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四十四章 慶典

卷二 萬象

第四十四章 慶典

白天的時間眨眼過去,傑羅姆照常吃飯做事,除了心中惴惴,表面上生活仍一如既往。當夜夢見飛行的信天翁橫渡萬頃碧波,巨大海鳥順著南風滑翔,陽光透過蕨類植物般的茂盛羽片淅淅瀝瀝滲漏下來,隱約能聽見少女發出的連串嬌笑。
正準備甜言蜜語一番,花車隊伍中忽然起了陣騷亂,有人快步分開人群往郵局方向奔逃,身後追著幾名便裝打扮的男子。逃竄那人力氣大得出奇,像受驚的奔牛橫衝直撞,在人堆里硬開出條路來,走避不及的許多被他踩傷;身後幾個窮追不捨,仍然被拋開一段距離。
「螳螂」讓腦袋轉動一周,活動範圍顯然超過人類的極限,然後前肢一探,把抓著鐐銬、瞠目結舌的倒霉蛋夾在鐮刀足的鋸齒之間。
扯扯懷特的后領,傑羅姆做出先走一步的手勢。對方檢查下隨身攜帶的手提包,點點頭朝郵局走去。鐘聲敲響六次,廣場上煙花和人群的歡呼聲同時炸開,「三面神」換上一張笑臉,相互擁抱和投擲臭雞蛋的都開始行動起來。
伸手指指懷抱汪汪的小女孩,傑羅姆小聲埋怨著。「出趟遠門不容易,大人去轉轉總不會走失,你怎麼把她也帶上了?還說我呢!」
「無聊的傢伙。」懷特嘟噥著說,「我去看『波波皇后』,你跟小朋友玩去吧,七點半集合,逾期後果自負。對了,你最好別開口,『像科瑞恩人中的羅森人那樣』,過節的時候羅森來客會給臭雞蛋砸死。」
見他收起工具組,森特先生撓撓頭說:「你還挺專業啊,搞信貸詐騙應該大有前途……考慮一下怎麼樣?」
「廣識者」的計算水平再次得到證明。工人放下包裹對半空中的煙花指指點點,森特先生毫不費勁找到了盛加急快件的箱子。總共十幾隻密封信筒,外嵌一層硬皮套、開口有錫制鎖環、裏面是臘封和火漆印。挑出打著「三葉草」標籤的那個,他馬上攜信筒到郵局後面與懷特回合。從提包里摸出把線鋸樣的工具,懷特先用上下可分離的模具固定住信筒,再使用「線鋸」直接將容器一分為二,水平拉開模具、從裏面取出兩張紙來。
「呃,我得先辦要緊事,最調皮那個歸你管,別光顧著看女人!」
短短几秒,傑羅姆倒吸一口涼氣,用力揉揉眼睛,還以為自己正做著什麼怪夢。被銬住的同時,細高個像團褐色軟泥一般變化了形狀——體表分泌的大量粘液硬化為堅固的外骨骼,細長前肢進一步拉伸、最終形成生滿倒刺的鐮刀狀捕捉足;頭部呈現倒三角形,嘴唇變成上下對應的堅硬顎片,再加上複眼和柔韌的觸鬚……到這時候、任何人都不會懷疑,自己面對的就是只人形螳螂。
「導遊啊……我覺著吧,你的報告本來就沒一句實話。經常開小差嗎?」森特先生狐疑地望著對方,懷特顯然不像個有良心的僱員。
右手撫胸,左手如同托著個搪瓷花瓶,第一位站出來的先側身擺好演說架勢,才開口道:「為博佳人一笑,不令如此良辰美景虛度,請允許我、弗雷德里克·坦普爾·漢密爾頓·布萊克伍德,向您提出紳士間的挑戰。倘若鄙人僥倖得勝,唯願小姐永葆芳華……」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變成個真正的皇后。」
