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四十九章 果核

卷二 萬象

第四十九章 果核

「沒法子,老宅子藏著不少受害者的頭蓋骨,讓僕人每天擦洗顯然不太保險。」森特先生打量著主人的肖像,停止調侃道,「春天是最惹人生厭的季節,我對各種應酬有些膩味啦!不如把生意交給合伙人,然後享受些安生日子。你知道,這會兒即使沒有我,事情也會正常運轉,真該尋覓點新樂趣,讓下午的時間不至於無所事事。」
臉色一變,傑羅姆冷冷地說:「榮耀?這個詞都不值一塊銀幣!」轉身沖門口大聲道,「別躲了!馬上過來把這小子踹回老家去!連自個的母親都不顧了,什麼胡鬼扯的『榮耀』?!」
「大門」充電完成,森特先生顧自前往目的地,狄米崔懷抱皮箱緊隨其後。目送兩人離開小巷,「管理員」還在思索這些費解的意義和行為。把一隻覆蓋陶瓷外殼的手送到對面,眼前浮現出兩條秋季洄遊的北鱒魚,他彷彿正體會著那逆流而上產生的莫名滋味。
傑羅姆做出個「請講」的手勢,把杯里的烏梅汁一口喝乾。對方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老兄,成功來得太快是容易產生倦怠感。剛見面時,你抱著一箱商盟簽發的欠條站在爛泥地里,穿得就像個詐騙犯,腦子裡正為賒購的商品犯愁。翻翻滾滾幾個月,別人起落不定,你可一直都水漲船高,現在商業區有三分之一的經營項目掌握在你手中,許多人得看你臉色行事……必須承認,你是個了不起的賭徒,每次下注都獲得豐厚報償。往下掉有落差可以理解,向上爬也有落差,我個人還是頭一回遇見這種情況。」
森特先生偶爾念及此事,總會敷衍自己說、等忙過這陣子再送他走也不遲。事實上,隨時間推移,「見習參事」處理的繁瑣事項日趨專業化,別人想插手都不容易。懷特早習慣把各種實際問題丟給他解決,傑羅姆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著實不低。
「好了。請你稍等一會兒,聚會結束再去取現金。別忘了,兩把鑰匙才能打開庫門,你那把還沒弄丟吧?」
此言一出,狄米崔馬上低下了頭,森特先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表情。「管理員」眼光在兩人臉上左右掃視著,關節轉動的響聲聽起來格外清晰。傑羅姆皺著眉頭問:「這事必須得拐個彎兒說話嗎?」
「……更出彩的還在後頭。老頭子的私生活不檢點人盡皆知,不過那女人的水平令人咋舌,栽到她手上也毫不出奇。最近零售業快變成養鱷魚的水潭,已經成家的最好多加小心,一步踏錯可就慘……」
儘管她最後補上個甜笑,懷特還是趕緊點頭。「當然沒丟,怎麼可能嘛!呵呵……我得先去喘口氣,在樓上等著你們。」
(卷二《萬象》完)
森特先生心不在焉,計算著時間說:「又一次搞砸了『一切』?聽你這麼說,世界末日也太不值錢了點,我耳朵都快給磨出老繭了。」
「廣識者」平靜地說:「比黑夜更深沉,比剃刀更鋒利,夢魘已登上白晝的舞台。不過無須驚惶,背叛殺戮有條不紊,暗中角逐秩序井然。黃昏時刻保持警惕,冷眼旁觀必有所發現。」
「天吶!我怎麼就忘了把文件留一份複本?!」懷特苦惱萬分,「這下子讓那混蛋抓住痛腳,一兩萬銀幣的賄賂是沒法擺平啦!」
傑羅姆不感興趣地望著他。「那又怎樣?建個三層樓的破地方,每周一次把手下的奸商集中起來夸夸其談,然後看他們從大廳一路向上爬?除非我已經五十多歲,這樣做比每天查賬還要乏味。」
「到今天我也適應不了這種彆扭的說話方式。你的意思是,情況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離全面開戰還有段距離,對吧?」
