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三十四章 雪崩

卷二 萬象

第三十四章 雪崩

傑羅姆眉頭微皺,不耐煩地說:「到此為止!別再跟我繞圈子!把你知道的都倒出來!你應該很清楚,我完了你也活不成!」
神志不清地坐下來,傑羅姆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你們家還有蒸汽啊?鍋爐不是完蛋了嗎?這蘑菇哪來的?我怎麼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溫度這麼高……顯然不對嘛!」
等兩人回到屋裡,森特先生又開始喋喋不休。莎樂美陪他廢話幾句,不一會,傑羅姆便窩在她懷裡睡著了。
貧民隊伍里只傳來微弱的哭聲,找不到控訴或詛咒的聲音。這些沉默的人好像正參加洛克馬農的禮拜儀式,大部分低著頭,連背影也顯得極度壓抑,似乎單純的奔走呼號、已無法表達如此強烈的憤懣。只要仔細觀察,死者的家屬友人好像正在無聲交換著意見,除了新來者「沙沙」的腳步聲,只聽見從人類胸腔深處發出的古怪雜音。
森特先生留下對方計算風險和收益,登上雪橇繼續往天文塔進發。即便作最壞打算,貧民在缺乏統一指揮的前提下也成不了氣候,再加上衛城守軍背後夾擊……想仰攻打下上層區,無異於痴人說夢。以他的估計,等探望懷特歸來,這場亂也差不多應當收場了。
「我不知道,」擦拭著單片眼鏡,對方搖著頭說,「不,現在不出診。先生,你怎麼不注意下時間?我正打算打包行李呢。」
傑羅姆只得點頭,他自己也對杜松的拳頭記憶猶新。「這沒錯。」
醫生紮起襯衫的袖口,不慌不忙地說:「你並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先生。錢現在是最次要的因素,只看外面的混亂程度,一般狀況下,今明兩天我肯定得通宵工作。只不過,」把消瘦的臉頰轉向森特先生,他說,「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會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在此之前有許多私人事務亟待處理。救死扶傷嘛……愛莫能助。」
波冷冷地說:「這回我不攔著你,反正他玩不過你,宰了他就是。」
腦袋使勁搖晃兩下,醫生說:「呃……大致看來,創面情況不壞,再加上我根本沒見著多少水泡,嚴重談不上……問題是,到底怎麼燒傷的?請你如實加以說明,這麼古怪的情況讓我很難判斷病情!」
「就這樣,帶齊您的『全部』裝備——麻藥,清創器械,外傷軟膏……所有可能用到的。請放心,這些算在我賬上。您只要認真履行職責,咱們會按照紳士的標準相處愉快。」
臨時弄來的雪橇就停在不遠處,雪橇馭手正在檢查狗身上的皮套。這類交通工具本來不允許出現在上層區的街道,這時左近都是忙著逃難的人,不時還有市民上前詢問、想租來搭載自己的行李。
「治安廳、軍隊、加上『巴別度』雇來的白痴賊人……天吶!一到關鍵時刻,都是些個飯桶!早該把下面那些暴民通通弔死……瞧著吧!等明年回來,屋裡連牆紙都得讓乞丐啃乾淨!」
