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三十九章 新的一頁

卷二 萬象

第三十九章 新的一頁

傑羅姆回應著悲憫的神情,淡淡地說:「替我在那裡選一株石花。我要去的地方,唯有虛無和永夜。」
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森特先生暗地裡腹誹幾句,就匆忙趕回天文塔。走在路上,他還小聲嘀咕著,「大半夜哪來什麼亮光?真是……」
狂嘯聲中軍刀出鞘,尼克塔往空中狠命揮出陣陣寒光,然後刃身平持,雙手一發力、刀身「嘎嘣」斷成兩截。
最後一個保鏢驚詫地撇一眼自己的僱主,尼克塔根本不拿正眼看他,饒有興趣地收起了軍刀。矮胖子眼光從兩人身上逡巡幾圈,無聲點頭,轉身消失在秘門附近。
冷汗順著眉梢無聲滑落,連置身事外的傑羅姆也摒住呼吸、直盯住正面抗衡的二人。就在這關鍵時刻,身旁的「影舞者」深吸一口氣,舉手伸向控制暗門開合的一塊浮石,微弱地說:「還等什麼……」
凱恩毫不遲疑道:「時間剛好,你已經擁有它。」
明知有詐,尼克塔仍禁不住低聲呼喝,被這種赤裸裸的挑釁一舉激怒。武器出鞘,幾步衝到對方跟前,只見傑羅姆手結法印、口中念念有詞,兜頭便是一記莫名法術。尼克塔渾身一震,軍刀去勢不減,恨不得立碼擊斃眼前的無恥之徒;剛施展五級法術「降低抗性」,大幅削弱敵人對法術攻擊的抵抗力,傑羅姆看準軍刀走勢,最後關頭極度靈活地閃避一旁,嘴裏還不失時機道:「哎呀呀,沒打中!」
「你會為此付出代價。」凱恩說。
「廣識者」緊接著說:「任何時代,總有智者終其一生、試圖洞悉靈魂的奧秘,稱量構建完整心智的材料配比。所謂『哲學』,首先是揭開自身迷霧的工具。意識不滅,自我認知的過程便永不間斷,『假象之球』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把潛伏在心靈深處的隱秘結構展現給人看,用最直觀的方式解析生命段落的真意。既然有求真理不惜殞身者,付出靈魂換取對自我的完整認識、又有什麼奇怪呢?」
——沒有?!哪去了!
這兩位在走廊中跑跑停停,距離一拉開,森特先生再次回頭施展「緩慢術」。受「降低抗性」影響,尼克塔這回應聲中招,如同驟然穿上笨重的全身甲胄,行動速度眼看遲緩了一截。敵慢我快,短劍冷然出鞘,森特先生大聲道:「膽小鬼!看你往哪逃!」
揮去軍刀上的血漬,尼克塔把注意力投向躍躍欲試的矮胖子。在場諸人都沒有臨陣脫逃的習慣,和死亡擦肩而過無數次以後,活下來的人總會得到些特別的獎賞。矮胖子一言不發,只是上前一步,準備履行個人的職責。凱恩突然說:「行了。你先走,我隨後就來。」
這條走道格外氣窒,架著受傷的女人需要稍微側身才能通過,盡頭隱約有火光浮現,傑羅姆總算見到了出口的模樣。「影舞者」指指對面燭台,有氣無力地說:「向下摁,再往裡拉,亂動有危險。」
再等一會兒,尼克塔就快握持不住。眼中神光閃閃,不僅沒有示弱表現,他反而嘴角上揚,露出個嘲弄的笑。
凱恩考慮半晌,突然岔開話題說:「凱瑟琳最近怎麼樣?」
「說句話!」咬牙切齒,臉上陣紅陣白,他禁不住大吼道。
抑制住向後退卻的本能反應,傑羅姆毫不示弱與之對視,不過敵人高大健碩的形象、此時看來跟一頭成年黑熊再沒什麼區別。
「那『假象』是什麼意思?」
這時有月亮滑過中天,冬季才過去一半。
※※※
暗門再次閉合,現在只剩一雙死敵臉臉相對。
鬆鬆垮垮倚在二十尺外一道窗口邊,森特先生嘲弄地說:「著急逃跑嗎?忘了跟你講,那個了不起的法師把你的人宰絕了,找幫手助陣還不如痛快過來受死。你的主子難保不會把你吊起來打屁股呢!」
「無聊的做法。我收回剛才的話,你並不比其他壞蛋走得更遠。」
不過兩句話的工夫,刺劍男以微不可查的小動作逐分挪動足趾,差不多進入可能發起偷襲的距離。矮胖子沒有與之配合的意思,反而稍稍後退,把凱恩結實掩護起來。
