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四十二章 白兔子

卷二 萬象

第四十二章 白兔子

「聽起來不錯,你自己掌握尺度。還有就是,賞金獵人善於活捉敵手,他們設下的陷阱會造成一定威脅。至少該找個幫手。」
「的確挺混賬。」懷特神色不善地下了結論,「聽你這番話,我一直想著抽屜里那把.38。先生,你需要的不是聽眾,等彈殼落在你肚子上,你就會發覺其實這些事完全無關痛癢!」
傑羅姆默不作聲,亦步亦趨緊跟著他,直到讓自己癱在椅子里,才感覺心力交瘁。勉強擠出幾個字,「給我條毯子,讓我自己獃著。」
單純的化學反應讓聯想變得荒誕不經,隨之而來的負罪感卻再真實不過,暗暗詛咒自己胡思亂想,正要把目光移到碗碟上,卻意外發現、她小臂外側帶著一塊新傷,從淤血狀況判斷,應當不超過兩天。
只聽莎樂美遲疑地說:「有位新來的客人,他自稱有權出席這次小小的聚會。」傑羅姆清楚瞧見、對面伊茉莉雙肩一顫,彷彿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讓出身後空當,女主人用古怪口吻介紹著,「伊茉莉小姐的丈夫——至少,他是這樣自我介紹的。」
這話讓傑羅姆腦中一片空白。直到一樓那些拖拽、壓抑的叫嚷和門扉碰撞聲消散在夜色里,他還是沒能徹底明白過來。
「她要願意解釋,我幹嘛滿大街亂轉?你能想象,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她。只要當面跟我講『這是個噁心的誤會,那傢伙自個找上門的』我沒理由不相信她!關鍵在於,有時我覺著,她這人有些習慣特別古怪。到底是我不近人情,還是她也有問題需要解決?」
伊茉莉差不多是被拖著走的。靠近門口時,她奮力掙脫男人的掌握,轉而沖莎樂美慘笑道:「您今晚上漂亮極了!」
「就這樣吧,讓我一個人靜靜。」說完這句,她倒退著推開房門,側身拐進卧室。涼風一吹,一線月光照亮了走廊中孤零零的倒霉蛋。
※※※
「怎麼這時候下來啦?」傑羅姆過來環抱著她,一邊摩擦她後背,一邊滿足地嘆息道,「這下成了!『低階傳送』竟然成功了!等巧克力做出來,我倒要看看是怎麼個怪東西……你不冷嗎?」
「咦?常常半夜起來活動嗎?我只知道每天太陽出來有人還在賴床,搶毯子的事口說無憑啊……」
伊茉莉心中滴血,這話明指自己花錢買笑,對方語氣中的怨恨也著實教她心驚。唯唯諾諾,剛想扯幾句場面話,女主人卻斷然把門推開,一句都不再多言。
陪著乾笑兩聲,傑羅姆強打精神,喝一口熱茶說:「今天之所以急著見你,就為了上次跟你說的,糖果生意的事。」
「先生,您有隻腳踩著我了。」明知沒有講話的立場,傑羅姆仍對伊茉莉表示著同情。既然沒給主人留面子,傑羅姆心中窩火,也免去了無謂的客套。
懷特說:「科瑞恩婊子該是雙人搭檔中的『白兔子』,他老公也許是『灰兔子』,也許是『豚鼠』,得看後面的布局。你仔細想想:含色誘的雙人騙、沒旁證、沒嵌套、幾乎沒有鋪墊……別太難過,至少你是個令人放心的笨蛋,破產儘管來找我,借點錢給你路上花。」