離此不遠,幾個頭臉罩在兜帽里的身影,正無聲目擊這出慘禍。攪成一團的人體相互撕咬,表明身份差異的單薄表皮被一把扯掉——除了扭動的筋肉和骨骼,兩伙人再也難分彼我。
指指點點和驚詫的低語很快自動終止,上層區下來的人,剛開始還想發表點個人見解,一會兒功夫就再也出不了聲;沉默像刻在地上的一條線,讓足夠靠近和已經越過它的人本能地閉上嘴,只顧低頭趕路。強烈的痛苦賦予另一些人以特殊的優勢,暴力的苗頭雖然尚在醞釀中,卻比任何恫嚇更具說服力。
「啊?什麼這個那個的?大家不都吃了……」
「你們家?哈!你姐姐這下可得意了!一想到她那張臉,我寧願住到街上去!不就是搞了點公債投機嗎?白痴都有撞大運的時候!」
「很好,待會我可能得去天文塔一趟……看情況吧。」
醫生沉吟著說:「很顯然,有人提前做過某種對症處理,叫我來似乎多此一舉。目前呼吸平穩,沒有內部灼傷痕迹,除了有點脫水,總體較為穩定。不怕留疤的話,我可以動動刀幫助愈合。」眼光遊走一圈,「只怕這邊環境不好,引起感染就得不償失了……我說,既然有人做過治療,幹嘛非得拉我到這來?這盤子里又是些什麼?我總得知道詳盡成分,否則後果可能相當嚴重……」
「這麼一來,」傑羅姆聽而不聞,低頭默想片刻,「當真宰掉個高智種的話,羅森、科瑞恩和庫芬的王室都會追查到底。只能往東跑,到蠻族的地盤上避禍啦……我還是搞不懂,不是明令禁止高智種參与這類活動嗎?你究竟長了幾個腦袋?犯得著這麼興師動眾嗎?」
傑羅姆問:「先說說病情,現在狀況怎麼樣?」
「要錢不要命,你一貫的作風。」傑羅姆總結道。「純屬自找。」
「怎麼會?!」傑羅姆眯著眼想了好一會,「沒聽說過『藍色閃光』有高智種成員……更奇怪的是、他們竟然出外勤?!你完全確定?說句不好聽的,我的朋友,你的腦袋沒這麼值錢。」
「少裝了,就是你烤的蘑菇!怎麼別人都是鬆口菇,他卻吃了切碎的哈蟆菌?誠心要人出醜嗎!」
「不介意的話,我改主意了。您可能並不理解,這些寶貴的知識對醫療者具有何等價值。實際上,『蠻族』在某些領域比我們更加先進,就算我只是個沒什麼抱負的小醫生,至少也聽過許多傳聞。不論如何,我必須跟對方見一面,若能得到指導,讓我倒給錢也行!」
「可能是為了打擊他,杜松總拿你跟他作比,我們那時候對你可是久聞大名……」波嗤嗤冷笑著,「每次接受體罰,杜松必定對他冷嘲熱諷,又被其他人有意孤立……照我看,當時那小子已經快垮了,恐怕有生之年都別想忘掉這些糗事。你能想出來,」不由得嘆息一聲,「他對別人的記恨有多深,平時看人眼神都不對了。後來隨便找個理由,杜松要徹底把他整趴下,就搞了一次『短抽籤』。」
一條絨毛犬突然掙脫項圈,嚇瘋了似的狂吠起來。
現在他們要做的,只剩下耐心等待。
醫生驚恐地和他對視著,幾秒鐘後點點頭,妥協了。「你先放手,我……只當是最後一次出診,讓咱們保持一點相互尊重吧!」
到天文塔不過十分鐘路程,馭手坐在旁邊等著,傑羅姆敲了半天,卻沒見來人應門。心裏感覺不妙,默念「敲擊術」咒文,只聽門鎖發出破損的脆響;他一伸手,前門就被應聲推開。
