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三十三章 老相識

卷二 萬象

第三十三章 老相識

「再說下去就令人反胃了……有個小提示,未必能起什麼作用:冒煙的地方危機四伏,最好離得遠遠的;等你當真瞧見火頭,就往最貧瘠的方向找找,興許世界沒有想像中那麼大。」
※※※
接下來,是返回協會復命,還是直接回去首都呢?法師摩擦著兩根手指盤算一會,不妨去幫幫尼克塔吧?儘管嘴上不承認,這傢伙並非殺不死的怪物……即便要死,除掉他的殊榮也不能落於人手。
離背後的篝火越來越遠,傑羅姆心緒煩亂,用力踩著硬梆梆的路面。一開始為什麼要到這裏避禍呢?回憶著當初的動機,似乎那些考量也不無道理:正常狀態下,「峽灣之城」是個交通便捷的不凍港,隨時可以搭乘走私貨輪前往科瑞恩,離境潛逃再方便不過;距首都較遠,同時犯罪猖獗,許多專業罪犯會提前在這裏建立藏身窩點。協會真要找上門來,一一排查難度很高,能爭取點應變時間;加上懷特的特殊關係,算是條較安全的路線,自己和莎樂美又都不喜歡陽光,在這座北方城市過冬、簡直是不二選擇……
目光掃視一圈,驚醒的住戶紛紛返回屋內,只剩不遠處一點綠光。模糊的人影擎著搖曳的燈火,彷彿正對他微微招手。傑羅姆泛起荒謬的感覺,輕輕躍下矮牆,往那人走去。
「不是我抱怨,這話也太模糊了吧?」
「看來你還挺硬朗呢,嘗過刺杖的滋味嗎?就不怕大頭朝下?」
擲還銀幣,他只是做出「歸隊」的手勢,當先離開草屋。士兵緊隨其後,外面的軍人已經押著一長串「嫌犯」,往出口方向開步走。
從袋子里取出銀幣翻看,冰面下刨出來的鑄幣並沒有燒灼痕迹,水流也沖不走這麼重的金屬。疑團雖沒有完全解開,可整件事帶來的危險訊號已不容忽視。羅森與科瑞恩不同,登記在冊的法師數量並不多,能把八級法術用到這一步,此人絕非等閑之輩。
本想到「貴金屬聯盟」辦理轉賬業務,把現金挪到安全的戶頭上,傑羅姆發現,通過數百級溜滑的石階抵達下城區並非一件易事。
「毫無疑問,先生。」心裏小聲嘀咕——看來得多放點濕柴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附近還有什麼能跟爆炸扯上關係。慢慢露出古怪的表情,擔憂過後,傑羅姆難免有點幸災樂禍……要是凱恩先生著急的問題早一步變為現實,這件事也就不難解釋。至少現在用不著藉助濕柴,高塔里的凱恩就能瞧見濃煙了。
「什麼他媽的破玩意!老子才不懼呢!」喝醉的兵拍拍胸膛說,「都到這地步了,還有什麼好害怕呀!讓那些王八蛋都滾一邊去!」
男人的緊身衣褲質料並不多見,樣式也不像貧民的粗陋衣著,雖然現已破破爛爛,仍能看出原是剪裁合體的上等貨色。
「沒辦法,」石臉遺憾地撇撇嘴,「預言如果太過明確,變為現實的可能反而會急劇減少。我也頭疼應當告訴你多少,盡量準確又不會對未來造成太多干擾……不小心多說一句,對你有害無利也說不定。現在看來,最好的方法是只提供契機,能否觸發憑你的運氣。聽著不怎麼樣,不過至少不會適得其反。就這樣,夥計。祝好運!」
「長官,是不是找副擔架來?」
森特先生左右一看——原來自己正站在貧民窟的界牆上。
仔細瞧他兩眼,士兵說:「怎麼,也是熬出來的?」
不由得加快腳步,傑羅姆想找個地勢稍高、障礙又少的位置仔細觀看。等他緊走兩步、小心攀上路邊的疊石矮牆,正聽見沉悶的爆炸聲。腦子一轉,他馬上做出個合理猜測——爆炸發生在鍋爐所處的位置,鍋爐爆炸嗎?事故還是人為破壞?
