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三十二章 天災

卷二 萬象

第三十二章 天災

高智種搖搖食指,表情分明在說「要麼走,要麼死」。背向灰濛濛的暮靄,指掌騰起流波似的炙熱焰環,把附近雪粉蒸騰出一片輕霧。那人堵住去路,不耐煩地盯著他,總算開口道:「三,二……」
雖然羅森地處偏遠北方,這般令人絕望的壞天氣卻並不多見。只要仰首向上,鉛灰色天幕時刻晦暗不明,白晝的標誌,僅限於每天個多小時、自濃霧罅隙中浮現的光斑;相比之下,夜空顯得異常明亮,大片紅灰交織的流雲飛速掠過,配合冷風的尖銳嘯叫,令不少居民患上嚴重耳鳴。空氣中的壓抑感,加上低溫和必需品供應吃緊,暴力事件已經成為街頭巷尾的尋常景觀,「峽灣之城」眼看將面臨嚴酷局面。
抹一把冷汗,小姑娘勉強笑笑說:「看你來了,『管理員』。」
「不是吧?像你這種個頭,竟然不止一個?這邊裝得下嗎?」
假寐片刻,小姑娘迫不及待地準備出發。出去偷聽一會兒,確定別人都已睡下,蓋瑞小姐興奮地直搓手。「好機會!嘻嘻……」
傑羅姆露出個倦怠的笑,「『我會永遠活著,在我離開你之前』。」
莎樂美把一片金黃色葡萄柚送到唇邊,品嘗時嘴角彎出微妙的弧度,看似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
鑿子、改錐、鐵鍬和榔頭紛紛上陣,不顧凍掉手指的惡寒,挖掘銀幣之人阻塞了整條道路。手中的硬物先是充當鑿冰器具,等刨出來的銀幣落到各人手裡,這些器械也就順理成章的、改往其他人腦袋上招呼。幾名治安官趕到時,發現自己正面對數百名持械暴徒,冒著熱氣的鮮血沒流出多遠,就成為冰凍溪流的一部分。
汪汪被另一隻瓶子濃重的甲醛味吸引,緊貼著茶色玻璃向內觀看,突然嚇得吠叫起來。「汪汪!快走吧!嚇人!」
「到了,先生。」車夫剛好打斷他凌亂的思緒,馬車停在一間不起眼的商鋪門口,原是店名的部分,只剩幾個字母斜掛在寒風中。
沒走出二十步遠,巷子里的扒手抽搐一下,突然站在原地沒了聲息。他的同夥觀望了好一會兒,才偷眼看看旁邊的年輕人。
「呃——」角落裡傳來蓋瑞小姐的抗議聲,「這可是午餐時間耶!不要破壞別人的胃口好吧?」
雖然似懂非懂,小姑娘還是陪著他嘆口氣。「無聊的時候尖叫下,總比發獃強。昨天你真嚇了我一跳,沒說的,總該補償我一下吧?」
旁邊幾位面面相覷,只見他騰出一隻手,抄起兩個提籃,伸進盛放葡萄柚的木盒子作「打撈」狀,不由發出「原來如此」的感嘆。
環視一眼天文塔內的環境,傑羅姆不由搖搖頭,「我正想到下城區瞧瞧,順路來探望你們,帶來一些花生醬……小女孩跑哪去了?」
森特先生也不瞧她,不咸不淡地說:「你已經吃了五個蛋撻,小女孩應當從小注意節食,將來減肥會很痛苦。還有,別再喂烏鴉吃東西!大冷天的,我才不會跑去找修表匠,出了毛病你自己解決。」
後來的發展超出所有人預料。根據倖存者的事後描述,一個沒醒過酒來的治安官,不過「輕輕鑿穿」幾名暴民的腦袋,搏鬥的矛頭很快便指向王國的執法者隊伍。
「管理員」檢查附近幾隻罐子的狀況,冷淡地說:「是你自己爬到我膝蓋上來。再說,未經許可擅自闖入保密區域,昨天要是別人當班,可不會像我這麼好說話。」