波緊接著說:「你沒趕上那一段。我剛加入時,杜松正在最得意的時候,要什麼有什麼。協會當真錢多得沒處花,竟把用不完的資源給了他……杜松可是養不熟的,一旦硬朗起來,馬上翻臉無情。這時候送來個畜牲給他訓練,哼!還能有什麼結果?他說那小子根本不配上前線,還說瘋狗應當被亂棍打死……別人不敢拿高智種開刀,他可全沒有顧忌,就算那小子再怎麼囂張,這時候也開始害怕了。」
忙著欣賞她嘴角微妙的弧度,一聽到「醫生」,傑羅姆嘆息著、又給拉回到現實之中。「先擺好餐具,還是我去叫……嗯,你等下幫忙招呼客人就好了,不過,你一個人能行嗎?」
「這樣啊……我說,要是真發生暴動,保險也保不住性命吧?」
「這有點太過分了,『短抽籤』弄不好會出人命啊!」傑羅姆還記著自己受訓時,「長抽籤」和「短抽籤」各代表一種訓練方式。讓一組人排成圓圈,抽籤決定各自的對手。「長抽籤」是分組格鬥,「短抽籤」卻是一群打一個,抽中短簽的就成了眾人攻擊的靶子。通常能挺過十五秒,已經是了不得的水準。
「哎呀!你個沒良心的!房產的錢還有我帶出來的一半吶……這麼快就想拋下我們母子啦!是不是那個賤人教你這麼說?!」
藥效漸漸過去,波疼得悶叫幾聲,才緩過勁來。過一會他說:「你知道,比被人追殺更噁心的是、被他媽的小人追殺!我就給一個小人從南部一隻追到這鬼地方……你以為我怎麼搞成這樣的,啊?!」
「行了!搬到我母親家不也挺好?當初被你騙來這鬼地方,我可五年沒回過娘家啦!除了嘴上逞能,也沒見你干出點大事來。把錢投在不動產上可真是好主意!要是多買點債券,至少還能背著走……」
雖然平日里喝完下午茶,市民們慣於對他人的私生活嘰嘰喳喳一番,這會兒卻騰不出空來搜集素材。各自問題一大堆,哪還有閑情編排別人;少數幾個從容不迫、面帶冷笑的,看來都是掮客之流的人物——財產隨時可以變現,出了事拍拍屁股走人,現在倒剛好聚在一塊抽著煙斗,順便瞧瞧熱鬧。
「喲!來的挺是時候嘛!」懷特先生穿著夏天的裝束,站在一座圓頂烤架前邊烤蘑菇,蓋瑞小姐和他們家保姆席地而坐正在下跳棋,汪汪銜著自己的蘑菇串沖他直搖尾巴,屋裡暖和得讓人很想打呵欠。
波眼望著天花板,安靜下來說:「實際上,這事不全是你的問題,一開始我就跟這畜牲結了怨。你知道,協會和杜松的合同簽了十年,照原來計劃,他應當給協會訓練出兩個『命令者』……」
「早知道你是這樣人。弄點烈酒來總行吧?實在疼得要命……」
驚呼和忙亂的跑動打斷他的思緒,雪橇溜出好遠才最終停穩,只見不少武裝人員正在集結:裝扮各異,似乎主要是骨橋的傭兵、外加一些私人保鏢,臉上的表情都很凝重。這些人背著不少箭只,武器多為紫杉木短弓和簡單的防身兵器,雪鞋把覆蓋薄冰的地面踩出不少裂紋,一個凱恩手下的傭兵頭目正擔任指揮。
六條狗很快啟程,一刻鐘不到,醫生已經見著了病人。傑羅姆簡短地跟莎樂美耳語幾句,然後到門口招呼駕雪橇的。價錢談妥,按小時租賃的優厚條件讓馭手連連點頭,只要無所事事等上兩天,所得金額就足夠買下另一套雪橇和八條雪橇犬。
「去你的!你怎麼不試試?!我算倒霉透了……原本是想到『骨橋』投奔箇舊相識,這小子竟然緊追不放。虧我給他留足面子,趁著半夜暗地裡放火,一口氣燒死一屋子人……畜牲下手也太狠了!當時我趴在濃煙底下找錢袋,不到半分鐘,差點讓熱氣給烤熟了……」
