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三十一章 暴風雪

卷二 萬象

第三十一章 暴風雪

「不用這麼悲觀吧?以我的經驗雪災持續不了幾天,很快運輸線就會恢復正常。除了無聊點,冬天也沒什麼不好。」
「哼哼!」森特先生剛被人消遣,不禁頻頻冷笑,「鬼才信你!」
把幾塊木炭丟進壁爐,傑羅姆裹著厚實冬衣,凝神想一想。「冰川就是小山似的冰塊唄。很久以前,氣候比現在要冷得多。」
天地色變的強大魔力為他爭取到額外的施法機會。接下來,一道不曾見諸文字的禁忌法術、將船隻被毀的瞬間割裂成無數片斷,物理規則在小範圍內遭強行扭曲,海妖巨大噸位產生的動能倏忽轉化為大量的熱,迎風面上散發出一片白熾光芒。「紅松鼠」連續漂出幾個船位,才避開了熔融金屬的高溫。張口吞下那陀螺似的怪東西,海妖飛速沒入海面以下,入目儘是「淬火」造就的沸騰海水。
小姑娘假模假樣地摸摸它腦袋,「這下好了,你要是告密,看他會不會跟懷特老頭說。老頭吃不吃小孩我不清楚,至於小狗么……呵呵,不好說呀不好說。」
莎樂美不為所動,淡淡地說:「什麼時候你厭了我,想打發我了,再提錢也不遲。討人喜歡、安靜乖巧的事做起來很容易,我還沒到忍不住嘮叨的年紀。」點到即止,言外之意卻很明白——實話從來不好聽,若是喜歡百依百順的,以後我不開口就是。
汪汪咕嚕著轉過臉去。雖然它的小腦袋裡記憶著一個開鎖用的「敲擊術」,但法術效果會破壞鎖頭結構,留下證據只會造成更多麻煩,讓小姑娘知難而退恐怕最好的選擇。
「怎麼,小姑娘準備待到明年再走?她家裡人不會等傻了吧?」
莎樂美說:「這樣啊,我還是換本輕鬆點的書看看。」
後方血腥的水面掀起一道激流,北海巨妖分開血浪銜尾直追,眨眼工夫把距離縮短到十幾個船位。再老練的舵手,面對如此迅捷的對手同樣無計可施。繞著水中的「陀螺」轉上小半圈,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腥臭熱風撲面而來,淹沒了甲板上驚恐的聲浪。
汪汪嗚咽著躲到小姑娘身後,蓋瑞小姐勉強笑笑說:「明白了。」
小姑娘鄭重點頭。「真的!我眼見他吃小孩來著,都活蹦亂跳呢!」
「汪!快走吧!這邊不安全汪!」
待它原路跌回水中,眾人方才靈魂歸位。有些海員嚇得瞠目結舌,直接放棄了求生慾望,聽憑自身被捲入翻騰的海流。一時間鯨群伴隨巨浪捲動不息,大片海水像裝進了滾開的湯鍋,「紅松鼠」號不過是氣泡頂端一片甘藍葉罷了。
「我手麻了,借你用下。」小姑娘把烏鴉比較尖銳的一端衝著牆壁亂敲,慘被當作改錐使用,烏鴉的尖細嘴吻緊閉成一直線,全身僵硬,發出一陣「篤篤」響聲。
把盛放鏡筒的木箱密封完畢,主人才擠出時間跟傑羅姆說兩句。「一夜之間凍成這樣,差點毀了我重要的器材。這邊沒法呆了,什麼鬼天氣嘛!」
傑羅姆自言自語道:「我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臉上掛著憂慮的表情,止不住低頭沉吟一會,「但願你是對的。」
汪汪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不解地瞧著她。小姑娘不緊不慢說:「我要不主動開口,你會不會告密?你告密,他怎可能不信?大人就喜歡打打殺殺,萬一老頭有個閃失,我晚上到哪玩去?認識的新朋友說不定會被送進馬戲團巡迴展覽,你說是不是?」
