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三十八章 局點

卷二 萬象

第三十八章 局點

捧起五指間的「微流星」,法師吹一口長氣,立時騰起飽含火星的氣霧。「抱歉,總不能平白放你走。」話音未落,一顆橡實便猛砸在「影舞者」身上,應聲解體為灼熱灰燼。
讀心者一時摸不清對方的意圖,只得暫停施法,三雙眼睛時刻戒備,一併投向最近幾扇窗口。只聽攀附在高塔外部的對手不斷移動,散發幽藍光焰的瞳孔時隱時現,從各個角度向內窺視,靈活程度出人預料。沒想到對方還有這一手絕技,讀心者一時沒法再使用肉盾進行防禦,眼看「管理員」像一隻巨型蜘蛛縱貫橫移,十幾秒剛過,一塊磚石碎片被冷不防投射進來,差點磕在發言人的腦門上。
傑羅姆也不答話,只是扶著她進入秘道,兩人背影剛消失在陰暗處,石門便自動閉合起來。
環視四周,對大規模的死亡倒吸一口涼氣,傑羅姆心想、塑能系法師當真不是鬧著玩的……自己至多將大量敵人定身原地,如果換他上、頃刻就會血肉橫飛,連補一刀的麻煩都省了。
對這種舉動萬分不解,女人啞著嗓子問:「幹什麼?!」
對方可能習慣蒙面、加之生有一張不苟言笑的冷臉,傑羅姆雖無法肯定、這一判斷準確無誤,可一想到尼克塔那副猙獰表情,還是預先做了最壞打算。眼光再掃視下腳邊的死人:四具屍首皆死於弩箭穿身,從一個給人近距離射穿的傢伙身上,他總算確定了箭矢類型——不同於常見的圓頭矢,幹掉這些人的、顯然是軍隊配發的中型手弩。
「影舞者」硬取出身上一塊殘片,疼得淚水都冒出來了,喘著粗氣說:「無所謂,我儘力了。至少你還憑真本領贏過我,死在你手上也不算虧本。別廢話,動手吧。」
一番奔逃下來,讀心者之間緊密的精神聯繫告一段落,此時不由得面面相覷,不知道是否已經分出勝負。只等塵幕散去,三個讀心者駭然發現、自己面對的敵手不僅沒有衰竭的跡象,反而像是改頭換面、顯露出真正的危險感覺。
——是這樣!
——密探嗎?難道說,小個子嘴裏的謠言都是真的?
找個乾淨點的角落窩起來,傑羅姆探出半邊腦袋朝裏面望去,最顯眼的位置上、正立著灰眼睛的「高智種」。
凱恩殘餘的手下雖然決意抵抗到底,畢竟實力不濟,被對方一輪弓弩齊射、外加火球亂飛打得半死不活。眼看將近尾聲,腦中預備的「序列器」卻沒派上用場,法師露出罕有的凝重表情,對自己人揮揮手說:「都躲遠些!小心被法術誤傷!」
再把目光投向對峙雙方,「影舞者」已經遁入大片陰影中不知所蹤,把念誦咒文的法師獨自晾在一邊;「高智種」剛開始摸不清敵人的動向,有些不知所措地連連後退,背脊距離牆壁尚有三、五尺距離,倏然出現的鞭梢就狠狠招呼過來。中招的法師不由驚呼起來,「影舞者」卻也悶哼一聲,遭到了火盾的報復。
灰頭土臉的殘敵們不為所動,這種說法的確沒什麼吸引力。不等法師再行威脅,他後面站出來一個密探打扮的男人,簡單地說:「投降就能活。商盟會重新接納你們——不包括你們的主子。」
倒霉的密探背朝這面,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後腦便挨一記重擊;斜倚在門邊的一人,見對方渾身一震、背後打橫竄出個輕捷狠辣的影子,只感到咽喉微涼,胸臆間一口熱氣便都從脖頸處滲漏出來。
跟著乾笑兩聲,密探淡淡地說:「對,人就在前面『控制室』。」
目睹這詭秘的場面,始終未發表意見的兜帽人忽然傳來意象。
法師連環投擲,難以抑制心中的暢快之情,連「火盾術」衰減消失也沒在意。對方無力地打著滾,強忍住灼燒和劇痛,始終不曾出聲討饒。「高智種」堪堪用完了碳化的橡實,把剩下兩枚拋來拋去,嘴裏說:「你挺不賴嘛!別死撐,跟我說幾句軟話,這兩個就免了。」
全神貫注摧毀腦物質的工夫,耳邊忽然傳來同夥口中發出的連串叫嚷,熱衷於點燃腦葉帶來的快感,發言人實在不甘心就此功虧一簣;一面對同夥擅自開口深感不快,一面急於完成最後兩個單音,正當他就要如願以償,腳下傳來的振蕩一下打斷了所有動作。