懷特心想這傢伙會無地自容才是!嘴上卻說:「唉,好人難做吶!沒辦法,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也不遲。我要回去多喝幾杯。」
拿出老一套的腔調,懷特給自己倒一杯飲品,「年輕人,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哪有什麼完全對勁的事情吶!只要一直深究,你眼裡見到的、都會變得稀奇古怪。」遞給他一杯摻了果汁的酒,懷特說,「反正天塌不下來,只要過得去,太較真只會給自己添麻煩。」
※※※
「通常我比您更有分寸,」傑羅姆沒好氣地說,「不過特殊時刻,個人總得承擔一定責任。您是要自己穿好大衣、還是由我動手?」
還有架子上的死人。
「你怎麼給他吃這個?」在廚房揪住檢查燉鍋的懷特,莎樂美沒好氣地問。
乘雪橇往天文塔方向疾馳,傑羅姆腦子裡還在考慮剛才的談話。高智種就算是來報私仇,藏身此地也已經相當危險。只要對方沒回去復命,隨時有可能發現他的行蹤,如果真像波說的那樣,這人對自己的怨毒恐怕相當深刻,一旦照面就免不了一場惡戰。
對他的嘲弄不置可否,波翻翻白眼接著說:「我朋友隱約透露過貨源的位置,剛巧派上用場。當時興許吸進些毒氣,頭暈得厲害,一鬆勁就得昏過去。等我踉蹌逃到地方,無意中往回一看……他媽的錢袋燒了個窟窿!」臉上露出極度懊惱的神情,這傢伙就差捶胸頓足。「一看清楚我就趴下了,心想這回完啦!還準備拿錢買命呢……」
「去你媽的,森特。」
「你走了就該輪到他,就這麼回事。」波用力欠身,把靠枕往上推推。「現在想起來,我剛入伍時可真是一團糟……本來團里怪人就多,這小子剛來時還搞不清狀況,狂妄得嚇死人,我們這些新丁都得看他臉色。可惜他遇上了杜松,世上就沒有杜松不敢幹的事,直接讓他吃了個好教訓!到現在我還清楚記著,『是!長官!』……那小王八蛋每講一聲,肚子上就挨杜松一拳——要命的力道啊!實在痛快……」
莎樂美揚起下頜,斜眼瞧著他說:「原來對我這麼沒信心啊……我可是蠻有把握呢!早把準備好的說辭背熟了,剛巧拿這傢伙做個實驗。忙你的去吧,其他問題交給我就好了。」
「感謝你的坦率,」伸出一隻手,傑羅姆嘆口氣說,「這年頭總得先顧及自己啊!我想我能理解。」
「噢,我想想……似乎是這樣:去你媽的,森特。」
同一時間,通往下城區的石階周圍擠滿了人。
波呲牙咧嘴半天,等對方當真弄來個鎚頭,才知道傑羅姆的確心情極差。老實閉上嘴,他也只有呼哧喘著粗氣、自個慢慢消受了。
「想起來了!」醫生恍然大悟,突然一拍手掌,把傑羅姆嚇了一跳。「你說的是蠻族巫醫的老藥方吧?」驚異地挑起點「卡瑪」嗅了好一會,看樣子他還想放進嘴裏嘗嘗,「沒想到真給我見著了!這可是難得的機會!還有嗎?!」
「這……也有一定道理。不過還能往哪逃?往海里跳,找不著屍首就成自殺啦,連本金也賠進去。讓我算算,等著還是往下跳呢?」
一夜忙亂之後,傑羅姆倚在沙發里,仔細思索可能到來的窘境。也難怪人心惶惶:供暖系統完蛋,上層區的居民又不曾儲備足夠過冬的燃煤,再待幾周只怕就得凍個半死。煩悶地踱到壁爐邊,屋裡的溫度已然降低不少,一旦前幾天的風雪再度光顧,後果可就不堪設想!