傑羅姆肉麻得打了個寒戰,忍不住離她遠些,狐疑地問:「你確定一切正常?沒覺得哪不舒服?」
小姑娘眼神模糊,隨著他右手晃蕩幾秒,突然攥緊拳頭錘打桌面、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我就說嘛!我果然是個天才……嘿嘿嘿,騙到你了吧?你好笨吶!」
眼看烏鴉被捧起來用臉頰摩挲,汪汪不無妒意地把頭擱在地板上,打著呵欠閉上眼。耳聽暗門滑向一側、小姑娘悄聲邁進去不知所蹤,汪汪賭氣地暗中數數。只數到十五,它就耐不住四周的靜謐和寒意,爬起來搖晃兩下、跟著她進入黑洞洞的密室。
沙沙亂響,「鏡子」表面起了一陣漣漪。「我們的資源有限,在數據分析完成前,觀察哨的工作不能中斷……盡量照標準應急程序進行,也許只是個意外,那一帶海域曾報告有巨大海洋生物出沒。無論如何,深入敵後的工作保密第一,緊急時刻務必銷毀一切數據,不能讓霍格人得到一丁點存儲介質……」
深深感到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傑羅姆只好狠賠笑臉,順道佔佔便宜糊弄過去。艾文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好,這傢伙並非理想的鄰居,普通人和他打交道、難保不會跟前幾任屋主一般下場。
「『冰川』是什麼意思?」慵懶側卧在沙發上,莎樂美緊緊煨熱的毯子,支起面頰問。
忍住偷笑的衝動,蓋瑞小姐點燃塗黑了一面燈罩的煤油燈,燈是「大眼睛」搬到上層區時發現的,正好用作探險時的照明設備。
小姑娘的眼神詭異,盯住汪汪矜持地笑笑。「不相信不是更好么?本來嘛,大人總是越長越多疑,又不是親眼看見,聽我說得這麼誇張,會相信才怪。」
北海巨妖再次上浮,張口咬住了一頭幼鯨。被它大力搖晃榨出的體液馬上染紅附近的水域,鯨群悲鳴聲中,海船趁風浪稍減急速逃離海妖的獵場,空中充斥著星星血點,打在臉上濕熱粘稠,生腥味道令人作嘔。
利齒即將撕裂船身,艾傅德分秒不差完成了九級法術「時間停止」。最後一個歇倫字母脫口而出,此時海妖巨口正對船舷,在衝破龍骨前的瞬間、隨漫天水花一起嘎然而止。
「當我沒問。」傑羅姆拽住剛想走人的懷特,「你們家燒穿壺底是常事,這麼著急幹嘛?我是來看看小姑娘和汪汪,過冬的儲備夠不夠?不行就搬到我家住,三個人還裝的下。」
等船員奮力使甲板恢復平衡,確定桅杆安然無恙,船長才鬆開纜索,快步衝到倉房門口。艙門被猛力推開,來不及抹掉臉上的水珠,他就對艾傅德高聲說:「有鯨魚靠近船舷,情況不妙!」
「看來你是巴不得趕我走啊!不過木炭真不多了,我得到下面去找運煤的談談。」傑羅姆出神片刻,「其實,本想搬到下城區過冬……你那家店面的空房子就挺合適。」
「話不是這樣講。很久以前……」拉開蒙在窗玻璃上的厚木板,傑羅姆鬱悶地發現窗口堆了大量新雪,只剩上方一條白線還能透進些陽光。回到壁爐跟前,檢查過為數不多的木炭,他才心不在焉道,「其實也不算太久,極點附近的冰川隨氣溫上升慢慢融化,海水漫過沿岸低地,造成不小的災害。要能找到一張真正的老地圖,會發覺海岸線往前推進了一圈,人們被迫向地勢較高處遷移,總之挺倒霉的。」
森特先生無話可講,懷特若非腦子凍壞,就一定早留好後路。看他一副篤定的神情,自己估計是搞錯了關心的對象。「你確定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好好,只要我下次到這來,你沒把汪汪吃掉就行。」