森特先生找個合情合理的解釋,搖搖頭不再深究。舉手推開衣帽間的厚木門,屋裡雖稱不上暖和,總比暴露在寒風中強得多;點燃還有一半煤油的燈盞,傑羅姆挑一件輕薄保暖的外套,在這邊稍事休整。對著銅鏡坐攬右照,除了把衣襟整理妥貼,也順便將路上打好的腹稿排演一遍,以免跟主人碰面時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沒等她下定決心迎著火盾出手,另一種威脅卻不期而至:落入橫七豎八的屍堆,火球炸開時波及各類金屬物品,某個倒霉蛋背後的矢囊給爆開一片,破碎流矢立刻四散飛濺。兩聲痛叫之後,法師和「影舞者」同時中招,長鞭墜地、鞭子的主人似乎傷得不輕。
半分鐘不到,左衝右突的鐵傢伙已經傷痕纍纍,若不是外殼極其堅固,輪番轟炸下早就支離破碎;不同於人類武者,無論戰況如何被動,「管理員」表現出取之不竭的鬥志,一次又一次嘗試擊破對方防守的疏漏。三個讀心者交替施法,幾個回合后,差不多用完了腦中記憶的精神波動;就算在群體意識支配下、感受不到對死亡的恐懼,此時他們也只有分心二用,考慮變更作戰方式。
正當他進退不得,兩人看守的木門卻自動打開,一個頭戴面罩的傢伙探出上身、對他們含混地說:「都進來,對面還挺硬朗!」
被這種莫名其妙的設問弄得啞口無言,密探彆扭地考慮幾秒鐘,只好老實把頭低下。森特先生差點忘了自己來這邊的目的,「高智種」詭異的說話方式令他大感有趣。這時躲在掩體後面的殘敵再次射出弩箭,密探一邊組織還擊,一邊側翼壓上,試圖完全控制局面,結束敵人的抵抗。法師顯然還沒玩夠,仗著不懼來箭和高溫,再次亂丟一輪法術,讓在場諸人紛紛走避,反而延誤了制勝時機。
話說回來,兩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聚在一塊閑話家常,難道是大局已定、凱恩已被人幹掉了?想到這裏,傑羅姆再沒工夫聽他們鬼扯,短劍已然出鞘一半。雖然對別人睜著眼扯謊不以為然,真要把屋裡三人按殺人多少排個序,森特先生卻絕對位列第一;不管他自己是否意識到這點,生在這不講道理的年頭,也只好手底下見分曉了。
「火盾術」圍繞下,周身呈現熔融狀態的明黃色,好像剛從熔岩中拖曳出來,把立足之處燒黑了一圈。密探和商盟的打手都離他遠遠的,受不了由他散發的熱力。為了方便藏身,傑羅姆通常不會學習外觀過於花哨的招數,雖不曾掌握「火盾術」,卻也在通天塔的試練場見過法術效能展示:不僅攻擊火盾保護之人會被熱能灼傷,外部產生的高溫傷害也被火盾阻隔,對裏面的法師影響不大。
商盟的人收起故作聰明的態度,反而開始連篇廢話,密探只是若有若無應兩句,完全佔了對方的上風。傑羅姆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一看再得不到有用的信息,遂伸手取劍,把藏身的皮裘挑開一道細縫。
事實很快證明了這一猜測。「刀劍防禦」沒見著,法師反而繼續施展「火球術」,落點近在咫尺,要把影子里藏身的對手硬逼出來。傑羅姆計算一下「高智種」出手的「火球術」總量,止不住深深搖頭。把打仗當兒戲、做事全憑個人喜好,敢這麼胡來的實在不多見。這傢伙才是戰場上最糟糕的敵手——缺乏理性,難以測度,對自己和他人同樣危險。這類人也許死得最快,也許能讓老手栽個跟頭。
三個兜帽人心意相通,在集體意識領域稍微推演了建議中的場景:全身浴血的倒三角形人體臉上掛著奇特微笑,一旦有人踏入二十尺範圍內,那倒霉蛋面前即刻炸開一蓬血雨,零碎臟器塗滿一地;尚具活性的殘軀口吐人言,一面咳血、一面斷斷續續唱起兒歌來……
三顆火球先後炸開,幾乎形成一股湍急的亂流,加上被堅實牆壁反覆折射,爆出的火環從幾個角度來去匆匆,摧枯拉朽般蕩平大量人體。熱浪和氣流交織的炫目煙火中,只有兩人幸免於難。一是火盾保護下滾作一團的「高智種」,一是導致這一場面的、凱恩手下的「影舞者」。後者在平割側切的致命湍流中接連騰挪數次,堪堪避開爆炸產生的可怖傷害,立定一看,不過輕微受創、烤焦幾縷毛髮而已。
雖然塔頂部分原本異常冷清,可連續十多分鐘只有搖晃的影子伴隨左右,還是令他感覺不大對勁。凝神細聽,似乎剛有什麼古怪聲響、透過漫長走廊隱約傳到耳邊,皺著眉頭安靜片刻,單調的響聲又實在難以分辨。可能是聽多了寒風呼嘯、造成的錯覺吧?