聽它斷斷續續講述一遍大略經過,這一位連搖頭嘆息的力氣都沒了,很快來到傳送裝置附近,才發現鐵罐子用整個背脊封住了「大門」。汪汪找個小洞鑽過去,不一會兒捎來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
「唉……」艾文深深嘆息道,「把一座建築拆分成木石磚瓦,即便細細檢視過每一塊碎片,磚瓦木石也還不是建築本身。球體只能提供真實的一個側面,不完整的真實往往表現為假象。要撥開層層迷霧,只能投入更多個人體驗,如是反覆,終有一天、使用者會嘗試孤注一擲……即使得到了關於全部自我的完整鏡像,卻必將成為自身的旁觀者。付出靈魂、求得解答,答案是否還有意義,又有誰能說清?」
抬頭一看,只見「管理員」正面滿布傷痕、臉頰都龜裂開來,讓傑羅姆吃了一驚。不知那三個慘死的混蛋是什麼來頭,水平可當真不低!到窗邊檢查完畢強盜們的動靜,他馬上去房裡找懷特,回來時手中捏著畫好的操作參數。不得不再次硬擠過去,令他對鐵罐子的芥蒂又加深幾分,踏進自己家門口,傑羅姆來不及喚醒瞌睡的守衛,就這麼直奔地窖去見「廣識者」。
凱恩緊抿著嘴,生硬的面部紋絡的確透著一股死氣,卻沒有答話。刺劍男好像已經見識過對方的本領,表情如臨大敵,擺出匹刺姿態蓄勢待發。身旁的矮胖子雙拳緊握,一雙黝黑護臂交叉掩護前胸,時刻準備前撲接敵。屋裡空間不大,凱恩背後黑洞洞的暗門依然打開著,彷彿潛逃前一刻被人銜尾追擊、不得不響應對方的挑戰。
此言一出,凱恩兩眼圓睜、瞬間現出招牌似的猙獰面目,失控地咆哮起來:「尼克塔·魯·肖恩!她是你親姐姐!」
兩手空空,鮮血順著掌緣一滴滴滑落,尼克塔眼神極其複雜,整個過程中神色數變。眼看自個重新站定,雖然退後一步便是無底深淵,對方想要再把他推下去、可就不那麼容易!
艾文借石臉展現一個肅穆表情,再開口時語調格外凝重。
「輕靈術」和「高等加速術」共同發揮作用,這傢伙赤手空拳跟軍刀周旋片刻,百忙中冷嘲熱諷也未間斷,讓尼克塔徹底氣炸了肺。雖然被情緒左右,手底下可毫不含糊,近身接敵連出三刀,森特先生就有點笑不出了。再一次兇險的閃避,只見傑羅姆在法術效果下返身奔出一段,竟然跑的飛快,讓尼克塔追之不及。
尼克塔接不上話,不能掩飾臉上的吃驚。凱恩冷然道:「從那天起,我確切地知道,個人是怎樣一種卑微的存在。沒必要勤修劍術,如果體形相當,螞蟻的力氣都能輕易折服你這類愚人。」暫停片刻,整理一下思路,他接著說,「人不比螻蟻高貴,我不會因為自己的卑賤遷怒他人。所以我另闢蹊徑,老老實實往上爬,然後迎接一個贏不了的挑戰。對抗比自己強大的敵手,聽起來再愚蠢不過,可我知道自己每一刻都在走向衰竭,即便庸碌無為,最終也難逃一死。小子,如果你還在享受乖戾帶來的快意,我只能說,你是個一錢不值的蠢貨。」
有一種老套的說法,認為人在瀕臨死亡時,眼前會快速閃過一生的畫面。刺劍男把一生獻給了這件武器,所以他最後的念頭也離不開一次完美無缺的匹刺。
凱恩轉身欲行,尼克塔漠然目送,忽聽第三個人發言道:「等等,還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協助。」
對峙雙方赫然包括久違的密探頭子尼克塔,此行的目標人物、凱恩先生正與他遙遙相望,中間僅隔著一高一矮兩名屬下。高的那個,是背叛了貴金屬聯盟的傭兵刺劍男,另一位則是「影舞者」的搭檔、紋過面的矮胖子。此刻三人劍拔弩張,尼克塔冷笑著搖了搖頭。
屋裡的尼克塔切齒立定,取刀鞘在手,大跨步、雙臂貫張,朝四周空氣中快速揮舞,同時側耳傾聽,以確保敵人沒機會出手偷襲。一輪密集舞動之後,他完全肯定、那混蛋早摸出房間跑沒影了!盛怒下把手邊的擺設古玩敲碎幾件,尼克塔吐出一口濁氣,下定決心追殺到底。等大局一定,這傢伙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保住性命!甩手步出房間,正要原路返回確認戰果,忽聽背後不遠處傳來一聲訕笑。
——這是要鬆手嗎?!