相比之下,「管理員」的表情倒顯得比較生動,攤手聳肩、簡短地說:「坐標需要調整,請在這等上十分鐘。」講完就走了。
經過幾次修整,懷特制定了為期半年的傳送門使用方案。為迎合傳送時間,傑羅姆把一箱不同氣候穿用的衣物搬到天文塔存放,最緊張的時候換裝比演員還要頻繁,二十四小時內須在兩塊大陸之間來回穿梭。若非情況特殊,跨大洋的商業應酬說出來都沒人相信。
森特先生打開畫框后的暗格,取出一應必須物品,檢查無誤后交到懷特手中,抽空對面色不佳的莎樂美說:「別擔心,現在還不能肯定戰爭已經開始,興許只爆發了小規模衝突。以防萬一,僅此而已。」
「裏面應當有兩張紙,」狄米崔慢慢說,「對摺的一張,介紹這自薦者擁有的少量技能。因為閱歷短淺,專長也不甚突出,這一頁並沒有幾行字。跟其他剛開始的人一樣,唯一確定的只有他的決心。」
翻越數百尺沐浴在斜陽中的乾燥屋脊,兩個飛行的巨物正彼此追逐。其中之一貌似患上肢端肥大症的蝙蝠,翼展和體長比例不甚協調,通體籠罩一圈耀目光環,裹著冒煙的胄甲斜掠過鐘樓的尖頂;身後追擊的類似一頭矇著翼膜、生有蟒蛇般頸項的爬行動物,背上還低伏一名騎手,此時沖逃逸的目標擲出一枚火球。
「管理員」抱歉地說:「利用他人的同情會很讓局面很尷尬,他主動告訴你的機會幾乎為零,我才插嘴多講一句。當然,我贊同把這人送回原籍。羅森的環境與文化對外國人較為不利,從確保生命安全的角度,回科瑞恩是最明智的選擇。平庸的生活總比死於非命強。」
聽完這些陳辭,森特先生連取笑他的力氣都省了。「還能說什麼呀?小子,『喘不過氣』到哪都一樣,羅森不會向觀光客提供優惠。」
懷特搶著說:「有個好消息——看來過不多久,你就能見到小時候的熟人。糟糕的是,這些人顯然不是來探親那麼簡單。」
「我的建議是,順風順水的話,不妨走遠一些,興許有機會搞出點大動作來。既然有合伙人能穩住歌羅梅的生意,為什麼不考慮一下到首都發展呢?外銷業務是個無底洞,把包心菜賣給豺狼,讓螞蟥為果汁掏錢,也挺有挑戰性不是嗎?」他拋下手裡的撞球,眼望四周說,「歌羅梅畢竟地方有限,說實在的,除了大量罪犯在此盤踞,『峽灣之城』能拿得出門的東西並不多。南方不僅氣候可人,貴族們也派頭十足,比較起來,這裏的社交圈華麗得像個禿鷲巢。」
就算時刻放低姿態,傑羅姆也感到周圍投射來的灼灼目光。他所屬的商業俱樂部幾次施壓,要求在小範圍內公開成本和進貨渠道,以免出現「傷害市場活力的壟斷行為」;市政廳的稅務官分出兩個專人死盯住他的賬本卷宗,只待證據確鑿,就要開徵一系列附加稅。
狄米崔抬起頭,平靜地說:「先生,我出生的地方就像一塊秩序井然的千層糕,出身會決定一開始所處的位置。沒錯,糕點做得很精緻,縱然在下面幾層,一般人也沒有餓死之虞,甚至還能找到最懶散的生活方式。安於現狀被認為是理想狀態,有太多繁文縟節和享樂的途徑可用來虛擲時間……當這些人瀕臨死亡,一大批素不相識者會前來道賀,用宴飲狂歡逃避對空虛的恐懼;主人的屍體最終濃妝艷抹,塞進薰香過的棺木就此掩埋。」他艱難地喘一口氣,彷彿胸口壓著塊沉甸甸的石臼,眼望對方道,「而男人,絕不應當像這樣死去!」
森特先生看得合不攏嘴,用力揉一揉眼睛。
「見習參事」頭垂得更低,沉默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說:「正相反,先生。這人出身貧寒,從小被母親拉扯長大,需要付出十倍努力才有機會讀書識字,一切正常的話,能做個抄寫員也算不錯的差事啦!……有一天,不敢奢求的機會突然落到他頭上,只要按部就班接受命令,以後的日子再也差不到哪去。」
「哼!幾萬塊銀幣不算大事,你可當真是財大氣粗吶!待會你老婆狠狠數落你的時候,看你還笑不笑得出!」