※※※
對方沒來由的奚落令他十分不忿,即便小團體僅有三名成員,讀心者仍依照本能遵循統一指揮原則;把胸臆間的不快往自身「意識深淵」中一拋,他心念微動,便切實執行了命令。
趕忙檢查下弓弩,兩名望哨依命而行,傑羅姆快速判斷形勢,冒險直接跟進,快步湊到重新關緊的木門邊。連個鎖孔也沒有,耳朵貼上去毫無所聞,外觀又顯得相當厚重……他回憶起自己初來乍到時見過的那些防禦工事,這扇門經過特別加固,說不定是工事的一部分。試著虛推兩下,另一邊可能被硬木柱頂住,人力恐怕很難動搖。
深入敵陣,且對戰況一無所知,傑羅姆再沒有任何顧忌;一抬手將昏厥的密探置於死地,再給面前兩眼失神的傢伙補上一劍,兩條性命眨眼便灰飛煙滅。從神廟區迎敵開始,腦中法術來不及重新記憶,現在所剩已經不多。先用衣物草草掩蓋這二人,沒有了「隱形術」的庇護,他只得再次捻滅燈火、小心推開門縫往外細看。
一聽這話,傑羅姆屏息凝氣,按捺住上涌的殺機,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密探倒挺沉得住氣,含含糊糊地說:「或許有吧?哪聽說的?」
事情不可收拾以前,只見法師渾身一顫,從背後給人輕而易舉地打暈了。看過連場好戲,森特先生總算回想起還有任務在身,最後關頭姍姍來遲。全不介意「影舞者」的狀況,他反而用心打量暈倒的「高智種」,對法師原來的樣貌露出個詫異表情。
尖叫過後沒了下文,傑羅姆看得不明所以——法師似乎不懂得遵循標準戰鬥程序。一般而言,專職施法者必須記憶最常見的防護法術,否則受到持械圍攻時挺不了幾回合。連個「刀劍防禦」也不捨得用,難道這傢伙把三級法術位都拿來記憶「火球術」了?!
