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四十六章 新年

卷二 萬象

第四十六章 新年

來不及到壁爐邊暖暖手腳,就被傑羅姆扯到一邊,主人不快地說:「讓那小子單獨在我家消磨整個白天,我怎麼覺得脊背發涼?」
「少廢話,又不是花你的錢。」森特先生想到乾癟的錢袋,懷裡這點東西比門口一堆還要值錢不少,年底的財政狀況實在不容樂觀。
莎樂美既不怕冷,對打雪仗堆雪人只覺得新奇,扎了一天紙盒,也可以藉機放鬆放鬆,所以有點意動。狄米崔反射般抽抽鼻子,「抱歉,感冒剛有起色,我隔著房門看你們玩吧。請別在意我就好了。」
莎樂美微笑著在她額頭上親親,「不用多久就長成大姑娘啦!」
「不是挺好嗎?這樣一來我得多做些吃的給他們送去。」
與懷特對飲一杯蜂蜜酒,傑羅姆重新斟滿酒杯:「最後一點,我個人必須對自己的妻子表示感謝,具體事宜容后再表,祝新的一年裡萬事如意。」莎樂美強忍笑意喝完自己面前的半杯酒,森特先生簡單地說,「致辭完畢,開始用餐。」
走過來的傑羅姆不感興趣地說:「今天詛咒別人會帶來厄運喔。」
購物完畢,兩人正等待公共馬車的時候,懷特突然指著街口走來的人說:「挺及時嘛!坐馬車不安全,還是三個人湊合搬回去吧。」
完全無視蓋瑞小姐的凄慘表情,一家之主繼續發言道:「其次,這幾個月承蒙懷特先生的多方照顧,同時對他最近遭遇的困難表示由衷的遺憾,有任何我可以幫忙的地方,請儘管提出來。難關總會過去,讓我敬你一杯,祝願明年一切都朝好的方向發展。」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一陣,見主人凝立不動,迫於壓力、懷特第一個站起來道賀。伸手摸摸小女孩的腦袋,他有些言不由衷地說:「雖然挺調皮,不過你在的時候大家總不會無聊,是個突出的優點呢!」
雖然有不少店鋪提前關門,街上的氣氛仍舊相當熱鬧,恰好趕上最後出爐的魚餡麵包,傑羅姆硬擠進去才買到供五人食用的份量。鬆餅和蜜餞、各色古怪的新年糕點、生了霉的乳酪……穿梭在熱氣騰騰的店鋪之間,一會兒工夫便收集起大量生鮮食品。
「乳酪,甜甜圈,鬆餅,蜜餞……」隔著口袋竟然給她猜得異常精確,小姑娘嘟著嘴說,「都是甜食,就沒有椒鹽點心么?」
小姑娘起身眺望,接著湊過去黏住了她,撒嬌說:「可能是罰站罰怕了,剛才那個影子好像哥哥喔!姐姐帶我出去堆雪人好唄?趁他回來以前跟我玩會兒嘛——就一會兒,行不行?」
傑羅姆挑出些青菜葉和圓蔥,莎樂美只對毒蘑菇湯感興趣,兩人食量極小,喂鴿子似的淺嘗即止,卻不時無聲交換著意見。莎樂美起身兩三趟,廚房裡文火加熱的食物漸漸都上了桌,晚飯吃到一多半,等客人們回過神來,夫婦二人都不見了蹤影。
把最後一個發卡別上去,湊到她耳邊輕聲說:「明天店鋪開張的事辦完,讓咱們搞點新花樣出來,冷熱還不是隨你挑?」
蓋瑞小姐左看右看,突然指著門口說:「哥哥你總算回來啦!」
有意繞個彎路,避開商店街另一頭火場的遺迹,森特先生實在不好意思去看對方臉上的表情。其實自己的生意也面臨緊要關頭,如果沒賺到償付首期貸款的利潤,來年他的下場不會比懷特強多少。
對上菜次序不做深究,開胃甜品跟蘑菇湯擺在一處,生鮮海產佔據了大部分空間,魚餡麵包熱氣騰騰,新年晚宴看上去亂糟糟的,聞起來卻相當誘人。打開一瓶蜂蜜酒,吃飯的陸續就座:桌子兩頭是森特先生和夫人,懷特對面則坐著態度拘謹的「見習參事」,他旁邊的蓋瑞小姐正把大塊乳酪叉起來往嘴裏送,清脆咀嚼聲令人側目。
