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四十五章 不速之客

卷二 萬象

第四十五章 不速之客

等他回去廚房,汪汪、「見習參事」和鍋里的燉肉都挪了地方,森特先生到卧室探看,懷特躺在床上繼續長吁短嘆,對一旁擺放的食物無動於衷;剩下的人都集中在餐廳,汪汪和小女孩只對食物感興趣,可疑的傢伙正分發牛肉,傑羅姆坐下時也得到一隻冒著熱氣的湯盤。
矇混過關的做法宣告失敗,森特先生馬上改變策略,恬著臉照頜骨的傷口比劃著。「看到沒?就這個、離要命的位置總共有多遠?知道死裡逃生什麼滋味嗎?我不負責任,幹嘛跳下來自個往刀尖上送?」懷特無言以對,傑羅姆口氣一轉,軟化下來說,「老兄,拚命不是件輕鬆的工作,今晚上我都快累暈了,沒力氣跟莫名其妙的小混蛋糾纏。你先穩住他,明天我盡量抽空過來,到時再說吧!」
話音里的諷刺讓對方稍顯躊躇,放下刀叉輕聲道:「明年才滿十五歲,先生。離畢業還有兩年多,談其他問題都還太早了些。」
見對方暫時無法反對,傑羅姆連忙藉機告辭,帶著莎樂美回到自己的住所。幾次想進地窖跟艾文理論下今晚的遭遇,疲乏和隱隱作痛的傷口最終令他打消念頭,梳洗包紮一番,一挨枕頭就睡到了天亮。
年輕人迷惑地考慮片刻,「您是說今天的早餐和午餐嗎?至少目前大家胃口都還挺好的。」
茶几上的小座鐘發條用盡,指針在四五點之間反覆徘徊,單調的嘀嗒作響。早習慣家裡有人陪伴,莎樂美不在的時候,傑羅姆忽然想不起還有什麼可做的。翻幾頁壁爐邊的言情小說,裏面夾著風乾的植物葉片,有些句子用炭筆標上波浪線,下面的簡短評語讓他看得啞然失笑。毛線團被隨手丟在沙發靠枕後頭,圍脖似的東西才織了一半,看來她不太擅長這類手工,半成品外觀古里古怪、離完工還遙遙無期。
傑羅姆飛快往四周巡視一眼,市政廣場只剩幾條節日綵帶時不時飄拂兩下,最愛看熱鬧的人都跑得無影無蹤,剛剛被踩傷、擠傷的正相互攙扶著離開現場。還有些年輕人跑到半路反應過來,手裡端著沒開刃的武器,回頭援救受困的「波波皇后」。
森特先生尚未把氣喘勻,抬頭髮現不少震駭至失語的陌生臉孔。對那些只有膽量潛伏在草叢中、手執弩弓發抖的廢物,羅森軍人向來不會稍假辭色。可身邊全都是這類人,單隻鄙視怕也沒什麼意義了。
騎士團的人發現今晚的主賓遇險,不顧自身安危,紛紛試圖衝上來助陣;嚇趴下的也重新站了起來,一部分在中年男人指示下去搬救兵,一部分到最近的治安官辦公室尋覓遠程武器。
再怎麼說,目前的狀況也已經糟透了。
「怎麼叫『跟著我跑來』?我記得最後一個回來、卻懶得扭頭多看一眼的人是你吧?他可是跟在你屁股後頭鑽進來的,先生!」
左手扼住對方脖頸,傑羅姆毫不留情、運劍剖開顎片構成的咬合部位,把武器前端探進去大力攪動。「螳螂」三角形頭部眨眼面目全非,清脆刮擦聲和凄厲嘶叫百多尺外都聽得清清楚楚。再拔出來時,長劍已嚴重損毀,兩面布滿慘淡的鋸齒形裂口;不給對方重新起身的機會,他先用鈍劍鑿穿頸部角質層,再左右平推、血肉飛濺地橫鋸一通。溫熱人血和嫩綠色液體交織在一處,傑羅姆悶聲不響,直到把整顆頭顱連著部分頸節切分為二,才側向翻滾、鬆開了抽搐的蟲子。
見他不死不活的講話方式,對方眉頭深皺,冷冷地說:「不知是自信,還是腦子有問題?再用不了三五天,自然就會見分曉!」