用不了多久,服色各異的武裝人員輕裝上陣、沿狹長甬道紛紛湧現。打頭一批不過敲打著盾牌,擺出驅趕牲畜的架勢,滿以為烏合之眾們立刻就會四散奔逃。不待他們站穩腳跟,仇恨的浪潮便毫無懸念地吞沒了這些人。一時間,到處是奔走呼號和凄厲的叫喊。
「慢著!也就是說……」
腦子裡轉著各種念頭,突然多出個行動不便的累贅,這麼一來短期內別想考慮潛逃的事。不過凱恩先生應當也抽不出時間再跟自己會面——整個爛攤子都擺在他面前,八成正在焦頭爛額呢。現在只要確定懷特他們一切正常,別的問題只好聽天由命了。
沿樓梯向上,二樓和三樓的起居室空無一人,連爐灰都是涼的。多年養成的職業習慣,讓傑羅姆直接對自己施展「高等刀劍防禦」,躡手躡腳再向上搜索。難道懷特突然想通,已經逃難去了?小女孩不會給鎖在壁櫥里吧?心裏嘀咕著,傑羅姆倒寧願他們是一塊跑了,和自己有關聯的人處境都不安全,若非如此,見到更糟的情況也說不定。
病人所在房間的屋門被推開,醫生托著一盤刮下來的糊狀物走出來,表情大惑不解。「這是什麼東西?!還有,誰給他用的鴉片酊?我不習慣接手別人幹了一半的活,私自給葯是很危險的行為!」
「別扯了,吃過飯沒?剛烤好的鬆口菇,小心別燙著。」遞給他兩串刷過蜂蜜的蘑菇,懷特聳聳肩說,「總不能老是委屈自己,我想通了,是時候好好輕鬆一下。喂,穿著大衣你不熱嗎?」
聽完這些話,傑羅姆也就舒一口氣,坐進沙發里鬆鬆筋骨。「盤子里盛的是『卡瑪』,好像這麼叫吧?算是一種『傳統藥劑』。」疲憊地嘆息著,回憶令他顯得有點恍惚,「小時候見過幾次,通常用於外敷,對錶皮灼傷挺有幫助。具體成分,似乎有樹膠、蜂蠟加上些昆蟲甲殼磨製的粉糊……唉,現在回想起來,日子過得還真快……」
「一個。」森特先生明顯鬆口氣,自言自語著,「只好先下手了。」
「你怎麼……輕、輕點!天吶!怎麼竟有你這種無賴……」
又一陣灼痛過去,波過了半天才開口。「這傢伙是個高智種。」
傻乎乎地吃完蘑菇,森特先生似乎被輕鬆的氣氛感染,平日里疑神疑鬼的性情也變得大意粗疏。心念微動,難道蘑菇有問題?再一杯果酒下肚,這一位也就把最後一點警覺拋諸腦後,毫無戒心地跟主人暢飲起來。懷特不住勸酒,森特先生臉上也漸有了血色。把所有不快拋諸腦後,兩人談天說地,連小姑娘都聽得入神,氣氛倒相當融洽。
「你以為,」波憤憤地說,「任何人都能輕易對付我?!這個小人要不是婊子養的高智種,我早送他回家團聚了!他連自己怎麼死的都別想搞明白!無恥之徒……明知誰也不能把他怎麼著,竟然給我來個不依不饒……當初就該要他狗命!」
知道她遲早得出門見人,傑羅姆也就不再多言,「我要跟房裡的病人談談,可能需要好一會,不用等我吃飯了。」略微整理一下凌亂的頭髮,森特先生心裏明白,接下來聽到的絕不會是好消息。
傑羅姆見他同意留下,問題也就解決了大半。眼望著充當病房的單間,只等草藥效力過去,他還有許多話要跟醒過來的病人聊聊。
傑羅姆頓了頓,開口道:「這麼說,是該死的『中立協議』。」臉色變得極其陰沉,傑羅姆寒聲問,「來了幾個?你怎麼跑出來的?」
三五成群的市民頹然坐在自個的行李周圍,身穿厚實冬裝的小孩來回追逐嬉戲,家養的寵物犬都在忙著增進感情。現場熱鬧非凡,談話聲匯聚成「嗡嗡」一片,讓高處堆積的新雪忍不住簌簌地掉落下來。當然了,成年人大都面帶愁容,除了偶爾喝止子女的嬉鬧,交談的內容總也離不開抱怨和詛咒。
