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四十八章 再會通天塔

卷二 萬象

第四十八章 再會通天塔

聽他這麼說,森特先生心裏不免小聲嘀咕,杜松宰掉的法師之主、「偉大的賽巴斯蒂安」先生似乎這會兒還活得挺滋潤,看來懂得急流勇退的才是聰明人。自己是不是應當準備一條後路,到遙遠偏僻的地方為世界末日提前建立個避難所呢?
「住嘴!」傑羅姆一聲斷喝,介紹到此為止。一個模糊的可能性緩慢浮現出來,他深呼吸幾次平定心情,幾番努力,才送出兩個問題。
黯然返回天文塔,懷特暫時找不到話題,傑羅姆支著下巴思忖片刻,突然對他說:「先讓鐵罐子把原料搬回來,總不能白跑一趟。」
找張椅子坐下,傑羅姆再次端詳幾眼對方。「跟我說說塔里的近況,下面幾層還有活人嗎?『藍色閃光』來了多少人?」
「你究竟是誰?」
※※※
臉色陰沉下來,傑羅姆感覺自己剛犯了嚴重的瀆職罪,軍人的使命感令他無從自我開脫。沒盡到前線指揮的義務,縱然與協會的契約已經提前終止,此時此刻仍免不了心情大壞。「可以想象得出,通天塔的施法者接到了整體動員令,自己所在的公會突然變成某個傳說中機構的附庸,事態恐怕相當不妙。既要應對敵人的猛攻,又必須控制傳送門,嚴防暴亂髮生……兩線作戰一定極其艱苦。」
懷特說:「開始你也是碰運氣,這計劃無論如何克服不了路途遙遠帶來的變數。利潤再可觀,人員輪替、據點的安全措施、對原料供應的保證,都存有不少疏漏。航海這回事,稍有不測就會全軍覆沒。」
整件事發展到現在,傑羅姆直覺地感到,「旅法師」艾傅德從一開始就安排好了所有步驟,只等他們主動上門配合。目前對此人的動機一無所知,完全被動的感覺令他深感不快,忍不住出言質問對方。
懷特拉一把言猶未盡的傑羅姆,「要求很合理,照顧下病人吧。」
神情木然,森特先生環視一周:碎屑積塵先被有規律的放電吸引到一處,然後通過指向性的氣壓變化一掃而空,此刻卧房內瀰漫著大雨過後的臭氧味道,空氣清新、纖塵不染。他不得不安慰自己,剛才極易導致心跳驟停的華麗場面,原來是為了省下雇傭清潔工的錢。
用不著額外解釋,這會兒還活著人都目睹過地獄犬爪牙下人體四分五裂的慘況。發動最快的當屬各類法杖,兩三秒時間內、「死線」附近火、電、冰炸成一團,各色光焰照亮了對面黑洞洞的巷道。烈焰中蒸騰的雪霧被急電洞穿,火網交織下,當先一頭隱形巨物受衝擊波迎頭痛擊,如同扎進了鋼絲篩子的緻密網眼,「噗」的一聲血肉橫飛,化作漫天遊離碎屑、轟然擦出大片藍幽幽的火花來。
傑羅姆斜眼瞧著他,斬釘截鐵地說:「一句話,到底干不幹?你要不支持我,事情再也別提,明天我就跟貴金屬的人談判去。」
坐到床上喘口氣,傑羅姆剛想跟它溝通一下,這東西卻自作主張行動起來。房門「砰」的一聲合攏,木地板憑空冒出幾個鍍銀鐵管似的火花放電設施,整個房間瞬間為電芒籠罩。呆坐在中間的森特先生除了心跳加速、倍受驚嚇以外,毫髮無損地挺過了首輪打擊;接下來,從房屋牆圍上的裝飾物孔眼內流瀉出無形氣浪,緊貼地面迅速往前推進,傑羅姆駭然抬腿,不知道自己還能僥倖存活多久。
六級以上法術全都進了對方的肚子,其餘法術只剩一半;右手前臂附著的活物晶瑩剔透,形狀類似掐頭去尾的蝎子,被竊取來的法力滋養、內部異彩紛呈。六條長腿嚴絲合縫嵌入皮肉中,雖然令他頭皮發麻,卻並未影響手臂機能和血液循環。一個聲音不藉助空氣震動,直接自他頭腦中響起:「歡迎您,主人。距離上次使用已過去六百三十五天又七小時四十一分鐘,目前裝置充能良好,等待您的命令。」
「謝謝。」傑羅姆有臉肉抽搐的衝動,「我命令你從哪來回哪去。」