「你管不著。」
心道說得好聽!明知這類舉動開玩笑的成分居多,傑羅姆仍忍不住有點窩火。羅森男子如果當街沖有夫之婦這麼講話,笑不笑已經不是問題;況且在這方面、殭屍先生實在算不上大度的人物。
森特先生沒工夫關注兩名法師的慘況,順引水渠來到花車上方,拋一個冬醋栗下去,準確地敲在懷特腦門上。「快上來!別看啦!」
那人平伸出雙腕,面色平靜地說了幾句,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即便如此,靠他最近的幾個還是如臨大敵,不自覺地喘著粗氣。眼看鐐銬套住對方雙手,不等在場諸人放鬆戒備,異變徒生、局面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有一種說法認為,科瑞恩王室和羅森王室不僅擁有源頭一致的族譜,而且也是心照不宣的合作夥伴。若沒有羅森強大的軍事壓力,科瑞恩總督們對國王重新掌權的議程只會嗤之以鼻。這種說法並非無懈可擊,畢竟,政治鬥爭中只有絕對的利益,沒有絕對的敵友。
最後叮囑莎樂美看緊蓋瑞小姐,傑羅姆趁亂施展「隱形術」,然後揀最短路線靠近盛郵件的馬車。避開不少奔走狂笑的瘋漢,神經質的狂歡讓森特先生暗暗咋舌。除大規模暴動以外,羅森罕見如此混亂的場面;對科瑞恩人「缺乏組織、自行其是」的評價,此時看來倒也不攻自破——如果換個地方,這會兒廣場上早發生嚴重鬥毆和犯罪,可這群人怎麼看都像玩得井井有條、樂在其中的模樣。
最靠近的兩人大喊「女神譴責你」,稍遠些則有人聲稱「你只是一塊肉而已」,百忙中甚至還聽見一句「為了母親的名譽」……縱然場合不對,森特先生仍感到哭笑不得,科瑞恩人著實有些個古怪念頭。
懷特補充道:「跟著街上的隊伍前進,現在節慶還沒正式開始,不要交頭接耳,也別大聲喧嘩,否則小心被臭雞蛋打中。」
若非「波波皇后」的崇拜者也包括非人屬成員,傑羅姆實在搞不懂,「螳螂」幹嘛這麼迫不及待。所幸懷特及時拉住她,傑羅姆也失去了最後的救人良機。只見「螳螂」鐘擺似的搖晃上身,蓄力猛衝,用刀足扒住花車上部邊緣,眼看就要爬上來大開殺戒。
被刀足一分為三,第一位犧牲者的慘狀,喚醒了小團隊的指揮官。中年男人竭力高呼「法術支援」,緊接著便勒令五名手下擺出「防守陣形」,時刻準備接敵硬戰。
五分鐘剛過,街道左側靠近噴泉的建築上出現了信天翁標誌,正有工人從郵政馬車上卸下大量信札和包裹。看天色郵局就快歇業,門面上還等著兩、三個市民,通往分理處的側門敞開著,郵差正和馬車夫閑聊。預定時間還剩幾分鐘,把眼睛擦亮,傑羅姆遠遠盯住防水包裹的特殊郵件,同時感覺前進中的隊伍慢了下來。
與羅森不同,科瑞恩由幾個文化有別的民族構成,政治上向下分權,廣闊國土中,總督兼理各地區政治、軍事和經濟事務。除戰時緊急狀態之外,國王掌控的資源相當有限,大部分都用於裝潢門面。較為寬鬆的治理模式保護了多樣的文化和民俗,像現在舉行的「冬醋栗節」就屬於地方性節慶,國家的其他部分未必有同樣的活動安排。