從無夢的昏睡中驚醒,窗口孤懸一輪黯淡圓月,看上去像是枝枝杈杈、沒卷好邊的破草帽。第一千次的,左右寂然無聲,過度靜謐中彷彿有一雙深碧色冷目不眨眼地窺視自己。
嘴唇緊閉,傑羅姆懊惱地蜷縮片刻。「成家真不是鬧著玩的!換了過去,我會先宰掉他們再問話,現在滿腦子只有賬本和發票!……這件讓我對自己很不滿意!」
來不及開口講話,客人搶先道:「總算見著主人的面了!說句不那麼見外的話,以後我不僅要常來拜訪,對主人的敬稱也得改一改。不知道,自己姐姐的丈夫怎麼稱呼最合適呢?」
由窗口往外偷瞄一眼,路旁的照明器具可能尚未安裝完成,此時黑漆漆的沒點火星。隱約瞧見主人從屋裡出來,手提著一盞牛眼燈,先上前跟車夫低語兩句,然後徑直走過來、一把拉開車門。
耳中聽到幾句異國方言,伊茉莉心中惴惴,莎樂美卻不慌不忙把燈擱在一旁。騰出雙手牢牢把住她,女主人端詳著說:「見著這麼標緻的姑娘,忍不住講起家鄉話來了!跟你一比,姐姐我都不好意思梳妝打扮……」突然收斂起笑容,她停頓一下才接著道,「哎呀,實在不好意思,老毛病又犯了!一見面就姐妹相稱,人家還以為、我是那種特別喜歡跟人套近乎的,多難堪呀……妹妹你不介意吧?」
「你不覺得,現在打攪別人是種頂討厭的行為嗎?」身披睡衣,懷特打著呵欠往樓上走,燭光在穿堂風中來回搖晃。
莎樂美忽然低回地說:「明晚上,咱們到北邊山丘看星星吧。聽說那裡有座度夏用的小木屋,窗口對著海灣,夜裡有結隊飛行的鳥……租一晚上就夠了。」一手撥弄他後頸的短髮,咬著耳朵講幾句悄悄話,傑羅姆聽得想入非非,不禁輕笑起來。
「啊!你是說什麼『巧克力』吧?」一拍大腿,對方總算明白過來,不禁搖頭失笑,「什麼嘛,當時你一講,我還以為在開玩笑!老兄,你在『貴金屬』的貸款額度已經不小……照你的提法,長途運輸剛開始純屬燒錢。況且,羅森跟南方飲食習慣不同,糖果什麼的從來賣得不溫不火,新品打開銷路又得碰碰運氣。你知道,貸款利率我也得照章辦事呀!微利行當作這麼大,不準備再考慮考慮?」
慢慢反應過來,拉爾夫先生迷惑地攤著手,「左腳,還是右腳?您知道,我剛才只顧著享受和妻子的熱乎勁兒,沒來得及照顧您敏感的觸覺……」他在傑羅姆憤而出手前簡單鞠了一躬,「告辭!」
森特先生總算明白犯了大忌諱,唯一比「突然告知妻子有美女來家做客」更糟糕的,就數「選個很私人的時間再跟她直說」。這回嚴重失策,被莎樂美接連命中幾下,傑羅姆也慌了手腳。「別打了,怎麼下手這麼重!……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下次早上跟你說行吧?」
他臉龐和背影輪廓極其尖銳,藉著點天光,像飄浮在鈣化水池中半透明的方解石氣泡,一觸即碎,脆得令人揪心。傑羅姆扭頭朝這邊望過來,貓立刻跳下地消失不見,也打斷了她紛亂的思緒。
莎樂美站在站在門邊一言不發,臉上帶著淡淡的不確定。與之目光交觸,兩人像初次見面一般,無聲打量著對方。
話沒聽完,半邊身子給強拉出車外。伊茉莉小姐勉強站定,發現右手還攥在人家掌心裏。她眯起眼往前一望,臉上驀得騰起兩團紅暈——這回自是貨真價實那種。把燈光挪開,身穿騎馬外出用的輕便裝束,莎樂美的微笑看上去格外矜持。兩張姣好面容距離不過尺許,除了膚色跟衣著對比顯著,莎樂美在氣勢上先聲奪人,也讓伊茉莉矮了一截似的,暫時抬不起頭來。
