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四十章 暖冬

卷二 萬象

第四十章 暖冬

事務官先生笑笑說:「沒必要。看來主人早就想跟你私下聊聊,特意向我詢問了你的情況。我跟他說這位先生行事謹慎不喜張揚,門官公開通報名姓跟客人的習慣稍有些抵觸……反正你不介意就好。」
「哦?他們惦念的恐怕不是我吧?」森特先生面無表情地擺擺手,轉身步出房門。目送他離開,事務官沉著臉思量片刻,拇指輕彈、掌中銀幣直跌入樺樹皮製成的筆筒中,發出連串叮噹脆響。
「別忘了,」事務官好像想起什麼,忽然別有深意地笑笑。「今晚記得出席宴會。知道你不愛拋頭露面,不過到場賓客人數不多,況且,現在還有心思赴宴的都是潛在的客戶……大家可都惦記著你呢!」
半小時后。
「這可是你說的。下次你跟別人跳舞,我找個舞伴不介意吧?」
未語先笑,建築師態度大變,邁著小碎布趕到森特先生跟前。「呵呵,今天您回來得可真早啊!是這樣的,既然浴室就快完工,我想您總得先準備好白樺枝,蒸汽浴總免不了要用到。請您儘管放心,裝修進度已經完成大半,只剩客廳最後掃尾和鋪設浴室的蒸汽管……」
從一旁小抽屜里摸出塊手帕,事務官道:「我想你需要這個。我都感覺脊背發涼,這麼詭異的場面實在不多見……」
「好吧,我承認我有點緊張。」他不由自主垂下目光,輕聲說,「一開始我就不是個討女人歡喜的傢伙。天吶,說這些挺讓人慚愧……許多時候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這方面我沒多少自信可言。」
「是這樣么……」綠眼睛比碧色湛然的寶石還要奪目,她思量著說,「幸虧那個男人自信到不得了,不管是決鬥、還是什麼文雅的手段,能讓他顧忌的對手實在不多。」指尖輕觸胸前溫潤的墜飾,莎樂美安靜下來,柔聲道,「今晚就呆在家裡吧?好不好?」
森特先生心想,難道自己善妒的性情已經人盡皆知了?!不由訕訕地說:「怎麼會,完全無所謂。今晚我可能得多注意一點……」
暗贊一聲名不虛傳,傑羅姆突然希望朱利安就站在旁邊。對科瑞恩女性浪漫多情的傳言他聞之已久,據說用一把輕巧的摺扇,女士們可以做出五十幾種內涵迥異的小動作,配合表情和肢體語言,其中奧妙夠他好好學習幾個月了。所幸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也從朱利安那瞧見點皮毛,傑羅姆態度更加謹慎,後退半步再次微微躬身。
「你不在的時候,對面房間里的女士可以暫時嫉妒她一會兒。」傑羅姆心不在焉,沉吟著說,「我總覺得,這一位有點古怪。我馬上要跟主人商量些小問題,你不妨對她多加註意。」
爛泥潭頂上臨時架起木板組成的通路,走在上面搖搖晃晃,切實考驗著諸位行人的平衡能力。剛巧有一位披著絲織坎肩的女士不慎失足,幾乎跌進下方冒泡的泥水中;單膝觸地,女士驚呼著半坐半跪、只覺一雙冷冰冰的手及時托住了自己;扭頭瞧見對方慘白的面色,吃驚之餘,也讓她把作為淑女應當表現的一系列感慨咽了回去。
「是嗎?市政廳那幫人,只怕正為軍隊的薪餉發愁呢。」傑羅姆想想說,「只要國王王儲勝負未分,歌羅梅就是個沒人管的鬼地方。『三葉草』的人也未必是衝著利潤來的,不過搶佔一塊灘頭陣地、製造出既成事實,日後再想把他們驅逐出境可就絕非易事……不廢話了,以後發生什麼事誰也說不準,還是早做準備最妥當。」