「見到你精神健旺,當真令人欣慰。讓我再重複一遍:你怎麼把屁股烤焦的?要知道,現在和過去兩碼事,我的耐心差不多磨沒了,你也該適當換換花樣。別以為我不敢拿你怎麼著,我的朋友。」
「你們……」掀開帘子進來,森特先生被野餐的氣氛震懾,過一會才把話說全。「誰來拍我一下?我明顯太缺乏睡眠,發了白日夢。」
一觸即發。
「怎麼,扯到我身上來了?看來我還真是對不住你啊!」
「放心吧,老爺!我就在這等著,隨時聽您吩咐!」
整晚沒睡,傑羅姆靠在沙發上假寐片刻,半睡半醒間聽到莎樂美的聲音。睡眼惺忪的,瞧見她扎著圍裙的樣子,森特先生不由傻笑起來。「嘿,這是在做夢嗎?……到這來,讓我好好瞧瞧……」
行李墜地聲嘩啦亂響,伴隨著失聲尖聲,好幾位紳士抽出手杖里的細劍、或隨身攜帶的匕首。自衛本能讓自認受到威脅的一方主動訴諸武力,手無寸鐵的貧民頃刻被放倒幾個……開頭幾秒,包括持刀傷人者在內,誰都搞不清究竟發生了何種狀況;一待絕望中的獸性被血腥味點燃,理智的考量也就成了一個笑話。眨眼功夫,人群之間脆弱的界限、就被第一輪拳頭徹底搗碎。
「哈!沒錢能逃到哪去?沒錢,誰會冒風險收留別人?要不是我及時鑽進地道,你也用不著在這假惺惺……剛出來那會兒,沒給凍死已經相當走運,就這麼負傷跑出一段。」回憶時歷歷在目,波咬牙道,「貧民區有個厲害的藥劑師,這我聽人說過——特效止血藥、能上癮的霧劑——都是黑市上的搶手貨。我朋友……」
吊在半空里的手臂大力扯動一下,波怨毒地說:「去你媽的,我的朋友。我感覺差不多可以使上勁了,讓我掐你一下好吧?就一下。」
「聽上去,配製敷料的另有其人吧?」醫生開門見山道,「請給我引見一下,出診費用就免了,這樣的機會怎也不容錯過!」
醫生公式化地伸手與他相握,沒想到森特先生蒼白的五指狠一發力,嘴角現出個冷笑說:「我願意盡最後的努力,讓您不至於為曾經違背醫生誓言感到悔恨。如您所知,現在情況亂得很,發生什麼事都不必吃驚。事實上,這一趟會耽擱您不少時間,我保證將給予相當的補償。如果非得把話挑明……沒錯,您現在處境不妙。」
「抱歉……呃,應當說來不及抱歉了,醫生。現在正有個燒傷病人等著你,我加倍付錢就是。」
往下走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第二個轉角處發生了事故:一位男士向前插隊時用力過猛,拋下舉著的木箱,整個人徑直滾下石級,最後狠撞在護欄上。打橫仰躺著,鮮血順著前額流下來,這一位神志清醒,就是一時說不出話。緊隨其後的好心人幫他半坐起來,然後跨過他雙腿接著往下走。人流擠擠挨挨,誰也別想暫停腳步,只得由他坐在原地——這位先生的兩條長腿、也不知給踩了多少下。
「我還以為,你希望儘早離開此地呢!」
酒至半酣,突然想起莎樂美還悶在家裡,森特先生一時義憤填膺,痛斥自己對妻子體貼不夠,讓一旁的閑人嘿嘿直笑。執意要回家把老婆接來,懷特也沒能攔住,只得硬拽他穿好大衣再走。等一頭霧水的莎樂美坐到他身邊,片刻功夫就禁不住臉上發燒——森特先生的醉態實在不怎麼高明,拉著她手語重心長,一句話來回說個五六遍還不覺膩味,更別提摟摟抱抱的事。懷特照顧地把蓋瑞小姐和汪汪支開,免得教壞了小孩,莎樂美看一眼盤裡的烤蘑菇,心裏也就基本有數。
森特先生聽完這種說法,順著他的話頭道:「讓我考慮一下……你不是不知道,巫醫在羅森的處境相當糟糕。如果你真有誠意,先把眼前的工作幹完。我可以試試跟某些人聯絡,但我不能做任何保證。」
