎陶片壓在呻吟的人體上,沒受傷的遊盪者總算見著了預定清除的目標:高大健碩的男性,眼珠子在暗地裡閃閃發光,左臂裹著浸血的白麻布軟垂在身側。
殺手們不能想象,這個只有一條手臂可用的傢伙,用什麼方法徒手宰掉這麼多老練的刺客?推倒貨堆的非人怪力又從哪裡來?
思緒飄向闊別多時的通天塔,傑羅姆在恍惚中想到,這不是波伊德所說、那名叫「晨霧」的毒藥嗎?或許自己剛送走了汪汪真正的主人也不一定。此時此刻,艾傅德應當順著暖水向南漂流了。
再一次投擲,「鵝蛋」沿一條陡峭的弧線斜墜下來,汪汪後腿蹬地,張嘴接球的瞬間,金屬球突然自動翻了個跟頭。橢圓球面分開成一對翅膀,內里蜷縮的鳥身自然舒展,腳爪在汪汪腦袋上稍一借力,就撲騰著亂飛起來。
「……預支二十個月!沒聽過這樣混賬規定!」懷特激憤地揮著手,「我又不是開屠宰場的,竟然需要繳納防疫費用……」
「吸血鬼!害人精!這些傢伙祖上一定是盜墓出身!」
小桌上僅有一隻水杯和她的發環,汪汪正狐疑地嗅著地上比鵝蛋稍大的球體。小姑娘和汪汪交換過意見,這東西應該是由懷特帶來,原本擱在發環上,被水杯遮住才沒立刻發現。試著輕敲兩聲,裏面似乎是實心構造,燭光照射下表面布滿了古怪的金屬羽毛,看上去做工十分精巧。大頭衝下,小女孩試圖讓這個球滴溜溜轉幾圈,可橢圓球體重心不穩,只能在桌上胡亂滾動一氣。
用小銅帽摁熄所有燭焰,再撥弄下壁爐的炭火,懷特坐回椅子里,聽著鵝毛般的雪片在窗台上迅速堆疊。客廳在爐火映照下忽明忽暗,他考慮幾秒說:「你確定不需要醫生?昨天這時候,我還以為你馬上會需要個公證人——算不上詛咒,那臉色能把公證人嚇暈。」
一拳擊碎敵人的腦殼,男人膩味地打斷他。「你就不能住嘴一小會兒?廢話連篇,還不如個娘們!」
「抱歉,先生。我沒聽見鈴響,還以為有人從窗口爬進來……」
除了一個精於刺殺的同伴離隊單獨行動,其他遊盪者不再掩飾行蹤,向慘叫傳來的方向快速逼近。繞著大大小小的貨堆兩三個轉折,眼前赫然出現了血淋淋的一幕:一名倒霉的遊盪者雙足離地,掛在一人來高的半空中,運貨的鉤爪洞穿他兩側肩胛的肌肉,整個人隨頭頂上滾動的滑輪不住晃蕩,把熱氣騰騰的鮮血灑了一地,構成個不規則的「S」形——這場面直讓人感到舌根發澀,忍不住咽一口唾沫。
鑒於幾天前公共馬車造成的亂子,傑羅姆特意租賃一輛七成新的四輪馬車,既不引人注目,又能縮短來回奔走的時間。等他差不多辦完手頭的事,就趕去碼頭區為「紅松鼠」號的出海送行。
傑羅姆懶得再開口,費勁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心裏想著差點宰掉自己的巡官尼克塔。不知這小子還有沒有命在?即便「廣識者」再三保證,協會上門追殺的幾率被控制在「可接收範圍內」,一問及尼克塔的來歷,對方卻聲稱透露過多會影響計算結果。僅憑直覺,傑羅姆認為敵人還在喘氣,假如有機會再見,一定得做好被偷襲的準備。
懷特含混地哼哼兩句。「路不遠,眨眼就到。不說都忘了,我家爐子上還燉著湯鍋呢。」
法師眼光閃爍,繞著圈子問:「怎麼?遭人暗算?」
躡手躡腳地前進,腳上穿的拖鞋卻發出拖沓雜音;嗤嗤偷笑著,小女孩和兩個怪傢伙登上向上的樓梯,過道很快恢復靜謐,只餘下窗外無止歇的風雪、透過所有縫隙爭奪著未結冰的冷空氣。
※※※
