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四十三章 遠方來信

卷二 萬象

第四十三章 遠方來信

笑起來倒很和藹,森特先生的語氣卻不容置疑。「別擔心,溫習的機會有許多。」像想起來什麼似的,他隨口問道,「你哪天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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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羅姆揉揉眼睛,使勁晃蕩著腦袋,伸手沖對方背上就是一巴掌。過了兩秒鐘,波才反應過來,「嘿!幹嘛打我、你!」
「果汁也能喝醉?長見識了。嗯,肚子有點不對勁,壞了……」
聽說鍋爐房換燒了長焰煤,處在下風位置的城區都能聞見煤氣味,更別提煙囪里冒出來的粉塵。原本只剩一座完好的鍋爐,其餘兩座在暴亂中遭損毀,維修進度又極其緩慢,若不是氣溫回暖,下城區又得出現大量凍死的平民。即使氣流很少攜帶煙塵登陸上層區,燃燒產生的大量危險氣體也讓上面的市民憂心忡忡。今冬市政廳面臨的困難著實不少,傑羅姆往冒煙方向眺望,心裏卻考慮著今後的去向。
煩悶地一擺手,傑羅姆懶得多做解釋,只默然望著西沉的落日。
森特先生不快地冷哼一聲,把腳邊散落的果殼踩得嘎嘣直響。「少來這套有的沒的,最近你吃穿用度都從哪來?藏身的地方誰給你準備的?用著你了開始講條件,我要跟人玩命、你也別想消停!」
雙方戰得難解難分,只見無數細小纖維中舞動的黑影和閃光紋路糾纏在一處,險象環生卻又旗鼓相當。場中的獵人打個呼哨,法杖再次吐出光球,緊接著觀戰那人搭弓疾射、眨眼送出兩箭。
傑羅姆手下一緩,讓俘虜喘一口氣,理直氣壯地說:「我又不是猴子,翻牆能快的了嗎?誰叫你偏要走下面。」
「你很無禮吶!我從地洞里長起來不行嗎?」
「先聽聽這位怎麼說。」把短弓從上往下套至腰間,雙手一併卡在裡頭,那人狼狽地跪坐著,看身形顯然是女性沒錯。「誰派你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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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轉身離去,波獨自站在夜色中,數著半空飄散的絲縷雪花。
身材矮小那人堵住入口,把短弓收到背後,舉手抽出一根「綵球術」法杖來;較為高壯的則取斜線向前連續空翻,教人全摸不清三棱尖刀的出手角度。第一發「五綵球」毫無懸念擊中了波,與其跟高速飛行的法術光球較勁,不如把精力完全放在冷刃對抗上。光球命中帶來的麻痹危險還沒過去,尖刀便已經近在眼前。
「只要我能辦到。」傑羅姆鄭重其事地舉起手,心中卻暗自嘆息。
翻翻滾滾戰在一處,場中二人均一副相當個性的打扮。「金面人」的行頭勝在足夠炫目,鏡子似的面具反射出對方的形態,披風狂舞時常有劍刃包藏其中;賞金獵人的裝扮則更趨實用,右手尖刀不斷鎖拿對方長劍,鞋跟配備的尖釘蝎尾般大力抽擊,為打鬥場面增色不少。
心中合計一陣,波終於還是點點頭。「什麼時候動手?」