「你是個羅森人?我就知道……」傑羅姆扭頭往後,發現說話的是那個少年參事。對方眉頭深皺,臉上帶著難分喜怒的表情,輕輕搖頭,細著嗓子道,「侮辱一群人,可不是明智的舉動。」
蓋瑞小姐吃完盤裡的食物,見這兩人沒什麼反應,就自己動手添上不少土豆,又分給汪汪一些。森特先生想來想去,最後只能說:「新年過後才能把你弄回去,這期間別做任何可疑舉動。」
參加過「冬醋栗節」慶典的第二天,草草吃完午飯,森特先生繼續到貴金屬分會辦理相關手續,查實新開闢的貸款賬戶。忙忙碌碌中日影西沉,北方城市的短暫白晝、如同指間細沙般轉瞬流逝殆盡,事務官拉開樓上房間的窗帘,兩人伴著日暮時分的黯淡天光喝一杯下午茶;傑羅姆腦中還在回憶昨晚的事件,間或若有若無地閑聊幾句。
換作以前,公開場合詆毀一撮科瑞恩人的名譽,決鬥邀請會排滿那人半年的日程表。不過親眼目睹傑羅姆如何鋸斷怪物的腦袋之後,縱然義憤填膺、受侮辱的人們也得先考慮下各自脆弱的承受能力。
重新穿好大衣,傑羅姆決定先去天文塔兜一圈,把出國旅遊帶來的麻煩事解決掉再說。給莎樂美留下張字條,半路截住一輛公共馬車,十分鐘就到了地方。敲門好半天,主人卻始終沒露面,鎖扣一響,出來迎接他的是打著呵欠的蓋瑞小姐。
少年人掰開手中的黑麵包,小心翼翼地說:「看屋裡的兩個掛鐘,跟太陽落山的時間比較,加上廚房裡的野牛至葉和苦麥麵包……沒猜錯的話,這裏應當是羅森王國的北方城市,先生。」
被這種顛倒是非的說法氣得眉梢倒豎,伊茉莉拔腿就走,到門口時身形稍止,丟下一句話給他,「是不是已經無所謂,儘管在家等著吧!」說完就「砰」得摔們而去,帶起的氣流把方糖城牆都貫倒了。
蟲子偏著頭,打量一會兒光禿禿的右側鐮刀,然後才逐節扭轉軀體,最後和森特先生面面相覷。對方臉上掛著顯著的抱歉神情,不過很顯然,這事不是一句「對不起」能解決的。像螳螂捕食前一樣,半人半蟲的巨大怪物折起一雙鐮刀,保持祈禱般的體態,上身不斷前後搖晃,準備給面前這傢伙來個完美的黃金分割。
剛登上二樓,就聞見一股土豆燉肉的濃香,探頭往裡看看——那個科瑞恩來的莫名人員正手持湯勺,往裡面添一些剁碎的香草。實在感覺萬分荒謬,傑羅姆只好清清嗓子,以引起他的注意。
暫時不去打攪他,森特先生先上樓檢查廚房的爐火。懷特家時刻有湯鍋安在爐台上,不小心再出點紕漏的話,才真叫倒霉之至。
連招呼都省了,森特先生喝乾紅茶,對事務官使個眼色,嘴上說:「大客戶氣勢果然非同凡響,我先到樓下會客室待會兒,你們談。」
狄米崔低頭默想片刻,然後直視對方道:「先生,開始我無從得知、跨進一間種蕪菁的院子會把自己弄到大海對面去。就昨晚的情況,『間諜』這個詞用在您身上也很合適,我可以聲稱只是履行職責。照您的說法,面對一屋子『詭異的怪胎』……要是我足夠『正常』的話,就該拿出把水果刀挾持人質、結結巴巴威脅一座三人高的巨大機械嗎?恐怕再找不出更蠢的做法了。」
「咳咳,只是打個比方。教唆犯的罪名我可擔不起。」
「管理員」不假思索道:「沒錯,你的行為像往常一樣缺乏建設性。如果是來找不痛快,可以明白地告訴你:『除壺銹劑』也好過無事生非的惡鄰。照危險程度排序,你才是最該接受管制的對象。」
「救火?哪失火了?」傑羅姆連聲追問,心道不會這麼湊巧吧?