船長吮一下食指,試試現在的風向。為躲避可能遭遇海盜的水域,他們有意在南向航線上繞一個大圈。看到艾傅德出神的模樣,船長走到他身邊,眼望夕陽說:「不是好兆頭,今晚少不了下場大雨。」
等汪汪明白過來,她每問一句,小狗的腦袋就耷拉得越低,這番話說完,汪汪已經趴在地板上不吱聲了。
「其他新聞也一樣。」傑羅姆搖頭道,「等這邊的消息通路完全中斷,說明掙扎求生的時候到了,打打殺殺只得推遲到明年春天。唉,早知如此,咱們還不如跟著『紅松鼠』出海呢!走了半個多月,他們應當漂到比較暖和的地方了。」
說著說著,「鏡子」里出現另一個身影,這人一開口,陌生的語言再不是偷窺的小孩能夠聽懂。
※※※
汪汪小聲嘟噥著,總算搞清了自己的處境。此時求助無門,也只能跟在淘氣包後頭繼續搗蛋下去了。
「天文台不是該建在氣候穩定的地點嗎?」傑羅姆四下瞧瞧,通往頂樓的梯子已經撤掉,所有透風撒氣的縫隙都被堵得嚴嚴實實。
一下來了興緻,蓋瑞小姐貼著牆面胡亂敲打。以她喜歡打探秘密的性情,實在應當接受遊盪者開鎖和偵察的特訓,另外兩位無聊地梳理毛髮,只等她玩膩了乖乖回房睡覺。若非上周三晚間誤打誤撞,還真給她發現塔主人的鬼祟行徑,可能小姑娘就不會如此熱衷於半夜亂跑了。
「算你聰明。」森特先生丟下這句,轉身往門邊衣架走過去,穿好外套推門離開客廳。
哼哼著挪到牆邊,汪汪舔舔自己鼻尖,左右嗅了一大圈,不太情願地說:「汪汪!還是回去吧!你著涼,汪汪要挨罵……」
「我說你有完沒完?」終於按捺不住,傑羅姆彆扭地直搖頭。「這麼說話很有意思嗎?原來不挺好的,難道說……」越想越像,森特先生臉色漸沉,不住追問道,「懷特給你吃什麼東西沒!?汪汪跑哪去了?看清楚,這是幾根手指?」
就算是老練的遊盪者,面對防撬鎖頭也會相當頭疼,畢竟眼望不到鎖孔內的構造,只能由觸覺慢慢揣摩,再憑經驗使用輔助器材。金屬烏鴉的開鎖器官相當於最高級的萬能鑰匙,拐著彎越過防撬葉片,開鎖速度快得令人側目。
在她對面坐下,傑羅姆呵著氣說:「天上帶子似的古怪光線吧?這個得請教懷特,聽說他整天給保姆講星座故事。」
連串追問下,懷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拍拍風帽說:「差點忘了!茶壺裡沒添水,現在一定燒穿了!」
帶著靜電雜音,「鏡子」里的人說:「月面修補工作需要觀測數據的配合,儘快恢複數據通訊,是優先順序最高的任務。」停頓片刻,那人似乎正在閱讀某種信息,再開口時,聲音里透著一絲焦躁。「控制中樞的新消息,我們設在北海的『浮標』已於半小時前停止發送訊號,最後的信息還在解碼中。既然原定觀測任務完成不能,現授權你自主聯繫波羅的海觀察哨,儘快核實發生的狀況。」
「阿嚏!」
「北海巨妖,」艾傅德悲哀地瞧著鯨群,「我能感到它們的恐懼。」
「懷特先生一早有要事出門,因為塔里暫時沒人能照料我們,就送到這來打攪一會兒。等他辦完瑣事會接我們回去了。這期間給您造成諸多不便,實在不好意思……」
面面相覷,雖找到了機關,事情還是一籌莫展。「誰會開鎖啊?」
「汪汪!」小狗附和著叫兩聲。「不相信,怎麼辦?」
沒等小姑娘打定主意,腦袋上方那個短粗的「圓柱」突然射出兩道暗藍冷光,籠罩在偷窺者頭上。整個金屬平台輕微顫動,黑暗迎面撲來,頃刻將他們逮個正著。