記不清什麼時候沉沉睡去,此時睜眼一看,壁爐早已熄滅多時。蓋在身上的大衣換成了羊毛毯,鞋子擺在一邊,黑皮書夾著片黃葉安靜擱在茶几上,廚房正傳出煎蛋的香味……重新闔起雙目,森特先生五指交叉,對冥冥中隨便什麼人做了一遍禱告,同時感到心中慚愧。
再次接到壞消息的感覺湧上心頭,森特先生左右巡視一圈,低頭細看字條的內容。對方好像刻意令筆跡無從辨識,大量拼寫錯誤和模糊的隱語相互交織,促使他一個一個字母地進行猜測,才差不多搞清大致含義。字條向他發出警告,並宣稱三天內、對某個惡名昭彰罪犯的懸賞將向科瑞恩所有現役賞金獵人公開,確認懸紅的加急快信已通過信天翁寄出,一旦跟原來掌握的、有關此人的資料兩相對照,事情也就無可挽回。信末附上隨手塗鴉的一串數字,讓傑羅姆看得兩眼發直——尾巴上去掉一個零,這筆巨款也足夠令殺手刺客們前赴後繼、橫渡靜海前來探訪某人。利益驅使下,用不了多久,羅森本土的「專業人士」也會聞風而動,這倒霉蛋算是已經躺在了砧板上。
森特先生喃喃自語著,「怎麼會?糖分在胃裡發酵了?」表面上卻撩起衣袖,板著臉說,「誰打你了?我拍我自己不行啊?」
莎樂美低頭思量片刻,現出個略有些倦怠的笑。「現在我只要這句話就夠了,也許將來什麼時候,等我想起來再兌現。」
莎樂美考慮一會兒這種說法,出奇的沒怎麼吃驚。「還有呢?」
「那就定在每年最後一天。還有兩周多,你自己別忘了。」摸摸汪汪的腦袋,再掃視一遍小房間的狀況,這才把屋門關好。
「哦,我翻牆,你走平地,還先到先得……當我白痴啊!」
她伸出兩根手指推開對方,從容不迫地微笑著。「女士們的小圈子,閑人免進。早上有些來信,大部分是賬單和收據,都放在走廊掛櫥里了。還有,先生,以後請不要私拆我的信件,謝謝合作。」
距離幽靜的住宅區不遠,有著城內最適合寫生的位置。「岬角公園」佔地雖不大,布局卻頗具匠心,大理石長廊和栩栩如生的動植物雕塑連成一片,連冬青都無法生長的季節里、此地富含磁鐵礦的蛇紋岩帶來一抹罕有的綠意;公園尖端建築在形似手掌的岩石平台上,下方礁石林立,地勢異常險峻。據說密雲不雨時、遊人在此憑欄遠眺,鉛灰色穹隆看似觸手可及。假如幸運的話,噼啪作響的靜電會爬滿遊客周身,帶來終生難忘的奇異經歷。不少人夏季慕名而來、花巨額金錢入住海景旅社消磨上個多月,就為了能有機會一睹勝景——當然,那些被閃電灼成焦炭的先例,也為給此地平添不少驚悚氣氛。
波討個沒趣,聳著肩說:「好消息是,你八成給人家耍了。一拿到相約見面的紙條,那娘們就急匆匆穿著內衣跑去找自己老公,然後兩個人關門聊了半天。她要不是獵人,興許就是個神經病。」
森特先生很快用完早飯,起身穿好大衣,順道蜻蜓點水般吻吻她額頭。莎樂美無動於衷,聽著背後屋門咣當響過,只是將小片菜葉陸續往嘴裏送。兩分鐘不到,她輕輕嘆息一聲,終於放下了刀叉。
把面具擲在地下,波厭惡地說:「去你的,那丫頭算什麼玩意兒?我就瞧不慣你這副嘴臉!杜松是這麼教你的?虛偽透頂!」
前胸抵著欄杆,傾身向下探看,利刃般的亂石犬牙交錯,海水冒著泡大力拍擊岩壁……如此兇險的場面與周遭美景僅一線之隔,沒有恐高症的也免不了膽戰心驚,真掉下去可說必死無疑。暗自思忖,不知多少人曾經命喪此處?可惜羅森沒有懷舊的習慣,一朝失勢、無人問津才是常態,失敗者大都悄無聲息地人間蒸發。如果白天無限風光屬於活人,夜深人靜時、則正好為死者提供一處悲嘆吟詠之地。
「天吶,主婦的生活我算見識過了。」
「接下來怎麼辦?」還沒離開別墅區,波這傢伙突然半道冒出來說,「是不是現在去蹲守,趁他們沒布置好直接偷襲較容易贏?」