一般而言,幫倒忙的菜鳥比強大敵手更容易導致傷亡,森特先生調勻呼吸,準備在他們沒爬上來之前、儘可能快的結束這場麻煩。直立起身時,「螳螂」大約比他高出兩個頭,近看更教人膽寒:刀足是天生的殺人利器,鋸齒和倒刺泛著角質物的光澤,銳利程度應當不亞於磨快的好劍。攻擊動作比預料中遲緩許多,蟲子彷彿感到敵人不易收拾,延長了醞釀一次撲擊的時間,也讓對峙顯得更加緊張。
「古怪?」嘴角下彎,懷特交叉著十指,垂下目光說,「我要是你,就不會用『古怪』這樣的詞。據我所知,『波波皇后』的確生具獨特天賦,可她還遠不是最有力的雌性。別把這種說法當兒戲,森特,千萬別低估女人。男人要是自以為掌控一切,離栽跟頭就不遠了。好像不久前你吃過虧的,沒錯吧?」
「不是吧?」聽他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懷特這回的確有些窩火。「把麻煩全丟給我,你整日里風流快活,還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大人,非法拘禁不是一句話能辦到的,我這可沒有看管人犯的地方!你當我好欺負啊?一個災星足夠了,這回輪也該輪到你!」
背後的懷特抱著個盆栽,想帶上「波波皇后」先脫離險地。不等他邁出一步,「螳螂」張開右側刀足、側翼迂迴繞過傑羅姆,目標顯然是企圖逃走的兩位。花車寬度有限,蟲子小半邊身體騰空,伸展的刀足正好拿傑羅姆當支點保持平衡,順道也給他點顏色瞧瞧。平推過來的鋒面犬牙交錯,短劍堪堪抵住襲來的敵刃,持劍人像面對一張插滿尖釘的刑具,力道稍有不足、前胸後背就會多出些對穿窟窿。
「有自己的導師……呵呵,聽起來很不錯。多嘴問句,你名字前頭有封號嗎?我只想確定自己禮數周全,免得慢待了一位爵爺。」
商量完畢,傑羅姆很快回家找自己老婆。除了新雇傭的鐘點工正打掃房間,樓上樓下空空蕩蕩,莎樂美顯然又去參加夫人們的詭秘聚會。森特先生的廚藝不值一提,只好老實出門訂餐,提前擺好餐桌后,天色漸暗、離晚飯卻還有不短時間。到陽台呆看半晌對面山壁石縫間的棄巢,直到自己被傍晚的輕霧包圍,才回屋一根根點燃蠟燭。
把心一橫,無視迎面下壓的刀足,傑羅姆觸發一道「目盲律令」。假如「螳螂」具備部分法術抗性,目盲效果沒能即刻生效,這嘗試只會讓自己平白遭受重創。來不及多做考量,左手食指平伸,口中念動一個單字,近在咫尺的巨大兇器應聲失卻準頭。雖然竭力向後躲閃,刀足還是沿著他頜骨劃開道血淋淋的創口,接著嵌入腳下木地板中。