立在及膝深的污水中,幾個泥人暫停動作,拿眼盯著兩位體面人,看他們如何展現社交活動中的虛偽矯飾;等那個異國情調的淑女最終收拾妥貼、才嗤笑兩聲,再把注意力放回各自的工作上。
「貴金屬」事務官先生不由暫停把玩手中銀幣,挑起眉毛說:「『三葉草』?這群人動作還真不慢吶!打仗羅森罕逢敵手,要說商業活動,科瑞恩來的奸商足夠給本土商會好好上一課了!沒想到,短短十幾天、這些雜種就落地生根……用不了多長時間,絲織品、陳年好酒和精製煙草就會佔據這邊的主要進口份額,比起本地土得掉渣的那些人,『三葉草』才是真正的商業勁敵。」
似乎剛回過神來,傑羅姆慢吞吞地直起腰。「抱歉,我剛才給對面那個漂亮姑娘攫住了,稍有點走神。」默默踱到她身後,眼望著鏡子里的男女,「瞧瞧她……上哪兒去找更標緻的女孩?我覺著,她最近越來越可愛,好像就快從這裏面蹦出來了。」
※※※
傑羅姆不緊不慢地說,「比我想得要好一些。至少,還沒有哪位先生把手套摔在我臉上。可能再回去的時候,那些礙於面子勉強沒有離場的,就已經不知所蹤了吧?」
森特先生若無其事地笑笑,「發瘋的傢伙好打發,我不介意瞧瞧別人妒嫉的模樣,男人還能要求什麼呢?」湊到她耳邊細細地說,「毫無疑問,你才是宴會的主角,好多人等不及要見到你啦!去跳舞吧,整個夜晚都屬於你……小姐,做你的陪襯讓我感到很榮幸。」
「抱歉,小姐。」微微鞠躬,他攤著手說,「我老婆正往這邊看過來。」
說著攤開手邊的提包,從裏面取出兩件手工製品——樺樹皮鏤刻而成的精美容器,雕飾牛角鑲嵌了黃銅套件製成的號角——打眼一看,濃郁的民族風情為兩樣精巧飾品增色不少。
「幸會,女士。不久前才經過一番舟船勞頓,馬上又要列席這樣的酒宴,怎麼說呢,年輕人的勃勃生氣著實令在下艷羡。」
「知道了,請小心點手裡的花瓶。這個再碎掉的話,下次我只好換個鐵製品擺在桌面上。」巡視一遍門板上鑲嵌的毛玻璃,跺兩腳拼花瓷磚,傑羅姆再沒跟建築師多說,徑直登上二樓。
事情足夠明白,兩人商議完畢,離開了休息室。事務官獨自到主人的書房聆聽會面安排,傑羅姆左右找不著莎樂美的影子,一邊思索接下來的對策,一邊在陽台附近漫無目的地瞎轉悠。
事務官先生心說:暴發戶,看你那德行!嘴上卻語重心長、還伸手拍拍對方肩膀。「知足吧,夥計!再怎麼著,現在人家管著軍隊呢。市政廳那幾位給商盟欺負慣了,乍一掌權還沒緩過勁來,你這會兒跟他明碼實價,過幾天他給你來個無償徵用……你找誰申訴去?說到底,眼光放長遠些總不會有錯,跟他們搞好關係,只等自個的生意歸到『特惠事業』一類,將來前景可就非同一般了。」
「不了。」事務官毫不猶豫地說,「下城區外出方便,房子又建得結實,萬一風向再變,出了亂子也好脫身。草藥的事談妥了沒?」
事務官馬上點頭道:「出門向左,轉一個彎,右側掛著黃銅鏡子的走廊盡頭就是。那邊有侍者等著,自然會為您安排周到。」
「我?我不會。多傷感情吶!」傑羅姆雙手環繞她肩膀,分開時現出一條墜著水滴狀翡翠的白金項鏈。「使用更文雅的方式勝出,才不至唐突佳人,你說對吧?我要是那幸運的傢伙,今晚眼睛會死盯在她身上,免得一覺醒來,發現只是一場春夢,到時後悔都來不及啦!」
對方直白得嚇人,傑羅姆一時無言以對,心中暗自揣摩這種提法的深意。就算科瑞恩人對待婚姻態度靈活,公開場合沖有婦之夫如此這般,怎都有點匪夷所思吧?