第二波爆炸將不少點燃的碎屑拋上半空,煙柱又多一根,只是兩道柱子被熱力造成的空氣流動來回揉搓,散亂地扭曲著。等了一會,新的熱源始終沒有出現,即便如此,傑羅姆也確定了自己的推斷。三座鍋爐中的兩座看來已成歷史,火光慢騰騰地壯大起來,這場倒霉事造成的損害、只怕正好作為「峽灣之城」最後崩潰的借口。
懊惱地踢一腳積雪,現在一切正好反過來——港口結冰、陸路封凍,懷特和艾文各有古怪,自己正準備效力於該死的奴販……倒霉也不是這樣吧?!一想到凱恩、以及差點宰掉他的密探尼克塔,森特先生就難以遏制想要高聲咒罵的衝動。
「很好,必要時做個應聲蟲,這是向上爬必須具備的素質。不過去你的,我用不著你來奉承,自有人負責這類醜劇。」醞釀感情已然足夠,凱恩順理成章擺出吩咐手下的姿態。「這裡有給你的一個小任務:新的鍋爐主管向我報告,他手下人近來不怎麼幹活,一個不知道叫什麼的混蛋,正領著一些鍋爐工準備跟他作對。毫無疑問是密探的人。你要做的是把他糾出來,然後用最有創意的方法宰掉這傢伙,給其他人做個榜樣。順便一提,昨天已經有幾個笨蛋有去無回了。」
腳下踩著咯吱作響的灰燼,傑羅姆彎腰找尋蛛絲馬跡:木料矇著薄霜,摸上去十分潮濕,稍微用力就被掰開兩截;結實緻密的橡木內外都給烤焦,表皮像玉米葉似的層層剝落,一遇空氣中的水分便自動膨脹破裂;掂起小撮殘骸放在鼻端——全沒有常見助燃物的味道。
「有一組人負責『保養』這屋裡的垃圾。」凱恩若有所思地說,「分工明確,每周三天小心地擦拭打蠟,更換已經完蛋的部分。每個月,我會抽出兩小時看他們幹活,不多不少,剛好回憶一遍、所有那些我沒能親手掐死的傢伙……」
機靈的士兵馬上喚來敲鐘人,敲鐘人閃閃縮縮,總算給人硬拉進來,用蚊蚋般的聲音答道:「男的不認識。那邊的老巫婆嘛,差不多半瞎了,耳朵又聾,平時照管死人。要是不怕中毒,還能借她的藥水治治傷風什麼的……大人還是離這遠一點,不吉利……」
步出鐵匠的小屋,周圍的士兵已經分出七、八人,把挑選出來的嫌疑犯們圍在中間。面對尖利的長矛,不少穿著單衣的男人臉色鐵青,還有人身纏帶有干透血漬的破布條,立在冷風裡瑟瑟發抖。
「那當然。我這有點小問題得跟你談談,幸好你時間充裕……」
石臉拐彎抹角地暗示道:「我很想對你說,『儘管走,夥計!現在去晒晒屁股剛好來得及!』不幸的是,你自己主動要求幫助,這世上真有白吃的午餐嗎?就算你再怎麼冷酷,吃完還是免不了要付賬。」
男人滿臉通紅,情緒激動得話也說不清楚,只吐出些短促的嘟噥。當先的士兵唾沫橫飛,連他的同伴都眉頭直皺,禁不住離他遠點。
身後的士兵不由自主捂著嘴,取出軍隊配給的牛眼燈給長官照亮。興許是天暖時烘乾處理過的稻草,上鋪一層骯髒的破油布,燈光下不少外形詭異的小蟲「沙沙」作響,迅速鑽入草墊隙縫中……這張「床」上正躺著個精壯男子,只是臉色蠟黃,雙臂和頸側皆有新鮮灼傷,看上去是一圈黑、中間圍著星星紅肉,多瞧一眼都令人心生寒意。
士兵的同伴呵著氣坐到積雪上,這個兵指指他們說:「看見這兩個屁股下面坐的沒?就是這些木頭柱子……咱們就是搭架子來了,好把一個個都弔死在上頭!過會兒還有弟兄來干這個活……不把人當人看……好像咱們天生是他媽婊子養的窩囊廢!」
「打鐵的,」敲鐘人對士官說,「有點口吃,老實人吶!大人!」
從矮牆上向里看,貧民窟的住戶鮮有出來觀望的,幾個人相互喊了兩句,也就回到屋裡接著睡覺。住在這反正享受不到鍋爐提供的熱量,半夜寒冷徹骨,也犯不著跑兩公里去看半熟的死人。
「那是誰?」指指窩在牆角的一團影子,士官無由的感到有點發毛。「喂!你是這屋的主人吧?這個男人打哪來的?」
傑羅姆無言以對,石臉眨眨眼接著說:「你擔心自己已經給盯上了,還有數不清的怪人排著隊等待插你一刀。不過,想想你所擁有的,要是給我一個從頭來過的機會……天吶!除了好好活著,我都不好意思抱怨什麼啦!」
傑羅姆喝一口熱茶,言不由衷地說:「聽起來很吸引人。」
現在他總算明白,世界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
三個士兵闖進結冰水渠邊上的一家,不一會就發出大聲呵斥和硬物撞擊聲。其他幾組人放下手頭的破皮襖和發臭的毯子,紛紛趕來支援同伴。門口探進來戴鋼盔的腦袋,這個兵只瞧一眼,就大喊起來。
——從這麼遠?!你還真是異想天開吶!