「有汪汪看著,總比懷特讓人放心呀。他好像又發明一種新玩意,哪天帶你去他的破地方瞧瞧……」
「旅法師」站在船舷一側,眺望就快熄滅的粼粼波光,海船在夜風中穿梭,只聽見水花拍打船身的輕響。
苦笑兩聲,傑羅姆往窗外瞄一眼,「要是道路狀況好一點,真想明天就搬到南方小島上住。熬過這個冬天恐怕不太容易。」表情沉下來,他思索著說,「不光供暖緊張,必須品也不樂觀。驛馬一停,信件包裹都發不出去,加上水管凍裂了不少,商店停業后物價也漲了,儲藏室應當多儲備些過冬用品,等雪一停我去看看懷特他們……沒法子,接下來幾個月只會更糟糕。」
敲了沒幾下,找到寶似的,蓋瑞小姐湊近了仔細觀察——牆上一小塊活板稍稍挪移,手指撥弄片刻,竟然應聲滑開露出個鎖孔來。
順著螺旋階梯向上,入目的景象讓傑羅姆打個冷戰。天文塔未鋪設取暖管道的上面幾層,天花板和牆壁都蒙上紋路清晰的冰結水汽,燈光映照下閃閃發亮,像一步踏進了掏空的冰窖。
藉著半遮半掩的光線,密室里的狀況同樣若隱若現。不大的空間內像布滿「貨架」,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擺在上頭,深色玻璃瓶看起來神秘兮兮。提心弔膽往前一段,蓋瑞小姐抑制住呼吸,身後跟著追上來的汪汪,直走到暗室盡頭也未見著懷特的影子。
「保持航向!」克拉克透過轟響的雷聲把調門提到最高。「別管那大魚!」落下一半的主帆吃風橫張,整條船往左側傾斜了四十度。
莎樂美倒扣書本在胸前,懷疑地望著他。「冷得多?會是個什麼樣?現在的溫度都已經很要命,還是我少見多怪啊?」
蓋瑞小姐一本正經嘆口氣。「小孩子不懂事,原先給您添了許多麻煩,以後請期待我的表現吧!」
找一會沒反應,蓋瑞小姐無表情地戴上一隻手套。汪汪搖搖尾巴,正準備往回走,身邊的烏鴉卻被一把抄起來。
「呱呱!」烏鴉從手套中間掙脫出來,蜂鳥般扇動翅膀,在半空懸停片刻。金屬鳥喙精確刺入鎖孔,伸出內里生有枝丫的開鎖器官。憑藉敏銳觸覺,開鎖器的短枝不斷重新組合,只用五秒鐘,這個複雜的葉片鎖就被無聲撥開,遠比任何鎖匠更加高明。
小姑娘認認真真地說:「有什麼我能幫忙的,請儘管吩咐吧。承蒙照顧多日,這都是我應該的。」
傑羅姆不禁皺眉。「早找人幫忙送信了,你不是不知道,現在有什麼消息這邊也收不到,港口封凍以後想走都難。不開玩笑地說,今年冬天的倒霉事不過是剛開個頭。究竟要不要搬過來?」
小姑娘朝手背呵著氣。「我記得明明是這裏啊!上次……嗯,可能是上上次,老頭子就從這面牆一下消失的,是不是?」
「也不是沒一點好處,至少打打殺殺的新聞少了許多。」
虛弱地微笑一下,艾傅德雙眼緊閉,很快失去了知覺。
她每說一句,汪汪就連連點頭,然後兩雙大眼睛一齊望著森特先生。「真沒騙你,懷特老頭可了不得啦!他最喜歡吃小孩,有個裝滿小孩的屋子,裏面全是那種厚玻璃瓶……」
氣得嘴都歪了,傑羅姆舉舉手,又無奈放下。「你簡直——」
昏暗燈光下密室垂直向上,似有座複式閣樓般的結構,下面堆滿黑乎乎的廢棄物。隱約傳來微弱人聲,小姑娘連忙吹滅燈火,半天沒敢動彈。等確定自己沒被發現,她把煤油燈擱在腳邊,摸索中爬上了棄物堆。手指所及處細膩平滑,質地與金屬相似,卻沒有想像中那麼冰冷。把汪汪也拉上來,蓋瑞小姐緊張地發一會兒抖,這才開始往外探頭探腦。
同一時間。南部海域。
三小時后,一頭成年大鬚鯨游過暴雨覆蓋的海面,十五尺寬的尾鰭近在咫尺,讓甲板上的船員驚叫起來。
