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四十七章 捷徑

卷二 萬象

第四十七章 捷徑

「翻譯完畢。」懷特有氣沒力地趴在餐桌上,「累死了,眼睛疼。」
「先用三滴,」懷特想想說,「只要不是猛毒,應當不到致死量。」
重新回到天文塔,對照地圖和紙上的坐標調校「大門」的參數,十分鐘后,旅行的目的地就呈現在眼前。若以「峽灣之城」歌羅梅為起始坐標,病人提供的位置直線距離不過百十公里,通往羅森西南部一座平凡無奇的小鎮,地形處在連綿荒丘和大片積水的窪地之間。
恰巧巡夜的也在現場,這會兒圍著件脫毛的兔皮披肩、坐在火爐邊一聲不吭。到科瑞恩的海路恢復通航,走私與大宗貿易協助市政廳度過財政危機。經濟狀況剛有好轉,這夥人立刻揚眉吐氣,治安官和閑雜人等變得越發囂張;明明是來檢查火源,卻經常對建築的牢固程度吹毛求疵,擺明了一副索賄的姿態。森特先生對這人不予理睬,帶著妻子指點觀望幾分鐘,出來時迎面碰上了狄米崔先生。
聽他這麼說,森特先生泄氣地搖搖頭。「呃,不知從何說起……你還能繼續配合傳送嗎?」
事務官搖搖頭,嘆口氣說:「真正的對頭是那邊的胖子,本來你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如果你是分銷商,他就是批發商。不幸的是,你繞過了『正常』的營銷渠道,貨源和利潤率秘而不宣……新產品對他衝擊很大,今天已經是第三次前來提出仲裁申請。一旦結果對你有利,你就得好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換一處更牢固的住所,雇傭有經驗的退役士兵當保鏢。畢竟,排場也是生意的一部分,低調行事不會每次都管用。考慮一下吧!你需要和位置相稱的全套行頭,而不是一副隨時跑路的樣兒。『真正』安頓下來,會使你的合作夥伴們倍受鼓舞。」
艾傅德倦怠地笑笑,「你們人都到這來了,還用得著『低階傳送』嗎?至少這一階段,我的任務已經圓滿完成……」看他們還有話要問,艾傅德緊接著說,「其它問題等我恢復下精神再說。森特先生,能不能把我的魔寵帶來,已經許久沒抱過它了。」
將歇倫字母轉換成數學語言,工作量比預想中更大。傑羅姆與懷特通力協作,黎明前才處理完一半。藉助藥物小睡片刻,幾小時眨眼過去,窗外陽光普照,竟遇上個難得的好天氣。假使昨晚一切順利的話,今天他只需考慮看戲的劇目,不過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用。
蹄鐵敲打石地,店鋪門口透出的亮光逐漸模糊起來。莎樂美緊緊水貂皮大衣,倚著他半睡半醒,忽然喃喃地說:「當真很討厭他嗎?」
「至少你相信這人就是艾傅德。我知道現在該用排除法,可再怎麼說,情況也太荒謬了!空想無益,我去找船長問問清楚。」
伊茉莉依舊光彩照人,說起話來再沒有虛偽矯飾,連摺扇也懶得張開。「你幹得不壞。說真的,怎麼做到的?」
懷特吃驚地半張著嘴,手指吊床上那人。傑羅姆扭頭一看,半瓶「清水」已經全面生效——竟真有返老還童的事呢!老年艾傅德迅速恢復了初見時的模樣,面頰又有了光澤,皺紋如同抹過膠泥的土坯、每一秒都在消退中。懷特小聲說:「全灌下去,會不會再年輕幾歲啊?」