跨過一條結冰的陰溝,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一顫:綠光映照下,對方形容枯槁,是個裝束怪異的老太婆。手裡拿的並不是油燈,而是一段淡黃草葉,頂端正不緊不慢陰燃著,風吹不滅。老人身上的破爛衣衫綴滿各色乾燥后的古怪玩意——怪蟲子、枯萎的花朵,以及白堊色澤、叫不上名字的貝殼。最糟的是,對方直挺挺站著,一雙眼睛全是眼白,顯然已經失明許久,此刻正木然「望」著自己,伸手指向黑洞洞的屋門。
「哎呀呀,真是稀客!」石臉的腔調聽來酸溜溜的,「讓我算算,你差不多有……七、八節的功夫沒露面了吧?」
「當然沒有!因為我是這樣講!雖然你有潛力踩著別人的腦袋向上運動,可還沒經過足夠歷練,我能頃刻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或者正相反。等你習慣了站在高處向下望,很快就會發現,」側身朝周圍揮揮手,凱恩冷笑連連,「所有由人規定的東西,都像這個房間一樣荒唐。治安官和強盜有什麼區別?密探也不過是殺手的一種,只看暴力掌握在誰手中。如果明文規定斜視者有權免交賦稅,明天正眼看人就是一種病態……想想吧!對同類的憎惡支配著整個國家,這麼個可恥的地方,不正是大幹一場的好機會嗎?」
只要一閉眼,當晚的場面業已猜到七、八成:炙熱的明黃雲團在十來秒內將大量水分氣化,蒸汽團和翻滾的火焰構成厚實屏障,阻斷試圖逃生者的視線;溫度足以燒化低熔點的金屬,周圍積雪被持續的高溫煮沸,只消片刻功夫,火場中心不再有多少氧氣,受害者的皮膚像紙卷般乾枯翻卷,脂肪都被烈焰點燃……
森特先生張張嘴,卻找不到太多可說的,只好丟下一句「謝謝」,快步離開了地窖。
三個兵身穿雪地行軍的翻毛外套,圍著篝火繞圈跑。再靠近一些,傑羅姆聞到濃重的酒氣。膽敢在執勤時喝酒,除非指揮官是個飯桶,否則這幾位都該被倒吊起來杖擊二十。
正心頭火起時,西南方向傳來一陣詭異的轟響。轉身眺望,隔著幾個街區的大小建築,只見暗紅色蒼穹下騰起巨大煙柱,眼神不好的只能分辨出一抹深灰底色、在望不見夜星的背景下冉冉上升。
開始的幾戶人家很快搜查完畢,只見老弱婦孺,找不著青壯年男性的影子。煞有介事地呼喝幾聲,屋裡人也就嚇得簌簌發抖、聽憑當兵的亂翻一氣。鍋里通通是煮了幾天的豆子湯,這些人幾乎把全部財產都穿在身上了,除卻一些破爛玩意,再沒什麼有價值的物品。
「他媽的快拿弩弓來!有弟兄趴下啦!操!你他媽的原地別動!」
鐵匠的老婆追出門來,把一件翻毛皮襖披在他身上,眼淚在臉上畫出一道道淺溝;小孩哭著哭著就啞了嗓子,不斷咳嗽起來。
門口的幾人很快讓出條路來,一名小隊士官交代兩句,扎堆的步兵們就再次分散,繼續搜索其他住戶。「把鎚子放下,」士官對男人說,「我們不是強盜,你有機會做出解釋,別逼我在小孩面前來硬的!」