午夜剛過,「啪」的一聲闔起懷錶,傑羅姆回頭瞧一眼來路。
——直接丟下去太過浪費。我建議,先燒灼一部分腦物質,再送到對面去,用作豎立「恐嚇圖騰」的材料。至少能讓對方小吃一驚。
聽兩人你來我往,傑羅姆差點冷笑出聲。密探的說辭彷彿情真意切,其實不過是預先排練過無數次的套話。如果幹這行的隨便對誰都能吐露心聲,不用別人動手、自己的同伴的背後冷箭已經足夠致命!這番廢話騙騙不了解內情的還好。現役軍人加入密探,大多是人品有虧、鬼厭神憎的人物,因此那些混不下去的兵痞也被稱為「密探候補」;「法眼廳」又不是慈善組織,成員大多物以類聚,才懶得強迫正直之人加入其中。好人越多,管理成本越高,這筆賬其實再清楚不過。
小禮堂入口躍入眼帘,耳中也聽聞陣陣呼喝喊殺聲,雙方斗得無暇他顧,完全沒人發現森特先生的到來。原本可容四人並排出入的拱門,此時被裝滿沙石的層疊箱體壘起來一半,雖然這道掩體已被人強行突破,中間給某種巨力硬爆開兩截,餘下冒著焦糊味的障礙物也還有半人多高,提供了不少掩蔽身形的位置。
就算不敢對「高智種」指手畫腳,說話的密探仍帶點怒氣開口道:「先生,主管回來以前,這邊的指揮權並不在您手中……」
勉強穩住身形,把目光投向傳送裝置,只見一尊接近兩人高的巨大機械雙拳頓地、將大片磚石化作飛屑,兩名同夥努力維繫一道意念鑄成的屏障,阻止對方接近至危險距離以內——此刻也在振蕩中踉蹌跌退。阻力一消,機械裝置頃刻騰身躍起,巨大身軀直如蒼鷺般輕盈,落點剛好位於三名讀心者和懸空的犧牲品之間。
碎石塊僅有手掌大小,飛行速速度卻十分驚人,無情的機械力驅動下,應聲撞上牆壁、化成一地齏粉。血肉之軀無疑抵擋不住這樣的狂力,一下擊實、便是筋斷骨折的下場。讀心者不得已放棄對小女孩的控制,迅速向前移動,試圖避開橫飛的碎石。雙方很快展開新一輪詭異的追逐。
「誰先過去瞧瞧?」雖然料到不會獲得回應,男人還是語帶奚落、注視著面前類型未知的傳送裝置,頭也不回地說。「沒錯,誰願承擔額外的工作呢?不如就這麼瞧著,等尼克塔回來向他報告說『一無所獲』……興許是個好主意!我看他挺像是寬宏大量的傢伙!」
「高智種」檢查周身,不過擦破點皮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對方身側綴滿金屬碎屑、左臂一時動彈不得,咬著牙向後跌退。誤打誤撞,戰果卻自動送上門來,法師驚魂稍定,臉上終於現出冷笑。
「試試看?」衣著好像商盟下屬的那人,把煙斗遞給對方,試探著說,「上好的煙草,沒封凍以前從科瑞恩運來的。」
「你……我早知道你在旁邊偷看。」女人艱難地支撐起身體,「到底是哪邊的?!」
對「影舞者」的疑問不置可否,傑羅姆眼光不離法師左右,好像發現了咄咄怪事。過一小會,他才簡單地說:「我要見凱恩,還有氣力的話、不妨給我指條明路。要殺他的人就快得手,我犯不著演戲。」
法師清俊的輪廓、在火種映照下竟然格外猙獰,「影舞者」只是費勁地舉起右手,把塗了毒的指甲抵在動脈附近,「別做夢了……」
腳邊堆著的是死人沒錯,只要稍稍低頭、正好和一具眼球突出的屍體打個照面——弩箭箭簇透過左臉側、尖端直插入腦,看上去這人是經過一番搏鬥才含恨而終;還在喘氣的兩人身量差不多,裝束卻不盡相同,一個罩著商盟打手的暗紅短毛披風,此時正面無表情往煙斗里裝填煙絲;另一人看不出什麼來路,衣物式樣再普通不過——毫無個性的黑色套頭絨線衫,臉色就比森特先生稍微順眼一點,也像個常年不見日光的角色,臉上還罩著淡淡一圈壓痕。
剩下兩人一言不發,只用眼神交換意見。其中之一厭惡地咧著嘴——小女孩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讓他不由自主退後一步。舉手憑空一按,兩尺外正待俯身跌倒的小姑娘像受到一雙隱形臂膀的俘獲、就這麼給定在半空中,跟地面維持一個小角度。她這副不上不下的模樣完全違背常識,打眼一看顯得十分彆扭。
思緒凝聚成束,直接送入身旁同夥腦中。處於發言人位置上的那一位冷然道:「丟出窗外。連這都需要請示,你離腦缺血不遠了!」
不可能地變幻姿態,機器人以腰腹為軸、靈巧翻轉百十度,恰巧把落點向後挪移幾寸;掉下來時整體彎成拱形,體重均勻分佈於雙足和左臂尖端,雖然直接把地面戳穿幾個小洞,卻險險罩住了下方的小女孩。縱使反應速率極高,臨機應變卻也無法兼顧,「管理員」差不多同時被對方的精神波動結實命中,外殼應聲龜裂開一片。