莎樂美咬著嘴唇,恨恨地捶他肩膀幾拳。傑羅姆前後搖晃著,哼哼唧唧地說:「對對,還有左邊……麻煩再加點力道……」
懷特往客廳里撇一眼,彆扭地瞧著他。「才多大個人吶?十四還是十五?你願意相信來路不明的女人,怎麼對個小男孩有這麼大戒心?有偏見是人之常情,不過你也太敏感了吧?」
「什麼這麼香?」傑羅姆側身挪進來,探頭一看,忍不住狐疑地問,「這個不是你種的毒蘑菇嗎?原來可以吃……可以吃吧?」
蓋瑞小姐完全無辜地眨眨眼,「喂,客人,到外面陪我們一起玩。
自從一口氣點燃三間店鋪的事故發生,懷特就變得有些憤世嫉俗,傑羅姆明白現在最好保持沉默,所以只是搖頭不語,撿起路旁的鱈魚乾隔著手套敲敲。年底的採購活動對經濟拮据者而言的確比較刺激,如果懷特能在三月份以前付清賠償金額,就該感到萬分慶幸了。
「沒辦法,照這個速度原料很快會不夠用,下次到貨以前必須縮短營業時間。」傑羅姆捶著肩坐到壁爐邊烤火,目光從妻子身上移開,「今天你們倆也被懷特抓來做苦工?」
一伙人擠進前門,懷特扔下玩具熊徑直到二樓廚房參觀,傑羅姆將衣架上亂糟糟的外套整理好,才上樓找煲湯的莎樂美。清水煮蘑菇漂著幾片菜葉,滾水中翻騰的鮮艷菌類怎麼看都像有毒的樣子。莎樂美哼著歌攪拌湯勺,旁邊立著的懷特對這道菜沒敢發表意見。
「有什麼不一樣啊?趁這邊沒人,穿上試試好不好?我保證不偷看……嘿嘿!」怪笑連連,森特先生捂著眼睛背轉過身。「可能比較緊,要我幫忙說一聲就好!」
變戲法似的取出個小盒子,狄米崔得體地說:「前天才得知生日的事,倉促間來不及準備,禮物雖不像樣,不過請接受我真誠的祝願。」
天黑得快要看不清臉孔,蓋瑞小姐蹲在門口燈光底下堆雪房子,穿著毛線衣的汪汪在雪地里踩出一串腳印,隔好遠就發現他們幾個。小女孩聽到汪汪的叫聲,起身先把砌好的房子兩腳踹塌,然後才慢吞吞走過來,圍著森特先生手裡的食物繞圈。
懷特端著水杯,有氣沒力地瞥他一眼。「我看狄米崔喝了,好像挺不錯,就也想嘗嘗味道……結果裡頭含有兩種糟糕的生物鹼。不行,得再稀釋一下。」抬頭「咕嚕咕嚕」喝乾杯里的涼水,這傢伙新年第一天就霉運當頭,讓傑羅姆不由想起樓下的小災星來。
傑羅姆息事寧人地繞到她身後,一邊為她整理長發,一邊嘆口氣道:「你說什麼都對,女王陛下!周五跟某些人出門修指甲,也算一種集體活動,大不了以後咱倆換換位置,想抓也抓不到就好了……別亂動,這髮型我不熟,弄散了很麻煩。」
「少來這套,剛才不知道哪個嚷著『好好』、『對對』的。」森特先生頗不以為然,「還說我呢,你幹嘛非留這麼長指甲?不知道別人背上長得也是皮肉么?我都快習慣趴著睡覺啦!」
莎樂美靠在沙發一角,用裙擺遮住攏起的雙腿,理一理額發,支著下巴看他們手忙腳亂幾分鐘。等別人都出了門,懷特不好意思地聳聳肩,「抱歉,還以為你正準備午飯……今天應該沒工夫吃午飯了。」
莎樂美髮現這二人對毒蘑菇的食用價值表示懷疑,遂掐著腰說:「看你們有沒有口福。有些人吃上癮,有些人喝湯都會臉上發癢,比什麼海鮮可要鮮美得多。不喜歡出去,你們擠著空氣都嫌不夠用!」