「呃……說的好!委實一語中的啊!誰要有這等氣魄,想不發財也很難。興許等我不幹了、把手頭一點積蓄投到你的生意上?將來有機會,我也盼著能到南方開開眼界,總好過窩在這邊慢慢發霉……」
「有鮮花也該送給你吧?別忘了,提醒邀舞的男士們注意秩序,萬一發生踩踏事件,你只要叫我一聲,在下隨傳隨到。」
沒等他開口,伊茉莉手指微探,傑羅姆順勢一看,莎樂美正往這邊走來。再回頭時,只見伊茉莉腰肢款擺,閃光的黑色裙幅漸行漸遠;轉身時五指輕觸大理石門欄,側著臉向他送出個曖昧甜笑,這才消失在宴會廳入口處。
「哦?我跟別人跳舞時,你也會有點嫉妒嗎?這可是新鮮事呢。據說,男人巴不得把老婆支開一小會,也許現在時候還不到?」
「承蒙高看,我那點小本生意,怎麼好意思……」
一想到自己正扮演某個喪盡天良的海盜,森特先生也只能幹笑兩聲。雖然開始誤會了事務官的意思,不過當真跟主人會面時,如何作自我介紹的確是個尷尬難題。
回頭一看,竟是白天遇見的科瑞恩來的女子。
嘴裏銜著枚發卡,她努力側頭,和緊窄的上裝糾纏一會兒。綠眼睛撇一眼門口的傢伙,含糊地說:「過來幫幫忙好吧?裁縫可能不希望顧客多喘氣,要不……我就得準備節食了。唉,當真太緊了……」
「很清楚。」傑羅姆神情詭異地說,「惡名在外,轉行有些難度。」
森特先生打開懷錶瞧一眼,「呦,都這麼晚了,我還得去看看草藥作坊。這一陣天氣反常,冬天氣溫回暖,下城區簡直是一團糟啊……你們就不考慮一下、也把辦公地點搬到頂上去?」
森特先生摸摸下巴,沉吟著說:「『土得掉渣』?包括我的新合伙人哈羅德先生嗎?至少他手裡還攥著幾個錢。做手工藝品生意小賺一筆不成問題,現在大局未定,其他投資大的門類風險也高,不如從事小本經營周轉迅速。對了,我還帶來幾樣小玩意,給你留個紀念。」
失聲的笑聽起來像一個嘆息,她反手緊擁著對方,微弱地說:「唉……那個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的傢伙,原來需要更直接的鼓勵嗎?除了找個情敵讓你痛揍一頓,我要怎麼做才能令你明白、這個女人已經永遠屬於你啦!再賄賂我一下好不好?就現在。」
「那你怎麼樣?準備向擁有她的傢伙挑戰嗎?」
「你爽約啦,夥計!」事務官擺弄著一枚科瑞恩銀幣,心不在焉地說,「商業活動對信用的要求總是相當嚴苛,就算我個人不怎麼喜歡你的新夥伴哈羅德先生,至少表面上也該給他點敬重,沒錯吧?」
「這不成問題。」他目注對方淡然道,「左近恰巧有一位稱職的導遊,待會兒便有機會向您引見。這位先生雖然為人耿直、稍有點古板,替動人女士效勞總還是卻之不恭。」
事務官嘆口氣說:「最新消息,『多米尼克』先生不久前在一場混戰中身負重傷,差不多也該過世啦。接替他的人選還沒落到實處,估計再死幾個人、就能產生一位贏家。唉!希望這個新來的流氓比前面幾位活得長久些,也好有點賄賂的價值。首領更替太快,連談判都沒法進行,的確是件惱人的事……對了,你看過王儲提交給參議會的『懇切建議』沒?這傢伙八成腦子有毛病!竟然號稱、要對科瑞恩開放免稅口岸,取消國內運輸線上一半的關卡……真他媽信口開河!」
「上次你見過,那個搞紙漿生意的老頭子,很有些背景。上層區亂糟糟的時候,他支持的盜賊公會控制著商業區附近的地盤,跟密探應當是早有往來。」事務官沉吟片刻,壓低聲音道,「早年靠大麻種植髮家,行事不擇手段,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不過對你來說,他是誰不重要,今天的關鍵是,生意需要信用擔保。」