目光繞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打個轉,傑羅姆·森特心不在焉,冷淡地點點頭。「貴賓休息室……怎麼這邊總令我想起舊貨市場?」
回到有吊床的氣悶單間,傑羅姆發現門窗洞開、對方像早有預謀似的不見了蹤影,只留下汪汪苦守著幾樣小玩意發獃。
傑羅姆沒時間多安慰她,叮囑兩人儘快收拾重要物品后,就三步並作兩步下了樓,進入地窖找艾文打探消息。果然,「廣識者」分秒不差地及時現身,詭異感覺一消散,懷錶停擺、石臉顯露出萬花筒似的瞳光,艾文開門見山道:「很抱歉,我無法再向你提供庇護。戰爭使預言的計算量躍升幾個數量級,堆砌的巨石一旦開始滑落,再不是任何單一力量能夠阻擋。按照當初的約定,出發的時間到了。」
傑羅姆沒說話,他還是頭一次從對方身上感到不打折扣的真誠。狄米崔緊接著加快語速,似乎想趁勇氣消散之前把話說完。「沒理由拒絕意外的好運氣,雖然被打發到一個自稱貫徹『和平主義』的省份,周圍都是些說話別有用心的人,不過畢竟比過去強得多。安心挨過若干年,有天能在老家給母親買一棟體面房子,再找不到更好的選擇。」
坐在鋼琴邊的客人暫停彈奏歡快的托卡塔,遲疑地問:「不要緊嗎?是不是發生什麼大事件了?」
聽不出鐵罐子說的是不是反語,傑羅姆沒好氣地看一眼時間。「已經晚點五分鐘,沒工夫跟你們磨蹭。我的業務風險很高,常常需要拿旁邊的人遮擋弩箭,如果實在不愛惜性命,只管跟著來吧!」
咬著嘴唇輕笑起來,莎樂美極狐媚地摩擦他一下:「剛才也算一種賄賂嗎?立即兌現未必能得到最大收益,不打算做個長期投資?」
這傢伙再度脫逃,傑羅姆倒毫不意外,出乎預料的是、末尾部分提到了杜松的大名。森特先生還是頭一次見有人自稱和杜松私交甚篤,恐怕與杜松為友的風險跟與之為敵差不了多少,信末直白地表示,「請不要偷看給別人的內容,時間一到,自然有機會交予杜松本人」。
話講到一半,馬車已經到了地方。兩人急匆匆上樓拿取印信,沒想到書房裡各種文件卷宗都被開列整齊,莎樂美正在核對手頭的現金匯票。傑羅姆吃驚地問:「都準備好了?有人提前送來消息嗎?」
傑羅姆下意識抹一把上唇,手背上的殷紅讓他有片刻失神。如此清晰的不祥之兆看似某種警告,而可能發出這類警兆的、只有地窖里許久不曾露面的傢伙。一言不發推門離開,回家路上森特先生心裏只覺嚴重不安,不少漸漸淡忘的回憶不請自來,暴雨將至的感覺從未如此清晰過。馬車剛拐進神廟區,就遇上了懷特的座駕。
——哪天發現有惡魔在街角閑逛,打招呼時最好表現得親熱些。
事務官把玩著桌上的檯球,突然自言自語道:「四點一刻,主人還沒露面。我說,如果不是坐在馬桶上突發急病,那麼他的意思已經表達清楚——這間屋早沒有合適你的位置。剛開春的時候,主人對你的影響力已經微乎其微,而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是時候自立門戶了。」
重重困難中卻也不乏驚喜。原來的會計師是懷特一位老相識,莎樂美主動向他請教,很快對必要的行業慣例有了全面了解。這時她才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完全具備理財相關的專業技能,獲得相應資格證明雖然需要些時間,先把賬本給她看看總沒有壞處。事實上,數學和經濟學果真具有良好通用性,兩星期之後莎樂美全面接管對內對外兩本賬目,從此前來查賬的只好望而興嘆。放心把財務狀況交給她統籌,不知不覺中,森特先生也像許多已婚男士那樣,必須在拿錢時跟妻子認真交涉一番。
獲知一部分生活的真相,他也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即便這類想法最近變得愈加清晰,傑羅姆還是整理外套、準備到港城布林奇會會當地的幫會首領。興許是沒嘗過食不果腹的滋味,森特先生對大量耀眼金錠缺乏特殊愛好,從他這會兒嘴角的微笑來看,與其說是為了錢而奔走勞碌,不如說是受不了隨波逐流、坐以待斃的平庸生活。