來回兩趟,蓋瑞小姐端著餐盤和點心盒很快轉移到廚房。「砰」得把門關緊,隱約怪笑傳來,三個無聊的傢伙不知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拉開車門,車夫對面色蒼白的乘客說:「要是明天天氣還不好轉,抱歉,可就沒法給您駕車了。商會要暫停私人出租的活計,馬匹已經吃不住這鬼天氣……定金的事,您只好跟管事的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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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特說:「幸虧我提前搬家,下城區最近很不太平,到那去最好多帶雙眼睛。要是沒必要,盡量別亂跑,那邊除了停屍房,五六個人站得近點都會惹來當兵的。花生醬倒不錯,商盟的門路就是廣……」
沉默片刻,莎樂美說:「你不該太慣她,我小時候也沒這麼調皮。」
到這一步,劫掠與暴怒產生的額外熱量已消耗殆盡,進攻一失敗,小頭目再也控制不了場面。不知誰最先開始嚷嚷,「衛城駐紮的軍隊即將開進市區」,驚恐主宰了剩下的人,暴徒們把失敗的首領穿在矛尖上哀號,然後一鬨而散,將無組織的犯罪散播到每條暗巷——危害甚至比剛開始的集群行動更嚴重。
跳到容器頂端,烏鴉尖細的鳥喙啄、啄、啄,一下鑿穿了連在水族箱上頭的厚實軟管。加壓裝置出現缺口,「嘶嘶」的氣體泄漏聲、讓蓋瑞小姐和汪汪面面相覷。
近一周來,風雪似乎從未止歇過。
蓋瑞小姐點頭道:「放心吧!我可是最聽話的小孩……」暗暗踢了翻白眼的汪汪一腳,「周三剛好睡一整天,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對「傷痕女士」的印記,他再熟悉不過。杜松習慣在所到之處留下這類記號,也有不少傭兵信仰這位神祇。雖然說明不了什麼,此時此地見到這一徽記,卻令他產生微妙的感覺。
守著面前幾片菜葉,傑羅姆走神地問道:「甜嗎?」
衛城守軍派出小股隊伍,慢吞吞趕到時,大部分受害者已不需要救助——幸好軍隊原本也不擅長施以援手。輕易捕獲三十幾位劣跡斑斑的「知名罪犯」,豎起集體絞架,宣讀臨時杜撰的「陰謀紀要」后,一股腦弔死在小廣場的枯樹前,還井然有序地提供戮屍服務:隔著圍欄吐口水免費,用牛耳刀刨割三次二十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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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總有些依戀母親。」稍顯俏皮地眨眨眼,她直接岔開話題道,「承認吧,我跟她有點相像,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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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以上考量理由充足,局勢惡化的速度仍舊出人預料。