赤腳踩在地板上,給肩膀加一件短圍巾,木地板透著溫吞的寒意。這會兒樓梯間正陣陣風響,也把回憶扯向幽深和瑣碎的方向,梯級一格格向下延伸,如同沉降的思緒,探入濃稠、黑暗的迷霧中。
「啊……該死的!」
沒時間仔細思量,莎樂美出現在客廳門口,換上了可體的衣裙,臉色卻極不確定,站在那半天沒吱聲。五分鐘以前,男主人還能拍胸脯保證自己的清白,現下卻變得莫名心虛,甚至有點惴惴不安起來。
「慢走一步!有必要這麼激動嗎?以這樣的精神狀態由著您獨個離開,我沒法向自己交代呀。請冷靜下來,有什麼難題這麼緊急?」
接連經受幾次重擊,又身在別人的地盤,伊茉莉只覺處處受制,無奈跟她繞樓下房間兜上一整圈。莎樂美若有若無地閑話家常,大多數時間站在她背後,不知把眼睛放在什麼地方。氣氛一冷下來,她再「姐姐妹妹」補上兩句,如此稱謂令伊茉莉聽得心律不齊,脊背陣陣發涼,彷彿沁出一層冷汗來。
「我想想。」傑羅姆揉揉眼睛,接著斷然道,「沒錯,我確定。」
「味道不錯。」拉斯普廷把嘴唇靠近妻子的耳輪,「還覺得不太足夠么?我有時間等你滿足再說,最最親愛的伊伊!」
幾秒鐘的工夫,客人表現得綿羊般溫順,讓傑羅姆產生難以言傳的曖昧感覺。等主客二人相對坐定,伊茉莉已不敢抬頭多看一眼。明明只見過幾次面,此時屋裡卻生出一層詭異的氣氛。
聽到最後明白過來,對方自來熟的說話方式、是諷刺自己喜歡跟人「套近乎」呢。外交辭令派不上用場,伊茉莉不好駁主人的面子,只得把害羞小妹的形象扮演到底。行兩次屈膝禮,她咬著嘴唇說,「剛到這邊沒多久,就結識了這麼熱情的姐姐……以後遇到什麼煩心事,也有個能聊心裡話的對象,高興還來不及呢……」縱然從牙根酸到了骨子裡,總算還留點笑容在臉上。一照面就落在下風,她幾乎覺得、自己挨了一記呼呼生風的耳光。
莎樂美淡淡地說:「我好像把毛線團忘在樓下壁爐邊了,燒起來可就不妙。親愛的,幫我照看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這刻二樓傳來飯菜香味,莎樂美主動上前,親熱地挽起她,「我們家情況特殊,倆人都喜歡安安靜靜過活。地方不大,連個僕人都沒有,做起事來總慢慢騰騰。你看,那一位這才準備好飯菜。其實我一直覺著待客不周,家裡只有些尋常菜色,樓上客廳又簡陋得很……只好請你將就一下。
帶著接近落寞的表情,他不眨眼地盯住傑羅姆。「我沒提過這些,本該等你自個明白,如果你沒色迷心竅的話。教語言課的時候,有時她手裡正做著零碎的家務,會不知不覺走神幾秒。你記著,要是這時女人臉上有微笑,說明她們感到自己的生活還值得珍惜、有必要花時間去維護。即使像我這這樣的怪胎,都懂得欣賞差不多完美的造物——她說話的方式、眼睛和表情的變化、還有走路的模樣……你真不清楚自己有多幸運?難道就因為你偶然把她娶到手,接下來就一勞永逸啦!?女人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回憶和時間,趁她還沒對你失望,該怎麼辦需要別人提醒嗎?」