眼珠轉上幾圈,小女孩繼續埋頭嚙合齒輪,嘟噥著說:「忘記了。」
窗帘拉一半,是字條規定的暗號,說明對方接受了今夜零時到公園私會的邀請。傑羅姆點點頭,「你是專家,把這邊做好記號,確保再來時不會誤中陷阱。我先到窗邊露個臉,也稍微麻痹一下敵人。」
要活捉某個名聲在外的厲害角色,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目標逼進絕境,然後再相互配合實施偷襲。兩個敵人應當早潛伏在入口處,一旦目標意識到身中埋伏,自然會急於逃離現場;此時突然現身、逼迫對方向後退卻,波所觸發的陷阱才剛好能派上用場。背後既然是峭壁懸崖,倘若敵人逃過陷阱而難於活捉,就地處決也會方便許多。
店鋪打烊,最後兩位客人被禮貌地轟出來。彷彿雨雪來臨前的短暫空檔,空氣中沒有一絲風,乾冷氣候下、兩人都有些不飲自醉的感覺。說幾句沒營養的無聊話,徑直朝公園方向走去,路上躲過一夥巡夜的武裝人員,波忍不住嘿嘿怪笑起來。
結尾連簽名也沒有,懷特閱罷長嘆。「不出所料,果然是個災星!」
耐著性子多等十秒,直到確信無後顧之憂,傑羅姆才躡手躡腳、上前尾隨兩名潛行的敵手。前方便是狹長的觀景平台,面積至多容納七、八個成人,只需堵住唯一入口,平台上的目標立成籠中困獸。
全身裹在特製皮衣內,從頭套到短靴嚴絲合縫,只在眼睛部位留出一道望孔。敵人外表極度詭異,肉搏器械是套在手腕周圍的三棱尖刀,整體看來幾乎跟四周夜色結合成一體。
算人者反遭算計,波走過來撿起法杖,再把輕十字弩踢到一邊,劍尖抵住剩下那人的咽喉。「怎麼這麼慢?我可結實挨了兩下呢!」
「誰搶到算誰的如何?讓我單獨跟她聊聊,興許能說服她……」
「啊?!你還當真演上癮了?偽君子!他媽的來這一套……」罵罵咧咧,波被森特先生扯著走了,現場只留下身份未知的兩人。
說完整理衣帽,翻矮牆離開公園,繞旅店轉個小圈,再從相反的方向接近卧房所在的位置。街上行人寥寥,只見點燃路燈的市府僱工,燈光把傑羅姆的影子一分為三,立在窗口斜下方不遠處,抬頭便瞧見卧室人影憧憧、剛巧某人也在向外探望。
隔著幾十尺,森特先生伸出一根手指、作個噤聲的姿勢,接著拍拍波的肩膀說:「我正門,你翻牆。照老規矩,先到先得……」
字條的出處沒多少懸念,關鍵問題是,眼看自己又要陷入遭人追殺的困局,心中不免七上八下。昨晚的選擇是對是錯且不論,罪魁禍首此刻還呆在自己家地下室,是時候讓它承擔點責任了!
只做個「前頭領路」的手勢,森特先生跟在主人身後,來到小女孩卧房前。還沒敲門,就聽見汪汪在裏面人立起來刮擦門板的聲響。傑羅姆默然片刻,徑直走進去,只見小姑娘穿著襯裙趴在床上,忙著組裝一套類似鍾錶的古怪器械,發現有人進來、立刻放聲尖叫起來
場中激斗的兩人發現形勢逆轉,賞金獵人眨眼成為孤立無援的一方,不由得萌生怯意,倒翻兩個跟頭企圖援救同伴。波啟動戴在右手的戒指,一道「氣爆術」攔腰命中正在空翻的敵手,伴隨飛濺的石棉粉,賞金獵人直接給平推出幾尺、落地時已失去了知覺。
最後一道陷阱被踏入平台的波觸發,染色的石棉粉末砰然炸響,先揚上半空、接著再紛紛降落,潛藏的倒霉蛋立刻無所遁形。趁目標視線受阻,蓄勢待發的兩名賞金獵人不再留手,弓弦炸響、輕十字弩和短弓同時朝對方發射出彈藥。
被傑羅姆嚇了一跳,莎樂美應聲回頭,發現這傢伙一直屏息凝氣、站在不遠處偷窺,剛才不過憑空推了一把房門。