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一枚流竄的火球驀得迎面飛射進來,休息室牆上的鑲嵌畫瞬間付之一炬。烈焰中傳來少女惡作劇的輕笑聲,涼幽幽的擁吻令人目眩神迷,「等風吹向北方,來羅森里亞看看吧!」
辭別歌羅梅,南下朔風平原,一想到密布荊棘的茫茫前路,心中不免百感交集,不知道遠方迎接自己的、究竟是暮靄還是晨曦。
「正相反。」艾文總算送出兩句明白的提示,「戰爭的形式多種多樣,白刃對決並非唯一途徑。敵人處在明暗之間,有叛徒和忠僕侍奉左右。下一站時刻危機重重,眼前敵友都不是最終歸宿。」
「呃……不了。夜長夢多,先弄到手再說。」
森特先生迷迷糊糊打斷他,「怎麼?……剛才有人進來過嗎?」
懷特嘆口氣補充道:「也別太安心了。分隔上下兩層的岩石和爛泥可能已經被捅了幾個窟窿……再怎麼想,將來也不會十分太平。」
森特先生再次掏出懷錶,即便有些殘忍,仍舊端詳片刻、聽著「嘀嗒」聲冷然道:「依我看,這上面的內容像抄寫員筆下的燙金字。」
事務官端起自己的酒杯,到窗邊向外張望,「既然一般的樂趣沒法滿足你,那就迎接新的挑戰好了。別忘了,我可能等不到退休那天、就會找你做點賬面工作……假如你妻子不介意,把賬本交給我應該不會造成太大虧空。對了,最近『三葉草』的人鬧出了不小的亂子……等等……嘿!快過來看看!那是個什麼破玩意兒?!」
「先生,我稍微覺得,有個隨從會不會增加一些外觀上的優勢?如果您更喜歡獨來獨往,興許,某些情況下兩隻手會不太夠用?」
關起門來還隱約聽見起伏不定的嬌笑聲,傑羅姆發現女士們的日常活動也夠沒趣的,自個還得多花時間到場陪笑臉,不如讓自己老婆前去打攪別人來的方便。要不是莎樂美聲稱、小聚會時嚼嚼舌根有助於收集情報,他也不想參加摸不著頭腦的閑談。擔當女主人的角色,除了能很快提升說謊技巧,看來也可以有效滿足她的虛榮心。
扭頭看一眼,他不置可否地說:「這箱子好像能把全部身家都塞進去,讓人誤會我是個皮包商。正準備換一隻小號的,攜帶更方便。」
對方聳聳肩,遲疑地伸手指著他道:「老兄,你好像正流鼻血呢。」
到現在他才明白,庸人當道時想做出點業績究竟得克服多大阻力。被身患紅眼病的人群裹挾,這滋味他已然心知肚明,平常跟人打交道時不得不如履薄冰,一面著力哭窮,一面搪塞他人惡毒的好奇心。
「先到我家把全套印信交給你,基本上照你的意思辦。」傑羅姆沉吟幾秒,「還有個現成的消息來源,我得跟地窖里的談談,如果事情就快不可收拾,至少應該提前做好準備。」
「就是說,」嘴唇發乾,傑羅姆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戰爭狀態?」
一轉眼,漫長冬季進入尾聲,歌羅梅各大商會間照常相互傾軋,同時與「三葉草」的暗中較量也朝向白熱化發展,搞得城裡暗流涌動,不少業主被迫賠本經營。與之形成鮮明對比,森特先生的第四家巧克力專賣店直接開進了濱海別墅區。持續熱銷令這種商品名聲大噪,花樣翻新自不待言,向外輸出、拓寬銷路也勢在必行,實際毛利已超過大多數走私商品,有些精製品種的身價進入了奢侈品的行列。
自己的過去一路血雨腥風,現在的生活無論哪方面都要安逸許多,卻止不住顯得極其荒謬。見識過赤裸裸的生存競爭之後,建築在資本、利率以及供求關係上的一切都全然撓不著癢處。人與人無情的博弈無所不在,僅僅把刀劍換成算尺和天平,並不能改變行為的本質。一旦滿足了生活所需,金錢也化作滿紙無意義的數字,他至今還搞不懂、怎麼滿世界人都能從資產核算中獲得莫大樂趣?他們難道一點都不明白,五分鐘后、自己就有可能永遠撒手人寰?
