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四十一章 三葉草

卷二 萬象

第四十一章 三葉草

新來的隊伍,中間是搬運腌制食品的工人,藍灰相間的制服顯示這些人屬於同一組織,周圍氣勢洶洶的則都是治安官裝扮,腰裡別著榔頭,神情舉止比幫派分子囂張許多。森特先生原本覺得流氓和治安官相差不大,此時兩相對照,雙方高下立判——不管再怎麼自詡合法,拿長矛的就是不及手持榔頭來得硬氣,一見治安官的紅袍,流氓們馬上腿腳發軟,連現場的災民都不由自主瑟縮起來。
沒想到做紙漿生意的老頭手伸得挺長,下城區有利可圖的地盤也在他掌握之中,可能這就是獲得「信用擔保」的好處之一了。
懷特露出為難的表情,「這事恐怕很難辦到。『大門』允許聯結的坐標點並非全無限制……為避免遠距離傳送時相互干擾,地表分佈的傳送裝置需要時刻進行協調,改變相關參數。曾經發生過兩個傳送站同時開啟、信號彼此擾亂的事件,結果釀成慘劇,傳送過來的人和貨物面目全非。就是說,『大門』並非哪都能去,現在這個用法已經相當冒險,不小心被上頭髮現,我說不定會被回收利用呢!」
抿嘴一笑,伊茉莉淡淡地說:「這點沒什麼大不了,反正都是貸款嘛。我們又不急著走,還怕城裡的公共財產都跑了不成?」
「逮住那個瞎眼的!別讓他跑嘍!」馬尾巴高聲叫嚷,從腰間扯下一段連著雙股麻繩的皮托,把一粒圓石子擔在上面,高舉過頂呼呼急旋起來。斜眼的男人沒跑出十步遠,投石索拋出的石子就給他後腦精準一擊,應聲栽倒在地,這一位馬上口鼻溢血、不省人事了。
一面試圖恢復正常的智力水平,一面信步遊走,森特先生花了十分鐘,才迫使自己相信、伊茉莉小姐只是個善於利用自身本錢的奸商而已。無所謂地聳聳肩,傑羅姆發現自己正路過下城區的小吃街,再走兩步便要踏進沒清乾淨的爛泥堆裡頭。
流氓們早有準備,分出三人截住那名年輕男子,剩下的不過呲牙咧嘴做做口頭威脅,就唬住了蠢蠢欲動的人群。瞧見明晃晃的長矛,倒霉的年輕人開始還不想示弱,瞪著眼睛跟他們爭辯。三個流氓也不答話,面無表情圍著他轉圈,不時將長矛往空氣中呼呼亂戳。三五圈一過,年輕人額頭見汗,禁不住現出慌亂的表情。
徹底慌了手腳,森特先生渾身發麻,被高頻尖叫弄得心煩意亂,分不清是在咒罵還是表達歉意。與此同時,房子一角走出來的屋主人嗤笑連聲,幸災樂禍站在一邊,對他的窘況只是冷眼旁觀。
「只要別讓她整天跟鐵罐子混在一塊就行。我再怎麼古怪,總比鐵罐子像樣的多。」傑羅姆不以為然地說。
稍往前一步,腳下立刻踩到個軟綿綿的物體。來不及低頭查看,只聽那東西尖聲慘叫,讓他本能地捂住耳朵,只感到心頭髮毛。慘叫聽起來氣息充沛,恐怕還能持續好一會兒,模糊中瞧見某種毛茸茸的活物、扁扁地平趴在地板上,不住勁哆嗦著、吐出連串血沫子來!