事件的直接後果有三:治安官隊伍里出現不少軍人,裝備也從不起眼的榔頭換成刀劍弓弩,令氣氛越發緊張;半夜的搜捕遭到強烈抵抗——不同於商盟對密探的肅清,針對男性平民的武裝行動,常見婦孺拉扯痛哭的場面,行動的評價只能在「很糟」和「更糟」之間游移不定;天災接著人禍,有點門路的都想一走了之,偏偏此時增設關卡,嚴格限制市民離城,也就招來了大量不滿。
命令的口吻不容質疑,扒手試探著慢慢把金幣握在掌心,等確定不是做夢,才連聲說:「您真太慷慨了,老爺!馬上去!立刻!」
被注視的扒手猶豫著朝這邊走過來,「怎麼?」考慮到對方的身份,扒手又補上個敬稱,「有吩咐,大人?」
「無所謂啊。需要我換個角度嗎?這邊光線不好。」
望著雕像般的屍體,傑羅姆不由雙手合十——他該有十年沒做過禱告。洛克馬農已是過氣神祇,對教會又無甚好感,傑羅姆能夠回憶起的禱文,只剩讚頌「大地之母」的靈歌。
森特先生考慮一下自己的家庭和漫長嚴冬,再想想路邊凍死那人……把皮大衣一脫,全當作包袱似的,傑羅姆很快分門別類兜起許多存貨,合理利用有限的空間,扛在肩上時體積已相當可觀。
右足踏地,左腳正待落下,髮絲般的細鋼線結成罩網撲面而來;半已騰空的身軀像蠅拍下的蚊蚋,「噗啦」一聲矮下去一截——腿骨在無情的機械力面前、分別朝不同角度開放性骨折;整個人縮成一團,露在罩網外面的、只剩直伸的右臂,加上被剖開八瓣的腦殼。
「一個警告。」肯定地點點頭,青年繼續自言自語,「讓我瞧瞧你能耍出什麼新花樣。」
「管理員」猶豫地搖搖頭,「根據你的說話方式,以上承諾的可信度低於六成……不過我只是個管倉庫的,也只能講這麼多,希望你在行動之前更理智地權衡利弊,以免造成對自己不利的局面。」
「不完全是。」雖然沒有積塵,機器人還是搖動藍色瞳孔上方的毛刷,露出個苦惱的神情,「省電模式下,我的邏輯單元只能做簡單運算,由於不確定主人當時談話的保密等級,只能以確保人類生命安全為首要任務。如果把你們交出去,根據僅有的幾個先例,可以推測將對你們造成嚴重傷害。由此產生的邏輯單元過載……總么說呢,會使我感到『相當痛苦』。」
跳過幾隻廣口瓶,小姑娘轉而檢閱旁邊未封閉的鵝頸瓶。瓶口不斷收窄成小指粗細,滑梯般的造型既保證空氣流通,又過濾掉導致腐敗的微生物。小肉團——蓋瑞小姐想不出更貼切的稱呼——似乎生有一張小嘴,浮到「水面」以上吐出連串口哨聲……瓶子里的傢伙竟然還在喘氣!小姑娘臉色發青,硬撐著說:「一顆星……」
小姑娘撓撓頭。「我還是喜歡上次的聲音,這麼說話好無聊。」
「我聽不懂……說的什麼?」
微一點頭,傑羅姆心不在焉,簡單地說:「天氣冷,你們又沒收額外費用,跑完這趟定金就算了。」這樣一來,今後外出只有靠步行,街上恐怕不會再有馬車的影子。
其中一人停止無意義的低聲絮叨,突然指著不遠處說:「嘶……有個『木樁』過來了!」
「危險啊……挺在理的,不過我偏不聽。你自己趴著吧,走了。」
「如果有的選,我會馬上走得遠遠的。你不也說過,準備看形勢換地方嗎?」傑羅姆盤算著,雖然逃到哪都不安全,歌羅梅最近的局面卻也太出格了些。是不是該做好趁早開溜的打算?