「天吶!……這是何等的野蠻行徑?!」
不退反進,傑羅姆一頭撞進「螳螂」懷裡,直搠的劍刃總算給對方留下點紀念。瞎了眼的蟲子再無法保持平衡,被他當胸猛刺,像個秸稈紮成的高腳玩具、脊背衝下狠狠栽落到地面。
「這麼急?準備趁新年搞搞推廣?你看著辦好了。今晚上我有空就來,別弄得太麻煩,多準備套餐具就行。」
「傲慢?很好。不會處理人際關係,走到哪都是最礙眼的一個。」
※※※
把手中長劍拋到少年人腳邊,森特先生扯下一幅衣袖,擦拭著頜骨上的傷口。罵都罵了,這口惡氣雖沒有出盡,卻也沒理由因此宰掉誰來作個示範。不再答話,傑羅姆找到還抱著盆栽的懷特,眯著眼沖他不住點頭,讓對方尷尬不已,只能一個勁攤手。
隨衝擊力方向順時針轉動,傑羅姆和「螳螂」配合默契,剛好助它穿插進三個活人當中,只要蟲子摺疊起刀足,森特先生馬上會變成鍘刀下的冤魂。緊咬牙發狂力,傑羅姆手腕一扭,掌中利刃以極小的角度、摧枯拉朽般連根刮斷成排倒刺,也讓自己從被夾住的威脅中擺脫出來。令人牙酸的削剝聲響過,蟲子右側刀足被他犁平了一半。
「與我有關嗎?」傑羅姆停止為城牆安裝箭垛,疑惑地眨眨眼,「科瑞恩的法律不保護公民人身安全?還是你們太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了?羅森人只要呆在家裡,造謠中傷總不會變成刀片飛進來。」
本想問問他損失情況,懷特只是不斷唉聲嘆氣,拖著腳步徑直上了樓,看來事情不容樂觀。傑羅姆對「大眼睛」出租的詭異商品記憶猶新,一把火燒沒了著實可惜;如果是事故引發的火災,說不定還得承擔其他店鋪的間接損失,難怪沒有了說話的興緻。
把靴子擱到書桌上,正在懶散昏沉的時刻,突然有客人不請自來。走廊中剛響起職員的勸說和攔阻聲,屋門就給人一把推開,只見三葉草商會的伊茉莉小姐面不改色地走了進來。
相對冷笑兩聲,這二位也只能各干各的去了。傑羅姆沒料到、「見習參事」竟是位相當乖巧的人物,趁懷特倒霉的空檔,臨時出來打掃下衛生、泡點燕麥片什麼的,就這麼不慌不忙走進了別人家門口。唯一的成年人正為經濟問題困擾而分身乏術,鐵罐子則接受了對方的賄賂,小女孩又是位標準的淘氣包,一時間連站出來質疑對方動機的人都找不到,天文塔居住的果然沒一個正常人!