男孩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傑羅姆轉頭一看,送信的剛巧是自己初到本地時、雇傭的那個「快腿」。身材比當初還要細瘦,破衣爛衫結成鉛灰色一片,整張臉只剩一雙眼睛還在反光,只聽男孩說:「巷子里的先生讓我給您帶個話,『月底近了,請您儘快回家探親』。」
兩伙人抽傢伙立刻混戰在一處,三個回合就有倒霉蛋趴倒在亂棍之下。血花四濺的場面讓森特先生感慨萬分,某種程度上,他從小受到的精良訓練、為的就是進行類似勾當。為某派別的利益殺人越貨,若非擔當指揮的角色,是非對錯至今也跟他全然無涉。只等自個意識到、有一天需要承擔罪責時,刀頭舔血的生涯也就快走到盡頭。
心想這也太胡鬧了!用國家資產抵押貸款,市政廳的膽量實在驚人。「恕我直言,最近山頂雷電交加,就算有個露天金礦等著開採,爬得太高總該小心留神。畢竟人身上沒長翅膀,您說是吧?」
對方走到商會工人之間,某個挑選出來的小女孩已經等了一會兒;有專人用白毛巾在女孩頭上來回拂拭,讓她像受驚的小動物般扁著嘴。伊茉莉沖准小腦袋虛著五指摸弄兩下,周圍便響起一片鼓掌聲。
再看酣戰中的一群人,馬尾巴顯然比斜眼的優勝一籌,手中鈍器穩、准、狠,大頭棍斜推橫掃,打得對方叫苦不迭;不待別人忍痛還擊,他早退到自己人身後,拿同夥當肉盾使用,亂斗中倏進倏推,不僅自己毫髮未傷,還瞅準時機接連重創幾人。斜眼一夥馬上落在下風,還有氣力逃竄的,此時都已萌生怯意,時刻準備開溜。
「干!」斜視的吐出斷牙和血水,口齒不靈地吼叫著,「兄弟們,宰了這婊子養的!一個不留!上呀!」
見他發現什麼似的,往半空中左右聞聞,伊茉莉疑惑地問:「搬來的魚乾有異味么?我不喜歡海產,不知道批發商有沒有摻假……」
「反正我沒意思出售『大眼睛』,店面還有其它用途。對了,過會兒有點小事,我可能晚點回來。看也看了,算算時間你也該去辦正事,我就不送你了。」懷特忙著趕他走,傑羅姆再絮叨兩句,表達了對鐵罐子的不信任,也就提前離開天文塔。
一拍腦門,森特先生連連嘆氣。「您瞧,開誠布公過了頭,就會變成這樣!日常生活果然還是虛偽些比較妥當。呃,剛才的話算我沒說行不行?仔細一想風險的確不小……」
傑羅姆嘆口氣,跟著懷特往下到二樓,兩人進屋坐定,他若有所思地喝一口涼茶,「她家裡人應當早收到信件,兩個月前和最後一批驛馬一塊上路的。眼看回信也該到了,你再忍耐幾天,開春以前事情就會告一段落。」再次嘆息一聲,森特先生喃喃地說,「事到臨頭,還真有點捨不得,下次可不能再碰這類麻煩事。」
與此同時,參差不齊的歌聲一直沒停下。唱歌的孩子對食物更感興趣,眼神在倒霉蛋和湯鍋之間游移不定。女人大都低著頭,還有的咬著手指渾身直哆嗦,就這樣,贊助商先生的大名脫口而出時、聽著倒像某種寒熱病的代稱。幾個男的有些呆不住了,雙拳緊握相互打著眼色,表情比當事人還要緊張,只等有人挑頭立刻會一擁而上。
斜視的男人往對方腦袋上拍一巴掌,「蠢貨!讓你上去拿錢!」
半信半疑,傑羅姆不屑地說:「去你的,一百五還不如去吃生蚝。」