三人不再施法,轉而且戰且退,輪流為同伴施加防禦法術,小女孩的飛行方式越加花樣百出,堪堪擋住「管理員」的來路。鐵傢伙似乎覺察到形勢有變,動作稍顯遲滯。自從昨夜天文塔遇襲,為抵禦強盜幾番偷襲,不得不時刻維持較高能耗,抽不出時間加以補充,他此時的能量水平已經很難應付激烈戰鬥;敵人可能孤注一擲,自己同樣不耐久戰,「管理員」做出個非此即彼的邏輯判斷,眨眼行動起來。
疑似密探的男人遲疑片刻,伸手接過煙斗,只是反覆把玩。白森森的臉上擠出點笑容,男人開口道:「我們這些人不許吸煙喝酒,身上有異味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執勤時煙霧繚繞的,也容易壞事。」
「別誤會,」傑羅姆說,「你的死活與我無關。我只是不能讓你宰掉那混蛋,找個地方把你丟進去而已。」
身後的小禮堂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靜默中。
就在施法完成的關鍵時刻,憑空飛出的鞭影直抽在法師臉頰一側,打得他滴溜溜轉了個圈。如果此時施展的是單獨一道「火球術」,由於最後指定法術強度和方向的「語言要件」受到干擾,最多造成施法失敗;糟糕的是,存在「序列器」中的三個「火球術」早就完成了全套施法動作,觸發時僅需指明具體方向,結果挨上一鞭的法師、鬼使神差下還是順利完成施法——除了方向相反,效果倒沒打折扣。
金屬聲線響起,只聽對方一字一頓地說:「叫我『希力卡老大』!蠢貨們,你們的死期到了!」
「是啊,兄弟。咱們可得時刻小心,多活一天都是額外賺來的。」
不等讀心者實施卑鄙手段,只見鐵傢伙奮起餘力、以最小角度猛撞外牆的磚石結構,把一扇窗口破開個大洞,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見。
讀心者的技能大都用來摧毀意志或者控制心靈,可以造成物理傷害的手段並不多。衡量法術用盡后激增的風險,三人很快得出結論——只等鐵傢伙露出疲態,就用精神波動重創小女孩,然後把這累贅拋給對方,趁機集中力量一舉斃敵。主意打定,情勢馬上為之一變。
三個兜帽人馬上達成一致,還特地把目光集中於殺戮目擊者臉上,自各個角度檢閱著對方「小吃一驚」的神情,並罕有地產生一陣共鳴。逼真場面還沒消散,兜帽底下無不響起吃吃的偷笑聲;于想像中彼此應和還算習以為常,可現實情況下、一見對方臉上的醜惡神情,精神聯繫便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同類之間無以言說的憎厭。
狂笑聲中,多管機槍拋擲出一地冒煙的彈殼,掃射持續了大約二十秒,子彈出膛時引燃的閃耀火花、透過晶體瞳仁反射出一片溢彩流光。如此火爆的場面,大多數人只怕連做夢都想象不到;不幸的是,三名觀眾已經被射成篩子一般,再沒法見證這詭異的一幕。
心想如果怕麻煩、殺死自己不就一了百了?嘴上當然不會這麼說。女人被他架著踉蹌前行,突然伸手按動牆上某座燭台,「軋軋」聲過後,現出一扇秘門來。「走這邊,古怪的傢伙。凱恩就在對面……」
「哦?」法師無所謂地笑笑說,「難道尼克塔要的不是勝利,而是照章辦事不成?你以為他是誰、我又是誰?你自己又是什麼人?」
「高智種」淺灰色瞳仁在火光掩映下近乎透明,對後來這位的補充不屑一顧。「他們已經死啦!死人沒資格談條件!啊!」話音未落,舉手擲出一隻晃悠悠的火球,直接把敵方掩體炸飛一半;連身後的自己人都受到波及,被濺射的碎木片和石屑所傷。現場一片狼藉,只剩法師自己卓立在禮堂正中,一派當者披靡的架勢。
連連嘆氣,商盟的人也跟著吐吐苦水,看起來態度變得誠懇不少。「原來是這樣……我就說嘛,大家都是人,誰會願意干這種差事!」
伸出右手連續擋住兩次精神波動,「管理員」包裹指關節的高強度陶瓷外殼剝離出一地粉灰;屢次突前,都被旋轉的人體阻擋,對方完全把小姑娘當作肉盾使用,讓他著實沒有近身硬抗的機會。迴旋的人體軌跡飄忽不定,木偶般被人操縱自如;有意打擊對方鬥志,讀心者擲出精神波動時,總要緊貼著肉盾的肢體擦邊而過,加上人體飛旋產生的時間差,整個戰鬥演變成一場炫耀驚人默契的表演。
眼看小女孩盪鞦韆似的來回搖晃幾次,就被平托至半空中,頭部向外送到窗口左近。強風吹拂下,打了活結的頭繩驟然滑落,滿頭柔發便飄散開來,狀似錯過花期、綻放于嚴冬時節的雛菊;暗紅色天光將纖弱人影反覆變形,透過某個偶然的角度一下鋪滿了半條走廊。
剛穩住身形,木門便被人推開,藉著黯淡的光線向外窺探,一前一後進來兩個,中間還打橫抬著一位。這二人把平放的人體掄起來、狠命往旁邊一丟,森特先生只覺脛骨給僵硬的人體猛撞一下,只得咧著嘴暗中叫疼。沒想到,來回四趟、兩個身份不明的傢伙總共丟過來四具人體。傑羅姆默默思忖,這些似乎都是死人吶!難道出了大變故?