事情明擺著,傑羅姆伸手進去摸索,心想不會有什麼要命的機關吧?整個小臂平伸到頭,內里有一道可旋轉的把手,逆時針用力一扭,森特先生立即大吃一驚:彷彿有個涼幽幽的爬行動物攀附在自己的腕骨附近,四爪緊收、就這麼扒住不放……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教他魂飛魄散——莫名生物像吸血水蛭似的抽取他腦中蓄勢待發的法術能量,自九級法術向下,一個個法術位轉瞬見了底;幾秒鐘不到,森特先生四肢乏力地癱坐下來,這才有機會檢查損失情況。
「別告訴我。任何事。」朱利安冷然道,「會面從沒發生過,我只是喜歡自言自語。」盯著牆上的畫框,他喃喃地說,「最近有一個滿員的戰鬥單位駐紮在第三層,霍格人帶來了『蜂巢增益器』,讀心者差不多能覺察五公里內兩隻蚊子的交頭接耳;八個『毀滅鐵衛』——包括開膛手和絞肉機——隨時可以傳送至前線任何一座小關口;『藍色閃光』調配四十名專精法師控制局面,近二百高地傭兵隨時待命,後勤人員一時不好統計,兩台『拉馬克裝置』不分晝夜為前線供電。
據此不遠,捧著杯新泡好的紅茶,男人禁不住頻頻搖頭。旁邊助手遲疑地問:「他們頂不住了,要不要派『毀滅鐵衛』上場?」
穿越拱門和青草地,沿向下的甬道前進二十步,牆壁左側的暗門還在原來位置。進入四壁裝有落地鏡子的小室,傑羅姆注意到,跟從前相比自己也產生出許多變化。那個衣著品位糟糕,寧願在節慶時獨個呆在圖書館的冒牌學徒,此時身穿斜紋呢外套,烏黑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看上去的確成熟穩重不少。即便人靠衣裝、外表提供的差異並不可靠,生活方式的劇變也切實給過去和現在劃清了界限。
「你這是胡說八道!」森特先生直立起身,對著空氣揮舞拳頭,完全無法接受以上解釋。「立刻開門讓我出去!」
「哦。」森特先生不置可否,淡淡地說,「來之前我已經確認過這條路線的安全,現在第四層只剩幾個老弱病殘。」
活物毫不遲疑地回答:「您是『地球同步軌道空間站通天塔分站』執行主席。您正處於『通天塔分站第二軌道環經理人員生活區』。等待您的命令。」
蘇·塞洛普陰鬱地搖搖頭,捏緊了手中的法杖。「交出武器也沒能保住肉身,看來那些人說得沒錯,惡魔果真毫無人性……」
咒語脫口而出,不知哪一位按捺不住,提前擲出一道閃電。發令員來不及阻止,陣地上的法師爭先恐後施展完畢,目標集中在血肉模糊的旗幟和犧牲品身上。由於極度聒噪,勸降的羅斯文先生至少受到三次閃電磕碰、並接連遭遇火球餘波的炙烤,擎旗的粗壯半惡魔眨眼工夫變成座燃燒的肉山,倚著剝皮柱整個坍塌下來。焦糊味和油煙繚繞不去,只聽煙塵中傳出微弱聲響:「烈、烈焰……枯柴……」
沒時間感到慶幸,巨大慣性作用下,另外兩隻地獄犬先後騰身穿越「死線」,帶起兩波裹著燃雲尾跡的洶湧氣浪。三十尺距離內,堅實的金屬表面眨眼浮現出利爪加力騰躍造成的不規則剖痕。
聽完這番總結,傑羅姆·森特考慮良久,忽然臉色冷峻地說:「幫我個忙。到第三層找前線指揮,就說……隨你怎麼說。四十分鐘后,第三層靠近『空間裂隙』的部分閘門將開倉放氣,惡魔再強橫,我就不信能在真空環境中挺過兩分鐘。」
當然,並沒有哪個聲音能回應他的疑問。
森特先生心說,這會兒你倒成好人了!表面上嘆口氣暫停追問,跟懷特返回密室把汪汪送來與艾傅德相見。魔寵和主人之間強烈的精神聯繫起了作用,剛踏出「大門」,就發現趴在「管理員」腳邊的汪汪,黑漆漆的眼睛眨也不眨瞧著他們。把懷裡的小狗遞給「旅法師」的瞬間,傑羅姆心中患得患失,汪汪陪伴自己近六年,一時割捨不下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艾傅德要把它就此留下,失落感將在所難免。