「不奇怪。嚼舌根的是那些自命不凡,又沒見過世面的人物。他們跟你還沒有利害衝突,只不過不說話就不能喘氣,請他們喝兩杯,可以直接加入各式各樣的『流言俱樂部』。」事務官遙遙舉杯,跟剛進來的一人打過招呼。「眼睛盯著別人的女人,是那些有背景而沒腦子的先生,腰部以上感官遲鈍,自己的老婆同時跟好些人亂搞。這類人名聲在外,交涉成本太高,信用紀錄一塌糊塗,決鬥技巧倒很過硬。」
注意事項講完,兩位焦頭爛額的男士把濾紙捂在口鼻部位,一步跨越數千公里,長途探望病危的艾傅德先生。「大門」通往臨時庫房似的封閉空間,大量可可粉堆在一邊,空氣中瀰漫著過度暴晒的煙塵味。皮膚暫時對環境劇變無從適應,森特先生不由自主打著哆嗦,感覺裸露的汗毛一根根倒豎起來,人像被突然丟進了熬油的湯鍋里。
「哦?我剛巧掉進了包圍圈。」傑羅姆咽下檸檬片,「怎麼會?」
逐漸習慣了歌羅梅大雪封門的日常景觀,至少鎮里還能找到點枯枝敗葉。傑羅姆低頭緩行幾步,就發現「霧丘」此名不虛,足踝往下鋪著鬱積的朦朧水汽,陽光被鉛雲遮擋時更是經久不散。
前面的懷特腳步稍緩,推門進入一間不透風的小室,傑羅姆緊隨其後,隨手把門掩上,倚著門板游目四顧。唯一的格子窗緊閉且落了鎖,四方形單間里,全部傢具只有一桌一椅、外加懸在半空的帆布吊床。短短几秒,拭去眉梢凝結的汗珠,森特先生聽見吊床發出咯吱微響,上前查看的懷特阻擋了他的視線,空氣好像越吸越少,不管屋裡人身患何種疾病,惡劣環境簡直可以殺死一名健壯的水手。
見他一時沒答話,傑羅姆馬上明白過來。「這也是懷特的主意?」
狄米崔裹在厚實的舊皮袍里,臉凍得通紅。「因為貨單寫錯型號,懷特先生囑咐我送些急用的鉚釘過來。不少工人凍傷了手腳,我想藥劑師的東西不便宜,就拿煉油和蜂蜜做了點凍瘡膏。以前實用法術課上學過簡單配方,治療乾冰和小法術造成的損傷還過得去。」
總算沒給打發到太過遙遠的地方,傑羅姆自嘲地想,自己必然是天生的勞碌命,簡直沒一刻安歇的時候。探頭出去看看,這回「大門」出現在一座馬廄的殘骸中間,四周豎立幾棵枯樹,空蕩蕩的烏鴉巢擱在枝杈頂端,顯得荒涼而單調。幸好視野還算開闊,遠處坐落著城鎮的主體——神廟和鎮民聚會用的單坡頂木屋,主要街道都通向交換商品的市集。總之跟其他小鎮一樣缺乏個性、千篇一律。
莎樂美見他提著個食盒,隨口問道:「給人帶來些茶點嗎?」
「沒。只是你我考慮問題的方法不一樣。」懷特不緊不慢地說,「你心裏存著一些關於『常理』的假設,不符合假設的便視而不見。我也信奉邏輯和概率,但可能性高低不影響對事實的判定。」他停下來思索片刻,「早衰不算罕見,可沒聽說過成人早老症的……我不知道,這裏頭有許多解釋不通的地方,需要更直接的證據才能下結論。」
另一頭的艾傅德顯然已經力不從心,連一張紙都受到傳送過程中質量損耗的顯著影響,很難想象他個人現在衰弱到何種程度。
「呃,總覺得咱倆越來越般配。」
吊床上的枯瘦人形隱約好像艾傅德本人,雖然只見過幾次面,傑羅姆還清楚記得他離港時的模樣:年齡介於三十到三十五之間,淡青胡茬,褐色眼睛通常都心不在焉,輪廓尖削,懶得梳理頭髮,悅耳嗓音很容易給人留下個好印象。現在看來,吊床上這人除了年紀老邁、味道像塗過油的裹屍布,其他特徵都還能找到當時的影子。
狄米崔不好意思地說:「給巡夜的送點心是我的主意。工人說這位先生夜裡總在旁邊礙手礙腳,讓他們干起活來很吃力,我覺得半夜不睡覺出來受凍心情總不會太好,就提前準備些吃的。有機會坐下來一塊喝杯茶,可能相互間就不會鬧彆扭,看上去效果還好,所以……」