聽完前因後果,傑羅姆一時無話可說。這個潛在的敵人不僅不能碰,遇見了還要躲著走,一旦照面,自己也沒多少可行的手段。「就這些?你怎麼燒著的?這人現在在哪藏身?巫醫是怎麼搭上線的?」
五分鐘后。關門坐定,傑羅姆把椅子往前挪挪,交疊雙手望著對方。沉默持續了大約幾十秒,病人枯黃的臉上現出個冷笑來。
就在幾個人忙著享受生活時,下城區的守軍已然悄無聲息地撤回衛城兵營。居民們解下慘死親朋,再用現成絞架弔死治安官員。扭動的肢體尚在垂死掙扎,用木棒和石塊武裝起來的貧民便嚴陣以待、直等著將復讎進行到底。
發現他漸漸想出了神,對方輕咳一聲,「因為某些古怪的成分引發不良反應,我可沒法對此負責!要知道,感染會造成……嗯,等等,我好像在哪聽說過?『卡瑪』嗎?……」客廳里一時沒了聲息,傑羅姆默然不語,醫生也陷入冥思苦想,試圖理出個大概頭緒。
市民獃滯地看他一眼,「還能有什麼事?下城區的乞丐就快衝上來啦……幸虧我買了保險,要不損失可就大了。」
「哼,遲早的事!杜松是想讓他自己滾蛋,要麼直接弄成殘廢。明知道有人約好了暗地裡下狠手,還特意發給那小子短簽。」聲音低沉下來,波考慮著說,「我本不想把事做絕,可要不同意加入,下回就輪到我抽短簽……準備好裹了重物的濕毛巾,沒等他反應過來,六個人就一齊沖他撲上去。結果……內出血,撿回一條命,身體卻再別想完全恢復。第二個『命令者』的事,就這麼不了了之,杜松從那時起跟協會弄得相當緊張。他是無所謂,反正亡命慣了,這回報復卻落在我頭上……其實我不過裝著給過他一下,早知道、直接幹掉算了!」
傑羅姆板著臉,站起身道:「你等著,我給你弄個鎚頭來,受不了就沖自己腦袋上磕一下,暈過去自然就不疼啦。」
「多謝關心,我身體也還不錯。客套過後,讓咱們說點更實際的話題。比如……你怎麼把自個烤焦的?」
「別鬧了!」裝出個嗔怪的表情,她掙脫對方的摟抱說,「這麼累嗎?要不就上樓睡會兒?午飯好了,我先去叫醫生來吧?」
「這可是個不錯的開始,」傑羅姆沉吟道,「很高興見到你,波。」
沒有治安官,也見不著軍隊的影子,更別提骨橋的刺客與傭兵。除了錯誤的時間和地點,這場生死搏鬥似乎毫無必要。當然了,像大部分赤裸裸的暴力一樣,人與人的廝殺並不需要「充分的理由」——隔閡、誤解加上一點恐懼,已然相當足夠。
這時他們行進的路線,與昨晚的森特先生如出一轍。只可惜再往前走幾步,見到的不是軍隊望哨,而是齊刷刷矗立的絞架群。
「醒醒……醒醒,怎麼在這睡著啦?當心著涼!」
樓梯到此為止,三樓原是放置儀器的地方,現在給一層厚門帘堵個嚴嚴實實,隱約聽見裏面有人聲傳來。從下面掀開一道縫,腦袋鑽進去看了一眼,剛好和門帘後面的汪汪臉臉相對。
傑羅姆對這番話毫不陌生,新兵入伍得到的待遇總是終身難忘,尤其在杜鬆手下,時刻能體會到戰場上人命不值一錢的滋味。有本事頂住壓力、跟上訓練進度的,自然具備成為頂尖好手的潛質。
「真高興你還有『朋友』,蛇有蛇路,這話果然沒錯。」
「誰?哪個賤人?我說,最近你照過鏡子沒?難道就因為我娶了個醋罈子,就一定得出去找別人、好讓你有的猜?!天吶……」
莎樂美心情倒是不錯,看來演得全無破綻。傑羅姆心裏暗暗嘆氣,現在這時候,歌羅梅哪還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可言?找個散心的場所並不容易,也許只能等到來年春天再說……
「通了!通了!」一聲大喊,喧鬧的人群很快安靜下來,接著爆發出遠比剛才忙亂的叫嚷。