似乎總算認出了對方,扎馬尾的手指對面幾人,回頭沖自己部下啞然失笑,「這不是眼神不好那個嗎?沒想到竟然還沒咽氣啊!」陪自己人嗤笑幾聲,轉而朝對方不屑地說,「都趴下,先讓這位先生踩著過去。看你那熊樣兒!如今我們可是生意人,知道什麼叫合法經營嗎?扒皮之前得把稅先交足!待會兒送你們進位革作坊開開眼……」
「還用你說?」傑羅姆沒好氣地回一句,「自從發現『廣識者』收集靈魂的小小嗜好,我已經好久沒敢下去地窖啦!只要還有其他方法達到目的,向它求助總是最糟的選擇,誰知道它打得什麼主意。」
旁邊幾名壯漢似乎不太會說話,只配合發言的傢伙聳著肩連連冷笑。傑羅姆才懶得答話,伸手摸出個巴掌大的錢袋,左右輕輕搖晃,發出一陣金屬碰撞的悅耳聲響。
傑羅姆加快腳步,穿越這令人窒息的鬼地方。設立一塊「死區」,總比過去直接燒死這些人強得多,倘若有人自願贊助此地的居民,羅森的慈善事業興許就真有了一線曙光。
憤憤然一腳踏上去,森特先生指著那人鼻子尖聲道:「好好好!故意放我腳底下……你他媽安的什麼心?!」
一下醒過神來,傑羅姆由身旁工具箱里抽出根細長標尺,把尖叫的玩意翻過來——總體而言,受害者由氣囊和盛紅墨水的血包構成,裝有兩枚簧片的哨子製造尖叫,十字形槓桿負責漏氣時的「垂死掙扎」,外觀矇著蓬鬆毛皮,整個結構堪稱簡約生動。
「『先生』,你這是『借錢』的態度啊?!」惱過了頭,傑羅姆反而沉住氣、寒聲道,「要錢沒有,帶著你的『木吉』殺人越貨去!」
「哦……具體來說,我應當忘記那部分?」對方態度越發曖昧,纖長的五指相互摩擦,斜瞄著傑羅姆說,「關於蘑菇派,還是請客吃飯?我可直等著您發出邀請,難不成沒到地方、主人就下了逐客令?」
「你個垃圾!」傑羅姆惱羞成怒,咬牙切齒道,「早該任你自生自滅!明天就把你交出去,『金面人吊在廣場上』,想想都覺得痛快!」
坐在中間的流氓滿頭長發紮成馬尾,被同夥提醒、朝森特先生這邊望過來。壓低帽檐,加快腳步,傑羅姆很快拐進小巷中。待他再前進一段,身後並無遭人追蹤的感覺,路旁恢復營業的娼館又開始出來拉客,這條街的情形同過去別無二致。
爽快答允后,伊茉莉好似沖他拋了個媚眼,右手極其誘人地攏一攏領口,轉身款款而去。當事人愣在原地又驚又惑,暗中扭自己一把,以排除白日做夢的可能。長這麼大頭一回遭到異性的勾引,森特先生一時暈暈乎乎,精神狀態十分詭異。
懷特面不改色道:「幹嘛?你的口氣好像她老爹似的,果然關係不一般吧?我可沒說過『知書達理』這種話,只不過閑著也是閑著,教她學習點機械和物理知識總不是壞事。」把屋門推開一線,尖細叫喊聲減弱不少,小姑娘看來額頭見汗,已經有些疲憊。滿意地點點頭,懷特接著對傑羅姆說,「這叫『釋放療法』,小妮子有點心理失調,再嚴重些、長大了興許變成你這種古怪傢伙,所以趁早讓她發泄出來。照現在的強度,精力再旺盛她也堅持不了多久。到晚上再看,保管老實極了,睡得不知有多熟,我總算也能安穩休息幾小時……」
「哼哼,好像你自個不是喪家之犬似的。」波冷淡地坐下來,「咱倆誰的腦袋更值錢?別廢話了,最近我急等錢用。」
傑羅姆不打招呼,徑直推門進去,發出「吱呀」一聲怪響。屋裡掛滿各色詭異裝置,金屬鏽蝕的味道撲面而來,暫時倒沒發現有人。