女人惱火時大都不可理喻,森特先生也屬於罪有應得。兩人追追逃逃,傑羅姆後悔不迭,只好不住勁地向她道歉。一拳落空,莎樂美失去平衡坐倒在地板上,眼淚斷線珠子似的掉下來。傑羅姆懊悔極了,攙扶她站起身,對目前的處境也無計可施。
第四個人的出現令各種猜疑得到了合理解釋。在場諸人神情各異,尤其是背對門口的伊茉莉,幾乎把前額埋進了胸膛。傑羅姆長這麼大,絕少見哪個女人這般痛不欲生過。客觀的講,新來的傢伙算是相當俊朗,除一身酒氣和稀疏胡茬外,大略一看像個過氣貴族、或家道中落的浪蕩子模樣。一身行頭價值不菲,不過游目四顧時眼睛過度靈活,甚至還對莎樂美輕浮地笑笑。
不待他砌辭狡辯,莎樂美用手背抹抹淚,哽咽著說:「用不著解釋,我都明白……那女的跟你其實沒一點干係,是不是?」
伸手左右摸索,預料中那脊背發涼、總被惡夢糾纏的軀體已不知去向。陌生感潮水般翻湧著,無由的驚醒彷彿一座圓形迷宮,狹窄四壁不斷重複單調的樣式,叫人辨不清身在何方。
「從你的戒備程度來看,當海盜早死了百十回。」
遊逛了幾小時,清冷月色和襲人的寒意還在腦袋裡徘徊不去。實在沒有買醉的習慣,雖然經過幾家招牌詭秘的夜店,最終還是敲響懷特家的屋門。傑羅姆強烈感到,建立家庭、假裝過著安穩日子的嘗試輕易遭遇挫折,有必要對現狀進行一下反思。
傑羅姆不明所以,只聽懷特冷然道:「大人,你以為你是誰啊?像她那樣的女人,從世界另一頭千里迢迢跟你跑來這鬼地方,語言不通,一切從頭學起,每天悶在屋裡對著影子練習說話,等你回家還得笑臉相迎……我不知道,可能有人覺得理所應當吧?」
背靠卧室房門,莎樂美默然半晌,含淚顧盼和無聲抽泣竟有別一番風致。很想拿實際行動好好慰藉她,又怕造成更嚴重的後果,傑羅姆左右為難,心中半是愛憐半是懊悔,像被什麼利物分成了兩份。
五點三刻剛過,車輪輾過幾天前鋪好的水磨石路面,只聽蹄鐵發出的散碎叩擊聲在夜色中迴響。馬車剛一停穩,主人還來不及出門迎賓,趁這小小的間隙,車內乘客取出粉盒補補妝,再整理下衣襟耳環,最後對著小鏡子露齒一笑。確定自己收拾妥貼,只等兩人照面,對方第一眼瞧見的、便是位婀娜多姿的美人。
總算教對方明白了自己的近況,傑羅姆嘆氣搖頭,主人卻面無表情。用力把睡衣的腰帶結成死扣,懷特問:「然後呢?」
把妻子打橫抱起來,他一步步登上樓梯。傑羅姆在周遭的黑暗中短暫沉默著,兩人的額頭輕輕碰觸,只聽細弱的出氣聲若有若無。
「唉,夠了!」蚊蚋般細著嗓子說,「抱歉在您面前失態。我想,我得馬上回家去……啊!」彷彿因為羞恥發出一聲嘆息,她搖晃著起身便走。傑羅姆滿腹狐疑,在樓梯間的窗口邊拽住了她。
傑羅姆不由面色一沉,用不著腦子特別好使,也能覺察話音里的抱怨。莎樂美對上門的客人如此刁難,令他實在過意不去,可回想起昨晚的事,又不好沖妻子表達心中不滿。放下從懷特那弄來的湯盤,傑羅姆很有些難以自處,含混地打過招呼。
主動將纖纖素手遞出去,客人咬著小半邊嘴唇,臉上浮現一個嬌羞不勝的表情。不料對方五指用勁兒,另外一隻手讓燈光直迎上她雙目,片刻間睜目如盲,車裡人不由得小聲驚呼起來。
連話都省了,懷特沖他豎起中指,然後作個送客的手勢。下定決心,傑羅姆吞吞吐吐,從初識伊茉莉直講到剛才的不歡而散。開始他還沒精打采,說起話來不能確定的樣兒,懷特只好不時打斷他問問詳情;等談及今晚這部分,表情漸漸生動、還添上不少手勢,比劃著把心中疑慮和盤托出,懷特連插嘴的空檔也找不著。