「是這樣嗎?實在幸會、幸會。」在對方手背上輕吻一下,森特先生只得承認,作為一個正常的男性,這也算不上什麼苦差事。雖不清楚對方的動機,可一旦給莎樂美逮個正著、自己難免還要多費口舌。傑羅姆面向伊茉莉的影子連連點頭,引得她掩口偷笑。
「腦子挺好使的。我看,你才是這邊最危險的生意人。」事務官目光低垂,兩根手指摩擦著銀幣,「好事都讓你給碰上了。市場不景氣時左右逢源,出亂子的時候有驚無險,別人虧本你凈賺不賠……跟我說句實在的,似乎後頭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罩著你吧?是不是?」
「花言巧語的,你果然是這種人。」涼浸浸的項鏈,加上對方若有若無的觸碰,她禁不住輕笑起來,「等那些笨蛋學會這一手,差不多都要拄著拐杖赴宴了……」
傑羅姆聳聳肩,不置可否地說:「我是正經商人,走私可別拉上我!如今城裡沒了凱恩,商盟再鎮不住局面,王儲和老國王又鬧得不可開交,密探撤回首都,遍地是新冒出來的幫派勢力……亂到這地步,做生意總要先為安全著想。再說,大宗貨物根本沒地方存放,碼頭區那個叫什麼『多米尼克』的、扣下了多少存貨?這類小玩意至少可以直接賣給管事的大爺們,就算談不攏,拍拍屁股走人也方便得很。」
莎樂美說:「抱歉,我得去喘口氣,這邊沒有通風的地方么?」
「動作不慢嘛!」莎樂美往伊茉莉消失的位置撇一眼,半開玩笑地說,「還好我及時出現。離得遠沒看清,她應該挺不錯吧?」
估量著對方的無恥程度,事務官心想這小子果然有古怪!難不成在首都有內線傳遞消息?暗中活動心思,表面上嘆口氣道:「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局勢動蕩不一定是壞事,至少商盟完蛋以後、『入埠稅』什麼的就不用再提,辦起事來全看個人能耐。」
聚在一塊的三五個來客最先注意到他們,眼光在森特先生慘白的面頰周圍打個轉,就不約而同集中到莎樂美身上。隱蔽的指點和竊竊私語從幾個點擴散開來,還有素不相識的男士對傑羅姆舉杯致意。雖然出於禮貌或虛偽的秉性,大多數來賓裝得若無其事、重新開始剛剛暫停的活動,暗地裡神情不一的各式窺探卻頻頻光顧,現場氣氛突然變得漫不經心起來。
「要我說嘛,那個擁有她的男人可得時刻小心。」傑羅姆似笑非笑,「不一定什麼時候,某些發了瘋的情敵會跟他好好較量一番。」
「換句話說,已經威脅到這一小撮人的切身利益。」森特先生冷笑著打斷他,「我拿的份額超過了他們能夠容忍的底線,也就從某個居無定所的騙子、變成了實在的競爭對手。是這樣吧?」
提著一包小禮物,森特先生不客氣地坐下來,把雙腿架在桌面上。距離凱恩失勢一晃過去了幾星期,雖然城裡發生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動,「貴金屬聯盟」的分會卻還是老樣子。
「這算恭維呢,還是說,她真該節食了?」同樣打量著鏡中對比強烈的一雙人影,莎樂美沖垂下來的一縷柔絲吹口氣,咬著發卡問。
按照科瑞恩社交圈的一般規則,詢問未婚女子的姓名屬約會前的試探行為,若非情況特殊,女性不會提供這方面的便利。常見在交談中給別人起代號的情形,不熟悉規矩的外國人難免感覺莫名其妙。
一步踏空,似乎整隻右腳都陷入泥漿中,想把小羊皮靴拽出來非得用上渾身氣力。各色容器紛紛上陣,到處是忙著舀水、挪動沙袋的泥人,污水不慌不忙漫過新挖的溝渠,往路旁建築中倒灌不止——下城區儼然化為一大片沼澤地帶,加上半空中紛紛揚揚的複合草藥粉灰,行人只得用圍巾把臉目包裹起來,低頭快速穿越泥濘的街市。