腦中稍一閃念,「旅法師」艾傅德臨走時渙散的眼神令傑羅姆若有所悟,憶起了對方提過的隻言片語。
分光鏡還是從懷特店裡順手牽羊弄來的,傑羅姆擺擺手,故作大方道:「就當作朋友之間的饋贈,平安歸來是最好的回禮了,一路小心。」
房門被悄悄推開,小房間里暖得讓人發癢,來人卻裹著淡淡的風雪氣息。床頭桌輕響一下,然後炭盆也發出通條碰撞的些微響動。等那人離開時反身關門,小姑娘才把頭露出毯子,長出一口氣。
「就是說,沒有。」拋開染血的舊繃帶,尼克塔寒聲道,「很好。放走了眼線,你休想在此地公開露面了。」
※※※
使勁晃晃腦袋,傑羅姆收拾起沒來由的想象,還有許多現實難題等著他呢。生意需要長期經營才有獲利可能,內戰威脅稍顯緩和是個好消息,不過他越發不能肯定、接下來事態會朝哪個方向發展。太多複雜的矛盾左右著他,等尼克塔來報一箭之仇、自己興許會被簡單宰掉……朝不保夕的感覺讓傑羅姆彷彿回到了傭兵生涯,「峽灣之城」光鮮的外表下不過是另一處白刃相見之地。
收拾煩亂的心思,先把小禮物交給懷特,然後顧自上樓睡覺。耳邊只聽前門來回開關兩次,兩聲「咣當」間隔大約十秒,傑羅姆從窗口往下看,茫茫風雪中久不見懷特的影子。腦袋昏昏沉沉,他只好接著往上走——身邊人個個神秘兮兮,自己的煩心事還理不出頭緒,哪有工夫打探別人的秘密。
艾傅德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有些意外地接過小盒子里的分光鏡。「我一時找不出像樣的回禮,你知道,海員總是孑然一身……」
「該死,咳咳。」忍不住輕聲咒罵,傑羅姆的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薰香,沒完沒了……這些人哪怕有一丁點嗅覺……」
隔壁沒有氣窗的貨艙用於存放毛皮、染料之類小件物品,為防止貨物受潮被密封得很好,如果手中的情報準確無誤,後門進來的同伴應當已經遭遇敵情。門一推開,強烈的皮革臭氣撲面而來,遊盪者們迅速搶佔有利位置,互相掩護著展開搜索。片刻工夫,只聽有人發出凄厲慘叫,然後就是大量弩箭釘在牆板上的、密集的「篤篤」聲。
「我怎麼覺得,該付給你的語言老師一大筆酬勞?」
「是不公平……它到底聞的什麼玩意?難道有老鼠死在夾牆裡了?」傑羅姆煩亂地撓撓頭,對人多嘴雜的環境耐心缺缺。「你家有老鼠沒?我記得,這屋裡還有兩隻貓呢。」
等回到自己的鬼屋,赫然碰上亂飛的烏鴉和蓋瑞小姐。懷特聲稱保姆回家探親,下城區店鋪又搬遷在即,只好把小惡魔寄放一會兒。莎樂美坐在沙發上查看著大包小包,蓋瑞小姐恬著臉跟女主人套近乎,烏鴉飛進廚房的碗櫃發出叮噹亂響。傑羅姆一時頭暈眼花,失去了規劃遠景的心思,若有若無聽著懷特抱怨搬遷帶來的各種雜費。
當先的遊盪者輕步快行,迅速勘察周圍的狀況。若有人能從搖晃的影子里分辨出他的大致輪廓,就會發現這種步態類似丘陵地帶出沒的狐狸,跑跳無聲,只在絕對必要時稍作停留。搜索完自己所在的窄道,原木堆上方和黑暗拐角處無聲潛行的同伴、也在擦肩而過時表示一無所獲。幾個人再度會合,蚊蚋般交頭接耳一番,然後移動到把庫房分隔成兩部分的木板牆邊。
烏鴉梳理一會凌亂的羽毛,張開鳥喙叫道:「呱呱!」