勸誡無效,眼見她樂呵呵地出發,汪汪只好嘆口氣,耷拉著尾巴跟上去。熟門熟路,一伙人很快闖進昨晚到過的密室。去掉燈罩,在煤油燈照耀下,小姑娘逐個檢查懸浮在玻璃瓶中的古怪物品。
望著風中飄舞的餘燼,傑羅姆停止思索,邁步朝巷子盡頭走去。
步行半小時,傑羅姆感覺風雪雖然稍止,氣溫卻更加要命。
把一枚金幣擱在窄石沿上,他看也不看說:「到巷子里走一遭。」
懷特若無其事地說:「我有這樣講嗎?老了,不像你們年輕人,說走就走。等你有了點不動產,腿腳又不大利落時,就明白我的處境。」
第二天清晨,一個早起拾柴的貧民、發現冰面下凍結著無數閃光的銀幣,嚇得火把掉在當地,禁不住大喊起來——他也成了哄搶和踩踏事件的首位受害者。
穿過幾個有人把守的小房間,掀開最裡面的門帘,奇特的景象讓他忍不住默默觀看一會。
再跑出十尺,眼前就是另一道出口,僅僅三步之遙,他差不多瞧見經常光顧的小酒館那花花綠綠的招牌了。
「喂!」輕輕推搡著,對方沒反應。繞到正面再看——兩眼翻白,呼吸全無,腳下濕濕黏黏,一條血線正汩汩流個不停。
眼看指節佩戴各色印戒、左右還有專人開道的男女,手提拔毛山雞、肩挎水果甘藍,唯恐落於人後的模樣,森特先生強烈感到自己走錯了地方。
「管理員」恢復了冷淡的聲調,「我的密級不夠,不得紀錄、分析主人在此房間內的發言,抱歉幫不上忙。另外,刺探情報可能被認定為敵對行為,為保障您的人身安全,請勿再次嘗試。謝謝。」
等這人再走近些,兩個扒手停止用「生意眼光」審視來人,轉而交換著驚詫的表情——異常明晰的淺灰瞳仁無疑是「高智種」的標誌,扒竊或收取過路費再不必考慮。不過,見到「高智種」在首都以外的地域出現,本就是值錢的消息。
天文塔的主人似乎經歷一番長途跋涉,剛好趕在晚飯時間出現在森特先生的門廊里。渾身散發魚腥味,糾結的亂髮掛著零星海藻碎末,一屁股坐下,就像個野人似的狼吞虎咽一番。
火光掩映中,那條孤零零的手臂揮手作別似的哆嗦兩下,然後支離破碎、和著血沫子撒滿一地。青年法師臉肉抽搐,反手熄滅焰環,口中反覆念著同一個名字。
「沒問題。」
地面微顫,腳步聲傳來。聽聲音類似足趾生有軟墊的貓科動物,腳下傳來的顫動則更像一公噸重的犀牛……來人繞過最裡面的貨架,三個淘氣包面前現出一座令人呼吸頓止的高大機械——身高約為蓋瑞小姐的三倍,外形仿照人體,磨砂外殼曲線高度和諧,好似磨平稜角的全身胄甲,打眼望去頗具質感。
剛出家門時,還對蓋瑞小姐的「謊話」耿耿於懷,沒走出三個街區,傑羅姆就感到,一早起來被人耍弄是件多麼幸運的事。目光落在車窗外頭,只見路邊半坐著一個凍僵的流浪漢,雖然穿戴了所有能找到的布片,可還是變成個人形冰坨。一手抓起小把新雪送到嘴邊,那人張開乾裂的嘴唇,試圖吞下雪塊止渴。
下城區果然一片狼藉,從破落的貧民窟找起,地面上還殘留著事發當天的遺迹——黑的是煙灰,紅的是凝血。門戶緊閉,看不到幾個活人,煙囪冒煙的很少,不知是僅剩下空屋,抑或缺乏取暖的燃料。
寬衣解帶,放下最後一點矜持,屋裡人相互做著鬼臉,笑音頻傳,氣氛如同進入蒸汽浴室般空前活躍起來。商盟的工作人員瞠目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凱恩果真在暗中觀看,不知對這樣壯觀的景象、又該作何感想?