經過短暫幾分鐘空洞的問候,他們總算在事務官的引領下進入一間休息室,暫時擺脫了廳堂里神秘兮兮的氛圍。
目注她返身關好屋門,事務官先生不由得嘆口氣。「毋庸置疑,你可真是個幸運的傢伙!尊夫人的確非同凡響,有的場合女士出面優勢不小——尤其是一點就通、聰明伶俐的女士。」
也許是光線和角度剛剛好,從側面觀察到的笑容格外引人遐思。這種時刻仍放不下虛偽矯飾,傑羅姆忽然發覺自己真是個傻瓜……鏡子里的兩人,還來不及相互熟識就草率組建了家庭;即便如此,總有許多比言不由衷更有效的方法,可以拉近兩顆心之間的距離。
事務官先生出現得不早不遲,迎頭趕上兩人,同時對門官豎起食指、作個噤聲的手勢。「總算來了!」沖森特先生微一點頭,俯身在莎樂美的手背上輕吻一下,轉臉道,「不介意吧?」
「呵呵,用不著這麼謙虛。您可能沒發現,剛才尊夫人露面時我也在場,有妻如此,難怪您眼裡瞧不見別的女子。」她對傑羅姆躬身行禮,緊接著說,「我有種感覺,過不多久您和『三葉草』商會便有合作的良機,所以才來提前打個招呼。聽上去有點荒唐,不過,可別小看女人的直覺喲!我猜得一向很准,且容我自負一下吧。」
點燃宴會廳所有的燭台,奏響歡快的小步舞曲,夜色越發深沉,晚會才剛剛進入正題。
「惡名不是問題。某種程度上,歌羅梅是個很好說話的地方,它收容的各色人等都不是吃素的。就我們的立場,當然希望剛起步、且有前途的事業蒸蒸日上;既然對你進行了風險投資,你的問題跟我們聯繫緊密……小心選擇你的立場,有利潤才有一切,就這樣。」
「我剛把科瑞恩來的一位賓客護送到了地方,」傑羅姆說,「看起來是商會成員的家屬,正好落腳在『三葉草』的新會址……」
「知道了。」莎樂美捻著鬢角垂下來的一縷髮絲,斜眼望著他說,「鮮花留給那個小可愛吧,我小時候可沒見過這種怪東西。改天找點毒蘑菇養著,絲毫不用照顧,省心又好看。」
傑羅姆止不住冷笑起來。「早著呢!市政廳可是城裡最窮的地方。明知道天氣古怪可能引發疫病,到現在,連復方藥劑的訂單都是賒購——把我當成慈善家了!他們還想拿實物抵押貨款,你猜怎麼著?前天還捏在『多米尼克』手裡那批無主的軟木塞,差點就給劃到我名下!虧他們想得出來……我要那麼多瓶塞幹什麼用?磨牙玩?」
行一個屈膝禮,女士矜持地偏著頭說:「初到貴地,便遇上一位紳士,除了感謝女神的眷顧,應當是我的榮幸才對。」
正在這時,背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銀鈴般嬌笑著說:「令人愉快的巧合!先生,才過不久,我們又見面了。」
見對方雙頰泛起兩團紅暈,傑羅姆心念微動。眼前女子一副隨時嬌羞不勝的模樣,怎麼看都像包含著做戲的成分。化妝和服飾選擇皆相當高明,難不成也是場面上的人物?今晚與會賓客各個有頭有臉,如果她正代表「三葉草」的人出席晚宴,身份可就非同一般。
兩人相對施禮,然後各走各的。「貴金屬」事務官先生出現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向傑羅姆招招手。目送莎樂美步入宴會廳,森特先生理理頭髮,也就跟著事務官上樓會見主人。
「『貴金屬』不介意參与風險條件各異的商業活動,我們有完備的……信用機制,只要分類調整擔保額度,生意夥伴總會『自發遵守』既定規則。抱歉的是,一般生意人只得依賴契約和個人聲譽。今晚有個舉足輕重的老傢伙要跟你談談條件,說明你的表現已不能等閑視之,達到了被小圈子接納的水平……」