「抱歉,今天日程排滿了。」莎樂美掐指一算,淡淡地說,「中午不用等我吃飯,因為收到別人的邀請,可能得晚上回來啦。」
傑羅姆淡淡地說:「也有人這麼稱呼過我。」
兩人走出一段,懷特搖搖頭,「這任務可不輕鬆,祝你好運嘍。」
「看來你已經拿過主意……當真不信邪?」懷特斜眼瞄著他問。
心說「好敬業啊,小姐!」,手中攥一粒預備敲打窗玻璃的小石子,此時倒也用不著了。待看清屋裡的人,森特先生忍不住心中叫絕:伊茉莉果真只穿著素白胸衣,蕾絲花邊的紗面窗帘讓她顯得影影綽綽、遮遮掩掩,柔亮髮絲自然斜披在左肩,看上去神色黯然、同時微帶幾分羞赧之情,火候掌握得分毫不差,讓樓下看客暗生感慨。
「很好。她做出回應沒?其他同黨出現過嗎?有進一步的舉動嗎?」連串發問,語氣越發理智冷酷,顯然已經進入探討敵情的狀態。
商量妥當,即便狀態不佳,波還是毫無困難地溶入陰影中,僅餘下微不可查的足音迅速遠去。森特先生顯然沒有對方醉得那麼厲害,快速施展一道「隱形術」,不去爬牆、反而穩穩墜在波身後不遠,也跟隨著他潛入了公園。
一聽這話,眼睛眯成一條縫,波說:「去你的。我的麻煩夠用了,這種棘手活計想拉我下水?免談。你自個玩命去吧。」
莎樂美用餐巾擦擦手,鼓足勇氣說:「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在尋常夫妻看來,兩個人猜謎似的過日子十分不可思議,可是我明白,你和我註定沒法作為平常人活下去。黑暗中肩並肩往前走,看不清對方的樣貌,只要還能手牽著手,這我也認了。我只有一個要求,就一個,你能不能別問內容,只是答應下來?」
小姑娘好像覺察到什麼,發了一會兒呆,還是無辜地眨眨眼睛說:「哦。能重複一遍吧?一下子記不住。」
窗口探進來的陽光照在臉上,傑羅姆難得感覺面頰有些暖意,手腳卻僵硬麻木,禁不住閉著眼伸了個懶腰。昨晚凌晨夜歸,實在不好意思再打攪莎樂美,就一個人躺在壁爐邊的沙發上、細看手中這部《騙術大全》。複雜巧妙的布局圈套讓他瞧得心驚肉跳,高度系統化的騙術門類在羅森尚不多見,科瑞恩騙子果然有獨到之處。
一名瘦高個給破爛條幅截住,彆扭地端詳幾眼,接著便伸手猛拉、想把面前的障礙直接扯斷。波指指那人,只見他抹一手油泥,晦氣地跺著腳,最後還是無奈低頭。剛踏出半步,突然腳底打滑,男人以劈叉的姿勢摔個乾淨利落,哼哼著半天才爬起來。
走道迂迴曲折,左右是形狀各異、面目蒙在陰影中的雕像群,黑暗中看似大量虎視眈眈的潛在敵手。激活夜視能力,灰白底色下只能分辨物體的輪廓,剛拐過一處轉角,耳中忽聽前方響起「噼啪」兩聲,靠近一看,果然只留下觸發陷阱后的零散配件。
眼看暮色昏沉,傑羅姆捕捉到微弱響動,扭頭查探時,身畔陰影中響起了波的刻薄腔調。「討厭的地方,看門狗比治安廳的雜種還多。沒說的,個個都已經壞事做盡,只等報仇的上門啦!」
想到這裏,森特先生暗暗冷笑。步入埋伏圈的四人全都藏身暗處,一上來敵人的計劃先被波打亂,現在誰偷襲誰、可就不那麼好說。
「你還真是有夠空閑,跑這邊發壞來了。」森特先生摸摸下巴,不以為然道,「我記得你技術不差,與其浪費時間看人跌跤,不如到酒館賭兩把。害人玩又賺不到錢,不嫌無聊嗎?」
「隨便他們,」傑羅姆低頭把玩一張折起來的信箋,心不在焉地說,「真下了殺手,等於自己承認海盜的身份,到時渾身是嘴也別想解釋清楚……」疲憊地揉搓面頰,他忽然對懷特說,「可能,我早該離開吧?逗留太久,拉拉扯扯的事越來越多,現在抽身都有些晚了。」