猛得睜開雙目,下意識伸手摸摸前額——冷汗淋淋,指端還傳來痙攣似的錯覺。若非及時驚醒,是不是又會夢見那張熟悉的臉孔?身畔莎樂美還在酣睡,把面頰湊近些,她呼出的微弱氣流讓傑羅姆感到絲絲暖意。逐漸平靜下來,眼望著月落星沉、夜空變成稀薄的淺灰色,整個人卻反覆徘徊在陽光普照的碧藍洋麵。無論如何,第二天下午,裝扮停當的人們還是準時聚集到天文塔等待出發了。
無奈名花有主,崇拜者們嘆息著散去不少,讓蘑菇小姐不樂意地嘟起了嘴。所幸總有許多不知天高地厚的,死賴著臉窮追不捨。幾個年輕小夥子湊一塊交頭接耳,選出一人來向殭屍先生挑戰。
「三面神」雕像當先開路,再往前是高舉苦臉面具的男子,神像背後的遊行隊伍漸漸匯成一股,傑羅姆他們就擠在某個環節當中,隨大街小巷湧來的人群一起朝市政廣場推進。大規模遊行少不了保障安全的勤務人員,把眼光放在人群之外,森特先生很快發現不少目標。
跳下去之前,森特先生吻吻左手婚戒。心想自己說不定會死在一隻崇拜「波波皇后」的螳螂手裡,希望那傢伙能把懷特切得細碎些——如果沒有這混蛋,現在哪用得著跟蟲子拚命?
幾條街上執勤的治安員迅速趕到,原本試圖衝出人堆的傢伙、一見外圍蓄勢待發的施法者,便立即改變策略、轉身朝人流密集之處穿插。用倒霉的市民作掩護,使周遭的法師得不到瞄準機會,這種舉動眨眼就造成了嚴重混亂。
懷特摩擦著下巴,禁不住點頭道:「都這樣了,我也無話可說。這兩天科瑞恩正過節呢,得換身漂亮衣裳……當然,」沖傑羅姆微微欠身,「你還需要一名導遊。反正假賬做定了,不去瞧一眼挺浪費的。」
懷特將一盆仙客來盆栽猛拋向怪蟲子,打在它左邊的複眼上,只聽一陣嗞嗞怪叫,「螳螂」又滑下去小半截。兩隻刀足交互用力,鋸齒和倒刺掀起大片木頭碎屑,下肢胡亂撓撥,蟲子張開口器,沖懷特他們張牙舞爪起來。
此言一出,背後好事者中間忽然有人大聲咳嗽起來,觀眾們先是愣了愣神,接著泛起一片竊竊私語,鼓掌的不多,喝倒彩的卻大有人在。若是執行公務,騎士團的活動範圍著實太寬了些,免不了引起當地人的反感;況且挑戰前不把話言明,現在報上部隊番號很容易惹人非議,原本一場兒戲、弄到這份上可就不好收場了。
正準備甜言蜜語一番,花車隊伍中忽然起了陣騷亂,有人快步分開人群往郵局方向奔逃,身後追著幾名便裝打扮的男子……
被各式目光層層包圍,「見習參事」稍顯慌亂,額頭也微微見汗,可一雙眼卻毫不退縮地盯住傑羅姆不放。從站姿和氣度上,這名少年似乎有些真材實料,可即便鬚髮皆白的老法師、未必就能在森特先生面前挺過三五個回合。實戰經驗比他更豐富的、遍地找不出幾個,不論對方處在何種水準,收拾起來十秒鐘已綽綽有餘。
對方抽出隨身佩劍,其他追求者則亂鬨哄地送出另一把,兩件武器擺在一處,都是圓頭且沒開刃的唬人傢伙。連抓鬮也免了,森特先生把老婆擺在一旁,隨手拿過一柄裝飾用的長劍,掂掂份量,準備給對方增加點人生歷練。此時莎樂美輕扯他衣角,臉上帶著個軟綿綿的笑,一時間令傑羅姆如飲醇酒,輕飄飄的火氣全消。