傑羅姆搖搖頭說:「沒這回事,跟打打殺殺比起來,現在的問題算不了什麼。只是,我總覺得太平靜不是好兆頭,可能緊張慣了,鬆懈下來稍有些不適應。對了,」他對懷特正色道,「托你計算的坐標怎麼樣了?這可是件大事,一旦『低階傳送』失敗,我總得想法補救一下,給『紅松鼠』的幾萬銀幣可不能白白打了水漂。」
像看怪物似的瞧著傑羅姆,波一聲不吭,用三根手指托起個厚紙盒,深吸一口氣道:「沒說的,最能體現『陷阱』這個詞的、非它莫屬。白送給你,好好研究研究吧。」說完就把紙盒子拋給傑羅姆。
好像很享受對方的失態,主人冷笑道:「誰叫你不敲門來著。我做的陷阱有創意吧?這個名字是『講禮貌的木吉』,專為小女孩準備的……沒想到,『了不起』先生是一位好有愛心的可憐蟲。下回給你準備個『木吉增強版』,保證跑過來讓你踩,直接嚇死你。」
「這怎麼好意思……嘿嘿,您太客氣了!以後只要有用得著的地方,我們弟兄隨時意樂意效勞!」
「嘿!小子,你算是走錯地方啦!」避開左右流鶯的糾纏,就快離開小巷時,傑羅姆忽然發覺幾位身材橫壯的男士憑空出現,堵住了前方去路。其中一人眼珠亂轉,好像有些斜視。「把值錢的全交出來吧!我們可是講道理的,來這條街嫖妓,交點『買春稅』不介意吧?」
救濟糧對羅森可是新鮮事。十年前,流浪漢和乞丐還受到《濟貧法》的額外關照。這一法律文件認定,不能自食其力者于社會無益,國家在保證其生存的前提下,有權剝奪受助對象的人身自由。法律實施不多久,那些最污穢和危險的行當便都交給淪為苦役犯的流浪人員,而培養出一個賤民階層、不過花去了二十年左右的時間。
剛開始,陋巷兩旁的房屋像一座座鴿子籠,上下擠滿貧困的市民,偶爾能瞧見營養不良的人影低頭趕路,趁入夜之前外出賺點錢維持生計;再往裡,薄木板牆換成凹凸不平的泥壁,裏面居住的個個形容枯槁,鄰里之間僅隔一塊蒙布。有生人經過時,壓抑的談話便暫告中止,只剩咳嗽聲此起彼伏,會傳染似的在空氣中回蕩。
懷特上下打量他幾眼,試探著問道:「看你這副模樣,不會又出了什麼亂子吧?難不成做生意比打打殺殺還困難?」
面色一沉,把送信的嚇了一跳,傑羅姆對「快腿」擺擺手。「跟你無關。口信收到了,對方沒付你跑腿的錢吧?」
關好身後的橡木門,森特先生環視一眼四周的環境:強盜們佔領過的一溜民居,被這伙混蛋臨走時放火燒掉一半,此時只剩些斷壁殘垣。就算下城區的對抗情緒隨密探撤走而自然瓦解,實際上動亂中遺留的問題並未徹底解決。不少人逃難歸來后變得一無所有,那些失去親人、或身心受創的難民,至今也未得到有效安置。市政廳忙於重建治安官隊伍,跟各類非法團體交涉磋商,加之努力安撫軍隊的不滿情緒,哪還有工夫處理一群流浪人員。
「呃,這是幹什麼呢?我怎麼覺得,她跟著你越學越糟糕了?」傑羅姆板著臉,對懷特不客氣地說,「畢竟年紀已經不小,再這樣胡鬧幾年,將來嫁不出去是一定的……你不是號稱要教她知書達理嗎?就這麼個教法?!可真是胡鬧到家!」
男孩怯生生地說:「給了,先生。我還得另外送個信兒,到……那邊那條街。」往他手指的方向撇一眼,傑羅姆不再說話,拋給男孩兩枚銀幣。拐進旁邊的橫巷,挑爛泥最少的位置慢慢前進一段。