狂怒的人群輕易吞沒這幾人,趁著余怒未消,一個小幫派的頭目登高一呼,還沒受傷的精壯男人們,就一窩蜂湧向持有更多鑄幣的地方——建在下城區的「貴金屬聯盟」分會。
「雪天發生嚴重火災,難道不覺得古怪嗎?」把玩著一枚銀幣,傑羅姆·森特皺著眉頭說,「我問過貴金屬的人,這枚鑄幣是王國南部鑄造廠新近的產品,誰會把一大筆錢老遠帶來,再拋進雪水裡呢?」
小姑娘笑容可掬,「管理員」考慮一秒鐘,伸手讓她坐到自己的前臂上,托著她升到兩米多高。「瓶子里採集的生物樣本不屬於保密內容,」機器人有點期待地說,「我可以向你做些簡單講解,想聽嗎?」
「有道理。我得走了,要是順利的話,可能去你的店面看一眼。好像出事以後你還沒去看過吧?最近很忙嗎?」
無視三名不速之客,巨大機械彎腰檢查軟管的破裂部分,指尖分泌出濃稠明膠,立刻制止了滲漏。簡單處理完畢,機械扭轉頸部關節,將暗藍瞳光投向禍首蓋瑞小姐。
「老樣子,睡覺呢。也太懶了!不知道她父母怎麼教出來的。」
「呃,我知道為什麼你沒把我們交出去了。每天有人陪你玩嗎?要是只能擦擦瓶子、自言自語,一定無聊的要命。」
「嗯嗯,這個嘛……四顆星。」認真點點頭,小姑娘滿意地說。
下午一點剛過,餐廳已相當昏暗,藉助一根短蠟燭的火苗,她在柔和的投影中改變下坐姿。燭光明滅,更凸顯了女主人美好的身段。
「咳咳,諸位先生、女士!」一個商盟的工作人員站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大聲說,「以個人為限,你們能帶走多少,盡可以帶走多少,只是請不要藉助隨行人員的雙手。出於完全的信任,商盟還沒有對隨從進行搜身的打算。」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傑羅姆平靜地補充道,「不管命運再怎麼不公,你和她一樣,不需要倚靠誰就能活得很好。你們總是惦念著太多,其實,要是有天『那人』成了個混蛋,只要離開他,去過自己的生活就好啦。」
天未放亮,下城區已經給翻了個底朝天。
「管理員」收起古怪口音,彎腰望向小女孩,鄭重其事地說:「請牢牢記住,每周的第三天決不要踏入這裏一步!周三輪到『希力卡』值班,作為準軍事設備,他有權不遵守保障人類生命安全的準則——換句話說,在你們搞清發生什麼狀況以前、就已經被他消滅。」
「就算哪都不能去、每天洗刷打掃一百遍、日子像放了一周的桔皮湯那麼乏味,只要找准角度、總能在臉上見到微笑;即便恨死了被人盯住直看,還要遷就對方的感受,嘴裏說什麼『換個角度好不好』的話;明明聰明伶俐,為了不給別人製造壓力,時常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還得在必要時講些不討好的實話。還有,嗯,最重要的一點,讓我想想……」
「汪!別去吧!危險好像……」
把窗外慘景刻進心裏,掛著霜花的玻璃反射著自己的面貌。傑羅姆逐字逐句默誦完畢,才忽然想起、這段禱文是從母親那聽來……一時間百種滋味湧上心頭,讓他有些透不過氣。
又一枚金幣被擱在石沿上。高智種連話都懶得講,只是彈彈手指。扒手明知有古怪,眼光在金幣和同夥身上來回遊移。除了石沿上的一枚,巷子里也還有一枚,心裏盤算著、四十枚銀幣的價值足夠買醉個多月……扒手最終還是伸手取錢,探頭探腦地走進去。