騷亂髮生不過分許鍾,花車周圍已經一片狼藉,頂上坐著的「波波皇后」正扒住坐椅扶手、焦急地向下張望。從森特先生所在的角度,能清楚看到那名困獸猶鬥的男子:手腳略顯細長,外表如同厭食症患者,怎麼看也不像氣力過人之輩。偏偏身手硬朗,幾次輕易推翻擋路的人眾,男子奔走騰躍時,動作身形像極了某種詭異的昆蟲。
相互叮囑完畢,一伙人便浩浩蕩蕩開赴靜海對面的科瑞恩神聖王國,參加年底舉行的「冬醋栗節」。剛跨過「大門」,魚貫而出的人們恰好停在一所幽靜的獨院中,濕潤溫和的空氣飄著淡淡果酸味,環境氣候與嚴寒的羅森大相徑庭。發給其他人各自一張古怪的濾紙,懷特先作示範,把漏斗狀紙片扣在口鼻位置,然後不慌不忙深呼吸幾次。
瞧見這一幕英雄救美,森特先生沮喪地猛一揮手,嘴裏不清不楚嘟噥著,八成正問候懷特的家人。此時人群自動向周圍疏散,失去掩護的男子很快被四面包圍,追趕他的一伙人也聚攏過來,其中「勇猛獅鷲騎士團」的兩位赫然包括在內。
森特先生撇著嘴想一會兒,「呃……我想嘗嘗冬醋栗倒是真的。」
來不及再多嘗試,處理完兩個法師的「螳螂」,見有人正想拐走花車上的女孩,即刻掉頭往回殺到。驚惶中「波波皇后」差點直接跌落地面,那隻古怪的蟲子竟然先一步跳到下頭,伸「手」等著接住她。
傑羅姆沖她招招手,莎樂美撩起裙擺,沿噴泉的荷葉形邊緣跨越幾步,縱身落入森特先生懷中。
尋覓莎樂美的過程中,傑羅姆發現狂歡的市民已經分成幾類:忙著求偶的,擠在拐角旮旯里激情四射、旁若無人,滿大街可見肉麻的求愛場面;小朋友們嚼著免費的冬醋栗,有的追逐打鬧,有的參加多彩的團體活動;像森特先生這類嚴重缺乏社交熱忱的,一部分正觀賞古怪的街頭演出,一部分吃著不要錢的小食,餘下那些則忙於對他人指點搖頭,滿臉是不以為然的神情。
「慢著!人家又不是白痴,外殼不完整誰會上當啊?!」
「螳螂」顯然沒受過系統軍訓,不懂得這時應該把瞎嚷嚷的傢伙先幹掉,整個隊伍也就跟著完蛋。秉承「誰打我我打誰」的原則,兩個搞治安的法師成了攻擊目標。「魔法飛彈」和「綵球術」剛一命中,「螳螂」就拋下受害者殘肢,跳躍挺進、兩步衝到敵人跟前。
嘆口氣抽出短劍,傑羅姆輕輕一躍,直接跟爬上來的「螳螂」打了個照面。
莎樂美也不答話,等他把剝好的果肉送過來,不嫌牙酸地細嚼慢咽,一邊露出個「算你聰明」的表情。整整緊巴巴的上衣,她雙肩往後伸個攔腰,讓森特先生的目光隨之上下浮動,不知不覺中把一個冬醋栗填進自個嘴裏,還情難自禁地搖了搖頭。
「替你算好了。」從隨身攜帶的便條本上撕下一頁遞給對方,「那傢伙保證,明天這會兒實施傳送正合適,目的地在靜海南岸的『金杯港』,行動路線路線簡單到無須用腦。還有其他困難嗎?」
不過近六十年來,羅森王國快速擴張的勢頭令情況多有變化。科瑞恩王室引用某些老掉牙的成文法,從要伸手要錢開始向各省總督奪權,並恢復了直屬國王的常備軍。比如跟傑羅姆打過交道的「勇猛獅鷲騎士團」,就是其中最著名的隊伍之一。