傑羅姆茫然搖頭,懷特轉身到書房一趟,弄來一部鑲銀的精裝本書冊,奇怪的是書脊和封皮沒有任何文字。「內部文獻,拿回去好好研究。科瑞恩不止盛產文人雅士,也是騙子們的老家,這本《騙術大全》雖擋不住活學活用的高明人物,一般蟊賊的手段差不多齊了。」
懷特說:「我的建議是,除非不珍惜現有的一切,否則別做任何可能引起誤會的舉動。有些事開頭像玩笑,往後想停都停不了。不管怎麼樣,吸取教訓總沒壞處。我問你,聽過『白兔子』、『灰兔子』沒?」
「我說出來,你不會對別人嚼舌根吧?」
懷特不耐煩地擺著手。「什麼叫騙子?腦袋上沒有唬人的頭銜,說明是剛入行的新手。『三葉草』怎麼了?就像羅森常見鬼頭鬼腦的密探,賞金獵人在科瑞恩滿大街都是,有一半同時兼任各商會的正式職務。想想你最值錢的地方——『賽門·奧布萊恩』先生!」
對著門板發一會兒呆,森特先生止不住胡思亂想。剛才要再大胆些,現在說不定是兩重天地啊……五分鐘過去,裏面依舊聲息全無,他忍不住打個噴嚏,嘆著氣游到客房將就了一夜。
聽到如此蹩腳的謊話,事務官暗中冷笑,皺著眉頭說:「嗯,世道果真不對勁,大冬天的突然有了蛀蟲。待會兒我派人給你找找,好像還剩幾包樟腦球沒用完。東西雖小,有時缺了它還真不好辦,呵呵。」
拉爾夫先生話音里的輕蔑說明了許多問題,傑羅姆忽然覺得胸口窒悶,自己正扮演所謂「異性對象」中的一個,這稱呼叫他怒從心起,卻找不到發作的理由。男人慢慢踱步過來,伸手按在伊茉莉受傷的位置上——讓她整個人顫了一顫——然後用一種顯然是在享受的表情、瞑目往半空中吸一口氣。
眼望窗外寂寥的夜景,他自言自語道:「結婚生子,賺錢養家,滿以為有樣學樣就好,怎麼輪到自己時就變得這麼複雜?」一臉茫然地轉向懷特,「開始選錯了,還有機會補救嗎?」
「如果這倆人的確設了套等我上鉤,」傑羅姆勉力平靜下來,做幾次深呼吸說,「我會用最理智的辦法解決問題。」
「這講的什麼一套?跟破產無關?猜字謎我可不在行。」
停頓一秒鐘,主人才開始講話,口音奇特,嗓音卻很動聽。「抱歉抱歉!我都是不會用這類新東西的,沒嚇著你吧?」
綠眼睛眼淚盈盈,話音悲切,手底下卻毫不含糊。「你混蛋!!!這才幾天吶,我早該想到……什麼時候攪在一塊的你們?!」
「對啊!完全沒什麼!即使對我沒信心,總該對自己有信心吧?打死我也想不明白,她哪點能跟你比!?」抓住個表忠心的機會,見她似乎破涕為笑,傑羅姆只覺虛懸的心臟放下了一小半。沒想到,哭笑之間的表情維持了不足兩秒、便轉為低聲飲泣,他也跟著傻了眼。
隔著幾步遠,對方面向傑羅姆脫帽致敬,「原諒我姍姍來遲,」聲音略有些沙啞,或許跟飲酒過量有關,「在下拉斯普廷,不介意的話,您可以稱我為拉爾夫,呵呵。我妻子介紹她自個時該對您提過吧?『羅森人不習慣太長的名字,餘下的部分等更捻熟再說』……就我個人的觀點,如果某個女人恥于提及名字中夫家的姓,可以想象,她會時常變幻作自我介紹時的異性對象。」
傑羅姆暗暗苦笑。自己真正的仇家根本用不著玩鬼蜮伎倆,加上他經常把無良海盜這一「真實身份」拋諸腦後,難怪會陰溝裡翻船。若沒有懷特的提醒,保不準這回得栽個大跟頭!