聽他這麼說,小姑娘打個冷戰,「眼睛怪好使的……汪汪,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吃飯吧,有人看著我肚子疼。」
雖然無須換氣,「管理員」還是發出擬人化的嘆息,再開口時聲音轉為速度很快的古怪方言,聽起來倒順耳不少。「幸好我是民用形態,要是換成軍用模式,你們現在已經開始尖叫了。」
「你小時候什麼樣?」話一出口,莎樂美右手餐刀無意識地加重力道,切碎了花椰菜、又在瓷盤上留下一道刮痕。傑羅姆若無其事地打著圓場,「一定也是個淘氣包,准沒錯。」為盤裡的菜葉撒上層細鹽,他暗中嘆口氣說,「今天賣場挺熱鬧,跟你提過沒?有個……」
馬車在溜滑的主幹道上減速慢行,剛撒上不久的砂礫很快被寒風凍住。鍋爐爐溫降低,地下埋設的蒸汽管已經很難阻止路面結冰,馬匹幾次失足,讓車裡的森特先生心情大懷。
擁吻。
「噓!別這麼大聲好吧?好像這些小可憐能拿你怎麼著似的!」
「波!波!……讓咱們走著瞧!」
傑羅姆心不在焉,「醒著也是添麻煩,只要沒生病就好。」
巷子入口顯眼位置上刻著幾道深切的划痕,構成煎鍋大小的凌亂圖形。圖形在一般人眼中毫無意義,但只要稍微注意,圖案彷彿散發著強烈的凄厲感,讓途徑此地之人不由多看兩眼。
「對我都一樣。吃飯挺沒趣的,我更喜歡看著旁邊的人。」似乎有點神不守舍,傑羅姆眼望莎樂美問。「不介意嗎?」
哄小孩似的輕撫他的短髮,莎樂美柔聲說:「噓——別說了……都過去了……」
「聽不懂……總之你是個好人吶!嘿嘿,我想瞧瞧最上面的罐子,看看熱鬧算不上刺探情報吧?」
無聊的傢伙們湊成一堆,長夜在漫無邊際的閑聊中度過。與此同時,城市一角騰起旺盛火光,盜賊公會街的幾棟建築化為冒煙的殘骸。大量積雪消融,小溪般載著不少灰燼流入地勢更低的貧民窟。
「哦——」拉長聲音打個呵欠,蓋瑞小姐左右觀望著說,「不知道懷特老頭在搞什麼呀?我倒是挺好奇的……」
比起未知的陷阱,好像另一邊更為致命。嚇傻了的扒手再次轉身,開始亡命奔逃。
既然大家都這麼務實,還有必要空發感慨、冷眼旁觀嗎?
扒手心裏發毛,總算沒尖叫出聲。再仔細分辨,原來裹著血水的是一段鋼絲,由下至上貫穿筋肉骨骼、頂部束在打橫掠過的細鋼線上,構成個不起眼的「T」字形,把受害者直串起來。外表全無傷痕,看似沒頭沒尾的鋼線卻能洞穿堅硬顱骨……再怎麼沒腦子,扒手也看出這是中了同行布置的致命陷阱。
「壞蛋……你就不能多騙一會兒?」
「小時候的事,我記住的不多。」莎樂美低著頭,繼續細切甘藍葉和蕪菁。「似乎一直很平淡……我不知道。除了不喜歡大片死水,我只是個尋常丫頭。」刀叉叮噹作響,綠眼睛微微閃爍著、笑起來彷彿有露珠暗自凝結。
往四周巡視一圈,如果凱恩先生不介意打破「永久圈禁」的赦命,一定不會錯過自己編排的這出好戲吧?傑羅姆自嘲地想到,他比在場諸人好不了多少。投靠了凱恩一邊,就算逃難都無處可去,一場罕見天災,剛好令這群人原形畢露——能在「峽灣之城」出人頭地的,絕不會有放不下面子、餓死不肯低頭的人物。