差不多正踏著市民的腦袋逃逸,那人的速度卻絲毫不減,忽高忽低的竄行中,依稀可辨是一名細瘦男子。傑羅姆囑咐莎樂美馬上去找小女孩,然後直接從傳送門返回天文塔,自己則尋覓一座矮牆躍上屋頂,居高臨下搜索著懷特的影子。
就在這時,載著耐寒菊科植物和各色古怪球莖,緩慢行進的遊行花車準備經過市政廣場。花車上端坐一位盛裝打扮的佳人,正是聲明遠揚的「波波皇后」。市面上流傳著不少這位佳麗的秘密畫冊,神秘身份、過人美貌加上與不少名人的緋色話題,使之成為男性爭相追捧的對象。任何商家若出得起價錢,請她做個廣告總能收到奇效;通常出售帶相框的飾品時,裏面總要有一張「波波皇后」小畫片,儼然成了幸運符的代稱,總之其無國別的影響力堪稱異數。
對她報以微笑,傑羅姆挽著妻子步行在高架引水渠的投影中,左右掃視幾眼說:「淘氣包不會跑沒了吧?」
「能與您切磋技藝,鄙人感到不勝榮幸。」以劍正眼,斂起嘻嘻哈哈的表情,「勇猛獅鷲騎士團二等武官,謹向您致敬。」
下面的人還處於震駭之中,屋頂的傑羅姆已經開始行動。助跑起跳,跨過十尺距離,穩穩落在對面引水渠頂部,然後貓著腰、趟水接近花車所在的位置。非人尖叫和大量血漿令現場炸了鍋,維持治安的勤務人員大部分轉身就逃,除去目睹人體四分五裂被嚇倒的幾個,僅余兩柄法杖準確吐出了光球;穿便裝的獅鷲騎士幸好沒出現逃兵,不過執劍的手免不了顫顫巍巍,同時張嘴呼出各種詭異口號。
差點失足趴倒,武官先生還來不及害羞,只見傑羅姆收勢不迭、跟著再轉小半圈,一副暫時找不到敵人的模樣。森特先生背向對手撓撓頭,圍觀眾人不能抑制地爆發熱烈鬨笑,掌聲如雨點般接踵而至。
把五根手指塞進門縫裡,傑羅姆側身硬擠進去。「真有急事!性命攸關吶,先生!」返身關好屋門,接著把自己的處境簡略一提。「地窖里的混蛋說事情很容易解決。明天下午截住信天翁送去的快件,只要修改兩處內容,殺手們就衝著真正的賽門先生去了。頂多一小時!」
屋裡出來的工人上前查探,森特先生從容把信筒放回遠處,繞個圈走到郵局正門。除了對他成功的殭屍化妝感興趣,附近行人沒往這邊多看一眼。狂笑的人不到半分鐘就回過神來,兩個工人拍拍他後背,把最後一箱信件搬進分理處,任務目標到此圓滿完成。
附近的閑人們發現有熱鬧好瞧,立即奔走相告,速度奇快地聚攏了一圈,把森特先生和手執細劍的那位裹在當中,一半圍觀者目光粘在獎品身上,一半則對場中兩人的扮相評頭論足,咀嚼談笑聲時有耳聞。往空中舞出連串劍花,挑戰者先沖觀眾三次鞠躬,再對蘑菇小姐款款致敬,最後才抽空搭理一下自己的對手。
眾多目光都投向這名「見習參事」,二級武官先生趁機灰溜溜地離開了現場。科瑞恩推行普及魔法教育,相對別國來說,施法者算不上特別稀缺的資源。經過十年學院教育,服兵役的法師一上來就有軍隊參事的名銜,這人不過是名「見習參事」,要麼是尚未畢業的學徒,要麼是資質差勁、仰賴家族蔭庇獲得虛銜的紈絝子弟——「勇猛獅鷲騎士團」有吸納權貴後裔的成例,更增添了圍觀者對少年法師來歷的指點猜測。
跟脖子斷了似的、傑羅姆僵硬地歪著頭,兩眼翻白道:「呃?」