仰首觀看床架頂端裹起來的紗帳,懷特捻捻露出來的一角輕紗,咋舌道:「這玩意價值不菲啊!那傢伙挺會享受,表面上真看不出來。」
傑羅姆隨口道:「三天以後。」話音剛落,病人牙關緊咬,低叫一聲抽搐起來。懷特搶前半步,抬高對方的後頸,並制止傑羅姆伸手幫忙。用不了幾秒鐘,吊床上的老人深吸一口氣,整個兒癱軟下來。
自稱是艾傅德的老人斷斷續續說:「透支魔力讓我無法維持穩定的外部形態,請你為我做一件事……把下面的地址用筆記下來……」
傑羅姆搖搖頭,疲憊地按壓眉骨。「沒說要死,只是突發急病吧。」
像小孩壘積木似的,高不足兩尺、小臂般粗細的光滑石塊很快就位。讓自己暴露在寒風中,傑羅姆把圍巾捂個嚴實,平心靜氣感受著傳送陣另一頭送來的開始訊號。比想像中微弱許多,藍芒閃爍之後,森特先生目光凝聚,直接看傻了眼——沒發現堆疊整齊的大量可可粉,傳送陣正中僅存留一張受潮的便條紙。
「咳咳。」
「好一位紳士!」伊茉莉忍不住冷笑出聲,「風度令人折服!」
懷特跟著傑羅姆挨個房門查看,直到發現擺有豪華雙人床的卧室。揭開油布坐上去,森特先生上下顛顛,自言自語著,「真不錯。」
他們所處的位置是典型的碼頭長屋,貨艙和人員住房相隔不遠,建築風格與當地石砌的單層住宅、或易拆卸的棚屋大相徑庭。傑羅姆猜測應當是外來人自己興建的容身之所,多待一段時間,碰上「紅松鼠」號船員的機會肯定不小。雖然最好能從克拉克船長那了解現在的情況,不過他著實想不出、怎麼給自己突然到訪找到合適的理由。
「那當然,」舉杯向他致意,事務官想想說,「敬叢林法則。」
「今天是『暮月』嗎,我的朋友?」那人忽然相當清楚地問。
森特先生面無表情跨進一大步,對方駭然倒退,再沒法保持鎮定。傑羅姆確信伊茉莉不再構成任何威脅,遂彎腰鞠躬,然後才從容轉身離開。拐過牆角遠遠迎上了自己的老婆,莎樂美來回打量他,遲疑地問:「怎麼?好像挺輕快的樣子。路邊撿到錢袋么?」
「天吶,什麼鬼地方!」傑羅姆周身不自在,從書桌上發現了自己贈給艾傅德分光鏡——與其他物品一樣,矇著層稀薄的粉灰。
森特先生跑到女用休息室門口轉悠兩圈,走出來的太太、小姐們沖他指指點點,教他只能挪到露台門口繼續徘徊。
森特先生沉吟片刻。「我還以為,北邊的房產已經售罄。」
「馬上去見見艾傅德!」懷特毫不遲疑地說,「現在他可不能死!」
傑羅姆向工頭詳細詢問施工狀況,輪班休息的人員正圍著兩隻無煙煤爐取暖,其他工人戴著厚皮手套安裝天花板上的氣窗。自從上次遭遇火災,城市這一區域就禁止使用明火,市政廳響應其他眼紅商戶的強烈要求,派人每天夜間前來檢查防火舉措的落實情況。森特先生為此追加不少額外支出,考慮到跟將來鄰居們和睦相處的重要性,表面上還得欣然應允,老實掏錢購買最安全的爐具。
完全沒有開口的意思,批發商先生貼著手心抓住他不放,一面大力搖晃,一面出著氣頻頻點頭。傑羅姆倒想說兩句場面話,不過氣氛之詭異讓他難以成言,不得已閉著嘴咳嗽起來。
鐵罐子拿個大型噴頭樣的裝置,朝傑羅姆身上來回吹拂,熱風使他呼吸困難,不過跟下面的一陣液霧噴劑相比算不了什麼。味道令人作嘔,噴劑據說能有效驅蚊,且短時間內提高機體免疫力。差點把飯菜吐出來,森特先生不是特別領情,心裏難免懷疑對方在公報私仇。