懷特鄭重點頭,「希望不是。不過我們必須做好最壞打算。變現存款,讓外地貨棧暫停物流交通,給能夠精簡的人員放大假……盡量把損失降到最低。事態進一步擴大之前先觀望幾天,等待可靠消息。」
「少喝點,要辦正事呢。」目送他上樓,莎樂美重新鎖好賬本。
艾傅德僅留下寥寥數語,上來先安慰森特先生兩句,說什麼「沒必要對生死太過執著,歷史的合力不是個體能夠左右,對你的苦楚感同身受」云云,語氣竟然相當酸澀,也等若間接承認了雙重身份的實事。下面囑咐他照看好汪汪,並聲稱自己的離開是身不由己,各人需要服從自身宿命,不必費心找尋自己,等等。
開窗吸幾口冷空氣,克制心中的旖念,直到門口停放的馬車一輛輛消失在斜陽夕曬下的石板路盡頭,傑羅姆才動身前往天文塔。
「大事件!」不待車子停穩,懷特便擠進來與他臉臉相對,「恐怕咱們都有大麻煩啦!六個觀察哨動用緊急通訊渠道傳來最新情報,一天多以前,大規模地震和地陷接連發生,光得到現場確認的消息就有七八起。我剛接到進入緊急事態的密碼指令,七十二小時之內傳送和通訊裝置保持完全靜默,低密級資料已列入銷毀清單……」
傑羅姆有十足理由深感不安,拋頭露面的場合讓懷特接下一大半,兩人的合夥關係正式擺到檯面上。他自己則致力於獲取通關文書和稅務憑證,迅速搭建出一條無法追查的「遠洋貿易路線」。這工程難度很高,免不了跟走私者扯上干係,投入的時間金錢更是不計其數。
「是事實,說得沒錯。那你的建議是?」
森特先生從背後偎過來摟住她,「今晚有空嗎?最近你對賬目比對我還要親熱,最後一次在浴室碰見你是什麼時候來著?」
別人可能搞不清眼前的狀況,對他來說卻再明白不過——飛龍騎士和深淵惡魔之間的追逐戰——如果此時身在埃拉莫霍山的前線堡壘,這場面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極目遠眺,一小隊半惡魔工兵正架設床弩和投石器,入侵者隊伍順著蜿蜒街巷一路推進到商店街附近。
目光灼灼,「見習參事」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打仗時,聽人談論最多的就是羅森——北方有海一樣的落日林地,糧食作物是餵養強者的毒草,浮冰之間常見追獵獨角鯨的冒險家,軍隊行動起來像一千條手臂的巨人……只要能從北走到南,任何跨越這土地的都會成為了不起的英雄……一見到你,我就相信了這些話!海那邊已經沒什麼可留戀的,再回到喘不過氣的地方、還不如留在這耕種一塊凍土!」
「這麼說,你應當急著回去才對。挨日子的人幹嘛自找麻煩?」
順時針擰轉冰涼的把手,右臂上的活物馬上離他而去,重新陷入沉睡與等待之中。離開「霧丘」的傑羅姆·森特此刻滿心冰涼,強忍著不去回憶剛才目睹的凄厲場面。雖然沒理由為此遷怒於他人,不過傑羅姆亟需一個宣洩感情的途徑,同時自然想到喜歡藉由裝死逃避責任的「旅法師」艾傅德。森特先生心念微動,這傢伙一副先知先覺的模樣,不如把自己的重負分給他一些,看他會作何表情。若沒有艾傅德節外生枝,這會兒自己怎可能這麼倒霉?