先按下四方盒子一角,波手持火鉗,輕輕夾起鐵盒。眨眼工夫,盒子由內至外迸裂開幾片,被強力壓成一團的金屬薄片爭先恐後冒出頭來……如果火鉗換成人手,不好說具體會變成何等慘狀。在鋼絲手套幫助下,半分鐘后盒子已經恢復了原樣。
一個貌似唱詩班領唱的中年人主動上前,給小孩所在的隊伍作示範,教他們唱一首寫給某贊助商的肉麻頌歌;排隊的男女各有分工,女的一到長樂句結尾處便齊聲高頌「讚美你!慷慨的某某!」,男性則各自分得一面紙做的小旗,像傻瓜似的左右搖晃。這一幕持續了十分鐘不到,一名青年男子憤然甩開旗幟,用腳猛踏兩下,嘴裏罵罵咧咧地徑直往外走;其他人面面相覷,還有幾個試圖跟他一道離開。
「看著給,致命程度中等,底價至少一百五。」
沒得到預料中的反應,這種古怪表態令傑羅姆有點意外,就順著她語氣說:「生意和日常生活是兩碼事,討價還價時很難顧全紳士風度,我是想,站在生意人的立場跟您談談。」見她沉吟不語,傑羅姆更是心生疑竇,緊接著說,「太市儈會令您感覺不悅嗎?我記得剛開始您對商業合作的態度相當務實,或者是我有所誤會?」
「要看對誰而言,」波瞄一眼院子里燃燒的鍛爐,放慢語速說,「線鋸和破片對付不了的,說不定會栽到這上頭,對謹小慎微的施法者作用相對明顯。像我說的,出其不意才是關鍵。」傑羅姆咽一口唾沫,盒子里彷彿有東西著急脫身,難道裏面關著有毒的活物?沒等他想明白,紙盒「砰」的彈開一面,蹦出個裝在彈簧上的恐怖娃娃頭。
森特先生很自然地想入非非,心說已婚男人當真有什麼特殊魅力不成?半年以前沒人要,半年以後突然變成搶手貨,這事邏輯解釋不通啊!表面上裝得唯唯諾諾,躬身施禮,不溫不火道:「容我正式邀您到寒舍小坐……兩天後怎麼樣?下午六點鐘?就這麼說定了。」
懷特古怪地瞧著他,突然道:「你應當多加小心,這傢伙不一定像看起來那麼好說話。雖然我了解的案例都是書面材料,不過,跟它打交道的人大多數下場凄慘。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點你該心中有數。」
「呵呵,您怎麼出現在這種地方啊?」熟悉的聲調讓傑羅姆莫名打個寒戰,不用回頭也知道,伊茉莉小姐也到了。「我猜猜,您不是來這觀看賑濟場面的吧?這麼說您也是贊助人之一嘍?」
委屈地摸著腦門,壯漢總算搞明白狀況,踱步過來伸手要抓傑羅姆手裡的錢袋。皮革袋子稍往內收,這人不由撲一個空,緊接著被森特先生當胸一腳,返身向後滾了幾圈、嘴裏止不住驚叫起來。
冷眼旁觀的傑羅姆沒興趣繼續觀瞧,強出頭的註定挨一頓痛揍,老實認栽倒也死不了人。除非準備生死相搏,跟流氓過不去實屬自找麻煩。正要繞過這片是非之地,一轉眼附近冒出不少新面孔,順著盜賊公街湧入貧民區所在的位置。仔細查看片刻,來人令他小吃了一驚。
波嘆口氣,摸出只圓筒固定在桌上。「『黑心鬼』,跟你挺相配。」用弧形鐵板抵住圓筒頭部,一捅後面的開關,飛射的鋼珠把鐵板鑿出粒粒凹痕。「這個威力大,爆炸了不得了,別把它揣懷裡就是。一口價,三百五。拚命的時候往地下一扔,不管是誰,反正有人得倒大霉。」