見他脫帽行禮,傑羅姆遲疑地說:「也不看看時間,半夜裡使喚別人……懷特又忘了把雪披帶回家?」
「『霧丘』,」懷特手指小鎮入口處的拱門讀出聲來,「意思是常有霧氣侵襲此地嗎?也難怪,東南方向就是連綿的低洼地帶了。」
懷特尚未開口,傑羅姆搶先道:「認得我嗎?或者說,你是誰?」
極小心地揭開瓶蓋,傑羅姆撕下一張紙條做成滴管狀,沾了三小滴送入病人咽喉。還以為需要些時間才能見效,不料滴進去當即有了反應。喉頭傳出粗重的呼吸聲,對方很快恢復知覺,睜開兩眼直盯住藥劑瓶,擱在胸口上的右手拇指豎立起來。
沒等他們進一步爭論,吊床上的病人悠悠醒轉。聲音好似裝進榨汁機里的乾涸海綿,清澈的褐色瞳仁和老邁的外觀看上去不太協調,只聽那人問:「……是你嗎,我的朋友?」
聽他如此強硬,伊茉莉一時語塞,硬撐著開口說:「我才不怕你!」
懷特冷淡地說:「這叫現實主義。我要是沒麻煩在身,自然有閑心關注別人的問題,感同身受就一點也不好玩了。別閑著,把你們傳送的坐標交給我,現在開始重編碼說不定還來得及!」
窩在角落裡,森特先生取下杯子上的檸檬薄片擱在嘴唇中間,現出個思索的表情。「我有種感覺,」他沖旁邊的事務官輕聲說,「三點鐘方向那倆人肯定在嚼舌根,內容應該與我有關。」
狄米崔給兩人端上熱好的飯菜,傑羅姆想到生意上的事就提不起精神,懷特同樣食不知味,出於補充體力的需要,不得不咽下面前的食物。草草填飽肚子,「管理員」早把「大門」調試妥當。
「你先想想,」懷特揉搓著拇指小聲說,「除了年齡不對,還有其他對不上號的地方嗎?」
話音里的絕望如此真切,令傑羅姆和懷特止不住對視一眼。病人再次開口說:「隨便怎麼都好,別讓我再重複啦!我就是艾傅德,有些話要對……我的僱主,講明白。暫時不要發問,請你靠近一些。」
車廂里調笑的工夫,馬車很快抵達目的地。莎樂美極度渴睡,被森特先生抱著送到二樓卧房。安頓她躺好,傑羅姆衣不解帶回樓下沏一壺茶水,坐在壁爐邊等上四十分鐘。撥弄著燒紅的木炭,座鐘指向兩點過五分,今晚最重要的活動才剛開了個頭。
兩小時后。天文塔。
「小聲點,對嗓子有好處。傳言這位新貴的出身相當……戲劇化,別招惹這類人比較明智。況且他的行情一路看漲,支持者的水平都不低,旁邊那個不就是貴金屬的人?今晚過來的可都是些吸血鬼。」
沒工夫觀光遊玩,他們依照坐標指示快行幾分鐘,很快找到「艾傅德」口中所指的建築物:建在荒丘上的老宅子,飽經風吹雨淋,表面的塗漆粘著木皮一塊塊翻卷上翹,不過應當還能屹立許多年頭。門窗封得嚴嚴實實,從外向里看得不到有價值的信息,最近的鄰居也在鎮子那頭,整座舊宅泛著一股長期被遺棄的味道。
取出銅鑰匙,森特先生照生鏽的鎖頭一番擺弄,門鎖顯然早該上上油,試了半天才成功打開。「吱呦」怪響過後,老宅子的內部結構呈現在眼前。上面是積塵的油布,下面蓋著用具家私,灰塵使腳印顯得格外清晰。上好的紅木地板仍堅固耐用,四壁的裝潢也稱得上格調較高,可以想象房屋初建時下過一番苦心。
來人正是搞批發的胖子。隔著老遠就沖森特先生伸出雙手,臉上的表情類似剛痛失唯一的親人、卻繼承了大筆遺產的詭異狀態——喜怒難分,又相當駭人。傑羅姆還沒搞清狀況,只得拘謹地伸手與之相握,立刻感覺到對方多肉的手掌中間塗了一層糊狀物。