懷特苦著臉,無能為力地說:「我保證,新年一過事情馬上會得到解決。只要等上十幾天,你先坐下來消消氣……」
想起小女孩早上吃的麥片粥,傑羅姆再無話可說,轉身去找鐵罐子理論。走廊里閑逛的汪汪見到他便親熱地跑過來,傑羅姆沒工夫多說,囑咐它到廚房蹲著,監視裡頭來路不明的傢伙。拉開密室屋門,這一位進去找到保養容器的「管理員」,見面時卻差點認不出對方。
「本打算春天渡海賞花去,不過瑣碎工作太多,一時間走不開。」
「大門」關閉的同時,屋裡的汪汪卻突然狂吠起來。
「螳螂」再沒耐心應付離奇失準的流箭,一舉將「御座」斜劈成兩半,森特先生應聲趴倒、才保全了半邊頭顱。正面對抗速展開,敵人周身的甲胄令直接砍劈收效甚微,攻擊關節的準確率又不盡人意,戰鬥很快陷入被動挨打的局面。本想拿對方遮擋飛箭,結果「螳螂」的複眼視域開闊,又擅長捕捉移動物體,兩腳規似的模樣讓大多數遠程打擊無功而返。台上的傑羅姆頻頻遇險,不由攢起一肚子怒氣。
說話那人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傑羅姆和懷特面面相覷,竟然有位不速之客尾隨他們橫跨整個靜海、踏上了羅森王國的領土。
小姑娘認真想想說:「出租小畫片的店面唄!聽說火勢很旺,連旁邊的點心店都遭了殃,所以今早上我都只能喝麥片粥。嗯,慘兮兮。」
「你是說,她有蜂后那樣的古怪本領,招徠異性為自己賣命?」
「就不能再來一遍嗎?沒辦法?」心平氣和地眨眨眼,話音里卻透著即將暴怒的暗示,傑羅姆第五次提出同一個問題。「你確定?」
斜下方響起一聲呼哨,騎士團那名「見習參事」不知從哪冒出來,把一柄精鋼長劍向上拋出。見傑羅姆接住武器,準備傳遞盾牌的年輕人失聲驚呼起來。「左邊!」
俯身喘著粗氣,誤信了「廣識者」的推波助瀾,險些沒機會再返回羅森。今晚的節慶開始於華而不實的科瑞恩風格,收尾時倒成了典型的羅森作風——血腥味加大量慘叫,一劍揮過便安靜到不得了。
「就這樣?科瑞恩人起名時不是得參照上三代的族譜嗎?」基本證實了原有的猜測,森特先生停止兜圈子,數著手指把話一句句挑明。「我有點好奇,你認識這樣一個人吧?放著有前途的工作不幹,跟蹤陌生人跑到別的國家,面對一屋子詭異的怪胎無動於衷,卻忙於分辨廚房裡香料的產地、為那些可能直接宰掉自己的傢伙燉上一鍋馬鈴薯。」語氣越發冷淡,他不眨眼盯著對方,「還真是隨遇而安吶!請問『間諜』這個詞該怎麼拼?」
事務官差點被茶水嗆著,趕忙檢查文件中貴金屬和三葉草兩家的印信。她說的倒挺輕巧,「跨國匯兌」哪是「過目一下」這麼簡單的問題。唉聲嘆氣,事務官告罪一聲,很快離開房間、找自己的助手核實文件內容去了。
被主人單獨撇下,這兩位暫時無話可說。傑羅姆心想,現在離開太著痕迹,自己又沒必要看她臉色行事,忍讓和示弱總該分個清楚。動手注滿茶杯,森特先生連著丟進三塊方糖,然後開始專心攪動茶匙。
「不過分,當然不過分。」懷特清清嗓子、陪著笑臉道,「是這樣,雖然我只負責收集天文和氣候變化的資料,不過遇到跟其他研究課題有關的對象時,順便採集些樣本也是工作內容之一。」
「紳士們,請接受我的敬意。」頭一次沒準備掩飾自己的口音,森特先生彬彬有禮地鞠躬,然後一腳把眼前的廢物踹翻在地。「說實話,你們是些個早該被淘汰的垃圾!我真替你們的母親感到羞恥!」
森特先生斜瞄著對方道:「好主意!你動手,出了事算我的。」