狐疑地皺起眉頭,傑羅姆沉吟道:「不習慣陽光情有可原,不習慣被人看……這是美女該說的話嗎?你可怎麼長到這麼高的?」
波一馬當先,憑直覺和過人的敏捷連續閃過三處機械陷阱,雖然口中悄聲咒罵,卻並無回頭的意思。森特先生暗暗咋舌,不知道敵人的腦子是怎麼長的。設這麼多陷阱,除了前頭那喝醉的傻瓜、誰會一股勁兒只進不退啊?從破裂的繩套、罩網和敞開的針板來看,置人于死地的裝置尚未出現,看來他們確有生擒敵手的打算。
著色的陶土磚形狀各異,拼湊出令人驚嘆的巨幅地面彩繪,行走其間像忽然踏進了童話故事,踩著盛開雛菊和吐炎的惡龍、傑羅姆隻身來到上層區最值錢的地段。向四周環顧,這片區域地處城市最北端,左手邊「骨橋」的高塔隔著深塹和暮氣隱約可見,正西方山崖聳峙、只需步行幾分鐘,落日掩映下波光粼粼的海灣即可盡收眼底。在這附近購置一處宅院,一向被視作成功進入「峽灣之城」頂級社交圈的標誌,配備私人衛隊的巨富們,無不將老巢安置在此地。
再往下,用花體字列出一份簡短清單,用以說明自673到675年之間、五個滿員車隊的最終狀況——不是遭遇搶劫、就是遇到集體食物中毒,甚至還有碰上橋樑斷裂、山體滑坡的例子。無一例外,這名幸運的小姑娘一一經歷了上述事件卻毫髮無傷,也在公會內部引起不小的爭議,至今未能達成共識。末了對現有狀況表示遺憾,同時對方也暗示、如果倖存者被遣送回來,最終歸宿非濟貧院莫屬。
把森特先生晾在一邊,莎樂美回頭繼續整理餐桌。傑羅姆只好若有若無吹著口哨,假裝欣賞懸在半空的吊蘭。僵局持續了半分鐘,她忽然道:「傑羅姆,你是個有太多秘密的男人……也許,不懂事的小女孩喜歡這種人,可我已經不小了,該懂的差不多都已經明白。」
傑羅姆淡淡搖頭。「給他們時間把事做絕,到時行事比較方便。」
「你走下面早給掛起來了,還好意思講。喂,先到先得,對吧?」
「我怎麼覺得,這保證有可能會生出利息來?不是高利貸吧?」
扶著大理石圍欄,傑羅姆面前雖沒有雷鳴電閃,滄海落日的壯麗景色也足夠他屏息凝氣好一會兒。這邊地價高得不可思議,算起來即使自己傾家蕩產,還不足以買下一棟靠海的小樓。森特先生輕輕搖頭,有膽量購買地產的、絕大多數會終生居住在此;一旦生意遭受挫折,只房屋的貸款就足夠逼死一些財力不濟的買家。
「要不是的話,人家對你可就愛恨難分嘍。」接著他語氣,波冷笑道,「怎麼,像您這樣的人物,也免不了見異思遷、想跟她玩玩?」
傑羅姆不耐煩地說:「能確定就用不著你。市政廳現在巴不得出售空氣,正因為沒錢付賬、才向這些人低價出租……便條送到沒?」
傑羅姆一路往垃圾場方向走去,心想做賊的通常晝伏夜出,波應當正躲在家裡睡大覺,結果剛到小吃街不久,就發現了這傢伙的影子——蹲在小巷入口陰濕的角落裡,一粒粒硬磕著小粒堅果,兩隻眼睛死盯住街道上往來諸人,不知打的什麼鬼主意。
波不解地瞪著森特先生,心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傑羅姆制止了他拉開那人面罩的舉動,只是無聲搖了搖頭。對方喘息稍定,恨恨地說:「六年前,你劫掠運送商會家屬的船隻,男女老幼都遭了毒手……事情還早呢!我們逾期不歸、格殺令自然有別人執行!」
「正不正派與我無關。簡單地說,你們找錯人了,我沒興趣廣結怨仇,你最好也放明白點。不會再有下一次,咱們走。」
「嚇唬誰啊,隔海追殺?虧你想得出來。」波訕笑著指指那人,「不過無所謂,這位先生一向自詡正派,可能打打屁股就把你放了。」