傑羅姆同樣一時反應不過來。「電傳送」的冷卻時間是四十五秒,連續施展讓他陣陣頭暈噁心,剛抵達這險地,他也差點翻身墜落懸崖;堪堪穩住身形,敵人便尾隨殺到。抓住機會沖對方小腹猛踢一腳,將要跌落深淵的尼克塔鬆開雙手劍、伸手往半空中亂抓,原本蓄勢待發的短劍硬是刺不下去;不知出於何種考量,傑羅姆心念微動,就把劍刃遞給了他。僵持一開始,他才捫心自問: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
一刀劈空,兩度失手,狡猾的敵人再次險死還生。一想到這裏,尼克塔怒從心起,穩住身形扭頭抽刀狂舞,將殘餘幻象斬得稀爛。幾年以來,他早習慣了無往不勝的滋味。剛剛兩個回合,先展示過人膂力、再表現靈巧敏捷,如同正要完成得意之作的畫家,最後一筆卻把番茄醬錯當成了紅色顏料……不由得令他爆喝一聲,眼光憤然四顧。
——原來如此!角度再減少一度,這一劍就能比風還快……
尼克塔眼中只看到凱恩一人,雙方目光交觸、幾乎有星花四濺的錯覺。背向著呼呼風響的走廊,雖沒有同夥協助,他好像完全控制著現場節奏,對兩名敵手的虎視眈眈毫不介意。
「去你媽!自以為是的混賬東西!」他深深吸氣,一步步收攝怒火,勉強平靜下來。「你記住,今天的事,總要有個了斷!」
傑羅姆再退小半步,短劍做好了戰鬥準備,聽對方開口,也就緩緩地道:「我這樣做沒有其他原因……就因為,在任何意義上,我他媽的絕不會向你看齊!我差一點就成了你這種人,看到你臉上的笑,我就知道、如果我讓你死,那你也是得意的死。雜種,別想拉我下水,我早就洗手不幹啦!……就這麼回事,讓咱們接著來!」
「你知道,我這一生只跟人決鬥過一次。」他數著手指說,「十七歲,不懂事,為了一個女人。天吶!我還記得,那個……叫什麼來著?管他呢……總之那傢伙給我迎面一劍,然後用劍鍔羞辱我,用腳狠命地踢我。一場鬧劇。他還自稱是個貴族,連起碼的禮節都不懂。」
「廣識者」見他當真相當懊惱,也就眨眨眼睛,簡明扼要地說:「借你手帶來的,便是那『烏有之物』、靈魂的鑒戒,可稱之為『假象之球』。球體通向那『烏有之處』,充當情感與衝動的容器。假如裝載足量的個人體驗,對象的靈魂也就為球體所俘獲,此物對有自覺的生命形式危險異常,善加利用卻不失為一樣至寶。」
「垂死掙扎。」重心后移,讓右手的寬刃軍刀輕巧繞轉一圈,他用下斷語的口氣說,「你老了,凱恩。比想象中還要軟弱許多。」
一塊金屬的簡單位移,輕易否定了他人生存的全部價值,殺戮之後再行踐踏,僅就這一刻而言,尼克塔表現出的殘暴已經無以復加。投向他的三雙眼睛里,各自產生出微妙的變化。
尼克塔揮刀。斬下對方頭顱。開口說:「廢物。」
尼克塔眼神極其複雜,沉聲道:「六個月了。我想是個男孩。」
待麻木轉化為徹骨疼痛,軍刀同時發起了第二輪進攻。尼克塔不進反退,把兩人間的距離拉開到六尺多遠,緊接著從右側急步突前、借全部體重形成的慣性划個圓弧。傑羅姆重心下挫,釘在原地嚴陣以待。只見對方夾帶狂風的突襲來勢一頓、全身重量壓上左足、旋風般急旋起來:鏘!鏘!鏘!鏘!