一聽這話,莎樂美立時渾身僵硬,半晌沒再開口。無聲醞釀著情緒,她漸漸雙目圓睜,憤然出手給對方一記肘撞。
嘆息一聲,傑羅姆有氣沒力地說:「誰能想到呢?衣櫥里突然招來不少小蟲子,昨晚上老婆把大部分衣服搶著洗了……你這有樟腦球沒有?給我一些救救急。」
女主人同樣笑得勉勉強強。剛打開車門便趕上個勾魂媚笑,加上此時的一番做作,明顯是心中有鬼!……本來捕風捉影的事,驟然出現一半人證,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對此有何感想?
「說得好聽。每回半夜裡起來,我的毯子都被你搶去了。看來跟我相比,你喜歡毯子還更多些。」
「這怎麼弄的?」純屬隨口一問,話沒說完、傑羅姆就意識到自己的好奇心有些過火。對方的反應迅速證實了這一推測。
聽完這類踐踏邏輯的提法,傑羅姆對女性曲折的心理活動宣告無能為力。今晚上的無妄之災讓他見識了兩人相處的其他方面,日後說話行事最好引以為戒,再怎麼小心也不為過。
事務官不再多言,從抽屜里摸出合同文書、數表和單面算尺,拿金筆尖飽蘸墨水。「好。咱們來看看,這樁生意究竟該怎麼干。」
懷特還想挖苦他兩句,可一見對方無血色的臉頰,快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搬張椅子坐到他對面,嘆口氣道:「跟我說你已經破產了,我會馬上把你踹出去。如果不是來借錢,倒有點時間聽別人發發牢騷。說實話,其實我不怎麼需要睡眠。」
第二天一早。貴金屬分會。
雖然穿著比較隨意,森特先生仍擺出一副淡定模樣,「這些我明白。運輸費用不必擔心,早準備好了從產地進行良種移植,初始規模不用太大,只要加工出來的東西有獨到之處,打開銷路該不會太難。」見對方不以為然,他只得用老朋友的語氣說,「在你面前用不著裝模作樣,現在這些生意不過小打小鬧,還貸之後,真到手裡的總共才有多少?就這點利潤,不少混蛋還等著分一杯羹。沒有安身的本錢,說到底也只是搞投機的,我的日子著實不好過呀!」
聽她意思,做菜的竟是一家之主嘍?伊茉莉吃驚到合不攏嘴,這種生活習慣的確出乎預料,他們家若非吝嗇之極,就是有些個古怪趣味。莎樂美的剖白讓她抓不住痛腳,一時半會只能默默消受,嘴上客套,隨女主人上樓進入小客廳。暖爐燒得正旺,左右牆壁掛兩幅對稱的錦織畫,打眼一看倒是難得的精品。中間小餐桌已經擺了幾碟外觀可人的家常菜,屋裡氣氛舒適溫馨,可惜今晚主客三人各有各的打算,硬湊在一塊倒成了活受罪。
事務官考慮半分鐘。傑羅姆看來信心百倍,顯然隱瞞了一些關鍵內容。這傢伙從投機生意上賺到不少,自己只需把帳做好,資債相抵、最後總不會吃虧,長線多鉤許能釣上大魚呢?