「這怎麼回事?」把森特先生扯到一邊,懷特瞟一眼蘑菇女皇打扮的莎樂美。「把老婆也帶來啦?你到底是自救還是遊山玩水啊?」
就今天的節日而言,相當於某些曆法中的新年慶典,其盛大程度昭示著國家的富裕和享樂傾向。科瑞恩的生活方式,完全可作為羅森的反面教材出現,甚至存在被稱為「酸柿子」的人群。這些人全年無休、專程趕赴各地參加名目繁多的慶祝活動,據說只帶五個銀幣、就足夠他們滋潤地生活八個月——是否確有其事,還有待親身查證。
懷特苦著臉,扶正腦袋上的假髮套,連聲嘆氣道:「沒法子,中午化妝時被她發現,死纏硬磨到現在。唉!本來衝著遊行隊伍里的『波波皇后』去的,這回可全砸了……我說,回來時別忘記點點人數,落下一兩個在那頭、興許要等明年才有機會再弄回來!」
接過信筒往外探看,工人已經在繼續搬運包裹,車夫摸出個煙斗吞雲吐霧,只見暮色中一點星火明滅不定,裝急件的箱子還沒挪地方。傑羅姆輕招手,施展一道「狂笑術」——抽煙的倒霉蛋像忽然想起什麼,不能抑制地哆嗦起來、然後整個人笑翻在地。
快速找到需要修改的位置,再動用另一件尖端裝有筒狀刷毛的細長物品,毛刷滾過,滲入紙張纖維的一小塊墨水被清理得乾乾淨淨。懷特端詳著現有的筆跡,調節墨水濃度后輕加上幾筆——最終效果堪稱以假亂真。第三件工具酷似裝有握柄的軟尺,信箋被重新塞進筒子里,照原樣拼合模具,再把「軟尺」繞切口一圈;微弱亮光一閃,斷開的部分已然結合如初,沒留下丁點痕迹。
莎樂美聞言輕笑起來,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划圈圈,「這麼說,你野心不小嘍?老實講,想要多少妃嬪啊?」
隔著老遠,雖看不清對方的相貌,卻聽見追隨者們潮水般的呼聲,類似「女王」、「女神」、「我崇拜你」的聲浪此起彼伏,不知道懷特是不是也跟在花車後頭。森特先生識趣地目不斜視,專心給妻子剝冬醋栗,嘴裏喃喃地說:「吃點醋栗好啊,開胃提神……」
懷特耐著性子解釋說:「你要到國內旅遊隨時來找我,可走太遠就不好辦了。超長距離的傳送需要備案,沒預定任務就得編出理由來搪塞,年底我還有工作報告要上繳,賬面做不平,你叫我怎麼交代?」
蓋瑞小姐和汪汪正嘻嘻哈哈、對兩人的嘮叨全不在意。傑羅姆淡淡地說:「回去罰站二十分鐘,自己亂跑就沒有晚飯吃。出發吧。」
正想給對方留下台階,另一位年輕人自人群中排眾而出,面向傑羅姆深深鞠躬。年紀不過十四、五歲,黝黑捲髮和蒼白膚色竟與森特先生有幾分神似,樣貌不算出眾,臉上卻存有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專註神情。「勇猛獅鷲騎士團,小隊見習參事。」
森特先生正有點心猿意馬,想找個機會跟莎樂美好好聊聊,心說我管你是誰!碰上我趁早自認倒霉吧!腳下像陷在爛泥里似的步履遲滯,手臂直伸、長劍亂揮,「叮」的一聲將對方的武器撥到一邊。
「只用了三分鐘。」把東西塞給他,懷特說,「晚了可與我無關。」