就在他啟程后不久,另一個穿長袍的身影出現在火場的遺址附近。灰眼睛左右逡巡,右手習慣性地輕彈袖口微塵,目光帶著難以察覺的自得來回掃視幾趟。
傑羅姆厚著臉皮點頭道:「承蒙誇獎,實在慚愧……怎麼說呢,海上的營生風險的確不小,不過,就算風向再怎麼變也比不上人心難測。海上的人直來直去,只服從拳頭大的強人,管教起來方便許多。」假惺惺地嘆口氣,森特先生深有感觸地說,「上了岸,情況可就兩樣了!要是有機會,我寧願再回去做點小生意……」
「太對了,先生。精闢之極。」
「一點沒錯!換防的外地兵都派出去抓人,本地兵就管著支架子……操!弔死自個的朋友親戚,上邊的腦子有毛病啊?!虧他想得出來!難道咱們真不敢給他來那麼一下?!」
「我不得不說,先生,你這裏實在太冷了。」猜不透對方的想法,傑羅姆只能用兩件裘皮大衣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起來。
老人突然開口,念出一串押韻的句子,聲音嘶啞,卻不含惡意。傑羅姆只聽對方所用的語言、正是自己熟悉的那種,寒風中呆立片刻,也就矮身鑽進了小屋。
「向您致敬,長官!……哈!不嫌酒差勁,就讓我請你喝一杯!」
「弔死?又有人要給弔死了?」
無中生有的火災,且溫度比正常燃燒高出許多,再計算下雪水流淌的距離……有人從旁「協助燃燒」已不用懷疑。
照一般比例,衛城守軍近三分之一該是本地出生的貧寒子弟,雖然近期不斷加強訓誡,現在看來,這夥人也已耗竭了士氣。羅森軍人服從命令已成反射動作,可這種不分輕重、一概撲殺的指令實在匪夷所思……究竟是指揮官神志不清、還是另有不為人知的隱情?搞不懂軍隊指揮權掌握在哪股勢力手中,傑羅姆同樣百思不解。拍拍士兵肩膀,無奈嘆息一聲,他也只好繼續朝目的地前進。
默不作聲,凱恩的表情介於準備狂怒和片刻走神之間,過一會才說:「如果剛才你膽敢出言不遜——即使我很樂意聽到——這會兒也正欣賞你往下掉的模樣呢……沒錯,你在胡蘿蔔面前表現得很下作,這種人正是我所需要的。」稍一定神,他放緩語速問道,「我仍然挺好奇,以你的身手和厚臉皮,賺點黑心錢應當很容易,放著更安全的營生不做,為什麼要干海盜這行?」
「這樣嗎?我要好好考慮下你說的,或許,我該常來跟你談談?忘了誰講過,『換換角度,很多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是挺有道理。」
定然死不瞑目吧?法師暗暗思忖,只可惜不能在對方斷氣以前令二人臉臉相對,也讓波這小子明白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力量和優越!