「就是說,我得到一封自薦信?」森特先生失笑道,「當真嗎?還有、嗯……五分鐘才出發,現在我剛好有把裁紙刀來拆開信封。」
「先生,您忘了帶上皮箱。」背後傳來「見習參事」的聲音。
懷特聽得直翻白眼,嘴裏小聲嘟噥,「不結婚的男人有多自在!真是的……逢迎得過了份吧?也不臉紅……」等見著莎樂美的面,這一位便自動住嘴,轉而開始不自覺地撓頭。
傑羅姆腦中一片空白,呆看廝殺雙方相互摟抱著跌落地面。除非「石灰岩要塞」已經徹底失守,歌羅梅上空出現惡魔的幾率、相當於一個銅板從兩萬尺高空墜下,卻剛巧掉進存錢罐正上方的小孔內。比較起來,他寧願相信銅板的故事,也不願面對近在眼前的世界末日。
「嗯,下次見面別忘了提醒我,找個翻譯會讓談話變得容易些。」傑羅姆無力地按壓眼眶,「不管怎麼說,感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
鐵罐子果然一直在附近偷聽,現下不情願地挪過來,見當事人保持沉默,便含混地說:「因為哮喘病,他已經沒有親人可以挂念了。」
女主人被給足了面子,進來之後先沖自己丈夫打個曖昧的眼色,這才把門一關。「我猜猜,又有人需要額外報賬么?」
作個噤聲的姿勢,傑羅姆推開房門,隔著老遠喊道:「親愛的,抱歉得很,怎麼我找不到文件櫃的鑰匙了?能打斷你一小會兒嗎?」
「感謝您的讚許。」對方靦腆地低著頭,停頓兩秒說,「第二張紙看起來質地粗糙,不過也算相當結實,上面記著簡單的個人經歷。」
一個小型首飾盒,外加兩隻沒有落款的信封,一封留給自己,另一封卻指名交給杜松將軍。拆封閱罷,傑羅姆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等傳送的短暫工夫,傑羅姆難得無事可作。忙忙碌碌的狀態不容易胡思亂想,一閑下來頭腦中反而浮現出不怎麼愉快的場面。
懷特同樣焦頭爛額,走路時都在心算各種數據,常常突然想到什麼要命的缺陷,弄得身邊人都有神經衰弱的危險。因為懷特全年的旅遊計劃均已泡湯,暫時沒人提出送狄米崔先生返鄉的問題,就連他自己對返回科瑞恩老家也不甚熱心,反而主動承擔起各種日常雜務。
森特先生這才明白,世上果真沒有白吃的午餐。
女主人不感興趣地笑笑說:「習慣就好了。商業活動確實不夠賞心悅目,理當由男士們一手包攬。女人只要多學學編織刺繡,為下午茶準備些談資,哪還有閑心參与這些無聊事兒啊!」
這樣看來,「刺殺」事件發生時,艾傅德根本不在第二層,兩人約好表演一出獨角戲,難怪杜松的刺客團來去無蹤,原來主人早為他們預留了後門。用假死擺脫夾在協會與惡魔之間的兩難處境,至少在傑羅姆眼中,艾傅德的行為再合理不過——誰掌握了進入第二層的「鑰匙」,一旦雙方處於戰爭狀態,開倉放氣的責任就落到那人頭上。很顯然,這份工作只對殺人狂才有吸引力。
適時露出惋惜的神情,森特先生環抱雙臂瞧著剛才還挺硬氣的懷特。聽他小心解釋清楚,莎樂美取出鎖櫃中的賬本,很快添上幾筆。
帶著汪汪返回歌羅梅,短時間內森特先生再沒力氣到處亂跑,老實回家補充睡眠至第二天。不論如何,通天塔的是是非非已成過去,現在首要問題當屬棘手的生意。有意擱置這段意外帶來的龐雜思緒,傑羅姆努力讓生活回到正軌,藉著為生計奔忙來淡化糟糕的回憶。
※※※