誰說邪惡者無須接受懲罰?
傑羅姆低頭——手中正捧著一鞠拳頭大小、似有實無的渾圓球體,內部呈現紛亂、黯淡的末日影像,在各類絕望場景之間反覆切換。
尼克塔只流血,不說話;傑羅姆不眨眼地盯住對方,心想,要是他開口討饒、我究竟是收是放?
依言而行,密門發出輕微響動滑向一旁,傑羅姆讓傷員癱坐在牆角上,自己則左右查看。小房間勉強能盛下兩個人,凹進石牆的部分製成一張鬼臉形狀,眼睛似乎透著星點亮光。可能是進入房間之前檢查安全狀況之用,石膏製成的鬼臉在另一面偽裝成掛飾,把腦袋緊貼上去,就可以獲知對面的動靜。做出如上合理推斷,傑羅姆小心翼翼地將眼睛對準面具瞳孔,耳邊立刻傳來清晰的人聲。
罵人揭短,尼克塔被他觸到痛處,額頭青筋畢露,猛獸般縱身前撲。可惜速度十分有限,被傑羅姆輕鬆避過。心想最多分許鍾,法術一失效,你小子還不是任由宰割?!尼克遂塔契而不舍,慢吞吞追著他不放。
殘酷巷戰尚未結束。
話一說完,尼克塔便一步一頓走向迴廊深處,很快失去了蹤影。
再走不多遠,逃竄的森特先生大吃一驚,眼看強敵步步緊逼,卻已是前無去路。第一次到高塔時,他就見過迴廊中未降下的金屬門板,不久前自己還去過一趟「控制室」,親眼目睹不少閉合的開關……現在面前通路剛巧被厚實鐵板封死,再無法前進一步。
距離對方越近,緊張感便隨之激增,刺劍男就快達到承受能力的底線。只見尼克塔還是大模大樣無動於衷,專註于跟凱恩四目交投、表情異常冷酷,刺劍劍鋒就禁不住輕微震顫起來。這種武器本是孤注一擲的類型,用於實戰的先例少之又少,能在眾多暴力尋租者中被貴金屬聯盟選中,刺劍男的實力決不是普通傭兵可以企及,就連身經百戰的森特先生、倉促之下也差點被他得手。此時他排除一切雜念,用盡全副心神,頃刻便要一劍斃敵,讓眼前可恨可怖的敵人萬劫不復!