護法師激活兩座環形法術牆,隊伍中的主攻手排成兩列水平分散,等待迎擊緩慢向前推進的敵人。蘇·塞洛普左右看看,自己的十幾個同僚這會兒神色各異:有的好像祈禱般喃喃低語,有的正檢查皮囊中的施法材料,還有人半蹲在掩體背後、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表情。蘇·塞洛普回想起近三個月惡夢般的經歷,不禁在心裏暗自盤算。假如自己有機會擺脫眼前困境,重新接受「正常」的生活恐怕需要好幾年時間。明知道整個人類世界建築在安全和穩固的謊言之上,再要求他返回羅森老家、投身貴族圈子的虛偽饒舌,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活物簡單回應著,整座卧房的四壁,像紙做的舞台布景紛紛「摺疊」起來,最終融入地面以下。傑羅姆·森特正立在直徑六百五十尺的玻璃穹隆正中央,仰視著大氣圈以下無聲靜默的行星表面。
與此同時,老法師使用「崩解長槍」洞穿最後一頭地獄犬的尖瘦面頰,強大咬肌在掙扎中給撕開兩半。扯掉了下巴的怪物仍兇悍異常,利爪不過一撲一撓、老傢伙也就從中兩分,慘死當場。剩下的法師短距離運用「電爪」和「寒冰之觸」,彷彿憑藉細碎的推搡撂倒了地獄犬,接著不約而同祭出「魔法飛彈」;怪獸剩下的殘軀跟一套熟牛皮口袋似的,在數十顆飛彈雨點般的雕鑿下迅速變得坑窪不平。
森特先生摸出備忘錄寫寫畫畫,跟懷特商量接下來的對策。「指望艾傅德是不現實了,可生意決不能半途而廢。」他目注本子上的幾個算式,「『紅松鼠』號至少完成了初期規劃,陸陸續續,我向他們投入不到八萬銀蘇特。現在看來,這筆錢利用的效率挺高:克拉克建起了一處小據點,收購了不少原材料,船員也分到一些預支的紅利。受制於『低階傳送』的承載力,每次只能運送半個月的可可粉,船隻出海也有幾個月,返航是遲早的事,接下來才是最麻煩的部分……」
「主人,房間清掃完成,等待您的命令。」聲音總結道。
對閃電符號施法,並有意識地限制「電傳送」效果,僅僅發出一段搖曳的淡藍火花,如同纖細的觸手般探索開啟機制的內部結構。放電持續約十幾秒,傑羅姆模糊推測出金屬裝置可能的作用機理,冷卻時間一過,第二次嘗試就歪打正著。輕響過後,暗格緩緩向上抬升,直到與肘部齊平才停止運動,現出個黑洞洞的圓孔來。
作為海外生意的直接負責人,克拉克船長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和責任心,在繼續合作的前提下,向他隱瞞傳送門的存在是不現實的。懷特忙於制訂詳盡的傳送計劃,盡量把生意和他的研究工作協調起來進行,閑雜事項告一段落後,傑羅姆要直接跟克拉克面談。喝一杯紅茶,森特先生馬不停蹄返回「霧丘」舊宅,要從暗格里取出艾傅德答允的報酬——不知道是否像他說的、能夠解答各種疑問。
艾傅德理所當然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聲音微弱地說:「再完美的笑話,重複百十遍也會索然無味,況且原本就不好笑。請給我點時間醒醒神,再把我的寵物送來,你要的答案放在第二層暗格中。」
和自己利益攸關,懷特沒理由拒絕,「管理員」只用了五分鐘,就把大量可可粉塞滿塔里的空房間,至少短時間內不用為原料擔憂。