主人禁不住冷笑起來。「『小生意』?你做強盜當真委屈人才,搞詐騙倒再合適不過!人心難測,這點說得很對——站在陰溝里總得為這類事頭疼……考慮一下,跟著我干怎麼樣?」
「把鎚子扔了!王八蛋!他媽的馬上給老子倒立起來——你沒聽錯!別讓老子再說一遍!……干!真想死啊你?!」
目光轉向手下人——倚在長矛上,幾個兵掂著搜出來的簇新銀幣,有的用牙咬,有的正玩著猜枚遊戲、不時詛咒自己糟糕的運氣。
主人似乎對嚴寒習以為常,木立窗邊任憑冷風吹拂,枯朽的嘴唇微動,淡淡地說:「站在高處的代價之一。怎麼,不喜歡登高遠望?」
等對方停下來看著他,傑羅姆反而沉吟不語,想了半天才開口道:「是這樣,最近我覺得這邊的人越來越難以相處,你知道,物價水平也不理想……說不定,多晒晒太陽對我有好處?你認為呢?」
屋裡的小孩大聲哭叫,男人右手青筋畢露,一雙眼不住往地上的長劍望去。現場一片聒噪,已經有人掌心見汗、準備扣動扳機……正當局面就要不可收拾,只聽背後有人沉聲說:「士兵!立刻把你的武器放下!還有,閉上你的臭嘴!丟臉還不夠嗎?!」
※※※
傑羅姆跟他對視一會,泄氣地說:「吃霸王餐輪不到我,關鍵在於,誰知道端上來的是牡蠣還是蚯蚓?總不能閉著眼照單全收吧?」
「這話從哪說起?」
見對方身後只有兩個隨從,弩弓都已撤去,男人繃緊的神經稍微放鬆,冷風一吹,也就泄氣地丟下鐵鎚。士兵上前給他戴上鐐銬,士官詢問剛爬起來的幾位,他的手下很快找來當地的敲鐘人。
巡視完自己的作品,法師一時信心百倍。
凱恩先生無所顧忌的態度似曾相識,傑羅姆來不及仔細回想、從哪個人身上見過類似特質。現在的問題是,只要對方有能力把威脅變成事實,就算聲稱月亮是方的,自己也只有隨聲附和的份。
前面的士官彷彿正喃喃自語:「眼看又是一場亂……」
今天果然是個特別的日子,凱恩難得有說話的興緻。除了哼哈兩聲,森特先生找不到更合適的題目,也只能老實聽著。
見到對方期待的神情,傑羅姆想起懷特對自己的忠告:跟凱恩先生相處,走得越近、死得越快。眼前這雙枯瘦的手不知扼殺過多少性命,一言不合,只怕馬上就要血濺當場。
「當然,先生。」暗暗琢磨,不是說天晴了再答覆也不遲嗎?加入黑幫原來是這麼容易的事……傑羅姆已經做好轉移到南方的準備,隨口應道:「除了焚屍爐,這小子哪也去不成!」
——總有一天,那些不識好歹的,都要拜服在我腳下!
士官見鐵匠手指自己的妻小,只是結結巴巴不能成言,對照手下人的說法,心裏也明白了大半。這份不討好的任務隨時會出現意外狀況,突然有全副武裝的傢伙闖進自己屋裡胡亂翻找,加上羅森軍人慣於用拳頭講話,發生點身體接觸、引起屋主的反抗再正常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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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個輕蔑的笑,「高智種」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氣,使飽含灰燼的空氣、沁入每一道迂迴的氣管中。只有一切已成定局,勝利擺在眼前時,他才感到兩手抓住了實地,再不用受到「不確定」的煎熬了。
是不是該馬上趕去?需要幫忙的應當不在少數……猶豫著磨蹭片刻,還有什麼重要題沒有解決嗎?傑羅姆總感到事情不大對勁。
發現有人接近,一個士兵停止繞圈,卻懶得出言詢問。打量幾眼傑羅姆的衣著,他抹抹胡茬上的霜花,含糊地說:「迷路了,老爺?」
「長官,您得過來看看。」一個士兵報告說。「不知道怎麼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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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望這些場面,士官只覺得心裏鬱積著一口悶氣。參与打劫的兇徒絕大部分業已潛逃,總不會傻到等人找上門來。現在他們所抓捕的「嫌犯」,不知是拿來找尋線索、還是僅僅增添了又一批替死鬼?