不少身披厚氈的人形圍住存放大宗貨物的庫房,只見身影灰白相間,緊貼住溜滑的外牆,正小心翼翼朝兩個入口摸過去;另有幾名看守氣窗的影子,在寒風中縮成一團,一會兒工夫就變成個蓋滿雪花的小土包模樣。老頭看得兩眼發直,這些人冒著凍死的危險夜晚外出活動,就算不是盜賊團伙的人,自己也該馬上找個安全的角落窩起來,免得無辜遭殃……
想到凱恩的篤定態度,傑羅姆不由出一會神,「打仗的話,結果還比較容易預期。如果搞成文案之爭,高智種之間的協調只怕誰都弄不明白。情況越來越複雜,我得抽身觀望一陣,他們想得挺有道理,合法生意至少風險小些,打內戰更是只賠不賺的買賣。」
莎樂美停止揉搓,用字正腔圓的通用語說:「你竟然沒跟他一塊跳舞去?幸虧沒人邀請我,這樣的天氣不穿衣服,看看都覺得冷。」
尼克塔抬眼看他,平靜地說:「多久了?我以為你早該學會。沒有人天生是『贏家』。把失敗當動力並不可恥,承認失敗然後走開才是懦夫所為。即便我並沒有失敗,敵人仍教會我一些教訓。我已經很久沒從敵人身上學到有價值的東西了。」
尼克塔拔出扎在大腿上的飛刀,再檢查一遍正流血的大小創口,一邊坐下裹傷,一邊木然發問:「都解決了?」
「我倒忘了,還有家色情商店等著醫治戰爭的創傷呢。」
臉埋在臂彎里,傑羅姆含糊地說:「是嗎?……嗯,給她捎個小禮物回去。我這正好有一樣古怪玩意,足夠她高興一陣的。對了,下這麼大雪,你怎麼走啊?」
車上載著一桶好酒,權當是祝好運的臨別贈禮,跟克拉克簡單交代幾句,船長便登上船舷做出航前最後的檢查。傑羅姆和「旅法師」再核對一遍協同施法的時刻表,這項高度專業的活動完全仰賴於精確計時,傑羅姆的懷錶與艾傅德的天文鐘必須高度同步,超遠距離的「低階傳送」才可能變成現實。
懷特搖搖頭。「再過幾天我就得跟她學。給錢倒不必,你還是多做做深呼吸,等明天喘過氣來把我的事先辦了。」
——古怪的液體……墨綠和紫灰相間,常溫下也能緩慢蒸騰,聞起來像冷風刮過的水銀……
「不不,沒什麼大不了。」把珠串硬塞進他手中,艾傅德喃喃地說,「順著暖水漂流,沒有回憶的必要。」說完這令人費解的話,他轉身進入自己的船艙。直到「紅松鼠」號越過燈塔、消失在霧蒙蒙的水面,「旅法師」都沒在甲板露面。
就在森寒利刃輕觸皮膚的瞬間,刺客背後響起一個短促的歇倫字母。下一刻,三道同時釋放的「火焰箭」把他的後背射成焦糊的蜂窩狀,血液皆為火箭的熱力煮沸……短刀只在男人後背留下一道淺傷、便草草收場,掛著血珠跌落在地。
輕撫小狗的腦袋,傑羅姆無奈地安慰它。「別擔心吧,等冬天過去,總還有再見的一天。」
不過十幾秒,兩撥人再次照面,打鬥現場只餘下取道後門的同伴的屍首——這些人好像剛被滿載的貨車來回碾壓過,凹陷破碎的前胸和折斷的頸子可能是長柄戰錘大力揮擊的傑作。
「尼克塔!該死的!我剛救了你的命!」
斷斷續續,只聽外面再多說兩句就沒了聲息。門縫射進來的燈光熄滅不久,小姑娘掀開罩網,就著炭火點燃蠟燭。汪汪探出臉來,白色床單蒙在它腦袋上,只露出黑漆漆的大眼睛。
接下來,可憐的「鵝蛋」變成拋球遊戲的道具,汪汪跳來跳去,把各種角度飛來的金屬球在半空中接個正著,再銜回給小女孩。這兩位在拋接的過程中,還時刻聆聽隔壁保姆房間的響動,壓低聲音小聲怪笑,蓋瑞小姐鬼祟地沖汪汪打著手勢,半空中細小松針似的金屬羽毛旋轉中緩慢下墜,在金屬球掠過時發出毛刺刮削的微響。