艾文點頭道:「記住我下面使用的咒文。分毫不差,才能救命。」
尼克塔一時沒有回答,臉上帶著被觸犯的神情,右手不由自主摸向刀柄。一見這個動作,凱恩幾乎啞然失笑。
尼克塔對滑脫的一刀毫無補救之意,像個任性的小男孩似的、發出懊惱的低叫,讓上身要害毫無防備暴露于敵人面前。兩眼打量對手,他老練地估算著、傑羅姆從麻木感中擺脫出來所需的時間。
放棄有型有款的做法,老實找一道縫隙,森特先生哼哼唧唧擠了半天。一邊盡量收縮胸腹,一邊暗暗詛咒鐵罐子堵得嚴實,一會兒工夫就弄得滿頭熱汗,好不容易才把整個人拐進來。
尼克塔很容易發現他的蹤跡,傑羅姆強迫自己穩定心神,回憶杜松的教導。論及所學駁雜,自己跟杜松還有不小差距,那傢伙總能充分衡量形勢優劣,迂迴達成目標。而現在正是利用一切手段的時候。
這是我的生活。」凱恩總結說,「還給你的主子,它已經擁有我的靈魂——即使對我並無價值。」轉而對尼克塔叮囑道,「殺了他。」
強烈的血腥味迫使他精神一震,傑羅姆捂住口鼻、繞過一灘形象模糊的血肉。除了稍具人形,這些散碎物件看似剛遭到投石器的轟擊,外觀著實慘不忍睹。腹中陣陣反酸,幸虧剛才的想象不包括葷腥之物;打量幾眼走廊外牆被強行破開的巨大風洞,森特先生一顆心直往下沉,加快腳步迎上小跑過來的汪汪。
沉默。兩人面面相覷。暗紅天光把兩張臉襯托得份外詭譎。
開頭署名懷特,大意是說:鐵罐子在激戰中能源耗盡,把小姑娘送回來后便堵住了傳送門,以防有人再度威脅到對面人員的安全;檢修完成以前他也無計可施,只好讓汪汪來回傳遞消息。小姑娘沒有大礙,就是頭暈得厲害,正卧床休息。除此之外,其他「一切正常」……
臨走時,森特先生突然想起了什麼,遲疑問道:「剛開始,你說要跟我作一筆交易……凱恩的靈魂也是其中之一嗎?」
隔著三指寬細粒花崗岩石板,恰巧經過此地的森特先生只不過稍微駐足、往黯淡石壁上掃視一眼,便慢吞吞地繼續前進。無意中拋下一場激烈的遭遇,再向前不遠,他自己也還有必須面對的交鋒。
自從上次差點命喪尼克塔之手,傑羅姆便反覆思索禦敵之法,想來想去,對方手中那把莫可敵御的雙手劍還是令他無計可施。負傷遁走的尼克塔隨時可能上門尋仇,無奈之下,他只得常備一個六級幻術「誤導術」,萬一再次遭遇、招架無從時,也好爭取點逃生時間;沒想到對方無需依仗利劍,硬碰硬兩回合便讓他于生死間走了一遭,不得已無聲觸發「誤導術」,自身隱形後撤,留下幻象吸引敵方注意。
「你也一樣。」尼克塔說。
艾文並未直接作答,只是影影綽綽地說:「等待總會有收穫,流逝的只是時間。繼續等,繼續走,亮光只在前方不遠處。」
事態發展出乎預料,傑羅姆暫停動作,凝神向外觀望。只聽凱恩說:「你差不多是個有建樹的壞人,我承認低估了你。」
刺劍男在最後一刻徹底崩潰。刃鋒破空前的瞬間,尼克塔忽然沖他露出個輕蔑表情。無須多言,那表情明白無誤地說:「你贏不了。」
正在這時,小腹豁然一痛,他只覺迎面朝虛空中撲落,本能地扭身亂抓——還當真給他握住一件冰涼之物。就這麼側懸在半空中,被忽左忽右的風勢來回推搡,尼克塔勉力睜開眼睛,馬上心頭一震:自己追殺的對象、正緊貼在出口外側延伸出來的短石台邊緣,左手扒住根粗鐵枝,右手短劍平伸、劍刃卻牢牢握在自己掌中……這時他才感覺五指劇痛,陰差陽錯下,性命竟直接交給了敵人!
「假消息。只是破壞你和北方貴族聯盟的煙霧。」尼克塔言無不盡地說,「老國王不一定能挺過這一回,王儲也並非全無機會。你雖然押對了人,對方卻一有急難就棄你而去。他還以為,你跟科瑞恩簽訂密約,要組成暫時同盟事後反咬一口。商盟的人也不敢再庇護你,正忙著舔國王的屁股……承認吧,凱恩!你已經完了!」
刀劍交擊,持軍刀的戰士雙足依次充當支點,全身陀螺般瘋狂繞轉,分別自四個方向拖刀橫掃——像砍伐山毛櫸似的、要將敵人攔腰裁成幾段!傑羅姆最後一刻回劍反握,用緊貼在小臂內側的劍脊格擋殺氣騰騰的敵刃,跟著轉了大半圈,如狂風中四面彎折的蒿草搖搖欲墜。尼克塔交叉滑步,最後側旋收勢,剛好跟對方交換了方向。軍刀憑空劃出小八字,彷彿剛完成一組華麗奔放的雙人舞,正對著周遭觀眾優雅謝幕。
傑羅姆獨立在寒風中,咬著嘴唇思索片刻。
第三輪攻勢緊隨其後。尼克塔不再留手,助跑騰躍、發狂力向下猛劈。厲嘯和刀風見者膽寒,這一下命中、頑石也會被硬生生切分為二!傑羅姆只象徵性地舉劍防禦,眼光茫然,往右手邊稍微側身。一擊得中,尼克塔卻暗叫不妙——人形由左肩應聲裂開,傷口平滑齊整,內部空空蕩蕩,刀鋒落空的力道令他踉蹌幾步,從中間直穿過去——顯然是一具操縱光線反射率製造出的幻象!