森特先生一副殭屍打扮,顴骨下方和眼窩周圍撲了點淡青粉底,貼身服飾則暗綠和藍紫色交雜,以模仿腐敗效果,破漁網似的紋路很容易把人嚇出病來——就惡趣味而言,裝扮得倒相當成功。此時他正挽著妻子手臂、兩隻眼睛四處亂看;莎樂美穿一套造型誇張的喇叭裙,由八塊豎裁的梯形布料拼合而成,中間以活褶相連,走動時裙幅自然收放,看上去彷彿會喘氣的菌傘。相比之下上身就非常緊湊,卡腰的燕領短袖上裝把好身材展露無遺,臉上用油彩將五官輪廓放大一圈,整體效果令人過目難忘。這二人站在一塊,竟顯得再協調不過。
誇下海口不足十幾秒,武官先生就被晾在了一邊。眾目睽睽,自己總不能背後「偷襲」人家,可再度交手也未必能挽回顏面。一個照面就大敗虧輸的經歷、讓他臉上陣紅陣白,找不到下台的機會。
發現傑羅姆伸出右手,等著把自己拉上去,懷特卻擁著「波波皇后」站到厚背椅子上,表示該先拉她上來。傑羅姆怒視對方,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說辭。照「螳螂」的移動速度,平地上比人快毋庸置疑,趁它無暇分神,自己能跑掉已經是萬幸,帶上個累贅可就難說得很。
二等武官吃驚不小,殭屍打扮的傢伙看似動作生硬,運劍的落點、力道卻極其老練,配合詭異的行動方式,讓他馬上產生錯估了對方的感覺。側翼出擊,沖准左肋虛刺兩劍,武官心中盤算——如果照常規套路實施格擋,自己便有機會用速度優勢攻擊對方前胸要害,一招制敵也非全無可能;即便對手閃開虛招,自己也取得了進攻的先手,戰術上再有利不過。心中篤定,這一位張嘴發出命中的斷喝,氣勢上大有先聲奪人的意思。
懷特頭也不抬地說:「難道我像白痴嗎?不懂就少說多看。」
隔老遠就發現,莎樂美扮演的蘑菇皇后被一干崇拜者追著不放,只好繞引水渠的連續拱券不斷轉圈。她看上去彷彿樂在其中,像跳一段獨舞般靈巧穿插在各類障礙之間,身旁卻沒見著蓋瑞小姐的影子。
自報家門后竟然再無言語,只是空手肅立,擺出個施法姿勢來。
「在那邊玩打彈子呢……既然你做了決定,我全聽你的就是。」
無奈地嘆口氣,懷特雙手往下虛按著,「先別急,沒說不幫你。報告不好看想辦法也能對付過去。我是說,這件事存在實際困難,計算精確坐標也許得花一兩天,還得跟其他傳送裝置岔開時間……」
懷特走過來陪他瞧兩眼,「可憐的賽門。你就沒一點負罪感嗎?」
傑羅姆抱歉地說:「留下小女孩的事,的確該先跟你商量。我只是沒法把她丟進濟貧院,那種地方小孩子很難活到長大……」
腦袋堵在門縫裡,認真考慮之後,懷特「呵呵」乾笑兩聲。「先回去買個旅遊小冊子,等開春再說,正好賞賞花。」說完就關門謝客。
小女孩老大不情願地哼哼著,緊跟在懷特身後。一行人走出院門,只見街道兩旁稀疏的隊伍拉出好長,男女老幼個個穿得怪模怪樣,現在都低頭默然向前。隊伍中偶爾傳來咳嗽和清嗓子的聲響,說是節慶可能沒人相信,參加葬禮的氣氛也不會比這凝重多少。
再往隊伍中間巡視,傑羅姆將可能受過軍事訓練的便裝市民一一記在腦中。雖然沒理由多生事端,可初到複雜環境、試圖獲取全局信息的本能仍在發揮作用,也讓他腦子運轉加速,暗中忙個不停。
「哼!」