「你懂什麼。」用一粒堅果磨著牙,波心不在焉地說,「男女老幼通殺不算本事,只絆倒瞧著不順眼的、那才叫高水平。表面來看挺一般,其實繩子和傳動桿、腳下量體重的浮塊、教人跌跤的活板……配合起來需要解決大堆問題,光計算步幅就得想破腦袋。你沒來之前,有個小矮個摔了個嘴啃泥,這次活兒幹得不利索,只能推翻重來啦。」
考慮著對方的專家意見,傑羅姆確實對伊茉莉生出憎厭來。要求長相可愛的女人表裡如一,本就是愚蠢的念頭,她不僅心懷不軌,而且挑撥離間的做法著實上不了檯面;若非自己頂著個海盜頭銜、別人手段歹毒也算事出有因,今晚很可能就要痛下殺手了。
傑羅姆表情凝重,有些失神地眼望窗外。「不知道,完全無所謂。」
再向前就到了適合跳崖的好去處,眼珠一轉,森特先生想到某種令人不安的可能,迅速縮進走廊一側的縫隙里,摟著個冷冰冰的石頭美女悶聲不響。吮吮右手食指,悄然探出去一點,把注意力集中到體表的觸覺上。十幾秒剛過,涼浸浸的指端察覺到空氣的異常流動——有什麼肉眼捕捉不到的活物飛掠而過,幾乎聽不到腳步聲,且同樣感覺前後出現了兩次——心中豁然開朗,敵人的伎倆已經相當清楚。
傑羅姆默不作聲,把衣帽穿戴整齊,下樓離開天文塔。昨晚的降雪只在牆根和背陰處留下點白霜,路面仍舊乾巴巴的,溜滑的薄冰蒙在一層燃燒造成微塵下,不小心踩上去有可能會猛跌一跤。
「呃,那我翻牆好了,別忘了,先問清楚再動手。」
奪過他手裡的信箋,展開閱讀幾行。公文專用的木漿紙,全文不過百十字,末尾印著「長途貿易公會」的標籤,發出日期在個多月以前。懷特面無表情看完,來信的口吻完全是冷冰冰的客套,首先感謝提供車隊倖存者的消息,然後抱歉地告知發信人、僅剩的那名倖存者幾年前已沒有直系親屬,雖然公會有撫恤遺孤的義務,但目前找不到樂於接受此人的隊伍或個人。
「這得由她自己選。」傑羅姆像想通了似的微笑起來,淡然道,「半夜以前,去嘗嘗新鮮大蝦吧,我請客。你這身破衣裳也該換換了。」
就算味覺聊勝於無,早飯嘗起來卻特別新鮮。夫婦二人相對無言,傑羅姆不急於向莎樂美致歉,只不時瞄一眼對方。表面上一切正常,她神情專註、碎碎切削著煎蛋卷和果蔬,也讓他看得啞然失笑。
莎樂美側著臉、輕抬起下頜,似笑非笑說:「對我好一點,只算是存款利息,惹我生氣就改成貸款;再不信我,高利貸也不是沒可能。」
「是嗎?你們這些號稱做事有底線的,原來連女人也不放過。」
波挑起眉毛,抬眼望著對方。「就那個垃圾窩棚?打發乞丐呢!我說老爺,你好像挺健忘啊,我不是不清楚金幣長什麼樣兒。」扭頭撇一眼背後的死巷,他不知不覺中囫圇吞下兩枚堅果。「這麼噁心的地方,召妓都得跑出幾條街,算總賬我在行,早晚還給你就是。至於什麼賞金獵人,你自己也知道,玩命的價碼不是這麼演算法。」
看她風姿綽約地進去廚房刷盤子,森特先生愣了好一會兒。不用問,自己的老婆快要加入貴婦人的行列,過不了多久,家務事就得交給鐘點工打理。想得入神,傑羅姆苦笑兩聲,人家要去品嘗紅酒乳酪,自然看不上下城區的平民小食,午飯也只好自己解決了。
「呃,除了一個旅店的工作人員,沒瞧見跟別人接觸。就賞金獵人的作風來說,深入敵境人員應該既少且精,免得反被自己人拖了後腿,逃跑時也方便些。」波考慮著說,「我待的位置不怎麼安全,所以暫時到屋頂上趴一會兒,後來瞧見卧房窗帘給拉下來一半,那娘們躲在帘子後面探頭探腦,也就直接回來找你。」