剩下的殺手面面相覷,他們得到的情報堅稱敵人落單且負傷,今晚奉命執行定點清除任務,沒想到竟遭遇持有重武器的複數強敵……不等派人召集庫房外的援手,旁邊層疊的貨物轟隆一聲、被莫名巨力一舉推翻!狹窄過道無處可躲,即便如此,仍有五六名遊盪者及時躍起,攀附在垂下來的吊索或牆壁挂鉤上躲開了偷襲。
黑暗庫房中回蕩著連聲慘叫,除了上面一位,附近又傳來弓弦爆響和打鬥造成的短促呼喊。自動分成兩組,遊盪者循聲左右包抄,斷後的人舉手一箭射殺慘叫的同夥,以免他影響自己聽力的精度。
恐懼讓還能動彈的人擲出飛刀,男人剛站立的位置眨插上幾柄冷刃。只見那人大跨步登上聳立的貨堆,沿弧形路線縱躍如飛,閃過襲來的飛刀,迂迴接近遊盪者所在方位。駭人的速度與敏捷令殺手們心生怯意,腳踩著未斷氣的自己人,止不住齊向後門退卻。
看不出樣貌如何,男人正不緊不慢地卸下矇著雪片的大衣,眉梢和下巴布滿細碎冰碴,挪動關節時竟發出輕踩積雪的脆響。
「無所謂,我只是來這追捕一隻臭蟲。私人恩怨,與政治無關。我倒想問問,你怎麼弄成這樣?被幾個小丑脅迫……」
從沒見過懂事的汪汪這副模樣,傑羅姆不禁有點擔心,二樓遍尋不著,他記起還有個藤編狗屋擱在樓下,當時懷特忘了帶走,說不定這傢伙正窩在裡頭。果然,尾巴耷拉著,汪汪趴在狗屋裡悶聲不響,伸手拍它一下才轉過臉來。嘴裏叼著「旅法師」送的種子珠串,大眼睛滿是淚水,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注意你的用詞!誰也沒法脅迫我!我也有幾樁私人恩怨等著了結……手臂一痊癒,會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我看,」懷特倚進靠背椅中,端著個骨瓷茶杯,手指不住輕叩杯沿。「你還是別講話吧,當務之急是請個家庭醫生。」
趴在新買的長沙發上,臉頰摩挲著織錦面料,淡淡的薰衣草味兒讓傑羅姆·森特一陣輕咳。莎樂美皺著眉頭,不住為他揉搓脊背。
「嘴閉緊!」說話的人將一把小刀擱在他眼窩下緣,只要稍稍轉動目光,就能看見穩定的刀鋒上棲息著一片來不及消融的雪花。「出聲你就死!」持刀的手冒著肉眼可辨的涼氣,那人惡狠狠地說。
再一步,矯健軀體騰空而起,僅憑巨大慣性,男人落地時直接踏碎一名逃逸刺客的胸膛;他伸手扼住另一名敵人,與這人滾作一團,飛刀往糾纏的人影胡亂髮射,大半卻命中被擰斷了脖頸的遊盪者。
「合法生意?不是你所謂的『古怪糖果屋』吧?」
看到風燈閃爍的信號,正門的殺手合力拉倒鋸斷轉軸的前門。怦然巨響,庫房內部堆放著兩人高的大宗木料,天頂懸吊著繩索滑輪,地形複雜,影影綽綽看不真切。迎面灌入的風雪掠過木材堆之間的蜿蜒過道,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嘯叫。
胡亂罩上外衣,小女孩手持燭台,頭戴枕頭套製作的白色尖頂帽,烏鴉穩穩立在她左肩,腳邊跟著亂聞亂嗅的汪汪。燭焰把拉長的影子投向地板,過道深處傳來森森寒意,午夜之後的天文塔透著險惡、詭譎的氣氛……幸好這一組合膽量奇佳,光彩亮相片刻,也就毅然踏上了挑戰未知的冒險旅程。
刀一刺出,遊盪者完全肯定,敵人會在窒息中噴出滿嘴血沫子——只要背後沒生眼睛,面前強敵不過是刻在刀柄上的又一道記號。
五分鐘后,小房間的門被悄然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