塔里冷極了,臉頰被凍得生疼,小姑娘嘀嘀咕咕抱怨糟糕的天氣,一雙手顫巍巍在牆上摸索。汪汪罩著翻毛外套,追逐貼地滑行的金屬烏鴉,等烏鴉發條用盡,再扭動前爪為它上足。一對怪傢伙樂此不疲,反覆演練打獵的場景,倒沒有了凍僵的危險。
「不用麻煩了,來之前吃過早餐,謝謝。」
水天相接處,落日映紅了一小片天空,半圓穹隆倒扣起大片晚霞,狀似上了一半釉彩的瓷碗。後方是半透明的濃烈夕照,前方正駛向綴有初升夜星的、朦朧的淺灰暮靄。
天寒地凍,傑羅姆再沒興趣裝腔作勢,直望著她說:「如果照實講,是該提前做好最壞打算。我是個挺糟糕的結婚對象,誰也不願過朝不保夕的生活,跟著我原本對你不公平。刀尖上的事總也說不準,要是哪天你等不見我,還得繼續過日子呢。錢的事我考慮過不止一次,你手裡有隨時能變現的票據,我出門時會放心許多。兩天內我會去存一筆款項,然後慢慢增加數額。」講到這裏,他考慮片刻才開口。「事情總不會盡如人意,我儘力而為,剩下的就由他去吧。」
莎樂美把他冷冰冰的十指拉進毯子下面摩擦著,她看似相當適應嚴寒氣候,即使窗外萬物封凍,毯子下面還是透著灼人熱力。「要不要過來暖和一下?」怪認真地瞧著傑羅姆,莎樂美的邀請挺倒直接。
三言兩語間,窗外白晝很快過去,暴風雪卻沒有沉寂的意思。
「才沒呢!我怎麼沒見著?」她咯咯笑著刮刮臉頰,「吹牛大王,你只是比較怕冷,過來抱抱就好了啦。」
「紅松鼠」的運氣糟糕到頭,除了暴風雨和海妖,竟差點在大海中間撞個船毀人亡。來不及驚詫不幸的巧合,又有人竭力叫喊起來。「海妖!追上來了!!!」
揉搓臘白的手指,傑羅姆擠進沙發緊挨著她。「你不都看完了嗎?今年冬天確實冷得要命,取暖蒸汽壓力不夠,原煤又緊張,再加上這倒霉的暴風雪……我也沒見過比現在更糟的狀況。」
正當自然的偉力任意處置渺小存在時,一道電閃過後,水平面上方驟然立起一座尖山——北海巨妖以四十節的泳速排浪而出,魚躍挺身聲勢驚人,留下個足夠吞沒小型艦隊的海水空洞。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轉向這一巨物:
「懷特怎麼放心讓你自己跑來啊?」
「啊?重要任務?什麼意思?」傑羅姆表情古怪地盯著對方,「你不是隨便玩玩嗎?觀測數據還有實際用途?」
據老資格的水手說,「北海巨妖」生性貪婪,以鯨群為食,伴隨惡劣天氣出沒無常。海妖泳速極快,捕食固定在圓形「獵場」內展開,「獵場」的直徑與其體長成正比。誤入其中的海船隻要逃出狩獵範圍,生還並非毫無可能。
※※※
廚房碗櫃一通亂響,喜歡和玻璃製品呆在一塊的烏鴉飛出來盤旋兩圈,落在蓋瑞小姐的髮髻上。「趁主人還在睡覺,咱們玩點什麼好呢?」她思量片刻,對汪汪努努嘴說,「小可愛,先幫姐姐找找,奶油點心都藏在哪。到時分你一半怎麼樣?」
懷特考慮片刻說:「雖然『浮標』擁有一定自衛能力,不過無法排除遭外力破壞的可能。或許協會的『魚人』鑿沉了『浮標』,波羅地海觀察哨是不是先轉移,評估風險后再作決定?」
雨水瀑布般傾灑下來,淹到足踝的水流隨船體的偏斜來回蕩漾,即便甲板基部被刺穿許多小洞,仍趕不上水位的上升速度。艾傅德眯著眼遠遠望去,附近徘徊的鯨魚並非只有一頭,或大或小,七、八列載沉載浮的黝黑背脊浮出水面——是個遷徙中的鯨魚群落。
「唉!我就沒這麼好命,昨天一夜沒睡,不小心撞到別人搞什麼陰謀詭計……你知道不?懷特老頭其實是個好可怕的傢伙!每天夜裡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家裡還養了好——大一個吃人的妖怪!」一面說,一面雙臂划圈,小姑娘講得聲情並茂,「別提那傢伙多大個了!嗯,你這樣的英俊小生,裝下五六個總沒問題……」