禮盒中的巧克力包括三種類型:製成小星星模樣的保留原味,黑乎乎那種帶著些杏仁的苦澀味道,棕白相間的聞起來乳香四溢。品嘗時入口即化,其貌不揚的小點心卻韻味悠長,令人刮目相看。莎樂美對苦杏仁巧克力情有獨鍾,蓋瑞小姐更喜歡加奶的品種,狄米崔則淺嘗即止,往茶水中拋進幾塊原味巧克力,大部分時間都沉默不語。
「打發回天文塔了。我瞧著主人有事在身,小孩呆在屋裡不方便,提前叫『管理員』過來接他們回去。」懷特怪聲怪氣地說,「最近你氣色挺不錯嘛,走運的人就是不一樣……過兩天我得去南方海岸晒晒太陽,希望別碰上海嘯之類的事兒,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折騰。」
「吃的你扛著,我得把這頭熊弄回去。」懷特理所應當地點點頭。
既然「大門」再次投入使用,看來新的一年已經到來。森特先生對歡度新年的計劃安排比較滿意,莎樂美卻難受地捂著緊身束腰,嘴唇微動,表示得先到樓上換換衣服。她裏面還穿著那件「新年禮物」,傑羅姆估計自己真選錯了尺碼,只好抱歉地攤攤手。莎樂美沿陽台的樓梯進入二樓卧房,傑羅姆到小客廳跟客人打個招呼,餐桌已收拾乾淨,懷特面色不佳,正坐在沙發上使勁往肚子里灌水。
「哦?我還以為,半島地區的沙漠里應該見不到河川。」狄米崔吃驚地壓低聲音道,「您是從海峽對面過來羅森的吧?您的家鄉和我的竟有些類似,讓人有些說不上來的……算是親切感嗎?」
傑羅姆不置可否,「聽起來不錯。明天我的糖果店開始營業,沒事就過來幫幫忙。悶在家裡清點賬單對健康很不利,至少我破產前還能幫你墊付點賠款。早些休息吧。」說完就推門進了卧室。
拿他沒辦法,桌上的蠟燭被莎樂美一口吹熄。衣物摩挲聲響起,她身上穿的衣裙一件件滑落下來,暫時都擱在森特先生肩頭上。鼻端嗅到她淡淡的體香,溫暖酮體又近在咫尺,想起那泛著金屬光澤的細膩肌膚,傑羅姆不由得嘴唇發乾,呼吸越發凝重。莎樂美好像碰到點小麻煩,這件禮物穿起來還挺費勁兒,站著的先生按捺不住頻頻回頭,只等著伸出援助之手。好不容易才準備停當,拿手指尖推推他,莎樂美氣喘吁吁地小聲說:「你呀……不是記錯尺碼了吧?」
天色再暗,忽然颳起一陣寒風,門口的暗弱光線也隨之起舞。外面兩位玩得盡興,剛想回屋裡避寒,只見森特先生獨個返回住所,遠處舊神廟還能望見點點星火。莎樂美含笑伸手,在他臉上摩挲幾下,呆在室外的時間雖然不短,但她所散發的熱力還能溫暖對方冰冷的面頰。傑羅姆摘下手套,牽著她和小姑娘往屋裡走。
總算露出點笑紋,森特先生疲倦地嘆息一聲。「誰知道呢?明天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莎樂美坐到擺放蘑菇的長架子上,喜滋滋地拆開禮物——只見裡頭裝著件緊巴巴、十分短小的衣服。左看右看,她一下反應過來,紅著臉推開粘在身邊的傢伙,「什麼嘛!這『禮物』是給你還是給我?!」
懷特站在店門外無所事事,身旁看管的貨物卻越積越多,包好的小禮物和古怪道具都已經準備停當,毛茸茸的玩具熊足有半人來高。傑羅姆最後從一家精品店拐出來,偷偷摸摸揣著罐黑魚子醬,懷特早等得萬分不耐,一見他就抱怨起來。
「破玩意……」尷尬地撇撇嘴,他定一定神才開口說,「咳咳,再過幾小時,新的一年即將到來,鑒於今年倒霉事特別多,我就不說打擊別人的話了。有三件事需要簡略一提:首先,今天是蓋瑞小姐的生日,道賀的來賓現在請用力誇獎她幾句。」
「哦?」莎樂美臉紅紅地側過半邊面頰,半信半疑道,「這個『魚子醬』究竟花了多少錢?……真有奇怪的效果嗎?」