「好消息?」朱利安難得露出個冷笑,「這件事跟好不好無關,協會在埃拉莫霍山連遭挫敗,預備隊都已經送上前線,他們的確沒工夫照顧你。記住,哪天早晨起來推開窗,要是發現有惡魔在街角閑逛,打招呼時盡量表現得親熱些——新鄰居可能會拿走你的錢袋和老婆,幸運的話,你有機會在奴隸營找到一份文職工作。」
懷特認真計算一會兒,嘆口氣說:「我的問題是,遠距離傳送有定額限制。如果只是原料運輸,每一季有兩次也夠了,不過天遂人願的事兒不會常有,遇到大點的意外,頻率這麼低肯定不夠用。據點牽扯的人員越多,事情只會愈加難辦,知道傳送門存在的越少越好……」
「可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啊!」朱利安諷刺地撇撇嘴,「你想我怎麼圓這個漂亮的謊話?」
「沒錯,『孤注一擲』挺貼切的。」森特先生目光灼灼,「你以為我對現狀很滿意嗎?歌羅梅是個勢利眼聚集的地方,做出點成績還得層層分肥,頂上那些老不死隨時指手畫腳,一有急難貴金屬的人絕對要落井下石。照他們的規矩,難道我準備用二十年看人眼色過活嗎?」冷笑一聲,語氣卻平靜如常,「有機會,就應當試試看。『三葉草』的人正跟本土商會暗中較勁,過不多久雙方准有一場惡鬥,趁他們互相牽制,誰笑到最後還當真說不定吶!你想想,整個羅森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裏更適合發展自己的事業,政局越亂,歌羅梅的黑市越繁榮,要做的只是抓住機會。不冒大風險,哪來的最大收益?」
「隱形術」不適合掩護移動速度如此驚人的物體,最後衝刺階段,散射光線形成破碎流波樣的詭異奇景,蘇·塞洛普甚至能分辨出對方那匕首般的利齒尖牙。面前替換他的一位沒做抵抗,臉上掛著個如墜夢中的錯亂表情,背對血盆大口返身便逃。
夾雜驚惶和憤怒,連串詛咒聲打斷他的感慨。抬頭一看,敵人再次打出了恐怖的旗號——新鮮肉膜被金屬支架伸拉開來,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斜三角帆,用刮削乾淨的真皮層正對著數百尺外的己方陣地。貢獻出全身表皮的犧牲品赫然還在喘氣,被結實固定在剝皮柱上,柱子用五名成人的骨骼搭建而成,肉山似的紅皮膚怪物高擎戰旗和剝皮柱,遠遠望去、頂端鍍銀的頭蓋骨明晃晃十分扎眼。裸露著鮮紅嫩肉,犧牲品一面哆嗦,一面以跑調的通用語大聲呼喊。
森特先生喉嚨發乾,小心撫摸這東西一下。表面觸感光滑溫潤,接近有貝類動物分泌的螺細質產物(如珍珠),透過體表能瞧見內里不間斷的電反應,外形堪稱精美絕倫——如果正戴在別人手上的話。
接過小狗的「旅法師」默不作聲,汪汪舔舔他面頰,蜷縮在主人懷裡很快進入了夢鄉。雖然整個過程不含一句言語,森特先生還是強烈感到、自己已經失去一個忠實的夥伴。
傑羅姆遲疑地朝四周看看,「裏面房間有女人在嗎?抱歉,對你這身打扮有點過敏。」
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在全無準備的情形下,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通天塔法師公會。
「洗衣房暫時歇業,」朱利安冷漠地說,「有什麼穿什麼罷了。」
「第一層:總氣閘氣密性良好,惰性氣體填充良好,該層次無生命反應,能量水平低於一次啟動所需之下限,控制迴路中斷。
助手目送男人離開觀察室,茶杯中兩枚奶油方塊載沉載浮。熱氣逐漸融化紅茶的輔料,再過一刻鐘,外頭剩下的活人絕不會太多。