呼吸頓止,和嚴重傷害擦肩而過,傑羅姆還來不及感到慶幸。敵人彷彿發瘋似的嘯叫著,兩面前肢大開大闔,也讓他回憶起輕易不動用這招的其他理由來——兇險的貼身近戰中,視線良好的敵人出手更符合格鬥規則,而突然瞎眼的那些,大都會選擇瘋狂反撲。
摸出懷錶瞧瞧,離規定的散場時間越來越近,森特先生顧自轉身,準備返回聯結兩地的傳送點。與此同時,幾名便裝的獅鷲騎士攔住他去路,不久前剛遭到羞辱的二等武官跳出來高聲說:「先生,即使你對我們小隊長官的所作所為、僅代表個人間的挑釁行為,我們仍有充足理由要求你出示入境文書——此時兩國尚未恢復正常邦交,滯留在科瑞恩神聖王國的羅森人,不允許隨意踏出居留地半……」
就在這時,裝備了弓弩的獅鷲騎士總算找到安全的途徑施以援手,箭矢「颼颼」飛掠而過,比起細瘦的「螳螂」,傑羅姆反而成了更易瞄準的目標。刀足揮舞,冒著火星格開不少來箭,傑羅姆借花車上皇后的「御座」掩蔽身形,百忙中抽空瞟一眼——有人正給熱心市民分發遠程武器,貨源充足,眼看還能武裝不少技藝粗疏的平民殺手。
過一會兒事務官擦著汗回到休息室,發現森特先生還在疊糖塊玩,帶著訝異的表情問:「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這女人可棘手得很!」
懷特竟然深有感觸地嘆口氣,「大部分課題都比擺弄望遠鏡有趣得多。我有個搞生物學的同僚,整天滿世界亂跑,用不著十幾年枯守在一個地方,確實令人艷羡……」出一會神,他晃晃腦袋接著說,「小時候見過蟻箱沒?就是夾在透明玻璃中間的螞蟻窩,很不錯的玩具。」
「聽著很有道理,」傑羅姆沉吟片刻,然後不客氣地攤手道,「可再怎麼著,救你命的畢竟是我不是她。說教也得分場合,少轉移話題,直接談重點行不行?」
磨砂外殼和琺琅質感光器件閃閃生輝,鐵罐子一改平日的黯淡形象,看起來光彩照人,一面擦拭玻璃瓶,一面心情大好地敲著鼓點。不過森特先生的出現嚴重影響了對方的情緒,「管理員」冷哼一聲,眼睛上的毛刷滾動兩下,不樂意地說:「你來幹什麼?又請客吃飯?」
暫時有點說不出話來,傑羅姆彆扭地上下打量著對方。「兩年一次的自我清潔?還是說,有誰拿一點『除壺銹劑』賄賂過你?」
「見習參事」對他的戲謔語氣保持了相當的克制,簡短地說:「我叫狄米崔,先生。」
「不用你說,得過教訓了。」傑羅姆拍拍手,把泛著白沫的茶水推到一邊,「晚上到我家來吃飯吧。我打算把舊神廟盤下來作店址,已經跟市政廳的人打好招呼。最遲五天,出來樣品先給你嘗嘗。」
「算不上出色,先生。我的導師經營一家小有名氣的餐館,雖然平常我是店裡的顧客,生意過於繁忙時,也會幫他照看下廚房。」
「見習參事」點點頭,「明白了,盡量不給您談添麻煩就是。」端起個盛食鹽的小瓶子,怪認真地說,「不想嘗嘗嗎?牛肉火候剛好。」
就這麼大搖大擺步行返回傳送門邊,傑羅姆和懷特先後抵達天文塔的密室。「管理員」正蓄勢待發,一見他倆安然無事,也就放鬆了戒備;莎樂美和蓋瑞小姐等得坐立不安,趕忙湊過來連連發問。
發現有人在門口探頭探腦,年輕人馬上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說:「抱歉,先生,沒來得及跟您打招呼。晚飯可能得提前好一會兒,我還不太適應這邊的時間……多加些小茴香您沒意見吧?」