「呃,過兩天我去曬太陽時順道送他回去好了。」懷特拍拍心不在焉的傑羅姆,「嘿,今天應該高興點!等著數錢吧,老闆!」
傑羅姆清清嗓子,學人家用餐叉敲敲高腳杯。沒想到「叮」的一聲格外刺耳,酒漿差點溢過杯沿,在座諸位都不自覺地揉揉耳朵。
見開門的是遠道來的客人,主人不咸不淡地沖對方稍一頷首。為他掛好衣帽圍巾,莎樂美先給丈夫倒一杯熱茶。「回來的挺早,以為你連吃晚飯的時間也擠不出。好在今天的熱鬧我們也分到一點呢!」
懷特準時在樓下出現,目送兩人踩著夜裡降落的雪粉漸行漸遠,莎樂美倚在沙發上繼續編織毛線衫。不習慣早起,加上溫暖爐火催人入眠,她幾次數錯針數,拆線拆到心煩意亂,乾脆蜷縮起來小睡片刻。
臉上露出「到時候你就知道」的表情,森特先生把架子上的麵包片一口填進去,心想告訴你價錢今年我就慘了!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轉兩圈,莎樂美順著他手勢做個旋身動作,傑羅姆前後左右檢查無誤,這才推開菌室房門,挽著老婆走出去。
「我恨死新年了!」狠狠嘟噥一句,目送那小混蛋跑得遠了,懷特喪氣地踢一腳積雪。「但願他們的父母把爐台全燒掉!」
「我猜猜——準是喝了毒蘑菇湯。」森特先生肯定地點點頭。
蓋瑞小姐大咧咧點頭,就這麼直接拆開紙盒。裏面裝著個雕工細緻的小東西,粗看像天青石質地的百合花,細看才發現是用蘿蔔芯刻出來的作品。小姑娘總算記得向對方道謝,拿著禮物來回端詳,看樣子想咬一口嘗嘗。莎樂美也笑著摸摸作者的腦袋,「見習參事」立刻面紅耳赤,有氣沒力地垂著頭坐下,一時無話可說。
「咳咳,先放這吧,你們過兩小時再來取。」尷尬地直撓頭,懷特催促幾個人把紙板和裝在小格子容器中的糖果樣品擱在客廳里。
玩具熊體積不小,重量卻不值一提,裏面塞滿夏天採摘風乾的土連翹絮狀花瓣。傑羅姆對懷特的態度深感不滿,但不便直說,只好自己提起大部分食品,把較輕的紙盒留給狄米崔。路面十分濕滑,三人停停走走,用了半個多小時才回到森特先生的鬼屋。
回身把妻子抱個滿懷,灼人熱力撲面而來,胸頸處的狹窄空間令呼吸為之一滯,環著她腰肢的雙手卻好像觸到了自己小臂的末端。莎樂美慵倦地嘆息著,稍一仰首,就能望見半閉的綠眼睛所散發的朦朧光焰。雙臂緊收,傑羅姆幾乎把她整個人託了起來,短促對視中,彼此交換些違背語法規則的原始字句。一切障礙都已除去,接吻時照例要闔起雙眼,最初的試探、協調像一對嚙合精確的齒輪般流暢自然。
過道盡頭大門洞開,蓋瑞小姐和汪汪蹲在旁邊神情鬼祟。門外見不到夜半飛雪的場面,反而聯通了天文塔的密室,「管理員」腦袋上戴著超大號紙帽子,跟小女孩不知商量些什麼。
暗中向莎樂美打個眼色,懷特對將軍訓話的內容翻翻白眼。這家主人顯現出軍事化管理家庭生活的傾向,當然,也可能是先天缺乏風度造成的錯覺。不管怎麼說,午餐草草了事,大家都準備好認真消滅眼前的生鮮食品。蓋瑞小姐往桌子下面汪汪的盤子里輸送甜點,懷特很快清理出不少拳頭大小的海螺殼,狄米崔則不緊不慢調節著醬汁濃度、然後專心品嘗細切的三文魚條塊。
「先生,我檢查過塔里所有的火源,門窗都已鎖好,蓋瑞小姐今早上離開時沒穿外套,衣服和雪披我隨身帶著。我想你們可能拿不了太多東西,就直接到這來了。」說著說著,年輕人禁不住打個噴嚏。