從腰包里摸出根粗鐵絲,正欲施展「電傳送」,傑羅姆忽然乾嘔起來;只覺眼前一黑,頭痛欲裂,站在原地一時不敢吭聲。「電傳送」並不佔據法術位,除了兩次使用的時間間隔有限制,似乎可以毫無困難地多次施展。不過也曾聽說,「藍色閃光」的成員退役後有不少罹患嚴重腦疾,噴泉般嘔吐、乃至失明失聰……察覺到顱壓的異常變化,傑羅姆當真不敢再濫用這一招。協會對外勤人員的醫療協助、自己是沒資格享用了,當真患上什麼「職業病」,豈不是直接倒賠進去?
短劍與軍刀禮節性地稍一碰觸,然後各自綻開長短不一的冰冷軌跡。刀刃流暢加速至極限,厲嘯一聲,斜斬對方頭頸;短劍完成一次短截,舉手架住軍刀下挫的勢頭。甫一接觸,傑羅姆立刻發覺單手托不住對方的狂力!劍鋒一沉一側,讓刀身自然向斜下方滑落,堪堪避過這斬首一擊。正面交鋒不過短短一瞬,麻木感從虎口向下延伸至腕骨和前臂的三分之一,讓他產生了抵擋山坡落石的錯覺。
這句話包含的、無以言說的怨毒,讓凱恩像被抽空一樣,來不及改換面目,便失聲抽泣起來。相對咆哮的父子倆,一個如同惶急的雄獅,一個狀似受創的孤狼,表情動作分不清是痛是怒,心智和情感皆被扭曲到駭人的地步。
雙手揮舞帶來一陣絞痛,尼克塔沒發現敵人的蹤跡。向前狂奔一段,又是一扇鐵門。遇山開山,接連衝破兩道屏障,尼克塔的決心雖未動搖,卻止不住想到、那傢伙不是跳出窗外了吧?!手下一刻不停,第三道鐵門應聲破碎,迎面襲來的夜風讓他一時睜目如盲——對面急轉直下,通往一處裝設、檢修避雷針的開口。
眼看同伴身首異處,再往前躍出兩步、才緩緩跪倒,矮胖子不能抑制眼睛里的驚怵。這種感情與缺乏勇氣無關,僅僅來自人類生命中最原始的對恐懼的回憶;凱恩表情木然,看上去不為所動,可差不多熄滅的瞳光突然有了蘇醒的跡象;雖然事不關己,傑羅姆卻被尼克塔身上散發的、純粹的邪惡震懾,瞬間肯定了殺死對方的念頭——並非出於仇恨,只是寒冰和烈火不能共存,令眼前這人停止呼吸、是踐行自身價值觀的必要步驟。
話音未落,傑羅姆閃電伸手按住了她——這個動作耗時不足半秒,同一時間內、場中刺劍失聲匹刺,已足夠幾次洞穿尼克塔的咽喉——如果沒刺偏的話。
幻象一除,森特先生的隱形效果也自然消散,分秒不差地躍出房門,面對走廊石窗、緊貼在牆壁上調整呼吸。這時他才感到渾身被冷汗浸透,全身關節一齊作痛。看來同時兼修兩大門類的雜牌軍,在真正的專業人士面前折騰不了幾回合。原本在沒有法術協助時,自己更適合擔當刺客的角色、而非正面硬抗,何況對手還是個恐怖強人。
連尼克塔都愣了愣神。滿臉皺紋的老傢伙,說這話的神氣跟「洗澡水溫度不對」、或者「早餐煎一個雞蛋」沒什麼兩樣,彷彿從某個殺人魔王手中逃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記憶並非構建靈魂的唯一原料。人是非理性的存在,衝動、模糊的欲求、對理想自我的假定,以及各種源於肉體的特定體驗……能夠言傳的部分少之又少,反而有許多關鍵要素極其隱諱,漏過了言語編織的網眼,隱藏在理智與情感的表象下不得而知。」
「而你,已經是個糟老頭子。」尼克塔沉吟著說,「時間當真威力無窮。看到你的下場,我會在老去之前給自己一個體面的死。」
尼克塔見狀怒笑連連,兩臂橫伸點著頭沖他挪過來;森特先生抱歉攤手,觸發「藍色閃光」的特技「電傳送」,藍芒一閃、人已經消失在門后,只留下對手仰天狂叫,恨得兩眼通紅。尼克塔怒極,就算此時動用那把特別的武器、會使尚未痊癒的傷口再次惡化,他也要不惜一切置對方于死地!不到三分鐘,「緩慢術」失效,虛空中拽出來的五尺鋒芒、像切割蔬果般十字游移,在堅實鐵板上撕開一處破洞!