剛格開刀足的橫掃,右腿外側卻感到火辣辣的痛楚,看來是給流矢擦傷。這一下徹底惹惱了他,明知道業餘人員可能造成何種危險,跟親身體驗這種危險畢竟有很大差別,如果現在讓他選一個最希望劈開的對象,下面那無能的指揮官應該還列在「螳螂」前頭。
冷哼一聲,傑羅姆起身取回大衣,穿戴整齊才開口。「既然『眨眼的工夫』就會消失不見,那就讓鐵罐子盯緊點,跑了別來找我。這兩周生意離不開人,眼不見心不煩,你自己多保重了。」
「這是某種傳送裝置嗎?當真有夠古怪……」
五官擠在一塊,小姑娘不滿地扁著嘴。「懷特跑去救火了。昨晚上睡到半夜給他吵醒,一直看家呢。我好乖的,也算罰過站了。」
森特先生高度自制地深呼吸幾次,不慌不忙道:「誰說我生氣了?我有表現出一丁點氣憤的樣子嗎?」見懷特使勁搖頭,他咧開嘴笑笑,找張椅子安頓下來。「這是你家,先生。別傻站著好不好?」
愣了半晌,森特先生自言自語道:「我得跟鐵罐子好好談談,他還真是省心的很。」搖搖頭走出幾步,又折回來沖對方說,「你確定沒放什麼危險的東西在裡頭嗎?做好了不介意自己先嘗嘗吧?」
懷特板起面孔鄭重點頭,「螞蟻、蜜蜂是最典型的例子。蜂后和蟻后呆在巢穴深處,透過『信息素』控制小小的昆蟲社會,蟲子們受化學訊號左右,結成效率極高的組織結構,從出生到死亡井井有條。對這類現象的研究已持續了數百年,早在『大災變』以前,這一領域曾取得過驚人的成果,可惜被用在錯誤的方向上……你不覺得,『波波皇后』的影響力有點超乎尋常嗎?僅僅用好色來解釋,未免把男人想得太簡單了——再加上今晚的怪蟲子,或者說『雄性』更恰當些。」
傑羅姆稍顯不耐,皺著眉頭說:「沒。和『波波皇后』有關係嗎?」
一隻捲毛貓不知從哪冒出來,旁若無人地走到壁爐邊蜷縮起來,黃綠色瞳仁半開半閉瞧著他。汪汪在家時,這傢伙可能躲起來了吧?自己曾養過任何貓科動物嗎?無聲自問兩句,傑羅姆深感窒悶地喘口粗氣,掀開懷錶一看,才過去十分鐘不到。原來單獨呆在屋裡,時間都會變得懶於走動,按著胸口站起身,森特先生髮現、半年時間足以改變許多事——六個月前,他還受不了跟人相處的繁瑣勁兒呢!
刀叉叮噹作響,傑羅姆看一會兒吃飯的沉默場景,整理好思路才開口道:「抱歉打斷一下,你清楚自己正坐在什麼地方吧?」
傑羅姆曾聽說過,昆蟲的神經節不止分佈在頭頸,就算失去統一指揮,各部分機體還可以憑本能瞎轉悠一會兒。擺出個即將騰躍而去的動作,半已死亡的蟲子還是嚇壞了這群惺惺作態的人。森特先生朝二等武官冷冷一笑,對方再掩飾不住眼睛里的驚恐和羞愧,一步步縮進陰暗的角落裡躲藏起來。
隔著硬梆梆的軀殼,森特先生只覺得自個平跌在凹凸不平的亂石灘上,「螳螂」承受的衝擊力不客氣地分給他一半。肩背接連挨幾下猛撞,幸好蟲子上肢的曲尺結構不適合應付太貼身的敵手,不過有力的口器仍造成不小威脅,瘋狂開合時如同銳利的鋼絲剪子。
回答出乎預料,找不出明顯的漏洞,傑羅姆忽然覺得,面前這傢伙說話行事跟十年前的自己有些肖似——若非擁有足夠的膽量和冷靜,很容易被誤認為精神出了毛病,存在某些情感表達的障礙。
「觀察得挺仔細,看來,你是個挺不錯的廚師嘍?」
不出所料地笑笑,傑羅姆淡然道:「幸會幸會。我是『不具名先生』,不知道你怎麼稱呼?」