走廊弧度很小,勉強在轉角處藏身的傑羅姆、實在沒法不被發現地接近對方,更別提跨過十步遠直接封住兩人的嘴。
雙眼綻放的光芒、由藍色轉變為血一樣鮮紅,右臂解開成為某種未知的重武器,配合半已破碎的金屬面龐,鐵傢伙看上去殺氣騰騰,絕不是可能接受失敗的扮相。
經過一番典型的勾心鬥角,貌合神離的小團體轉眼行動起來。一個兜帽人把小姑娘從窗口拉回來,懸在半空中擺出各種姿態,他的同盟者負責構建觸發圖騰所需的法術結構;發言人不耐煩地瞧著他們,暗中查探空氣中各個頻率的精神能量,試圖截取二人間秘密聯絡的隻言片語。一等圖騰架設完畢,就輪到他對犧牲品施法,以確保屍爆場面足夠吸引眼球,最好能直接嚇死對面不知名的受害者。
心裏來回盤算幾圈,看來事情當真跳不出「廣識者」的計算,已然「水到渠成」地無可挽回,只有沿既定路線進行到底了。
「反正咱們只是斷後的,先立圖騰,再等十分鐘。把祭品送過去探路,免得承擔無謂風險。」為凸顯自身的與眾不同,發言人聲調中刻意填充過輕蔑和優越感。作為三人中唯一有權動用聲帶的,他忍不住憑藉這一優勢、把自己和身旁乖戾恣肆的傢伙們稍作區別。
商盟這邊的恍然點頭,好像正努力跟對方搞好關係,隨和地笑笑說:「可惜了,這麼好的東西……你們也還挺不容易呢!」
「鬼鬼祟祟的傢伙……這下你再躲啊!」不緊不慢摸出一把風乾橡實,動用最後一個三級法術,「高智種」雙手立時出現不少紅熱的種子。「馬友夫微流星」只是常見法術,實戰中卻極其有效——必須承認,當敵人行走不便時,慢慢投擲小型爆彈的確是陰險的構想。
暫時潛伏的「影舞者」的確沒料到對方還有火球可用。戰況最激烈時毫無動靜,直等到法師動用序列器才出手扭轉局面,她也堪稱是經驗老到之人。此時面對孤注一擲的敵手,「影舞者」從容現身,毫無懸念地閃過爆炸氣浪,只把長鞭高舉過頂微向內收。
就在這時,只聽商盟的打手說:「喂,那個灰眼珠子的、你見過沒有?我聽說來了個『高智種』……真有這回事?!」
不等他再次出發,衣帽間通往小禮堂的門扇後面、傳來一通雜亂的拖拽聲。鬼鬼祟祟慣了,森特先生搶前一步摁滅燈火,側身擠進牆上掛著的一堆衣物之間,用一件厚實的女士皮裘把自己裹個嚴實。
最後一個肢體完整的受害者,全身七成熟、雙膝觸地一頭栽倒,就此沒了聲息。來不及為「影舞者」的驚人身手喝彩,傑羅姆只見氣急敗壞的法師高頌咒文,指端飛出魔法飛彈命中目標,打得對方震顫連連。抖手散開長鞭,「影舞者」和「高智種」怒目相對,法師臉側帶著長鞭抽擊的傷痕,鞭子主人的面頰上、卻也免不了火盾反噬造成的類似傷疤,正式較量這才剛開了個頭。
腦中放射出無聲呼嘯,三個讀心者的意識瞬間融為一體。發言人迅速評估危險等級,對最前列的同伴施展五級法術「拒斥力場」,另一名讀心者凝聚起拳頭大小的球狀意念波動,舉手向身在半空的敵人拋擲出去。最後一人面含冷笑,心念微動、把昏暈的祭品稍往內收——眼看鐵傢伙落地時必會將她壓成一團肉泥!