被他迫得直搖頭,伊茉莉連聲道:「求你了,讓我走吧!我突然有不好的感覺,相當不好!……今天、今天只是時間不湊巧……」
「先生!」聲音所包含的凝重打斷了他,伊茉莉悄然抹一把面頰,嘴唇輕顫道,「向我保證,你什麼都沒看見……請!就現在!」
確定莎樂美不在周圍,伊茉莉忽然輕笑出聲,壓低聲音道:「為什麼抱歉?我沒感覺受到冒犯啊。女人是這樣的,不管平日里個性如何豁達,一遇到這類問題,誰都會不依不饒,尋根究底。」
「喲,剛被人打劫過嗎?看看你,這都怎麼一套?」事務官拽拽傑羅姆上身的絨線衫,再把目光投向便鞋和短馬褲,忍不住驚詫地說,「恕我直言,夥計,你這身裝扮堪稱絕配啊!誰說已婚男人全都一個樣?總還有些不拘一格的人物,能給大夥作個表率。」
傑羅姆不知所謂,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湯里放了不少奶油,懷特這傢伙實在喜歡甜食……對不起,我是說,可能大部分女士害怕太油太甜的東西。胡蘿蔔營養豐富,單獨撈出來你看怎麼樣?」
「鬧半天,你意思是:由於自己一時失察,興許把一個不擇手段的女人娶回了家,對吧?……她對此有什麼看法?」
聲調和表情不容質疑,傑羅姆滿頭霧水,言不由衷地發誓說、自己剛剛腦子卡殼,什麼都沒瞧見、云云。其實森特先生很習慣睜眼扯謊,伊茉莉反倒相當過意不去,替他難過得直皺眉頭。沒聽到一半,她便捂著面頰垂下了頭。
聽他這麼說,客人也沉默起來,掂起桌上的銀湯匙心不在焉把玩一會兒。像掉進蛛網的小飛蟲,森特先生被空氣中無形的粘性搞得坐立難安,彷彿捲入一系列麻煩中脫身不得。站在男性的立場,就算沒有對妻子不忠的念頭,有異性主動示好難免產生一點自得之情;不過事情的走向越發彆扭,澄清誤會才是首要任務,否則倒霉日子這才剛開了個頭。
莎樂美恨恨地捶打他後背。由著她滑下來,兩人緊貼牆壁,黑燈瞎火地糾纏一會兒。正鬧得不可開交,傑羅姆忽然想起一個嚴重問題。暫停動作,他喘口氣說:「我竟然現在才想到,真是……明晚請了個客人來家裡吃飯,忘跟你打招呼。你應該見過,就是『三葉草』那個叫什麼伊茉莉的。我總不好失信於人,要不早晨再開始準備?」
「陷阱嗎?」喃喃地重複一遍,他忽然說,「這好辦。」
懷特默然半晌,說:「你別太自責,提防所有人完全不現實。『欺騙最多疑的,只需講幾句實話』,凡是活人都有中招的時候。女騙子尤其難對付,誰叫你是男人來著?所幸提早發現,接下來要怎麼辦?」
「你打算一直要我干坐著?」伊茉莉終於停下手中的小動作,出奇認真地說,「午飯吃的早,現在我真有點餓了,不騙你。」
圍著餐桌嚅嚅細語,表面正上異常融洽。廚房裡走出來個衣帽整潔、端著胡蘿蔔濃湯的男士,談話中的兩位不約而同把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傑羅姆只看一眼,就肯定自己妻子佔了上風——莎樂美從容自若,目光投注的瞬間、握住伊茉莉右手輕捏了一下——只是看不出她心裏作何打算。
不知是選擇性健忘,或者尚未從昨晚事件中回過神來,傑羅姆狐疑地搖著頭,「『這類問題』究竟指的是——」
「糖果生意……我不記得有這碼事啊?」事務官苦思冥想一陣,傑羅姆也不說話,兩根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打,等他自個回憶起來。
「好啊!竟然把女人弄家裡來了!你、你這個——」
「那邊風很大,晚上氣溫低得要命。」放慢腳步,他一本正經道,「我只好整晚摟著你不放,要不第二天一早非變成冰坨不可。」
「然後?不管我再說什麼,她就是毫無反應,」森特先生苦惱地攤著手。「這種表現簡直……兒童心性!」
新認識的好姐妹互相拉著手,並肩往前門走去。親熱態度大打折扣,莎樂美恢復一慣的慵懶表情,似笑非笑說:「妹妹你不知道,我也剛來不多久,今天碰面得好好聊聊。不過啊,你比姐姐強得多,女人要是手裡沒錢,整個兒都得由著男人擺布。等有了錢,反過來擺布別人,興許滋味會大不一樣?」