「你知道就好。」事務官點點頭,表情凝重地說,「要麼你讓步,循規蹈矩,向某些特殊人物繳納供奉,今晚的事會一拍即合;要麼就得準備面對一伙人的圍追堵截……可以想見,他們很樂意看到你從事實上『徹底消失』。說句不好聽的,夥計,你的來歷大家心知肚明。一個圈子有一個圈子的規矩,他們背地裡對你相當忌憚,認為你是那種缺乏溝通可能、不服從任何規則的人物……懂我意思嗎?」
森特先生不客氣地對女子行一輪注目禮——撤去面紗后,一張瓜子臉清爽白皙,巧妙化妝后更顯得輪廓分明。金黃秀髮盤成左右對稱的王冠形狀,和寬闊裙擺兩相對照,令人禁不住暗自憂心、這細腰和修長頸項所承擔的重量。
露出半個訝異神情,女子「啪」的一聲撥開掌中摺扇,掩著嘴唇嘆息道:「先生您多會開玩笑啊!不知情的要是聽見這話,還以為您正擠對我呢!不瞞您說,在我的家鄉,習慣周旋于各類社交場合的男士們可從來不提年齡這個詞。」摺扇翻過一面收在胸前,她用纖纖素手撥弄扇骨,含笑說,「難不成,羅森的紳士風度也包括極度謙遜在內?對遠道而來又亟需嚮導的女士,這可不是個好消息呀!」
「請允許我稍加協助——如果沒有冒犯您的話。」空出一隻手,這人往下壓了壓帽檐,就算向她鞠了個躬。聽到這種得體的說法,男士稍有些駭人的臉色、反而類似某種特殊血統的標誌了。
嘴裏喃喃抱怨,建築師端著個花瓶來回巡視,語速快到和嘆氣連成一片。正當他嚴密監督工程進度時,屋主人提前回家,立在門口遲疑地說:「這是什麼味?你們不是囤積了一堆爛葉子吧?」
傑羅姆淡淡地說:「顯然。信用紀錄一片空白,跟這種人做買賣,算不上明智之舉。」
「這些事算不上新聞了。」森特先生不感興趣地說,「只要能換來政治上的支持,要他把族姓改了都是小事一樁,不過是個政客。商業活動在這邊跟暴力脫不了干係,生意人沒有幫派的支援、連出門都得三思後行。新來的外國人跟『眾矢之的』一個意思,若非得到某種許諾,『三葉草』的人怎麼敢冒險到歌羅梅搶生意?不用問,參議會必定偏袒王儲,默許了他們背後搞的小動作。」他攤手道,「你們可就倒霉啦!不知道有多少蒙受損失的商會排隊等待風險賠償金呢!我這種小生意,也還犯不著買保險。」
事務官拉著傑羅姆跟幾名賓客寒暄一番,古怪的是,竟沒有一人對他以姓名相稱,只聽到「幸會」、「久仰」之類的廢話。傑羅姆暗自尷尬時,莎樂美反而從容淡定。眼波流轉,顧盼生輝,她甚至無須開口,僅在必要時微笑還禮、頷首致意、或輕扯森特先生的衣袖,就奇迹般地讓僵硬場面緩和許多。不僅男士的注意力大都投注在她身上,他們帶來的女伴也互相打著眼色,無聲對新來者評頭論足。
「當心!」建築師尖著嗓子提高調門,「怎麼搞的?我早說過,施工時先把花瓶擺一邊去!你們連起碼的責任感都沒有嗎?還是說,連這種事也得由我親自動手?!」抱起茶几上的水晶花瓶,他禁不住氣呼呼地瞧著搬運石膏條的工人。其他施工人員早習慣了這類大呼小叫,略一回頭,便繼續敲敲打打,忙著安置最後一面牆裙。
腰晚裝配細褶邊下擺,延伸至小臂上端的衣袖、以及典雅的貝殼狀高領皆以銀線緊緊收束起來,線條明快、莊重內斂;除了胸頸間懸挂的鑽石項鏈,黑色調為主的絲緞禮服幾乎別無裝飾,薄紗束腰隨意打個花結,讓本有些纖瘦的身材被飾襯托至賞心悅目。
「這麼說,您是從科瑞恩渡海來到歌羅梅的?」
把衣帽交給僕人,莎樂美挽著他步入宴會廳。室內溫暖如春,三三兩兩的客人或坐或立,氣氛輕鬆隨意,酒水菜肴陳列在兩張長餐桌上。廳堂中的光線明暗適中,與寬敞空間相比客人數量並不多,銅像和壁爐邊的來賓大都在低聲談笑,窩在陰影里游目四顧的也有幾位;房間一角,樂隊顧自演奏著夜曲,侍者往返傳遞酒杯和檸檬薄片。