綠眼睛沒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傑羅姆只好無聲地望著她。
「去你的,再爽約我都沒臉見人了,今天你哪也不能去!」意外酒醉讓智力有所下降、膽量卻增進不少,波沒怎麼反對,任由森特先生拽著快步往目的地走去,不一會兒就看到公園正門黑漆漆的柵欄。
傑羅姆吐出幾個表示不屑的單音,過一會兒伸出三根手指,眼望別處冷然道:「就這數,你看著辦。」
面色一沉,森特先生冷然道:「三……二……一!」三個數數完,小女孩識趣地閉上嘴,只是鼓起腮看他。
「一點都不好笑。再說廢話自己付賬……」
靠近床邊蹲下,傑羅姆扳著手指說:「聽清了。現在開始,隨便搗亂到門外罰站二十分鐘,吃飯挑三揀四,多加二十分鐘,在我面前大聲叫,多罰二十分鐘。不同意我說的無所謂,照做就好,敢表示不滿,站到認錯為止。現在只想到這些,多者不限,容后再補。」
正當射手準備再次取箭,背後接近的傑羅姆沖對方膝窩蹬出一腳,讓那人雙膝觸地;同時一拉一拽,繃緊的弓弦應聲將對方右腕和脖頸絞纏在一塊。上下兩股力量方向相反,一口氣沒喘上來,射手眼冒金星、以一個彆扭的姿勢被即刻解除了武裝。
「事情搞清楚了?」暫停整理資料的活動,懷特咬著筆桿問。
飲料盛在樸實無華的木紋杯中,呈現出碧綠色調;表面漂浮著薄荷葉跟一圈泡沫,兩隻杯子各丟進半顆古怪種子,聞起來的確清香宜人。飲料像專為配合燒烤食物而準備,傑羅姆飲用兩小杯,波卻一連灌下去不少,似乎對新鮮飲品十分青睞。這頓飯不慌不忙吃到半夜,間或談些陳年舊事,傑羅姆從波嘴裏聽到不少老戰友的近況,也讓他起了去探望杜松的念頭;不過以杜松的性情、說不定會把自己強留下為他賣命,最終這類感慨唏噓也只能付之一笑。
像淑女們喜聞樂見的愛情小說那樣,傑羅姆雙足併攏、腰桿筆直,脫帽收在胸前,向對方無聲頷首致敬。做完這套動作,便毫不停留,轉身消沒在夜幕中。
「邀請?誰的邀請?我怎麼不知道?」傑羅姆忍不住連聲追問。
這人剛走沒多久,傑羅姆發現,跟繩子較勁的高個男性前仆後繼、接連趴下好幾位,女人小孩和矮個市民通過時卻都安然無恙。
輕鬆避開來箭,粉塵中武器出鞘,波此時也明白了敵人的意圖。既然是二對二,自己還有幫手不曾現身,縱然一時處於劣勢,扳回來也只是時間問題。倒持劍刃警惕下一輪遠攻,同時飛速戴上銀亮的新面具,以防石棉粉末模糊視線、或造成呼吸困難。
對他的態度不明所以,懷特想想道:「換句話說,沒把事做絕?保留餘地我很贊同,可也該區分具體情況,對方還不死心怎麼辦?」
直到離開別墅區,傑羅姆才冷冷地說,「怎麼,真以為瓜分戰利品呢?杜松要知道自己的門徒出了這種人,天涯海角也會取你人頭!」
「噢,原來變成蝴蝶以後還保留著小蟲子的愛好啊……喂,你見過蝴蝶沒有?」
小吃街上方被一段細麻繩打橫掠過,高度差不多抵住成年男子的咽喉位置,原本拴在頂上的條幅碎成破布片,油膩膩胡亂纏了幾圈,風一吹、便章魚觸手般前後搖擺不定。經過這裏的高個子只得撩起破布和細繩、從底下矮身鑽過去,喃喃的抱怨和咒罵聲也就時有耳聞。
「你說呢?」換上嵌金邊的銀色斗篷,和布滿亮藍紋飾的暗灰衣裝,波看起來跟通天塔初見時差別不大,只是少了作為招牌的笑臉面具。「進去倒不難,表面上對方絲毫沒防備。你那個小情人正忙著穿衣打扮,我就把東西塞進要換的胸衣里……她看著質地挺不錯啊。」
波左右瞧瞧,雖然四下無人,仍舊把面目藏在暗處。「那倆人真是賞金獵人?住這麼高級的旅店,平常乾的都是什麼差事啊?」