「投降吧!必然失敗的愚人們!立刻向唯一的主人、赫斯伯爵跪拜和臣服……你們不、不過是將死的渣滓,是狂風吹、吹拂下的秕糠……你們即將目睹卑微世界的陷落!要麼加入毀滅的烈焰,要麼充當蹈火的枯、枯、枯柴……投降吧!交出武器,保留你們卑賤的血肉!」
傑羅姆笑笑說:「其實,從昨晚出事、到我來找你之前,已經做好最壞打算,替代方案也考慮得差不多了。既然距離太長的傳送限制很多,不如這樣。」從小本子上撕下幾張紙條,拼起來組合成一幅草圖,兩人湊近些指點著,「咱們從諾林自由貿易區設立一處中轉站,距離近傳送方便,讓船隻到此處補充給養和人員,航程能大為縮短,發生意外的可能也降低不少。同時,抓緊時間建立自己的種植園,從產地開始保證原料供應,和當地管事的傢伙認真交涉,爭取取得貿易特許權和武力保障……只要打好基礎,咱們何不做出點大事業來!」
懷特考慮再三,最後伸出手說:「就算被你唬住了,我同意。」
從沒想過還有機會大搖大擺到第四層觀光,傑羅姆·森特游目四顧:枯死的常綠植物蕭索寂寥,見不到法師們飼養的鸚鵡和犀鳥,就連纏繞藤蔓的「綠蔭」也只剩一條白堊色長廊,唯有巨大的環形透鏡組繼續上演光怪陸離的景象。半年時光在此地刻下了斑駁印痕,昔日陽光明媚的第四層已成離棄之地,教他既覺傷感、又驚訝不已。
將全部身家開列成清單,傑羅姆和懷特絞盡腦汁制定最可行的計劃,幸好這二人皆見多識廣,憑空推演也搞得有聲有色。即便如此,一開始必須因陋就簡,每個銅幣都得精打細算,如果巧克力生意賺來的利潤能保持穩定,剩下的主要就是時間問題了。
仰卧在大床上五分鐘,傑羅姆排除雜念、放緩呼吸,令自己進入冥想狀態。等身心節律調整到最適合施法的程度,便觸發一道類似「電傳送」的小型放電反應。
眼看犧牲品面容扭曲、磕磕絆絆重複著以上說辭,大部分人都因恐懼而高聲喝罵,唯獨旁邊的老年法師冷然失笑。「那人不是羅斯文先生嗎?我估計,這篇蹩腳的勸降通告是他自己搞出來的——都火燒褲子了還不忘玩玩修辭。呵呵,變節者現身說法,諷刺得很。」
※※※
活物簡略地說:「請將右臂送入底座,該操作將浪費已填充的能源,建議此前至少使用一次全景視域,以確定第二層運轉正常。」
主人一頁頁翻看書冊,平靜地敲擊著酒杯邊緣。「自從杜松幹掉公會首腦以後,協會就公開培植自己的傀儡奪取在通天塔的主控權。」
「第二層:氣密性良好,氧含量二十三巴仙,能量水平二級,生命維持系統運轉正常,控制迴路暢通,主模塊載入已確認……」
說到這裏,朱利安沉默好一會。「事後偵察,人堆里潛伏著兩名惡魔僕從,關鍵時刻利用『情緒控制』引起嚴重混亂。不管怎麼說,這一下對士氣的打擊實在要命,原本自願參加戰鬥的法師有不少拒絕合作,命令者軟硬兼施,才稍稍挽回一些頹勢。法師不論階級全部禁止離開此地,大部分人不具備軍事技能,要麼在前線充當炮灰自然消失,要麼做些可有可無的後援工作。因為不斷減員,協會決定放寬成員准入規定,開始從能打仗的人里破格補充新血。我能說的就這些。」
「他們過來啦!」緊盯著「死線」外沿的學徒尖著嗓子發出警告。
傑羅姆深吸一口氣,「那是你的問題。對我這樣的劊子手來說,一次性殺滅這麼多活物,也不是件輕鬆的決定。」臨行前他最後一遍自問著,「是為了種的存繼……戰爭不就是這回事嗎?」
朱利安·索爾從陰影中現身,一手握著致命的「嘆息法杖」,一手還不忘擎著杯龍舌蘭酒。濃密鬚髮出奇的沒經過細緻修剪,令他看起來稍顯隨意,淡紫色袍服鑲嵌碎葉滾邊,一派花花公子的經典形象。顧自坐下飲盡杯中物,朱利安一言不發,等待對方先開口說話。
「步兵!遠程準備!」選出來的發令員提醒眾人擺好施法姿勢。蘇·塞洛普握著根「冰錐術」法杖,當先舉旗的高大半惡魔已經逼近了「死線」,只要越過「死線」,射程最遠的法術就能夠造成全額傷害。