事務官玩賞許久,才抽空問道:「明知你會胡亂搪塞,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從哪弄來的這些?沒看錯的話,像是東部蠻族人的手藝……這條線可是提著腦袋干吶!交通線太長,違禁品檢查又嚴得要命,倒不如省下大筆風險投入,趁亂做點進出口買賣更划算些。」
「說起來,今天宴會的主人……」
「沒別的,只要守法經營、問心無愧,終究會受到運氣的青睞。」
勉強收起戲謔表情,伊伊小姐半真半假道:「嗯,興許是文化差異,總不習慣板著臉說話。請別誤會,初抵貴境來不及向您致謝,跟我們商會的同僚打聽了幾句。我一向欽佩具備商業頭腦的人物,做生意先要積累人脈,什麼時候有需要借重您的地方、現在也還說不定。」
「十分感謝,先生。」女士微微頷首,隱藏在面紗后的素淡容顏泛著恰如其分的紅暈,短短几個詞,悅耳口音卻大有別於羅森的居民。
轉過來臉臉相對,找尋一會對方嘴角的微笑,傑羅姆跟她咬著耳朵說:「還記得那個老傢伙吧?就是上次晚宴上做東的混蛋,他背後看你那眼神、好像恨不得一口吃了你。糟糕的是,幾個男人聚在一塊,從來不缺露骨的話題,又不能當真揍他們一頓。」
「別這麼說吧,還指望你貸款時行行方便呢!我這人你知道,不會說那些場面話,只要生意還在轉,有我的、就少不了你一份。」
胡亂擁抱一會兒,再幫她裝扮妥貼,不知不覺中暮色偏西。抵達舉辦宴會的宅邸時,賓客們的私人馬車已經排開一串,窗口隱約傳出配合宴飲的舒緩曲調。迎賓人員身著鑲邊小禮服,禮貌周至地當先引路,幾周前經歷的糟糕情形、像清過場的舞台般已然蹤跡全無。
推門步入新裝修好的卧房,莎樂美正對著落地鏡試穿新裝,盤起烏亮髮絲,低哼著不知名的曲調。襯裙下面露出來的古銅色肌膚,質地與某種打磨拋光、毫無瑕疵的金屬相彷彿,後頸和足踝圓潤的曲線令她顯現出難以言傳的、異樣的美感。
借鏡子的反射,只見他倚在門框上不說話,莎樂美慢慢停止和上衣較勁,嗔怪地鼓起兩腮。「看什麼?沒見過么?」
一格一格合起扇子,對方把目光投向森特先生的左手,在結婚戒指上徘徊幾眼。「原來如此……多教人尷尬的疏忽啊!這樣一來,您是不打算主動詢問我的名姓了吧?」
「好啊,我會幫你盯著。可惜你沒法邀她跳舞,談完了記得弄一束鮮花回來,書上說,哄騙小女孩這招總是挺管用。」
女士輕提裙擺,隔著面紗現出個落落大方的微笑。「是這樣沒錯。我本應在碼頭得到一點接應,可惜先到此地的人員顯然有更緊要的活動安排。雖不是第一次來羅森,這邊最近的情形實在令人惋惜……」
「首先你得學會跳舞才行!」她咯咯笑著推開對方,輕盈地轉個圈,咳嗽兩聲說,「連慢四步都不會跳的先生,能請你踩我兩腳嗎?」
「只要你喜歡,養水母都行啊。」
得到了足夠的信息,男士不再多說,只淡然道:「的確如此。城裡最近幾周不適宜作單獨探訪,在下又剛巧時間充裕,不知是否有此榮幸、隨同您抵達此行的目的地呢?」
見他訕訕的不說話,女子大方伸出右手,微笑道:「我是『三葉草』商會的伊茉莉,閣下可以叫我伊伊……羅森人不習慣太長的名字,其他部分么、等咱們更熟悉一些再說也不遲。」
借鞠躬的動作打個招呼,鼻端嗅到淡淡的紫丁香味道,再回想一遍對方給人留下的整體印象,毫無理由的,森特先生對面前女子產生一絲莫名的戒心,只覺對方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