「還是不明白。」傑羅姆聽得一頭霧水,「既然裝載的是個人體驗……也就是記憶吧?為什麼叫『假象之球』呢?明知道可能付出靈魂作代價,真有人會把記憶裝進這玩意裡頭么?能得到什麼好處?」
一掌握大致狀況,傑羅姆的眼光就完全集中於尼克塔身上。身著一套騎兵將官的緊身豎翻領呢絨軍服,白銀紐扣和烏亮馬靴點塵不染,腰桿筆直、完美體魄得到徹底展現,正可謂英姿颯爽的軍人典範。這傢伙傷勢看似已痊癒,不過無堅不摧的雙手劍並未現身,只佩戴一柄劍身加長的寬刃軍刀,談笑間目空一切,打眼望去氣勢絲毫不減。森特先生看得暗暗心驚,不由重新考慮著加入混戰的危險性。
「閃開!」一聲斷喝,只見對面利芒頻閃,三條人影乍合即分——恰巧趕上了交手的場面。仔細分辨動手諸人,傑羅姆不禁小吃一驚。
飽脹肌肉被汗水潤滑,高亢體溫蒸騰出絲縷白霧,兩道目光死盯著逐寸推進的匕首。再喘一口氣,刃鋒就要楔進狂跳的心房,像攪碎爛柿子似的、逆時針側旋小半圈,再用滾燙活血塗滿對手一身。
經過整晚兇險和忙亂,傑羅姆憤然打斷他。「少廢話,我已經受夠啦!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別再跟我玩文字遊戲,直接說重點!」
悶雷般的聲響來回翻滾,尼克塔展露別無二致的猙獰表情,語調卻平靜陰鬱,一字一頓道:「是的,父親。她是。」
這念頭一出現,傑羅姆心中豁然開朗,忽然明白了、自己下意識的行為所含的深意。他不再猶豫,趁對方鬆手之前小心後退、一寸寸將尼克塔拉回了實地。
直到確信對方已準備停當,僅余的一點默契、被用來維繫虛偽的體面,尼克塔和凱恩面無表情,麻木地對視一眼。
他的舞伴可就沒這麼從容。握劍的右臂麻木濕冷,鮮血上涌、眼前暗流浮動,傑羅姆勉強維持站姿,卻忍不住悶聲咳嗽起來。他只見對方掌中冷刃妙態紛呈,連成一線四面盤旋緊收;全憑本能化解這生死立判的必殺招數,卻被駭人衝勁激蕩、半邊身體撕扯著鑽心劇痛。對方力大招沉、狠辣輕捷、訓練有素,這樣下去自己豈不是全無機會?
「呃,不管怎麼說,咱們的交易還有效吧?」
如果這時摸出懷錶看看,他就會發現、不知不覺中夜色將盡;白晝還在地平線以下試探徘徊,「峽灣之城」即將迎來一段冰雪消融的暖冬。
唯一的旁觀者,森特先生,不能抑制深心裏泛起的厭惡,止不住想要立刻遠遠避開,再不用目睹這類狂悖場面。
森特先生掐指一算,對面四肢健全的也就只剩汪汪一個。保鏢累暈了,塔主人半死不活,外面圍著幾十號強盜……苦笑兩聲,就算已經熬過午夜,看來新一天的工作接踵而至、停下休息片刻純屬妄想。
傑羅姆聽得半懂不懂,眼光打量著懸浮的球體。這裏面當真裝著凱恩的全部生活體驗?仔細一想,利用球體、豈不是能在他人的生活中隨意閑逛一番?這麼一想,「假象之球」還真是件了不起的寶物!