「嘎嘣」一聲,角落裡竄出個影子來——捲毛動物,體態輕盈,黃綠色瞳仁慵懶地凝望自己。伸手將它納入懷中,隔著柔軟肚腹能感到霍霍心跳。眼角藍芒一閃,是後院嗎?懷裡的貓發出類似贊同的哼哼。快步穿過客廳,迎著涼風推開門,只見傑羅姆·森特雙手捧起一把褐色粉末、放到鼻端深深吸氣、接著便失聲大笑起來。
待屋裡只剩兩人,傑羅姆在伊茉莉對面坐下,沒頭沒尾地說:「家庭生活,你知道。」轉念一想,他又補充兩句。「我是說,你可能沒法明白我的意思。其實,我只想表達歉意,總之抱歉的很。」
想到這裏,他不疾不徐地說:「執意要擔風險的話,我只有照章辦事。作為朋友,我有幾句忠告——雖然干我們這行,有時得故意誇大收益率,絕口不提風險的事,可實際上、生意也得遵循自然規律。日積月累才能抵禦風雲變化,孤注一擲為聰明人所不取。再說各地水土有異,手伸得太長,得承擔相應的風險。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講,機會不偏愛任何人,輸贏大都是偶然事件。就這樣,醜話說完,你確定還要接著談嗎?」
與此同時,由下往上的腳步聲響起。反射般鬆開拉著對方的手,傑羅姆確信此情此境會讓自己陷入嚴重的窘境,遂壓低聲音道:「算幫我個忙,請您再待一會兒可以吧?」不由分說拉著她回到座位上,將刀叉塞進她手中,末了還掖掖對方凌亂的衣角。
仰躺在毯子里醒醒神,感官似乎逐漸恢復了作用。熄滅的壁爐、暖氣管以及牆體中爬過的嚙齒動物,散發富於層次的熱的映像。半空有不知名活物飛掠而過,發聲器官擴散出漣漪般的寂寞軌跡。
「認真的嗎?她可是『三葉草』的人,說是騙子實在挺出格!」
綠眼睛反射著月光,莎樂美微笑搖頭,傑羅姆上下打量她,「穿這麼少,感冒了怎麼辦?冬天到處跑會著涼的……來,我抱你上去,咱們好好慶祝慶祝!」
抽噎一小會兒,莎樂美慢慢平靜下來,眼睛紅紅的,她啞著嗓子說:「我不氣你跟別人不清不楚,本來你也沒那條件,這點我還是有數的。可你說話前就不能考慮下我的感受?難道做妻子的天生就該逆來順受?那女人……你、你們究竟什麼時候搭上的!……不,別說話。別跟我解釋。本來都是沒影的事兒,對不對?啊?」
平常不說正經話的人突然吐漂亮句子,聽眾只得啞口無言,傑羅姆哼哼哈哈一會兒,最終承認道:「你說的對,都沒法否認。不過我也談不上色迷心竅,本來和搞外遇無關,只是水到渠成的……亂了套!該怎麼說合適?」他雙手扭結,努力尋覓恰當詞彙,「跟其他女人無關,我以為比過去更了解她,結果卻更迷糊,這感覺糟透了!」
伊茉莉茫然搖頭,順著他目光往下一看,立時間臉色大變。伸手攏一攏衣袖,她雙頰微紅,嘴唇微啟,卻說不出完整句子。彷彿給人當場抓住什麼把柄,不能遏制地流露出忙亂神色來。
懷特一言不發,起身在他面前繞著圈兒,一面活動雙臂關節,一面冷冷地撇他幾眼。最後像得出了結論,這才回到椅子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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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羅姆不由拍自己一下,起身為客人呈上片開的烤麵包,再為她盛滿湯盤。伊茉莉也不說話,托著腮好像有些心事,喇叭口形狀的衣袖不知不覺滑開一段,露出半截粉妝玉琢的小臂。奶油濃湯香氣襲人,卻掩不住女性周身素淡的體香。近在咫尺,傑羅姆忽然萌生出古怪想法——她來之前是不是先洗了個牛奶浴、皮膚才會如此光潔細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