再給自己施加一道「防護飛箭」,法師目光如炬,用被熱空氣熏烤至失真的嗓音大聲道:「投降吧!交出凱恩,就給你們一個痛快!」
雖然處境危險怎麼小心也不為過,可照目前的狀況,顯然就快分出勝負,再不抓緊時間、找到個死掉的凱恩無異於功虧一簣。一咬牙,伸手摸索著木門的鐵質邊框,閉目施展了「電傳送」。噼啪作響之後,重新凝聚成型的森特先生、發現自己正身處布滿傳動槓桿的小房間內,所幸屋裡空無一人,只有幾個金屬喇叭透出隱約聲響。
「沒辦法,這行當的風險實在不小。」密探深有感觸地沉吟一會兒,有些靦腆地說,「不怕跟你講,我們就是些牲口而已。不光出任務是在玩命,以前做過的那些事,只要上頭風向一變,是功勞是罪過、倒也還真不好說。別人對我們又恨又怕,我們自己其實也一樣,入行不過因為服從命令,軍令可沒有還價的餘地……要是我有後代,絕不會讓他干這行當。朝不保夕還遭人恥笑,唉,實在不怎麼好受呀!」
屋裡人無不瞠目結舌,眼看橫飛的火球相互追尾、直磕在天花板斜上方不遠處,繼而炸開炫目火光。連森特先生也本能地兩手抱頭緊縮起來,後背感到環狀火焰飛掠而過湧起的熱浪。再抬頭時,眼前的奇景讓他吃驚到合不攏嘴:
傳動桿有不少已經合起,牆壁還濺了一道血跡,自己所見的四具屍首、沒準就是從這間屋抬出去的;喇叭上貼著房間的標籤,其中赫然包括自己曾到過的小禮堂和「音樂室」。附耳傾聽,也只有小禮堂最為熱鬧,其他位置只余打掃戰場的稀疏響動——看來戰鬥已接近尾聲。不再遲疑,傑羅姆推開一側房門,迅速朝小禮堂方向摸索過去。
看到這裏,既然尼克塔還沒現身,自己也用不著對這傢伙過於客氣。傑羅姆正要開始施法,場面突然發生重大變化。
接到同伴傳來的信號,發言人打量一下犧牲品——雙臂交疊,脖頸偏向一側,擺出個慵倦的、好夢正酣的姿勢。對同夥的惡趣味報以冷笑,他也就開始念誦咒文,要把祭品的前額葉灼燒出小洞來。
左右掃視一眼,走廊見不到活人,貓著腰躡手躡腳鑽出來,傑羅姆選好幾處相隔不遠的背光死角,悄沒聲息地分段推進。用不了多久,小禮堂門口出現兩個無所事事的望哨,立在門邊不住跺腳。
聽他這麼說,大家都清楚有厲害招數即將亮相,紛紛和他拉開距離、以免死得不明不白。等施法間隔一過,「高智種」直接把裝在「序列器」中的三個「火球術」一併射出,誓要將殘敵徹底掃清。
事情突然變得棘手起來。被人一路追殺到家門口,凱恩先生顯然已是內外交困、給商盟的同夥賣了。難怪一直沒見他有什麼大動作。前路步步危機自不待言,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刻逃逸。
傑羅姆腦中填滿開溜的意圖,可一想到半死不活的懷特、回去又著實沒法交代……如果有懷特協助,大家逃跑起來固然事半功倍,空手而回的話、總不能強迫一個快死的傢伙為別人做自我犧牲吧?