這時有人丟出團淡黃色物體,滾幾圈后落在他腳邊,扭頭一看,只見某個男孩飛跑離去的背影。用腳踢兩下,這東西看似是個包著石塊的草紙團,撿起來才發現、裡頭草草寫著一些文字。
「也好,談談正事吧。」傑羅姆摘下寬邊帽拍打兩下,「給你介紹個差事,目標可能是兩個科瑞恩來的賞金獵人……」
「沒偷聽?」
傑羅姆一把推開對方,不含喜怒地沉聲道:「我宰的活物,比你們這些新丁加起來還多,所以自己有了家室才懂得害怕。哪天你也找到個真正在乎的人、自私自利的日子到了頭,再談什麼虛偽也不遲。」
「查得怎麼樣?」森特先生耐心為零,毫無打趣的意圖。
發現傑羅姆笑容古怪,莎樂美也不說話,手底下卻加緊用力;一會兒工夫,少量菜肴變成細碎小塊均勻鋪在碟子里,然後她才不慌不忙、一點半點地叉起來送入口中,眼看這頓飯足夠吃到下午了。
生鮮貝類擱在滾燙的鐵板上烤得嗞嗞作響,殘餘的鹽分在貝殼底部依稀結出了微小晶體,蘸一點辛辣湯汁,六分熟時送入口中、鮮美味道讓客人頻頻點頭。傑羅姆沒有飲酒的嗜好,想到已經收了人家的定金,波也只好陪他啜飲些來歷不明的果汁。
「我記得你跟人借了不少高利貸啊,想一走了之?除非離開羅森,貴金屬的人不會輕饒你。」懷特皺著眉說,「哎,先把那張紙給我看看吧,都快揉爛了!……離四十還有幾年呢,未老先衰的傢伙。」
見對方完全一副無辜嘴臉,莎樂美氣不過、把摞好的碗碟往桌上一頓,鼓著腮說:「這種做法不是隨時都管用的!我現在心情不是很好,請你饒了我吧,讓我自個安靜會兒!」
沒等他靠近招呼一聲,波老遠就沖這邊輕輕招手。走到巷子入口處,傑羅姆不明所以,也跟隨他目光的落點瞧一會兒熱鬧。
「偷聽?哼哼。」波坐到石台上支起右腿,「我只遠看了一眼。房門裝的是改造過的丘伯鎖,窗口掛著風鈴,走廊鋪了地毯……抱歉,我還想多活幾年,把眼睛湊過去,難保鑰匙孔里不會射出毒針來。」
頭頂上的天空籠罩一層輕霧,大片稠密雲氣在地面投下壯觀的陰影,充足日照被雲幕遮蔽,抬眼一望、罅隙中透過的光線隨流雲快速變幻,讓大白天看來有種白日做夢的離奇感覺。
臉上掛著笑,他迴轉過來拉住莎樂美的手說:「昨天我跑到懷特那兒,被他狠揍了一頓。還好受傷不重,腦袋也清醒過來……不管怎麼說,在咱們沒準備好增添家庭成員以前,新鮮空氣應當不限量供應。跟我出去找波那混蛋吧,你還沒怎麼去過下城區呢。」
傑羅姆收起戲謔神情,訕訕地說:「說實話,你的好妹妹很可能是個賞金獵人,等著拿一隻皮口袋、把你丈夫拐到科瑞恩賣掉呢。」
「呃,你的口氣怎麼跟懷特差不多?到這地步還嫌不夠嗎?」
「那跟我找人去。中午帶你到小吃街轉轉,也省了做飯的麻煩。」
急匆匆趕回去找艾文談心,五分鐘不到,再出來時這一位就顯得鎮定了許多;原路折返天文塔,等把門敲開,傑羅姆開門見山地說:「幫忙安排一下,明天我必須到科瑞恩走一趟。」
波捂著肚子、苦著臉道:「難受,我得先走一步,明天再說吧……」
「很快。」話一說出口,只見對面有人狠狠仰跌進爛泥里。
莎樂美不感興趣地抽回五指,收拾著碗碟說:「不了。我總也不喜歡陽光,再說,出門被人看挺討厭的。」
「讓我說你什麼好?」森特先生氣不打一處來,指著鼻子數落他,「早跟你講明白要『低調行事』,她真是賞金獵人,在該死的胸衣里找到張字條、難道不會惹起警覺?要不是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