心裏想著晚會上見過的伊茉莉小姐,傑羅姆出一會兒神,才回答道:「目前沒找過我,他們手法倒很乾脆。如果王儲完蛋,這批人都得接受點教訓,最後能完完整整回家去已經很不容易。」
治安廳在暴亂中全軍覆沒,沒想到招募新丁的速度著實不慢,突然登場氣勢強橫依舊,讓在場諸人皆有些措手不及。至於搬運食品的傢伙,從背後的三葉草徽章看,當然是科瑞恩來的奸商。
懷特撓撓額頭,「路上已經解凍,你準備什麼時候把她送走啊?幾個月離家在外,她家裡人不會急傻了吧?我都快受不了了……」他皺著眉頭說,「你自己也還有生意需要照管,可可粉的事就快到期,還是趁早送走吧!調皮到這地步,她惹得禍還少嗎?」
傑羅姆皺著眉頭左右端詳幾眼,「一般化,再來個更狠的。」
伊茉莉嬌嗔地扭著腰,森特先生禁不住為之側目,主動後退了小半步,「瞧您說的!我們又不打算買下市政廳的地皮,只是城裡不太平,孤身在外稍有點心慌。要有治安官陪著,出門也就安心多了。」
遲疑片刻,她才恢復了常態,換上事務性的笑容微微搖頭:「您說的沒錯,生意場上應當開誠布公。抱歉我剛才走神了……有些工作需要承擔不小的壓力,對女性而言,事情時不時會變得特別曲折。」
「先生,您的口信!」
「哦,那我還得謝謝諸位啦。這點硬幣別嫌少,就算我請你們喝一杯。」留給對方十幾枚銀幣,傑羅姆給的數不多也不少。因為治安官招募不齊,現在市政廳正依靠歹徒們間接維持秩序,入鄉隨俗,短期內說不定還要再打交道,小恩小惠可能起到預料之外的作用。
斜視的人對左邊手下努著嘴,沖傑羅姆所處的位置一歪頭,示意他上去拿錢。對方見這一位目光的落點比較離奇,暫時沒反應過來,只停止冷笑、迷糊地搖了搖頭。森特先生無話可說,很顯然,他們幾個應當屬於被幫派挑剩下的人物;本打算結實教訓一頓,不過智力有缺陷的、討生活著實也不容易,還是直接走人算了。
「算我多嘴。嗯,最近有沒有見過『三葉草』的人?前天有兩個科瑞恩來的娘娘腔,聲稱樂意買下我在上層區的商店。你知道,歌羅梅除了必需品以外、這段時間其他生意都不好做,不少人忙著轉移資金,想到更北邊的不凍港『布欣』試試機會。雖說我回絕了提議,如果單純為保本著想,不動產變現應該越快越好。似乎『三葉草』的人已經開始行動,往暫時虧損的行業注資,估計是有錢沒處花了。」
拍拍對方肩膀,森特先生看到倒霉的斜眼大頭衝下,被人牲口一樣拖著走了,不知道會不會當真給送進皮貨作坊。這些人哪個更該死確實不好說,治安官行事還有點顧忌,他們可都是些不打折扣的王八蛋。想到這裏,傑羅姆沖馬尾巴點點頭,就顧自離開了現場。
伊茉莉似笑非笑,「有句話說,『跑得贏狐狸,追不上流言』,當著別人的面,誇獎自己妻子還來不及,您就不怕被某某抓住痛腳?」
臉上色變,男人斜著眼面頰抽搐,高聲呵斥道:「活膩了你!他媽的一塊上啊!把這不識好歹的東西給我廢了!」
「恰巧路過,對這類投資沒興趣。」對方衣著跟其他「三葉草」的人色調統一,只是把緊湊衣褲換成長袍,淡妝素服,比之宴會當晚的盛裝打扮別有一番風致。傑羅姆眉頭微皺,謹慎地斟酌詞句,「您出現在這種地方,挺叫人吃驚。最近市政廳好像有濫發合同的跡象,公益事業吸引眼球是沒錯,可不知道償付能力跟不跟得上?」