狄米崔回憶著說:「我的家鄉不僅不靠海,而且三面環山。夏季濕潤的海風被高山迎風坡遮擋,另一側剛好乾旱少雨,作物種植都很困難。特產唯有一種多刺的蔓生植物『蛇籠草』,強韌程度可以媲美盤結在一塊兒的多股麻繩。有一道筆直的涵洞穿山而建,通向遍布綠茵的山城,不過這段路潮濕陰暗,涵洞建築的年頭也十分久遠,據說裏面棲息著危險的生物。」他一本正經地沉聲道,「通過這裏的人常常莫名失蹤,大多數人全副武裝、進去之前會祈求女神賜福。颳風時洞里傳來駭人的聲響,大片枯枝敗葉會『轟隆』一下子噴濺出好遠。」
躲到樓下種蘑菇的菌房,傑羅姆給麵包片塗抹極品魚子醬,裝在冰桶里的伏特加早已備妥,各自量上一小杯,兩人也不說話,相對一飲而盡。濃香馥郁的黑魚子醬來自國境以東蠻族人的內海,不僅口味絕佳,而且有滋補養顏的神奇功效。品嘗著美味佳肴,又有烈酒助興,這兩位窩在暗室中竊竊私語,很快進入狀態、咬著耳朵嬉鬧起來。
「呃,情況實在意外。」懷特給自己倒些涼茶,右手作個扇風的動作,出口長氣說,「從早晨忙到現在,緊張得要命。本來嘛,神廟這邊遠不如商店區熱鬧,開始準備了幾十份裝著樣品的小禮盒,昨天已經分送給不少潛在的主顧嘗嘗新。你猜怎麼著?一大早掃雪的時候就有人到門口等著,後來陸陸續續地沒斷過人流,連開張儀式都省了,現做現賣竟然忙不過來,還真是順利地不像話!」
傑羅姆冷淡地撇她一眼,「做做樣子也好,就不能幫忙分擔點?」
為難地眉頭微蹙,莎樂美說:「你知道啊,我寫的字可不太美觀。」
被女主人轟出來,傑羅姆指使懷特去安放餐具,隨便找個理由讓小女孩到走廊罰站,狄米崔先生則被安排在視線可及的位置呆坐著。為禮物寫好人名和祝願,把紙做的尖帽子摺疊妥當,暖爐拉到座椅附近。一切就緒,廚房裡的菜品開始輪番擺上餐桌。
蓋瑞小姐嘟噥著說:「幫你們開門好吧?這個熊我不喜歡。」
循聲望去,傑羅姆發現科瑞恩來的「見習參事」吸著鼻子走過來——穿一件略顯寬大的毛呢外套,臉凍得通紅,雙手抄在袖筒里,兩星期光景看來還不夠讓他適應羅森的嚴寒氣候。這段時間傑羅姆反覆提醒懷特,不能把狄米崔先生當成免費勞力使用,再怎麼說這傢伙也是個科瑞恩人,回國在即、難保不會搞出什麼亂子。可惜懷特對他的嘮叨毫不介懷,反而儘可能充分地使喚著狄米崔,到今天為止雖沒發生什麼不良狀況,傑羅姆還是對這人懷有不小的戒心,此刻狠瞪懷特一眼,把大個的玩具熊塞進對方懷裡。
「很忙么?怎麼把這些弄到家裡來了?」莎樂美疑惑地問。
「生日快樂。」森特先生矜持地向她致賀,「給你的禮物在茶几上,吃完飯以前不許拆封,新年的頭三天可以不用罰站。作為一名家庭成員,」語氣一轉,斂起原本就若有若無的笑容,「最好的禮物是知書識禮。一月份會有幾名家庭教師跟你見面,期待你的表現。」
「幸好不是給你的。」森特先生自言自語道,「我怎麼覺得,明年有人會經常罰站呢?是時候請個禮儀教師來了……」
新年的曙光尚未來臨,窗外還漆黑一片,森特先生住所的窗口已經亮起不少燈盞。莎樂美揉著眼睛備好早餐,傑羅姆對煎蛋卷不感興趣,喝一杯綠草茶,吻吻她額頭就出發了。雖然糖果作坊所在的舊神廟與鬼屋遙遙相望,路上花不了多少時間,可今天的日程仍舊滿滿當當,各種活動都需要親歷親為。
超大型焰火堆,半醉、粗魯的行人,加上手執乾魚追逐打鬧的小孩……雖然與往年相比,天氣遠遠稱不上酷寒,可道路兩旁半尺厚的積雪還是給出行造成不小困難。剛碰上一起慘烈的馬車事故,讓傑羅姆最終選擇步行前往商店區——離一月一日還剩七、八個小時,走得慢些總比用骨折來喜迎新年強得多。