深呼吸幾次,年輕人稍有些泄氣地移開目光,語氣聲調仍舊不卑不亢。「與其縮在角落裡舌頭打結,倒不如試著確定自己身在何方、然後跟別人講講道理。我的導師曾教過我,給予尊重是獲得尊重的前提。事實證明,大部分人還是很講道理的,我很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僅此而已。」
隨手翻看架子上的專業書籍,伊茉莉開始也毫無動靜,等背後傳來啜飲茶水的響聲,她就有些不耐煩了。抽出兩本厚磚頭似的統計資料匯總,轉身重重丟在桌面上。「我以為有人早該走沒影兒了!」
說話的是那個神奇的軍隊指揮。握著十字弓不放,另一隻手忙不迭掏出「三面神」的掛墜放在唇邊親吻,還喃喃重複著罪孽啊,暴行啊……等傑羅姆發現對方所指的竟然是自己,舔舔嘴角的血跡,臉上露出個野地里巨大貓科動物特有的冷酷神情。
傑羅姆出一口長氣,拿起刀叉、從盤子里切下一塊馬鈴薯來。
懷特息事寧人地說:「我不是推卸責任。二十幾天而已,眨眼的工夫、這小子從哪來回哪去。再不行由你家陽台直接往下扔,潮水一落、死無對證。不過是個『見習參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疊放整齊的方糖塊被震得散開不少。把靴子從桌上挪下來,傑羅姆擺好茶杯、不慌不忙地重新堆疊方糖,摞起一面有望孔的城牆來。
懷特捂著胸口坐到他對面,一時找不到轉移注意力的話題。傑羅姆面沉如水,從鼻子里哼出兩句話來。「傳送的事先不提,我就想知道,幹嘛非跟我過不去?不到一小時之前,我差點為那個叫什麼皇后的搭上一條命……編出個合理的解釋,這要求不過分吧?」
不待他說完,周圍稀疏幾名市民發出恐怖的叫嚷聲:無頭的「螳螂」竟然再次立了起來!刀足痙攣般開合不定,邁著醉漢的步伐、沿一條螺旋路線跌跌撞撞兜起了圈子。
尷尬地咳嗽兩聲,懷特只好收起煞有介事的表情,「總之我跟她要了幾樣『貼身物品』,等新年過後,再傳送給有研究設備的觀察站。今年『大門』的使用頻率嚴重超標,只好先休息兩周;換句話說,跟著你跑來的那個小笨蛋、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
借側旋勢頭返身疾斬,短劍精確命中「螳螂」的膝窩,沒想到、金屬和角質層接觸只造成些微划痕,全未達到預想的殺傷力。舉劍查看——原來跟刀足硬抗的一面已經開裂卷刃,劍柄和刃身接合處嚴重變形,短劍再沒法應付接下來的戰鬥。
森特先生冷淡地擺擺手,馬上得出結論。「茶壺先生原來是這麼好說話的傢伙。開始忘記先奉承他兩句,想來現在會相處融洽吧?」
伊茉莉看來神色篤定,動作表情全沒有異狀。若非從頭到尾見識過她的手段,傑羅姆免不了會懷疑,當晚的蒙面女子究竟是否另有其人。「打攪了兩位的興緻,不好意思。」話是這樣講,她可沒現出丁點不好意思的模樣。掏出一沓公文,伊茉莉小姐簡單地說,「跨國匯兌的授權文書,勞煩您過目一下。」
往裡瞅一眼,森特先生狐疑地問:「懷特哪去了?……昨天不是又胡鬧了整晚吧?我記著你還有不少站要罰,今天就一併執行吧。」
「研究『波波皇后』嗎?聽起來是令人振奮的題目呀!」
見她一副完全無辜的樣子,傑羅姆盤算著、難道災星的說法確有幾分道理?最近自己倒霉的頻率跟往常相比有浮動嗎?……正算得出神,忽聽背後傳來懷特的咳嗽聲,塔主人灰頭土臉地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