此時圍觀的貧民數量已然不少,等新湧現的男女老幼行經此地,兩波人好像水遇見了油,自動保持著距離。就算面前吊著死不瞑目的親人,出奇的是、現場沉浸在令人心慌的肅靜中。
※※※
……
「哦,這我倒想起來了。」波詭異地盯著傑羅姆說,「比起我來,你可能更合他胃口……那畜牲可是老早就等著你呢!」
「是嗎,不知道明天醒過酒來,會不會有人找你算賬?」
「這樣嗎?的確說明了不少問題。你是逃出來了,結果一堆人被你害死。當初真該任你自生自滅,我這會兒心情也會好得多!」
「少廢話。你自己挺一挺,上了癮難受的時候在後頭。」
「嗨,有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毒藥……你別擔心,這傢伙平時緊張兮兮,有機會放鬆一下不好嗎?難得見到這麼開心的時候,都是自己人,反正也不會取笑他。我這是為他著想呢!」懷特無所謂地聳聳肩,幾乎忍不住狂笑失聲。「也就是說……咳咳,幹嘛非得一本正經的,活得累不累啊?好好高興高興,這樣機會又不是天天有……」
「糟糕的是,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傑羅姆攤手說,「僅依靠經驗,你看會不會造成太大問題?能不能痊癒?」
下城區的居民們步調一致,任憑殘敵向上逃竄,轉而合力豎起一道布滿尖樁的障礙——城市的頂端部分就這樣被完整地隔離起來。
雖然小有波折,總算沒出現墜崖的場面。提心弔膽穿過石階,抵達下城區時人流自動分散、鬆鬆垮垮鋪開一片,都忙著喘口粗氣。
門外傳來嘈雜人聲,上層區難得迎來如此「熱鬧」的清晨。雖然需要舉著燈火照明,仍有不少人身披睡袍來回叫嚷,一派末日將至的景象。傑羅姆拭去額頭的熱汗,掏出懷錶看一眼:五點過五分。忙了整晚,這時他正不客氣地坐在醫生私宅的門廊里,努力把氣喘勻。
「再給我點草藥……這一陣疼得厲害。」
「正因為沒有,才需要你來繼續治療。這玩意製作起來似乎比較麻煩,材料也並非隨手可得。」傑羅姆清醒過來,揉著額頭說。
在場諸人不約而同,明確感受到危險的先兆。一邊是從頭到腳體面包紮起來的上流人物,一邊是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底層貧民,除了對彼此的憎厭,兩伙人偶爾交觸的目光里、全沒有同類照面的意味。
醫生軟磨硬泡,傑羅姆始終守口如瓶,等所有嘗試均告失敗,他一咬牙說:「好吧!就這麼辦!先把吊架支起來,我這還有些止疼葯,煮雪水的器皿需要好好消毒,用老辦法處理……」
找個站在附近觀望的市民,傑羅姆向對方詢問。「出什麼事了?」
石階路經過除冰后撒上沙礫,總算能夠通行。大小不等的行李或提或抱,拽著自家寵物,身後緊跟老婆兒女,一股腦湧向狹窄的出口。這夥人原本沒參加過逃難的訓練,此時秩序全無,只顧往前邁步;眼看石欄邊的走避不及,被人牆推搡著、就要給擠到懸崖下邊。
整個場面造成的恐怖感,直接作用於那些衣著光鮮、不小心路過的傢伙。不自覺地緊抿著嘴,不少女士摸出嗅鹽瓶,哆哆嗦嗦拉緊自己的兒女;悄悄解開領口處的紐扣,男士們此時也不發一言。空氣突然變得極其稀薄,彷彿正有一團濃密的惰性氣體盤踞在上空,為強烈憎恨所支配,狠狠擠壓著所有活物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