逃跑那人背靠花車,手按膝蓋氣喘吁吁,似乎已經放棄抵抗。一個滿身熱汗的中年男性站出來,向四周靠攏的十幾人發出命令,法師手中的法杖均已瞄準目標,其他人刀劍出鞘、取出鐐銬緩步上前。
傑羅姆暗自嘆息,把鈍劍倒轉過來,雙手遞還給對方。少年鄭重接劍,悶聲不響地轉身就走,並未表現出什麼感激之情。看得意興索然,眾人也紛紛散去,森特先生沖自己的妻子攤攤手,莎樂美掂起腳尖輕吻他一下,小聲道:「你讓我相信自己是最幸運的女人。」
「我相信你做的決定,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莎樂美緊挨在他身邊,「到噴泉邊坐坐吧,有不要錢的冬醋栗呢,味道很奇怪。」
懷特幡然醒悟,不自禁拍起手來。「天才!知道你有多可悲嗎?」
無奈之下只好試著先抓住「波波皇后」。雖然這姑娘身材不賴,可個頭畢竟跟男性差一截,懷特扶她站到椅背上,因為高跟鞋不適合這類動作,兩隻手搖晃著保持平衡還嫌不夠,傑羅姆總也夠不著人。
市政廣場擠擠挨挨滿是人,這座港城彷彿傾巢出動來參加集會,他們幾個停在密集人流最外面一層。女神的半身像給安置在拱形引水渠下方,談話音量逐漸擴大,市民們都躍躍欲試,節日慶典開始在即。
夫妻倆找人少的角落坐下,周圍都是些摟摟抱抱的男女,隨手從掛在半空的提籃里取出些冬醋栗,果實小巧玲瓏,剝開一層硬殼、裏面的果肉散發淡淡醋酸味。傑羅姆和莎樂美懶得講話,你一半我一半地分食著,眼望對方酸倒了牙的樣子互相取笑。
完全無視武官的小聰明,傑羅姆重心前移,立在一隻腳上拖劍平掃,借側滑動作解除左翼的威脅。掌中鈍劍打著卷朝武官臉頰撲過去,只要手腕轉上幾度,對方等若被人當眾掌摑,黯然退場已經是最明智的選擇。連消帶打,這一下飽含機械運動的暢快感,偏又顯得笨拙滯澀,把殭屍的特徵發揮到淋漓盡致,可說表演得相當到位。
「可別說你認識我!」假裝抹把冷汗,懷特很快擠進人堆里消失不見;森特先生繼續扮演他的另類角色,磨磨蹭蹭去找自己的老婆。
看一下時間,傑羅姆闔起懷錶,沖前方圓拱門揚起下頜。「出去往左到郵局,你們可得跟緊了。真走散的話、儘快回這裏集合。」
「你意思是,讓我現在找條小舢板划著去?」森特先生彆扭地盯著對方直看,「兩星期夠不夠?要不,直接跳崖也挺快的,是吧?」
服裝統一、腦袋頂著染色羽毛的,是常設的治安官員。除懸挂各類小飾品的綬帶,這批人基本沒怎麼化妝,正在各自崗位上凝立不動;少量穿長袍的傢伙就比較隨意,沿隊伍周邊緩步前行,臉上花里胡哨、手持扎了蝴蝶結的法杖,看樣子都是有品級的施法者。憑經驗判斷,這些維持秩序的主力、腦中必然準備了大量非致命法術,即使發生騷亂,定身和震懾效果也足夠控制局面。
快速掃視片刻,傑羅姆總算在四散的人群中發現了懷特——這傢伙不僅沒往外跑,反而沿花車邊緣向上攀爬,踢開台階上散放的盆栽,跨步來到「波波皇后」跟前——然後摘下假髮套行了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