森特先生打個寒顫——份量很輕,摸上去暖暖的,材料完全是厚紙板,怎麼看也不像最致命的那種。「這……什麼啊?很危險嗎?」
「唉……也只好相信『廣識者』的保證了。」
雖然給難民打烙印、戴鐐銬的時代已經過去,可賑濟行為仍舊一副恩賜的嘴臉,特意給救濟對象製造點麻煩是必要的步驟。這群面黃肌瘦的男女尚未領到食物,只見旁邊站著維持秩序的流氓們慢慢圍攏過來,一邊嘟囔著,一邊用手中長矛把隊伍前後標齊。
撥開圍欄某處不為人知的活門,傑羅姆貓腰鑽進去,總算找到那傢伙的棲身之所。攀附著蔓生植物,木板房似乎剛從地里長出來,風雨剝蝕為之增添一些厚重感。矇著薄鐵皮的屋頂用小塊金屬一片片銜接起來,現正擺滿瓶瓶罐罐,在夕曬中叮噹作響、反射著遠方天際傳來的暖色調光線。
打發雇來的車夫提前回家,傑羅姆一路步行,到貧民窟探望醫生。為方便學習醫術,他直接把住處搬到下城區,夜間就住在「大眼睛」搬遷后空出來的店鋪里。一路所見儘是行色匆匆的男女,城市一半區域還籠罩在愁雲慘霧中。
「啊——!」身穿雙色小丑服,臉上畫著貓咪鬍鬚,小姑娘正對著一隻圓筒聲嘶力竭,發出極度刺耳的尖叫。旁邊褐色毛髮的小狗都駭得汪汪狂吠起來,更別提門口兩位捂著耳朵的成年人。
抵達貧民區時,剛巧趕上分發救濟糧。
古怪的是,管理自己地盤的幫派分子,看上去比他們的前任——王國治安官們——更加稱職。繳納過保護費的市民被當作某種資產保護起來,匕首和銅指套切實提供了暴力支持,讓試圖侵犯他們的人必須三思後行;在普通商人看來,苛捐雜稅簡化成半月一次的定額供奉,流氓們甚至聘請估價師接受實物抵償,又對走私犯給予了充分尊重,除去幫派火併帶來的風險,這段時間反而更適合開展「自由貿易」。
瞧兩眼大口咀嚼鹹魚和黑麵包的難民,傑羅姆自言自語地說:「魚乾怎麼樣我不清楚,不過風向變化倒真挺快的,轉舵的時候當真快到了?」轉身直視對方几秒,想從伊茉莉的神態上找找端倪。市政廳敢於支持「三葉草」開展跨國貿易,間接說明王儲奪位成功的可能有所增加,這樣一來,短期投資就必須加倍謹慎才行。
就算回答文不對題,傑羅姆也沒理由繼續追問,露出個恍然神情、轉變話題道:「原來如此。本想探望個熟人,結果遇上這種場面,還是改天再來為好。等忙完這一陣,歡迎您到我們家做客。我妻子的廚藝馬馬虎虎,不過她做的蘑菇派風味獨特,到時再談也不遲。」
換作從前,森特先生已經失聲冷笑,現在他卻覺得、伊伊小姐當真喜歡小孩也說不定……總之親身體驗到「受寵若驚」的滋味,讓這傢伙頭腦暫時卡殼,稍有些神魂顛倒就是了。
幾秒種一過,伊茉莉在他的注視下竟顯得不安起來,表情豐富的臉上稍顯僵硬,借嘆氣的動作避開他目光,有些忸怩地說:「難道,離開妻子十步之外,連紳士都免不了要以其他面目示人嗎?」
抵達貧民區時,剛巧趕上分發救濟糧。男女老幼按年齡排成三列,等著領取自己那一小塊苦麥麵包,外加一份稀薄的「乞丐湯」。湯鍋架在火堆上,隔著老遠就能聞見鍋里傳來的、發酵的甜臭味。麥片粥和若干來路不明的爛菜葉煮在一塊,冒著泡的湯水表面漂浮不少淺灰色的小貓魚,泥炭來不及晾乾就給丟進火堆,整口湯鍋被裹在冉冉上升的煙灰中,只要往前一探頭,再出來時那人已變得灰頭土臉。
「講理論?還不是隨你說。有更狠的沒?」