看得啞然失笑,腦袋頂上雖然飄過刺鼻的煙雲,傑羅姆卻放心了一大半。杜松不喜歡這傢伙的原因一目了然:任何天生高姿態、以至於難以承受辱罵和反駁的人,恐怕都成不了大氣候;戰場上若無法克制一時衝動,鐵定成為最早完蛋的一批。也難怪杜松懶得給他好臉色看——協會派這樣人前來受訓,很容易被認為是某種挑釁行為。
幾乎在此之前,其餘兩人越過他建立一道私密的精神線索,只等他表現完畢,就暗中交換了不屑神情。一邊傳來的是,發言人昨晚外出狩獵,汲取瀕死體驗的醜態;另一邊傳來的是,這傢伙拜倒在人類娼婦足下、媚顏求歡的場景。暫時的同盟者分享著少許默契,雖說等他們立場對調、得到新的任命以後,下一位發言人照樣免不了成為眾矢之的,可不論如何,擁有同盟者對取得心理平衡總算稍有裨益。
「要死自己死去。」森特先生冷淡地說,「用不著你指路,我也能找到凱恩。」掃視幾眼地板上的兩個活人,他有點遲疑不定,最終還是抽出短劍,沖「影舞者」走過去。瞑目待死的工夫,「影舞者」只覺右手一涼,淬毒的指甲被齊根削斷。對方用力架起她,只是寒聲道:「老實點,少跟我耍花樣!」
當真得到知情人的肯定,商盟的打手反而臉色微變,有點不知所措地直起身,乾咳兩聲收起煙斗。密探冷眼旁觀,臉上也是一副叵測表情,似乎挺樂意見到對方深感忌憚的模樣。
交手一回合,雙方不得不重新評價戰鬥的危險性。讀心者再次提高精神融和層次,徹底抹煞個體意識的自主權,相互配合如臂使指。短短一秒鐘,鐵傢伙眼看著觸手可及的小女孩被拉回對方一端,卻來不及伸手阻止;不等他直立起身,空氣中又一次傳來精神波動的詭異轟鳴,讀心者開始調整小女孩所處的位置,用以阻撓對方接敵近戰。
用不了多久,木門砰然關閉,抬屍的兩位卻原地沒動。懷裡摸出個打火匣,其中一人點燃煤油燈,片刻工夫,傑羅姆就看清了狀況。
不客氣地幹掉兩名落單的敵人,森特先生前後遇見不少雙方人員——當然都已經不會說話。可以想象,密探正集中全力攻破最後的防禦設施,百多步距離竟然安置三處掩體,戰況必定相當激烈。塔頂的正圓形結構被據點似的小房間螺旋串聯起來,逐個爭奪需要付出巨大代價,得益於易守難攻的結構,力量有限的一方才可能頑抗至今。
自己都覺得這些說辭大而無當,傑羅姆心想,艾文送禮時必定搞得神秘兮兮,過程說不定十分曲折,連「禮物」的具體內容都不清楚,早知道真該問得更詳盡些。對鏡子里的那位攤手聳肩,森特先生估計,要是不小心招惹了對方,這一趟可就得不償失。事到如今,也只好相信「廣識者」本人的說法、坐等事情自己解決好了。
迴廊即將抵達盡頭,窗外追蹤者的速度提升到極致,水平跨越兩扇石窗,先一步鑿穿石壁、截住敵人去路。來不及平定喘息,三名讀心者先後擲出精神波動,煙塵瀰漫中似乎一一命中,發出連串悶響。
主客易位,原本佔盡上風的讀心者一路奔逃,試圖進入沒有窗口的休憩室暫避敵人鋒芒;「管理員」憑藉手腳安裝的吸附裝置、幾乎無視引力作用奮起直追,拖著尾跡的湛藍瞳光來去不定,矢石飛擲令對方險象環生。外側迴廊的一扇扇石窗,把追逐雙方拉長的影子反覆塗抹在牆壁上,令整個場景看似漫長睡眠中最荒誕的一場夢境。
露出個狡猾的表情,商盟的人倚在門板上、叼著煙斗一上一下。「少來吧!這種事可能守得住秘密嗎?早知道凱恩鬥不過你們,沒想到王族的人也來了。總算上面有見識,關鍵時刻懂得跟著風向走……要不然,我可得自個投奔你們呢……興許咱倆就不是這麼見面啦!」
——怎麼處理這東西?
「咳咳,這麼晚前來拜訪,實在抱歉得很……凱恩先生,我受一位共同的朋友之託,來向您取回一件特別的小禮物,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