別說嚙齒動物,角落裡連蜘蛛網都沒有一張,乾淨得令人生疑。森特先生撫著牆壁走兩步,好像覺察到什麼似的。「有意思,這間屋讓我回想起施展『游電術』的試練場……你看,各處積塵的厚度不均,好像圍繞著三個點向內集中過。如果各點曾有異常電荷集聚的話,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活物都給滅盡了。不要單獨行動,到我身後來。」
「神志不清。」森特先生沖懷特說,「怎麼我一點不感覺奇怪?」
「昨天、還是前天晚上?」傑羅姆不自覺地撓撓頭,「看樣子我得改變風格,下次由你主動怎麼樣?」一邊說,一邊把涼浸浸的手指探進她領口,弄得她渾身一顫,整個人隨之蜷縮起來。
森特先生取出隨身攜帶的炭筆和備忘錄,記下一串詳盡的地理坐標。老人繼續未完的發言,「按照地址進入我的住所,找到衣櫥下的雙層暗格。上面一層包含兩瓶藥劑,咳咳……左手邊無色透明的就是『回春劑』,右邊紫色的一瓶……你知道,它叫做『晨霧』。」對方再次深深吸氣,「把透明那種拿來給我,下面一層……裝著你的報酬。」
繞自己家轉一小圈,確保四周無人監視后,傑羅姆回到院子里安放傳送所需的尖頂黑耀石陣列。雖然練習過無數次,他還是藉助量角器和金屬刻度尺反覆演算。整個過程對精度有一定要求,生意即將步入正軌,冒著損失半個月原材料的風險,每次傳送必須慎之又慎。
「你的小腦袋就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釋?」傑羅姆挽著她手臂,眼看前後左右遠遠追隨的人影作鳥獸散,頗為自負地說,「你瞧,這些人也不過如此嘛!下回跟我去看戲,聽說包下兩周全部的戲票也花不了幾個錢……不如請人寫一出《沙漠明珠》的劇本怎麼樣?」
窗外矗立不少古怪的圓頂棚屋,偶爾能瞧見皮膚黝黑的人影在陰涼處一閃而過。正午陽光極度刺眼,地面揚塵在炙烤下外觀扭曲,盤旋著蒸騰不已。這景象令人眼眶酸漲,恐怕原住民也不願意此時外出活動,至於兩名訪客,目不轉睛瞧一會兒都覺得頭暈目眩。
凌晨時分氣溫很低,雖然路面霜結、楔進木料中的釘子不一會就拖出一尾冰掛,現場卻還有不少人員連夜趕工。原定於一月中旬之前開始營業,現在看來低溫已嚴重影響工程進度,工期還剩短短兩天,開業時間可能得順延至二十號左右。
一想起汪汪,傑羅姆突然發現、還有個必須搞清楚的關鍵。
懷特贊同道:「加量。」
傑羅姆半天沒開口,伸手攬住她腰,沉吟道:「你覺得,一個人沒試過到處碰壁的滋味,或者沒吃過厲害的苦頭,能變成他那樣嗎?」
「就是他嗎?……好一副溺屍鬼的模樣!」搖晃著酒杯里的冰塊,說話的男士差點嗤笑出聲。「聽說有個尤物老婆?」
「您是——」森特先生徹底失憶,暫時反應不過來。「別告訴我,我應當知道才對。呃……」冥思苦想半天,他最終兩手一攤,「抱歉。」
僵持不下的工夫,樓上下來一名男僕裝束的服務人員,走到胖子身邊耳語兩句,效果可稱得上立竿見影。灰溜溜鬆開對方,批發商先生臨走還抽出一瓶十年窖藏的紅酒,用牙齒拔出瓶塞,仰面灌進去兩大口。失意的離場者沒賺到一滴眼淚,不過留在當地的森特先生也談不上非常從容。侍者遞給他浸過香水的面巾,圍觀眾人這才恢復常態,每個小群體各派一名代表前來慰問,神色誠摯,語帶唏噓。
假笑兩聲,傑羅姆實在無話可說,眼光四下搜索著。「我妻子怎麼還沒出來?我得去找找她,這邊好像隨時有猛獸出沒。」
「先生,你真的有夠無情。朋友不行了,心裏卻想著負債的事。」
反反覆復三次,一共滴進去小半瓶。森特先生不耐煩地說:「我看往裡倒得了,跟清水也差不多嘛!」