「你做了什麼呀!我的朋友?!」一臉驚恐地抱住艾傅德,船長連聲音都跑了調——「旅法師」雙目圓睜,原本烏黑的鬚髮皆已半白,額頭新添的皺紋讓他像頃刻衰老了好幾年。
狠狠打個噴嚏,蓋瑞小姐往回猶豫地看幾眼。馬上回到暖和的小房間去,除了整晚不睡聽汪汪打鼾,至少沒有感冒的危險。剛開始,穿上戶外活動的三層衣物讓她額頭見汗,滿以為遊逛幾小時全無問題,等蹲在冷空氣里一刻鐘,才體會到低溫造成的難挨滋味。
背對這邊的是塔主人懷特先生。懷特站在半圓小閣樓中央,距離偷窺者還不足十步;四周牆壁嵌滿明滅的光斑,似有許多發光的寶石、規則分佈在四壁和天花板上,成為半圓房間主要的光源。懷特面對大型落地鏡似的淡藍光幕,其中有人類的影子不時開口說話,形象卻「流動」不止,看不清具體樣貌。
汪汪匍匐前進,正準備躍起猛撲,腦袋上挨了她輕輕一巴掌。「喂!我快凍死啦!過來幫忙找下!」蓋瑞小姐不客氣地提高聲線,扯住汪汪的耳朵不放。
海妖張開排滿細齒的血盆大口,體形接近上粗下窄的蝌蚪狀。生滿藤壺的龐大軀體幾與水面垂直,立在強健尾鰭上昂然亮相片刻。體腔內的海水因壓力驟變噴出一蓬綠霧,空氣急驟湧入,巨口大張、發出數萬人合唱似的詭異轟鳴。
艾傅德恍惚地收回目光,手指前方道:「好像,那邊不止是雨水。」
「說的什麼呀?老頭子果然有古怪!」蹲坐回圓柱後方,蓋瑞小姐對汪汪悄悄耳語著。
「嗯,有道理。我正考慮,是不是在貴金屬新開一個戶頭,給你存點錢進去?說不定最後我得靠你來養活,先搞點小生意練習下也不錯。」語氣半真半假,說起話來目光閃爍,傑羅姆倒像是出言試探。
聽完這些話,莎樂美仰躺下,把手臂擱在額頭上想一會。傑羅姆再給壁爐添兩塊木炭,只聽背後莎樂美問:「『極光』是什麼意思?」
「唉,」小姑娘難過地蹲下來,沖汪汪說,「大人怎麼就沒一點想像力呢?」
「……望遠鏡暫時不能工作,」懷特說,「異常氣候使對月觀測變得相當困難……等天氣好轉,預計的『視域盲點』已經脫離了觀測範圍,只有等待下一次同步……」
「別這麼兇巴巴的,我好害怕呀!」小姑娘臉色大變,可憐兮兮地揪著他衣袖,「哥哥,我真的是個乖小孩,特地跑來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相信我,我保證不扯謊就是!」
「估計沒擦出火花我就會結冰了。」傑羅姆愁眉不展,往大衣里蜷縮著,「當初該找個更往南的地方,不至於有天醒來,發現下巴和前胸凍在一塊。」往半空中呵一口氣,「瞧,呼出來的水汽都凍住了!不用念咒就能放出『冰錐術』,我真佩服我自己。」
「懷特是壞蛋?早料到了。一邊玩去。」
「說不定,」莎樂美不以為然地說,「他們早就跑沒影了,要不就是在海上搞搞搶劫。像你這麼大方的投資人可不多見!不是我說你,懷特的話也能相信?況且他才不會傻到替一幫海盜作擔保。別人沒理由老實聽你擺布,空口無憑的、怎麼就拿現錢打水漂呢?」
「誰說不是?連續七個冬天的氣象資料都在這了。」指指地上的碎紙片,懷特惱火地揮著手,「從沒見過今年這麼反常的!過幾天我還有重要任務呢!真該死……」