波不緊不慢地說:「陷阱這回事,能害人的只在『出其不意』。做到這點的話,塗在地上的肥皂都能要人的命。沒必要對器械形制太執著,偷襲本身才是關鍵。真打起來,指望這些東西只會死得更快。布陷阱需要滿足許多條件,所以應當提前搞好,才能一舉重創敵人。」
「呃,你這是在推薦自殺武器嗎?我怎麼沒見你用過?」
如果來客執意繼續前行,下面的景象也許會造成整晚惡夢與失眠:房屋較前面的社區齊整,外觀一律漆成淺黃色,窗口鑲嵌帶刺的鐵欄杆。左側禁閉的是精神病和先天弱智的不幸群體,隔著門板上的裂縫,能感到很多病態眼神死盯住路人不放,喘息和詭異的撓撥聲時有耳聞,難保路人不會給嚇出病來;右側建築里零星裝載著麻風病人和不明原因的垂死者,透過煙氣繚繞的窄窗望進去,牆角依偎的一雙雙扭曲形象直如煉獄光景,乾性麻風患者是唯一照看「死區」的人。
不長的路程,卻把城市最絕望的部分串聯起來。再往前幾步,即使半空中瀰漫著燒灼的焦糊味,路旁總算瞧見一些正常人——城裡靠撿拾垃圾為生的、在不遠處組建一個小小聚落,因為稅務官極少光顧,地皮也足夠偏僻,人們的生活狀況倒也還不壞,幾次騷亂均未波及這一帶。傑羅姆抵達望不到盡頭的「垃圾圍牆」時,正趕上炊煙裊裊的時刻,左手邊木樁林立,各色古怪玩意兒被釘在木頭圍欄頂端,殘陽斜照下影影綽綽,不期然生出些頹敗的美感來。
波撇著嘴,古里古怪地說:「見見『小可憐』。有的人就這德行,太久被無視,心裏就生出刀刃來。總之,不嫌噁心可以反覆利用三次。」
路過小酒館前門時,坐在門廊里的傢伙從治安官換成了罪犯。傑羅姆忍不住多瞧兩眼——端著啤酒曬太陽,把嚼煙吐得滿地都是。除了衣著沒那麼招搖,前後兩伙人看上去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波攤手道:「那樣來錢太慢,不划算。我這還有好多其他名字的小朋友,賣給你怎麼樣?」不等對方表態,他就撥開桌上未完成的機械裝置,騰出一片空地方,把一個其貌不揚的鐵盒子擺在當中。
沒等傑羅姆有所動作,一枚小石子徑直磕在說話人的門牙上,當即讓他閉上了嘴。留著馬尾的幫派分子帶領手下一干人等,大大咧咧走過來,繞過森特先生,左右端詳著智力不足的一夥。
想到治安員也算「公共財產」的一種,傑羅姆只得承認科瑞恩商人不是好惹的;再看治安官們個個滿面紅光、一身嶄新行頭,這筆交易應當正中市政廳的下懷。最缺錢的遇上了肯花錢的,當然一拍即合,不知道政治陰謀在其中起了多大效用——沒有上頭授意,這類忽略國別的「租借業務」絕對不可能實現。
「哼哼!」末了冷笑兩聲,吩咐手下給趴在地上的留下點記號,他自己徑直走到看熱鬧的森特先生跟前,「這些雜碎,真他媽不識抬舉!給您添了麻煩,抱歉抱歉!我是『馬尾幫』的,上頭吩咐、見著您的時候讓我們多多留意,免得有不開眼的雜碎亂打主意。這不剛巧遇上了……」
傑羅姆愣在原地,波走過他身邊,若無其事道:「『嚇人箱』嘛,只要那人神經衰弱,這東西總能爭取點時間。」說完就照看火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