「令人振奮。還有呢?」
「相信我,海景別墅從來不缺空房間。」事務官篤定地說,「實幹家不會在宴會廳逗留太久,樓上的貴賓區正向你招手。今晚會面結束別急著走,主人想跟你聊聊『私人話題』。」說著說著,他忽然變換一下姿勢。「……注意,有個沒洗手的沖你過來啦!」
聞聲回頭,心裏記起上次來赴宴時邂逅的伊茉莉小姐——地點、人物全無二致,可惜腳本經過一番大修,重逢場面顯得冷淡又古怪。
這時候出點聲響就算擺明了自己的立場,所以周圍連一個站出來勸阻的都找不著,只聽見杯子里冰塊消融的脆響。旁邊的事務官冷眼觀瞧,似乎心中早有計算。胖子越搖越泄氣,屋裡不乏跟自己有交情的舊識,沒想到關鍵時刻得不到任何聲援,人情冷暖自不待言。
懷特把左邊的藥水小心塞進懷裡,傑羅姆則順手牽羊、將紫色藥水也裝進了硬皮袋。兩人鎖好屋門出來,一番調整后再次回到悶熱的小房間。「不清楚劑量,怎麼辦?」傑羅姆向懷特徵求意見。
晚宴結束不久,森特先生和夫人乘車到商店區查看施工進度。新裝修的分店坐落在燒毀的「大眼睛」原址上,跟懷特簽訂一紙用地協議,也省略了土地轉讓和辦理繁雜手續的步驟;以合伙人的名義獲得三成純利,估計在春季到來之前,懷特名下的負債便可基本償清。
※※※
「貴金屬」事務官先生意興索然地掃一眼晚宴現場,然後從侍者托盤上取一杯琴酒。「吃烤翅的三人、柱子後頭的男女、加上剛才跟你搭訕的先生,正在背地裡議論你;別抬頭——倚著二樓欄杆的老傢伙、調戲老頭年輕女伴的紳士、還有坐在牌桌上那瘦煙鬼,暗地裡盼著能有機會跟你妻子獨處;倒數第二個到場的胖子、就是盯著水果刀那位,腦子裡只怕已經捅了你幾刀——全扎在要害部位。」
眼睛里的混亂稍稍平息,目光在兩名訪客臉上茫然掃視,病人無力地說:「懷特?你們已經到了……又一次……那就這樣吧。」
「嗯。」含糊地應承著,她仍舊沒睜眼。「你晚上挺可怕的。」
傑羅姆實在想給自己稍減幾歲……或者給自己老婆稍減幾歲?左看右看,暫時忘了還有一堆問題沒弄明白。艾傅德解釋說:「『回春劑』應當只對我個人有效,你喝了可能會肚子疼。因為我的病極其罕有,它對其他人幾乎毫無價值。實際上,魔力衰減造成的後果不止包括早衰,老年法師常常患有不同癥狀的古怪疾患,只是一般人跟魔法的本質接觸不深,情況不會特別嚴重罷了。」
「瞧啊!把檸檬都吃了!呵呵,了不起的坦率!」
見兩人都打著藥水的主意,恢複原貌的艾傅德喘息稍定,淡淡地說:「世上若真有還童葯,我這個鍊金師早就擺脫所有麻煩事了。」
跟預先得到的消息不謀而合,兩隻容積為六分之一升的水晶藥劑瓶並排放置其中,左邊是透明無色的「回春劑」,右邊是紫中帶綠的「晨霧」。在通天塔時就聽過這奇葯的大名,不知道是同一種物質呢、還是僅僅名字一樣?若非可能成癮,傑羅姆早想親身體驗一下。
傑羅姆有點不高興地板著臉,「你什麼意思?跟我開玩笑嗎?」
在他肩膀上摩擦幾下,莎樂美換個舒服的姿勢,好像沉入了夢鄉。停頓一會兒,她閉著眼安靜地說:「完全不說謊的人,可能會傷心死吧……活得太辛苦的話,外表看上去總有些不一樣。一般人或許覺得這種人挺可怕的,誰知道他們能幹出什麼事來。」
「你有懷疑過這點嗎?真的有?可恨的……」
冷汗直冒,傑羅姆彎腰撿起紙條,上面的字跡呈現一種向四面離散的趨勢。墨水點粒粒可數,彷彿往水塘投入小石子而驚惶遊離的蝌蚪,從紙張纖維的隙縫間鋪散出一片淡淡的暈痕來。