「嘁!還挺能活嘛!」無視身後上前替換的人員,老法師原地不動,硬是挨過一輪施法間隔,將八顆魔法飛彈準確磕在這人腦門上,只見對方被衝擊力帶動,折斷的頸骨前後左右搖晃不已。不知二人有什麼新仇舊怨,看老法師面無表情地讓出位置,蘇·塞洛普沒來由地一陣驚怵。心中惴惴,後退到替換人員背後,他總覺得今天前景暗淡,說不定所有人都得把命搭上。
毫不遲疑的,蘇·塞洛普發動一道「冰錐術」——大量凝結水汽生成致命尖椎呈扇形高速突進,作用區域內兩名己方人員頃刻殞命。凍成冰坨的死體被地獄犬噬咬至粉碎,一枚拇指粗細的冰錐同時貫入怪獸咽喉深處,讓它團起軀體皮球般滾出去十步遠。
「第二層」這個詞讓傑羅姆若有所悟,喃喃地說:「呃,隨便你。」
用不了多久,老宅子的大衣櫥再次敞開。拾起丟在地下的細鐵條,懷特曾用這玩意撬開第一層暗格,傑羅姆試圖如法炮製,不料找來找去、除了一個閃電符號竟沒發現任何縫隙。看來第二層暗格存有某種開啟機制,單純依靠外力很難奏效。森特先生坐在床沿上,盤算著該不該找人幫忙。艾傅德那傢伙半死不活的,這麼快再去騷擾他說不定要自討沒趣;如果找波來幫忙,花錢且不論,開啟複雜裝置難保不會花上數十分鐘。想來想去,自己動手才是最優選擇。
「呃,你不是在糊弄我吧?怎麼聽著好像戰前動員……」
「我聽到的宣傳可不是這樣。看來愛面子才是人類最嚴重的缺陷。」傑羅姆輕輕搖頭,「這些事都與我無關,個人改變不了歷史的走向,還是考慮現實問題吧。下面幾層又怎麼樣?」
「急什麼。」男人呼出一口熱氣,暖著手心說,「這批人還有潛力可挖,協會可沒義務救濟一批飯桶。多等一刻鐘,帶活著的來見我。」
老法師對這種提法嗤之以鼻,「既然是不同品種,人家幹嘛非要有『人性』啊?絕對戰爭中使用任何手段皆不為過,人殺人未見得比這更高明。年輕人,畢了業也別忘記多增長閱歷,免得說笑話給人聽。」
「就像你說的,這些都與你無關。」不客氣地打斷他,朱利安停止擺弄酒杯,「出於保密需要,非戰鬥人員有一星期被困在第五、六兩層,等待接受讀心者的集體洗腦……人間地獄也比那場面好看些。帶著一套編出來的虛假記憶,至少有一多半人活著返回外界。然後,前線壓力驟增,剩下的人不明就裡,發生了大規模嘩變。」
「對我來說是好消息,怎麼就是高興不起來?」傑羅姆沉吟道。
零距離目睹自己人瀕死的空洞注視,冰錐生效前五分之一秒,對方好像還衝他嘟噥句什麼,然後眼球冰結、就此破裂成齏粉。蘇·塞洛普躲閃不及,被飛撲中野獸攜帶的巨大動能撞得滿地打滾。
大步跨過鏡面,朱利安·索爾的會客室格局全無二致,壁爐尚有餘溫,矮桌上擺著攤開的書冊,卻沒見著主人的影子。向攀附在右臂的活物下令,森特先生脫離了無聲息的隱形狀態,開口說:「慢點動手,是我!『大頰倉鼠和紙殼堅果』——早說過這暗號足夠白痴。」
活物得到允准,傑羅姆眼前立時展開一面氣勢迫人的巨大挂圖——藍色天體在死寂蒼穹中無聲自轉,圍繞它的纖細環形結構表面毫不反光,幾乎與虛空融為一體。視角鎖定於「暗環」其中一點,不斷拉近后直接穿透外壁,呈現出內部緊湊緻密的複雜結構。遠觀如同掌中玩物,近看才明白,每個獨立的環節都佔據不可思議的龐大體積,蘊含其中的微小建築、隨視角變化逐步放大為可容納大量人員的空間。處在同一平面上的建築群被分別冠以「層」的稱謂,其實各「層」之間並無上下之分,每指定一「層」,活物便顧自介紹起來。
「我是誰?……還有,這裡是什麼地方?」
「聽!什麼聲音?」站在前排的法師側耳傾聽,對面傳來的戰鼓聲持續增強,除了鼓點以外,隱約還能分辨出頻率極高的金屬刮擦聲。不消片刻工夫,有人竭力嘶喊道:「地獄犬!!!快動手!!!」