森特先生第一百次埋怨自己,不該在她面前提到這樁買賣。自從不小心說漏了嘴,莎樂美就不厭其煩地開導他:生意人情要分清,跳火坑不要緊,至少手續得齊全。違法買賣最好通過中間人,出了事脫身方便。就算海盜講信用,分成比例也該有字據為證,到時對方翻臉不認賬,難道大家武力協商不成?……
「喝點茶再走吧。你那有足夠的燃料嗎?」
「峽灣之城」即將迎來一個真正的嚴冬。
「該害怕的是咱們!」克拉克大叫道,「夥計們,升帆!」
作為搗蛋組合中最明智的一員,汪汪試圖勸阻小姑娘放棄莽撞的冒險。等對方瞪著兩個眼睛、把整張臉湊到它跟前,小狗只好嗚咽幾聲,老實拱拱牆面。「汪……是這裏,剛進去還不久。」
聽到鎖芯轉動的聲響,小姑娘不由重新審視落到她掌心裏的烏鴉。「你好棒啊!遇到你這麼優秀的小可愛,我真的好好幸福哦!」
「鬼天氣,去滑冰再合適不過。」傑羅姆諷刺地撇撇嘴,心想從小沒句實話,這丫頭長大了絕對是個禍害。
※※※
「真的!不騙你喲!懷特老頭嘛……其實哪有什麼急事啊,不過是看上了新來的保姆,不知道帶她跑哪裡玩去了。」
身前立著個短粗圓柱正好作為掩體,眼光悄悄轉動一遭,光怪陸離的景象差點讓她叫出聲來。
傑羅姆再沒心情聽她鬼扯,擺擺手打發她走開。小姑娘委屈得滿眼是淚,從桌子底下把偷聽的汪汪拽出來。「我又沒撒謊,汪汪可以作證!老頭子有個大鏡子,對不?還有好大一個妖怪,是不是?」
對鯨群展開無情屠戮,海妖無暇分身照顧「紅松鼠」號,船長親自掌舵,滿帆向東南海面駛去。「迎風六度!」海員的驚叫聲傳來,「礁石?!三百尺不到!要撞了!」
裹在毛料衣物中,懷特和保姆正收拾最後幾件精密光學儀器,整個樓層只剩空蕩蕩的金屬支架,零碎紙屑打著捲兒落到地板上,一眼望去,場面竟有些蕭條感覺。
「來些熱茶嗎?」傑羅姆神情古怪,總覺得眼前端坐的傢伙有點不對勁。「食品就快定量供應,幸好我這還剩幾塊餅乾……」
傑羅姆伸出手指,在這二位額角上分別狠捅了一下。「再胡說一遍,我就照原話告訴懷特。要是第二天你們給他吃了,你說的就是實話。好了,我有事先走,乖乖坐著不許惹姐姐生氣!要不然……」
傑羅姆聽她絮絮叨叨說完,無表情地沉吟片刻,接著對她倆輕輕招手。「鏡子,瓶子,還有吃小孩的妖怪……你確定都是真的?」
「那小姑娘不是沒人照看了?」
左滿舵,「紅松鼠」真像只機靈的松鼠滴溜溜划個半圈,堪堪避開視野中冒出來的怪物。右舷的水手探出頭,能清楚瞧見大海正中這一古怪玩意——扁圓的紡錘體,露出水面的部分大約兩人來高,外觀像只巨型陀螺,倉促中瞄一眼,質料仿若不反光的金屬。暴風雨影響下視野極差,一道波浪過去,水手才發覺藏在後面的大型障礙。
口齒清晰,臉色也挺紅潤,蓋瑞小姐像個大家閨秀似的,絲毫看不出狡獪、潑辣的影子。聽她主動道謝,傑羅姆好像一張嘴吞下個小飛蟲,越發感到不解。「最近天氣不好,呆在屋裡比較無聊,你是不是需要找點事情來做?」
「紅松鼠」像一條小舢板似的上下跳蕩,主桅發出斷裂前的轟響,甲板上的人隨每次波峰到波谷的強烈顛簸被拋飛至半空,只需五指一松,就此沒入四周翻騰的泡沫中、再也不見蹤影。
「不了。」懷特想也不想道,「你們家氣氛不好,總覺得那屋裡有古怪。用不著擔心,我們早準備好了,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
船隻在體積差不多的成年鯨魚中間顯得十分脆弱。通常這些溫和的生物不會太接近人造物,除非一公里以下的海水中、還潛藏著另一種終極掠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