「別說了!喝多了,別理他!」士兵的同伴拉著他坐在雪地里,伸手拍打他背脊,嘴裏念叨著聽不清楚的言語。喝醉的很快悶聲不響,一雙眼直勾勾盯著地面,臉色又青又白,看上去十分嚇人。
跟著來到臭水池邊,半個貧民窟的污水原本就注入這深坑裡,夏天用於澆灌小菜園裡的甜菜。因為泔水車半個月才經過一次,沒封凍時污水常常漫過附近的地面,他們搜索的房子就立在水坑邊。
「市民,你因『頂撞』執勤士兵被逮捕了。」暗暗嘆口氣,士官皺著眉頭開口道,「雖然沒找到違禁品,也得跟我們回去問話……」壓低聲音說,「別干傻事,頂多罰幾天勞役就能出來!行了,咱們走!」
「嗯,從實事角度而言,你是。如果僅僅作為比喻,被稱作『鐵石心腸』倒是種不錯的恭維——請相信,我一直在朝這方向努力。」
「這麼說吧,世上總共只有兩種人。」在傑羅姆對面坐下,凱恩直盯著對方說,「像你我這樣的,不屑於掩飾獸性,服從自身的本性,攫取一切獲得滿足的良機;剩下一種,就算內里同樣齷齪,因為少了膽色和契機,只能依仗謊言蛆蟲一樣苟活。不以無能為恥、反而譴責那些卓越的個體行止不端……還有比這更可悲的嗎?」
當天傍晚,一隊輕裝步兵踏著黯淡的夜色,湧入貧民區展開搜捕。刀劍出鞘,在火把映照下反射冷光;一腳踹開房門,寒風裹著驚叫和哭訴、夾雜犬只的狂吠,令本就蕭條破敗的貧民區更添幾分肅殺。
火災現場範圍不小,兩層建築被完全燒毀,傑羅姆曾經會晤商盟「影舞者」的小酒館也未能倖免。入目僅余斷壁殘垣,焦黑的木柱與橫樑孤零零立在寒風中,幾名拾荒者還在火灰中翻找;盤踞此地的眾多遊盪者蹤跡渺然,街道兩旁顯得蕭索異常。
「因為我沒啥好隱瞞的。畢竟,耍心眼總不是長久之計啊!」
森特先生疑惑地問:「這個『節』竟然可以作為時間單位么?」
不等他砌辭推託,凱恩接著道:「先別開口,現在別。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要是有人不小心回絕了我,很可能平白把命丟了。目前你乾的還不賴,宰了你對我沒好處,」負手來回踱步,他認真考慮著說,「這樣吧,等天氣轉晴,再給我答覆也不遲。」
「差不多,退役士官。」
「這倒沒有。」聽對方語氣似乎略帶譏嘲,看來這傢伙已經有幾分醉意。「我只是挺奇怪,最近軍隊的章程改了不少嗎?還是你們的長官對『貓頭鷹』特別照顧?」羅森步兵隊伍里,晚間的望哨被稱作「貓頭鷹」,日間的叫「游隼」。就算離開了軍隊,傑羅姆仍習慣性地回他一句,忍不住想給這個兵一點教訓。
士兵愣了愣,伸手摸索半天,掏出個閃光的銀蘇特、交到對方手中。端詳一會兒,士官把銀幣拋向半空,落下來時剛好人頭朝上。
「夥計,你也太殘酷了吧?究竟咱倆誰才是石頭做的呀?!」
「啊!聽你這麼說真叫我噁心!」凱恩轉身坐到火爐旁,傑羅姆掃視一眼被稱作「音樂室」的鬼地方——管風琴的規模比得上一間小木屋,各種樂器陳列在壁櫥的厚玻璃下面,半人高的豎琴正滴著露水……很難想象,這些樂器除了慢慢發霉、還能有什麼別的用途。
「沒有,先生。」
傑羅姆估計,除了落荒而逃,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直接嚇暈過去。就算見多識廣,也不曾遇到如此詭異的場面。石臉的預言表面上似乎得到應驗,帶來的結果卻令他無所適從。
貧瘠的方向?他心裏苦笑著,無由感到一陣寒意。在既成事實面前、懷疑是否存在「命中注定」這件事,深究下去總沒有好處吧?