一路打家劫舍,大部分沿途商鋪皆遭洗劫,這群衣衫襤褸的烏合之眾,搶走了所能找到的一切食品財物,連厚實的門板都給拆下來劈成柴火燒掉。所幸「貴金屬聯盟」的分會依照小型堡壘樣式建造,在冷酷的指揮下連續幾輪齊射,就讓這群人知難而退,反倒成了少數幸免於難的場所之一。
「管理員」用無感情的中性聲音發言。「損壞儀器的行為可能被判定為有敵意,為保障您的人身安全,請不要再次嘗試,謝謝。」
晚餐氣氛被破壞殆盡,森特先生不太熱心地招呼著客人,略微試探幾句、便放棄了進一步打聽的企圖。懷特胡言亂語地對付過去,肚子填飽立刻向傑羅姆告辭。面色不愉,屋主直接將這人掃地出門,蓋瑞小姐以及兩個跟班、也就隨同返回了天文塔。
捉住她右手不放,一點點拉近和她的距離,「我承認都是謊話……其實我只是看上你啦!誰說過來著?別有用心的時候,男人最會騙人。」
商鋪的門房聽見手杖敲打窗沿,不情願地推開門,上下打量他幾眼。丟出一枚印有「骨橋」標誌的合金鑄幣,對方才讓出路來。這種不值錢的小玩意,原是「巴別度商盟」發售的紀念幣,總量不多,當時幾乎無人問津,現在卻成了市內特權階層的俏銷貨。傑羅姆從凱恩那弄到一些,作為進入商盟貨場的門票。
這類息事寧人的做法沒收到多少效用,受害者家屬和商鋪業主強烈呼籲懲辦真兇,不過按照軍隊指揮的說法,「我總不能弔死所有人」——其實講得不無道理。參与者甚眾,不留情面的嚴懲會使人人自危,造成更大的亂子也說不定;倒不如先暗示過往不究,再分批秘密捕捉,到時事態就完全處於掌控之下。
——若不是巧合,難道會有個老相識就在附近嗎?
同一天的晚些時候,介於過午和黃昏之間的暗淡景象終於被黑夜取代,九點剛過不久,興奮的小女孩早早穿戴整齊,準備繼續她未完成的冒險之旅。
二十步……三十步……四十步,毫無異狀。
身披上等裘皮的貴婦、衣著光鮮的男士,以及不少有保鏢陪同的老傢伙們,穿梭于滿載的貨架之間。空氣中傳來新鮮蔬果、鯨脂肥皂和熱騰騰的熟食氣味。這些平常穿衣都有人代勞的權貴們,此時無不親自上陣,往提籃里撿拾生鮮貨品。縱使熟人照面,雙方也不搭話,至多打個眼色或點頭擦肩而過,只顧著俯首裝滿提籃。
幾次張張嘴,卻無法成言,傑羅姆最後在她額頭印下個輕吻,用一種生澀的語言念出兩句短詩。
把座位挪到她身邊,傑羅姆故意板著臉作沉思狀。莎樂美早忍不住笑,拭去眼淚連聲說:「你撒謊……我才沒那麼好……才沒呢!」
糟糕的天氣,加上糟糕的運氣,兩個倒霉蛋被指派「看守一條橫巷」——通常足夠聰明的遊盪者不會呆站在寒風裡——當然,如果這兩人足夠聰明,也不會領到這麼荒唐的任務。
蠟燭已燃盡,夜晚卻還遠沒有開頭。
「盜賊可不管錢是哪來的,」懷特聳肩道,「是賊贓也說不定……你今天不是專程來說閑話的吧?我這邊可冷的很。」
當大部分人怨聲載道,把目光投向軍隊的舉措時,還有人正對整個事件的起因感到困惑不解。
「別說了……別。」聽憑淚珠滾落下來,綠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向我保證,不會有這麼一天。」
「關節炎,忙著難受呢。至於店面嘛,反正只剩空房子,發現裏面擠滿流浪漢的話,幫我問候一聲就好。」
二十步,直至瞧見同夥的脊樑,什麼事也沒發生。
「差不多吧?」莎樂美微微聳肩說,「早上的紅茶可能放多了蜂蜜,現在嘗不出甜味。你不想試試看?」