蓋瑞小姐搶先道:「我是來堆雪人的,客人來這裏喝茶聊天,苦工都讓姐姐做了,光看看都覺得累。」
來不及鬆口氣,又有人送來若干材料和補充的姓名表,忙碌到日影西斜,取貨的往返兩趟,扎紙盒的活動才告一段落。此時午飯時間早就過去,正是喝下午茶的工夫。三人都手指酸麻,莎樂美也懶得下廚,便沏一壺熱茶,拿剩下不多的些許糖塊當點心待客。
懷特冷笑道:「哼哼!厄運早就找上門來,還能拿我怎麼樣?」
話音未落,懷特裹著一股冷空氣進了屋,在門口毛氈上跺一跺腳,張嘴就抱怨起來。「餓死了!難道沒人感覺兩腿發軟嗎?真是……」
前門「砰」的一聲,打斷了睡眠的興緻。睜眼一看,此時天色已大亮,莎樂美髮現懷特領著店裡的僱員抱進來成捆上過蠟的紙板。一見她趴在毛線段中間睡眼惺忪的慵倦模樣,不請自來的幾位瞠目結舌半天,都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了。
「行了行了,都等著呢!」懷特不耐煩地打斷他。「我還有其他問題需要解決,幫忙寫幾個花體字沒問題吧?客套話你自己看著辦。」
傑羅姆側身朝屋裡觀望良久,然後對不耐煩的懷特沉聲道:「我在這樣的年紀,已經做出許多糟糕的錯事。看見他不止一次讓我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十四歲太足夠啦!這小子是有些投機鑽營的小聰明,我不介意讓他來臨時幫幫忙——只要離我家裡人遠一些。」
莎樂美應聲回頭,兩三秒空當里,狄米崔發現對面的小女孩臉目低垂,沖自己送出個角度很小、卻別有深意的怪笑。目不轉睛盯著茶杯,他完全沒作任何回應,只聽莎樂美說:「人呢?不是看錯了吧?」
不遠處三個包在翻毛皮衣里的小混蛋撲倒在雪堆中,繼而尖叫著相互投擲魚乾,一條掐頭去尾的鱈魚失卻準頭,沖這邊直飛過來。傑羅姆輕鬆閃開,旁邊的懷特卻給魚乾丟個正著,發出喃喃的咒罵聲。
當胸搗他一下,莎樂美眉頭輕蹙,不快地說:「你是男的,我力氣沒你大,只能由著你胡來……把責任推給別人,不臉紅嗎你?!」
「可是還有客人在,這樣離開不會太失禮嗎?」
「吃飯的事你別操心,還是幫忙摺紙盒吧。」懷特指指豎在旁邊的紙板,「已經裁好了一半,只要順著折線拼起來,每個裡面裝三小塊,最後用緞帶打上花結。現在店裡人手嚴重不足,除了點心師,幾個工人都忙著干這事兒,通常裝糖果的盒子好辦,這些紙盒需要寫上姓名、再客套幾句才行。昨天收到小禮盒的先不提,那些沒收到的只怕心裏會有點彆扭。你丈夫正在跟一群小心眼的傢伙周旋,得儘快把這批東西發出去,漏了哪個重要人物,說不定好事就變壞事啦!」
進入正題不多久,軟綿綿的擁吻很快被一串齒痕取代,摩擦與糾纏不止產生歡愉也造成了痛楚,契合又推斥著對方,親密關係似乎濃烈到必須包含傷害、才能在淋漓盡致的遭遇後分清你我、並繼續保有各自的秘密。即便如此,感官刺激還是令循規蹈矩的現實世界土崩瓦解,黑暗中產生出向上攀登的錯覺,大片裸露的肌膚如同洶湧的絲絨海洋,熱烈亢奮達到頂點的同時、只餘下膠著和潤滑的混亂意象。
「那小子呢?一聲不吭就走了?」
剛完成一場激越的舞蹈,喘息未定的兩人都在對方眼中找尋著什麼。仍需要不少時間,他們才能理解這目光背後存留的微弱期待,此時此刻,這一對還是像尋常男女那樣相互撫慰一番,重新把自己梳理周全,繼續扮演起各自的複雜角色。