傑羅姆認真考慮片刻,壓低聲音快速說:「我唯一要做的是賺錢養家,沒興緻跟你廢話。不過你們也別當我軟弱可欺,威脅什麼的全無必要,趁早死了這心思,少給自個惹麻煩。丫頭,你不是我的對手!」
森特先生沉吟半晌,「讓我說什麼好呢,這人怕都有六十了吧?」
急匆匆趕回書房,點燃兩座燭台研究了半天,才勉強認出紙條上的原話。解開衣領頹然坐下,森特先生不知不覺中將來信捏成一團,臉色變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傑羅姆稍有點不知所措,躊躇過後還是低頭聆聽對方的說法。
「管理員」言簡意賅地說:「環境差異屬可接收範圍。請注意,不要接觸當地食水,蚊蟲叮咬有致命風險,不排除武裝衝突可能。我將對會面全程進行監控,呆在靠近房門的位置,以便隨時撤離。」
注意事項講完,兩位焦頭爛額的男士把濾紙捂在口鼻部位,一步跨越數千公里,長途探望病危的艾傅德先生。
森特先生簡單點點頭,不置可否地說:「原來如此。外面冷,你先進去暖和暖和,小心別感冒了。」說完就上了馬車。
虛弱地瞑目喘息一陣,那人眼神迷亂,微弱地發言道:「你是我朋友的縮影,克拉麗絲的新寵物……奉勸你一句,別再掙扎,像我一樣認命吧!這計劃註定不會取得成功。至於我……我只是一具空殼。」
「少扯了,完全是遺書的口吻嘛!如果是熱帶病,我這裏也缺乏有效的治療手段。竟然在關鍵時刻趴下了,至少等到債務還清……」
莎樂美皺皺鼻子,「銅臭味?」半邊身子緊靠過來說,「我喜歡。」
此時屋裡只剩下兩種人:裝著沒瞧見的,以及假裝不感興趣的。無聲的會晤持續了半分鐘,觀眾們面面相覷,臉皮薄的都替森特先生冒出點冷汗來。傑羅姆只盼手心裏捏著一團沙拉醬、而非什麼致命毒劑。損害到某人的切身利益,果真不是個輕鬆的話題。
來不及多做停留,臉上的嫩肉熱辣辣一片,興許已經起來不少小疙瘩。傑羅姆跟在懷特屁股後頭,接連穿過幾道屋門,「『管理員』過來查看時,最裡頭隔間內有個低體溫病人,」懷特快速說,「但願就是艾傅德那傢伙。別離開室內,碰上當地人很可能會節外生枝。」
懷特沒答話,背對他發一會兒愣,然後才側身讓出點空間。「別碰任何物品。」臉上表情很難形容,他啞著嗓子說,「你自己看。」
傑羅姆輕拍下軟綿綿的床鋪,嘆口氣站起身。大衣櫥明擺著,撥開簧扣小心往外一拉,裡頭竟然還落下一件毛皮大衣忘記收起來,雖未生蟲,卻因長期受潮變得不成樣子。掃凈下方鑲板,懷特從壁爐爐膛中拽出根鐵條,找個細縫探進去往上撬,應聲現出下方的暗格來。
事務官簡單地總結道:「你知道,劇院之所以在羅森虧本經營,就因為街上混出點模樣的、個個皆是好演員。這一幕不是挺經典嗎?」
「你究竟是哪位?!」
聽到這裏,傑羅姆正要出言詢問,「艾傅德」直接昏暈過去,免了多說廢話。自個手中被塞進一把銅鑰匙,掂起來分量不輕,對方似乎早有準備,讓他不由得心生寒意。兩人面面相覷,這趟不僅未能解開疑竇,反而平添不少詭秘色彩。懷特最後說:「不妨照他說的辦。」
「加量?」
傑羅姆接過話頭,輕笑起來。「覺得我很可怕嗎?」
懷特繞大廳一周勘察情況,傑羅姆卻發現某些不同尋常之處。「奇怪,看積塵少說空置了兩年,怎麼找不到一點活物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