昏暗的午後,鵝毛大雪暫時化為雪粉,對靜止不動的人來說,寒風依舊冰冷徹骨,吹拂的力度卻減弱許多。兩個無所事事的扒手擠在角落裡、冷得直跺腳,所幸街面上再找不到比石頭更軟的爛泥,鞋子被凍住的危險暫時不必擔憂了。
帶著些許暖意,傑羅姆很快答道:「不是有點,你和她像極了。
裏面好像是個微縮的深海場景,巴掌大、長相奇醜的肺魚半埋在沙塵中,腦袋上生有酷似提燈的發光器官,照亮了小片水域。肉眼難辨的細小生物繞著「燈球」打轉,直到被埋伏的獵食者一口吞入腹內,肺魚才露出臃腫的軀體,游到角落裡繼續等魚上鉤。
蓋瑞小姐無動於衷,繼續慢慢挪動腳步。由於糟糕的外觀,第一排器皿得到的評價普遍很低,小姑娘給烏鴉上足發條,跟著它的落腳點逐個觀察。第二排架子情況大為改觀,烏鴉敲敲水族箱模樣的巨型容器,仔細往裡一看,小姑娘和汪汪都張大了嘴:
面無表情目注對方走進深巷,青年負手立在原地。只見扒手一邊走,一邊沖金幣吹氣、豎起耳朵聽著響聲;一旁的同夥眼紅極了,嘴裏喃喃不止,右手不自覺地捏弄短刀刀柄,直勾勾瞧著他的背影。
直到兩人的額頭緊貼在一塊,他才微不可察地說:「我的母親可漂亮了,原本無無憂無慮的,住在南邊很遠處的平原上。有天來了一群自稱是『文明人』的強盜,搶走她家鄉的土地,她也就成了別人的奴隸……直到有個當兵的看上她,『那人』用一條人命換了她,『那人』後來和她生了我……」
先確定四下無人,這才走到近前仔細觀看:兩個扒手被巷子里的陷阱宰掉,兩天一過,倒沒留下什麼痕迹。傑羅姆此時被巷口牆壁上划痕構成的圖案所吸引,摘下手套,用指尖來回觸摸著。
呼吸急促,從血污里撈起一枚金幣,扒手迫不及待地轉身向回跑。咒語響過,一道「強酸箭」從巷口的高智種手中射出,直接命中他腦袋旁邊的磚牆,溶成一團「嗞嗞」作響的綠汁。
自從地面以上的蒸汽管停止供暖,能找到的水源全都狠狠冰結起來,連取暖的燃料都不夠,守著漫天風雪脫水而死,早不是什麼新聞。走投無路時,不少窮人要在吃雪死於體溫過低、或不吃雪活活渴死之間作選擇。
像所有慣於頤指氣使的人那樣,他只用一個眼神,就令對方理解了自己的意圖。
「木樁」顯然是對扒竊和搶劫受害者的蔑稱。走路的「木樁」中等身材,尖臉大眼,年紀二十上下,生的很是清秀。即使臉上像戴著個漠然的面具,旁觀者還能從他不時變換的站姿、以及手指不自然的屈伸等肢體語言,發覺面具下敏感、容易緊張的特質。
順著雪水流經的路線往回走,很快來到通往盜賊公會街的橫巷,等他把目光從地面轉移到牆壁,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歡迎!讓我把汪汪也弄上來,要是有杏仁茶就更理想了……」
對視片刻,只聽一陣竊竊私語,保鏢和從人的口袋裡倒出不少小件物品,更有甚者、張嘴咬住鮮紅的蘋果,發出清脆的咀嚼聲。
「呃——這個好噁心!兩顆星。」拳頭大小的瓶子,盛滿甘油般半透明的稀湯,彷彿某種哺乳動物的胚胎正浸沒其中,不知是死是活。
身著保暖的狐皮罩袍,年輕人也許因為不習慣寒冷氣候,仍下意識地揉搓雙肩。無視瑟縮在一旁的扒手,他把目光投向通往盜賊公會街的深巷,一會兒便冷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