朱利安不假思索道:「遲早的事。很久以前,控制整個行星的白痴『文明』為了維護市容整潔,不惜把一多半工業體系納入地下。過不多久,曬太陽的有錢市民都給洪水地震幹掉了,地質變動雖然也對下面造成一定損害,可畢竟隔著幾公里地殼呢。」喝完最後一杯,他不慌不忙地說,「開始我們得到了陽光、土地和海水,不過也僅此而已,殫精竭慮經營一個爛攤子幾世紀,才勉強苟活至今;惡魔守著過去殘留的大量遺產,僵持對他們有利。一旦地熱提供了足夠能源,向上征服的難度遠沒有想像中那麼高。」
朱利安不感興趣地撫弄著下頜的短須,「你知道,之所以稱為『單線聯繫』,就是說我只負責把你的行李寄出去,其他情形不在預定計劃之內。當然,我不是責備你不識好歹,可能你對自個的性命不太重視,至少別拉我下水吧?稍微替別人著想一下不會要你命的。」
「到這地步了嗎?怎麼會?」
傑羅姆扭扭脖子,畫一幅供貨流程圖,咬著筆桿苦惱地說:「除非我向貴金屬的人和盤托出。他們如果樂於接手,聯繫中間商派一支夠份量的船隊,打好基礎再把生意做大……不過這樣一來,我對他們可就沒什麼利用價值,經手的環節越多,到手的利潤越少,完全不划算。所以嘛,我覺得、還是咱倆合作比較可行。」
此時狹窄通路被兩面法術牆完全隔斷。第一面激活的「防護遠程武器」專為抵禦弓矢而設,第二面能有效阻擋六級以下的法術光球穿過,牆體的效用由護法師依照戰況隨時變動,為後面這群組織鬆散、談不上什麼士氣的傢伙提供有力掩護。被烤焦的半惡魔敢死隊員引動一輪齊射,其他敵人由此獲知掩體背後人員構成以及作戰法術類型的相關信息,照以前的經驗,敵人緊接著就要發起強力反撲。
「從『石灰岩要塞』調來的五級命令者擔當此次行動總指揮,這人的副手幾天前不幸陣亡,剛才換了位新人。現在『空間裂隙』完全掌控在對方手裡,拉鋸戰持續了兩個月,敵人的灘頭陣地逐步穩固下來,實力只能大略估計,恐怕情況會越來越糟。」
兩人雙手緊握,接著就開始探討具體細節。諾林地區的中轉站初步定在著名的免稅港「布林奇」——地理位置理想,和歌羅梅一樣、非法貿易欣欣向榮,又是個天然良港,優秀海員不虞匱乏。傑羅姆從朱利安口中聽到過關於此地的不少見聞,烈風海峽對面販運來的奴隸從這座城市進行首輪交易,如果要給莎樂美編造出令人信服的身世來歷,布林奇的奴隸市場必然是頭一站。
「……我在想,你是不是準備孤注一擲了。」
蘇·塞洛普無言以對,雖然只負責扼守一處無關大局的路口,這夥人現在的狀態也足夠低迷。通天塔培養的大部分是學院派法師,從實驗室和苗圃中拉一堆人來,就算個個頂著正式施法者的漂亮名銜,把火球丟在別人臉上可不是他們的專長。經過三個月實戰遴選,殘酷淘汰掉不合格人員,現在隊伍中每個人都有獨到的生存手段,可惜合作起來立成一盤散沙。精英教育培養出的自大稟性、令法師絕少服從統一指揮,若非萬不得已,冤家對頭才不願站到同一座塹壕背後。
朱利安沒注意他的暫時走神,繼續說道:「……有段時間穩佔上風,我們沒料到事情會急轉直下。其實再強大的堡壘,只要後援無窮無盡,總有被攻陷的一天。塔里的常駐人員根本頂不住惡魔的突襲,戰鬥殘酷極了,『空間裂隙』周邊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及時採取應急措施,引爆幾條主要巷道,增兵速度仍不足以遏制敵人的進攻勢頭。五級命令者到來之前,戰線曾一度壓縮到第四層外圍,敵人派出敢死隊接連摧毀兩座傳送門,差點截斷塔里的補給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