父子倆同時扭頭,冷然面對走出來的傑羅姆,好像已失去吃驚的能力。傑羅姆說:「凱恩,我來取回『廣識者』饋贈的禮物。」
雙臂舵盤一樣急旋、相互絞纏聲如朽木交觸;唾液和口臭狂亂噴濺在對方頭頸,兩個無名小卒搏殺正歡。雙眼布滿紅絲低聲呼喝不止,匕首剛給對方開一個窟窿,白森森的牙齒便扯下大塊血肉,幾個來回過後,其中之一遭到接二連三的肘撞,後背和石牆磕碰出聲,被敵人整個壓上、再沒有迴旋的餘地。
交手三五下,他才明白敵人這會兒也不是好欺負的。雖然出手速度大不如前,尼克塔含憤揮刀時力道卻大得驚人,加上進退有據,技藝嫻熟,竟然戰到難解難分。森特先生再次祭出絕招,虛晃一劍逃出十幾步,從容立定笑笑說:「就這兩下啊?難怪你老爸瞧不起你!」
攻守雙方皆已付出沉重代價,在失去統一指揮的情況下,零星戰鬥仍時有發生。利用一切掩蔽物暫時藏身、或者剛從迷宮似的地形中逃出來的人們,忽然發覺自己正孤軍奮戰。高塔內部幽靈般遊盪的人影,即使和己方主力失卻聯繫,狹路相逢時仍免不了一番殊死搏鬥。
「實現一次期望的互動,難道不是默契嗎?」艾文喚出懸空的詭異球體,似乎正在考慮下一句的韻腳,「驗證若干稀缺的……」
尼克塔贊同地點點頭,「你說的沒錯。殺死弱者沒什麼好誇耀的——即便這些臭蟲沒資格活命。我和你不同,你對抗的只是另一個老不死,我卻有一個永不疲憊、永遠相稱的敵手。」他冷冷地說,「那就是我自己。你以為,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
「汪汪!」隔著好遠一段,就聽到汪汪的叫聲。森特先生拖著疲憊腳步,總算完整地回到了出發點。返程路上密探的人銷聲匿跡,凱恩的手下也不見蹤影,高塔頂層如同鬼蜮,除了戰鬥中遺留下的冰冷軀體、竟沒遇上半個活人。傑羅姆才懶得猜測有什麼新狀況發生,只是徹底鬆懈下來,扶著牆壁磨磨蹭蹭、腦中難得產生了對夜宵的幻想。
興許這時一句「對不起」就能改變許多事。不過很可惜,他們選擇的道路斷絕了這種可能。唯有毀滅,才配得上如此人物。
凱恩沉默著,慢慢估量對方的底線,然後平靜發問道:「王儲當真遭到軟禁?參議會通過了制裁選候的決議?」
一個表情,充當了壓垮雄牛的最後一根稻草。有生以來第一次,刺劍男意識到、自己的確沒有哪怕一丁點可能戰勝眼前這自信到不可思議的狗雜種!時間一下子變得極其冗長,原本快到肉眼難辨的匹刺,轉化成不甚連冠的、一個又一個細枝末節;他第一次看清了,當劍鋒突破四分之三音速時、盤旋在凹凸不平金屬表面上的細小紊流。
傑羅姆目不轉睛,豎起耳朵記憶他念誦的咒語。經過一番簡短解說,艾文聲稱、只要有樣學樣,懷特這傢伙總會絕處逢生。
整整五分鐘,這兩人甚至不敢再接觸對方的眼光。這時他們只是一對尋常父子,用不能挽回的傷害互相報復,最後只得吞下大杯苦酒,然後各自上路,繼續將這出慘劇演到落幕。
「樂意從命,父親。」
刀劍出鞘,言語在這一刻至多是飛濺血花的蒼白點綴。深呼吸,尼克塔不慌不忙扭轉著頸項,「你會到一處相當安靜的地方。」他空洞地微笑,「冬季岩石上有連翹盛放,風吹過曠野時能聽見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