「好吧,我承認你很冷酷。」石臉愁眉苦臉地說,「看到我眼裡的細小淚花嗎?那是因為我被你感動了。直說吧,沒功夫跟你扯。」
果然是早年投身政治的專業人士,演說過程感情飽滿,肢體語言粗獷凝練、恰到好處;拉攏與威懾並舉,近乎自我崇拜的駭人瞳光讓聽眾嘆為觀止。且不論演說內容是否符合邏輯,末尾點題就直接切中了要害。「最強大的當然代表正義,邪惡者也只是不得志的精英。除了遭到壓榨和無視,弱者連邪惡都算不上……難道不是嗎?」
五、六把弩弓箭在弦上,把門口塞個滿滿當當,直指屋裡手持鐵鎚的壯漢。裏面空間有限,最先進去的三位橫豎躺了一地,鋼盔都給砸得凹進去一塊。強壯的男人精赤著上身直喘粗氣,角落裡蹲著抱小孩的女人。地上趴著的三個士兵正在呻吟,倒沒受什麼外傷。
城裡似乎人手緊缺,負責傾灑沙石的工人也不見蹤影;供車輛通行的盤山路封凍已久,他親眼見過一條雪橇犬跟坐滑梯似的眨眼溜過路面堅冰,不知滾到哪去。更別提平地冒出來的冰凌匕首般銳利,活物只怕沒滾到頭、已經給剖成片狀。再過幾天,興許只能通過跳崖離開上層區——這點更堅定了他馬上逃走的決心。
想到這裏,他連嘆氣的心情都沒了。這場火災必然是某個塑能系法師的傑作——只有這類人能將「焚雲術」的威力發揮到極致。
寂靜被打破,附近不斷冒出微弱的火光,居民們從睡夢中爬起來,交談變得越發急促,很快有人往鍋爐方向趕去。腦袋裡忽然閃過石臉的忠告:冒煙之處危機四伏,瞧見火光就往貧瘠的方向找找……
「到向陽的山坡野營聽起來不錯,除此之外沒有特別的喜好。」
士官沉吟一秒鐘,露出個古怪的神情。「你身上有銀幣沒?」
破破爛爛,勉強保持著豎立的態勢,屋頂稻草散發腐敗的甜臭味。跨過一條陰溝,士官矮身鑽進小屋——裏面的味道比陰溝還差,沒有窗,隱約可以分辨地上躺著的人形。
「先生,這些話由我講不合適,」傑羅姆聳肩道,「我確定已經收到了胡蘿蔔。照現在的狀況,提起心懷不滿的、怎也輪不到我吧?」
「與人相處是件頂糟糕的事,虛偽、殘暴、自私自利……自然把最可鄙的屬性都集中到人身上。要是相互之間不撒謊,這世上最恐怖的折磨、就數跟兩個同類相處半年——更別提一群烏合之眾了!謊言,加上妥協,」加重語氣吐出這兩個詞,「就是生活的全部真相。你活得膽戰心驚,滿腦子見不得人的私密願望,得不到滿足就像餓肚子的野獸來回遊逛;一旦填飽了肚腹,又迫不及待嘲笑那些獸性畢露的同類……只要眼神銳利,路上走的、哪個不是喬裝打扮的禽獸?
以傑羅姆的身手,此時也得亦步亦趨、謹慎小心地扒著欄杆,用去整整一刻鐘,總算沒摔跤到了地方。喘口氣往四周望去,短短兩晝夜,晚間的下城區差不多如同鬼域:缺乏照明,路上不見行人的蹤跡,蒸汽管停止漏氣,反而掛滿一尺多長的冰錐。除了口哨般的風響,只有腳步聲與他作伴,若非習慣於微弱的光線,現在只能依靠夜視戒指繼續前進了。
倍感危機四伏,傑羅姆想起許久沒有光顧的地窖,看來應當馬上回家找石臉談談。
聽完這番說辭,傑羅姆相當確信,今天不是表示婉拒的好時機。形勢比人強,至少對凱恩先生的耐心用不著抱太大期望。
「我要看見他屍首冒出來的黑煙。」
石臉歪著嘴說:「沒法子,誰叫我這連個掛鐘也沒有呢?除了看蜘蛛結網,還能怎麼計算時間啊?實際上,蜘蛛打結的速度不太穩定,這間破屋連個小飛蟲都不多見,它們有時相當懶惰……」
石臉假笑兩聲。「我好同情你!當然,這是句廢話。」收起玩世不恭,直截了當地說,「夥計,人生就是這樣。只要你做出了選擇,事情總也不會稱心如意,這跟我、或者『廣識者』本人無關。沒有誰試圖設計你,你自己選的,記得嗎?要是有一種選擇能令人不感到悔恨、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難題、並且絲毫沒有無法確知的部分,那當然只有自殺,結束所有這些惡夢。對吧?」
凱恩臉上慢慢浮現一個獸性十足、又極其安靜的笑。傑羅姆忽然感到,自己好像從哪見過類似的表情。「又是這種態度!」凱恩說,「來吧!哪怕一次也好!收起可惡的阿諛逢迎,讓我聽聽你的真心話!就說,『你真是個老不死的混賬東西』——就這句,怎麼樣?」
「呃,我怎麼覺得,每次都說不過你?」聽完這番「肺腑之言」,傑羅姆感到有點臉上發燒,可能自己真有些過於自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