狄米崔先生略微詢問兩句,很快搞清楚狀況,照人名表抄錄幾筆,懷特看完後點點頭,便留下三人急匆匆走了。狄米崔負責謄寫人名,莎樂美找出剪刀、三五下摺疊好禮盒,蓋瑞小姐則專門裝填糖塊並最後打上花結。眼看熟練程度隨工作量不斷提高,包裝完成的禮盒排列整齊,個多小時就完成任務。
搬一張椅子坐到門廊盡頭,客人現下只能呵著白氣、看她倆在雪地里嬉鬧。小女孩斂起平時古靈精怪的樣兒,好像刻意做出一副漫無機心的天真表情。莎樂美看似渾然不覺,經常摸摸她腦袋由著她撒嬌。其實除了吃過苦頭的一干人等,初見面的絕想不到、十幾歲小丫頭能帶來何等麻煩事,只會把她視作無害的一般兒童對待。
經過四個月露天晾曬,魚的硬度與朽木相當,若非隔著厚實冬衣,這下就要教他好受。把乾魚拋在一旁,懷特緊趕兩步,揪住個來不及逃跑的淘氣包,還沒想好怎麼處置對方,只聽見駭人的連串慘叫。
懷特一拍腦袋,喃喃地說:「自己教出來的學生……看我這記性!」他考慮幾秒,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對了,再找幾個閑人來幫忙!」不待她發問,這傢伙急步推門出去,一分鐘剛過,就拽進來兩名閑人。
再痛飲一杯冷水,屋裡的座鐘指向凌晨一點,距離明晨店面開張只剩幾小時。懷特自言自語地起身下樓,很快返回自己家睡覺。
女主人想多了解一下科瑞恩的文化風俗,不時向他提出些異想天開的問題,狄米崔答得十分得體,也若有若無反問她幾句,似乎對莎樂美特別的身世挺感興趣。一談到「冬醋栗節」當晚的情形,「見習參事」馬上表示、自己並不屬於那一地區的原住民,而是來自王國的內陸省份,由於騎士團變更人員配屬才到當地執行任務。
森特先生微笑說:「哦,這就好。雇傭童工的罪名我可承擔不起。」莎樂美剛想開口,被他手拉著手拽到身邊,「晚飯出去吃,夜裡冷得要命,你們得換一身暖和衣服。懷特也該回來了,有人吃過午餐嗎?」
蓋瑞小姐左顧右盼墜在最後,「見習參事」先沖莎樂美鞠躬,然後才靦腆地低著頭說:「突然來訪,實在冒昧。有什麼能效勞的……」
「對了,忘了給你新年禮物,看我這記性!」話雖這麼說,森特先生貌似蓄謀已久,從角落裡拽出個外觀輕佻的扁平禮盒,一本正經道,「我可挑了好幾天,款式顏色都挺不賴,快打開看看。」
「『風洞』嘛,沒什麼稀奇。」莎樂美了解地說,「太狹窄的地方對壓力變化很敏感。我小時候見過更恐怖的,好好的人進去再出來,眼底充血、耳膜都給刺破了。大量積水的位置就更可怕,氣壓稍有變動,悶在裡頭連聲音也變得古怪又低沉。」
「感冒是得多加註意。」小女孩背對莎樂美,向客人做個翻白眼兼口鼻歪斜的複雜鬼臉,聲音倒相當歡快,「就算有門板擋著,客人你也要多穿些。我們家跟你家隔著好遠——好遠呢,人和人哪能一樣啊!」說完這番影影綽綽、早熟又詭異的言語,再跟莎樂美耳語兩句,她就蹦跳著拿外套去了。
「早說過少買點。我只有兩隻手,你打算怎麼把這些背回去?」
點燃蠟燭,傑羅姆為妻子拭凈額頭的汗水,再把她上裝的領口往中間用力拉扯,遮住留在細嫩胸肌上的咬痕。綠眼睛略顯嗔怪地瞧著他,「喂,下次你能不能輕一點?真的很疼!上回脖子上的傷口讓我好幾天都不能出門呢!時刻戴著個圍巾多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