「至少,」狄米崔固執地板著臉,「戰士在羅森還有榮耀。」
「這一張我暫且放進口袋裡。意外的是,有些部分令人印象深刻。」傑羅姆眼望著將要啟動的傳送門,放棄了做出提示的念頭,等著聽他怎麼把話說全。
勉強岔開令人窒息的念頭,傑羅姆把注意力投向首飾盒。小盒子里靜靜躺著兩枚飾物:尖端裝有小粒綠松石的耳釘,通體銀質,式樣簡約,看不出有何獨到之處。「旅法師」對此隻字未提,盒子底部刻有簡短一句「克拉麗絲的饋贈」,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其他線索。由於莎樂美不喜歡穿耳孔,這東西送給她並不合適,丟掉又比較失禮,傑羅姆將首飾盒往皮包深處一塞,也就把這事拋諸腦後。
言猶在耳,朱利安的話已經變成了現實。身邊的事務官瞧著近距離相互撕咬的一對死敵,胡言亂語地問:「怎麼、實在古怪極了!那是個什麼、品種特殊的……惡魔嗎?我只在畫片里見過……告訴我,是我多喝了幾杯,是不是這樣啊?該死的幻覺……」
傑羅姆慢吞吞走到他旁邊,眯起眼睛朝日落方向看去。
莎樂美不知所謂地瞧著他們,「有張重要票據找不著了,你們男人做事又嚴重缺乏條理,所以我想趁機整理一遍。瞧你倆的模樣,貴金屬的銀行突然倒閉了?」
直到門口停放的馬車一輛輛消失在斜陽夕曬下的石板路盡頭,傑羅姆才動身前往天文塔。「管理員」最近成了全職搬運工,一想起人家未曾領到相應的薪水,森特先生也覺得不好意思,「機械化」地擠出點笑紋來。
心砰砰直跳,傑羅姆勉力鎮定心情,「規模有多大?如果戰爭全面爆發,還能教我躲到哪去呢?」
「呃,考慮到賠本的風險、以及作為土包子遭人白眼,這建議著實具備不少閃光點。」森特先生半真半假地微笑著,「我看不失為一條出路。至少比停止前進,悶死在寒冷的淺灘上強得多。」
猛然回過神來,傑羅姆發覺自己坐在窗台上,冰涼五指間的玻璃杯即將被他捏成碎片。事務官邊說邊笑,窗外景色沉靜一如往常。
除了按時上課的蓋瑞小姐,一大家子人都投身於商業冒險活動,最後一場小雪剛剛降下,伴隨道路交通恢復通暢,森特先生的賺錢大計也進入了關鍵階段。
「大事不妙!這下可全完啦!」懷特哭喪著臉破門而入,森特先生不動聲色,先沖屋裡的女士們微微鞠躬,然後才請他到書房詳談。
事務官猶豫一會兒,拿球杆拄著下巴說:「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廣識者」輕笑道:「等價交換,物有所值。臨別贈禮,請勿推辭。」話剛說完,傑羅姆面前浮現一枚虛實不定的透明球體,內里空空蕩蕩,只等有人將靈魂納入其中,便有精彩劇目輪番上演。
「挺粗魯嘛,那就今晚上見。」用不著刻意作為,她已然熱辣得要命,現下嘴角掛著個若即若離的笑,不緊不慢,逐次扭轉鞋跟、纖腰和輪廓分明的頸項,這才輕推門款款離去。瞧見莎樂美極富韻律的身姿步態,唯一的觀眾馬上浮想聯翩,如此賄賂毫無疑問值回票價。
事務官先生咧嘴一笑,「跟你的新房子比較,大多數建築和舊貨市場差別不大。有人寧願花費巨萬買一棟濱海豪宅,然後任由它空置積塵,自己仍擠在沒有僕人的小房子里,這也算一種炫耀的手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