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三十七章 混亂的先聲

卷二 萬象

第三十七章 混亂的先聲

「一、二、三!」
石臉目中神光閃閃,用一貫的隱諱口吻發言:「若將既定事實視作命中注定,生活對你而言難免大為失色。不如換個角度加以考量,可以認為你我配合默契、事態進展順利,豈不是更妙?」
傑羅姆頭也不回,冷冷地說:「抱歉,我的確已經想通了。」
聽他這樣講,傑羅姆反而思量了一會兒。這次出來雖是孤身一人,家裡卻剛增添不少累贅,原打算把懷特他們送到自己家安頓,總好過分處兩地難以照顧……糟糕的是,一路所見比預料中混亂許多,刀劍相向的場面再尋常不過,即使見到要找的人,護送回神廟區也需要克服不少險阻。加上新布置的幾個陷阱,自己家裡的護衛人手還嫌不足,離開越久風險就越大。到天文塔的決定必須考慮得更周詳一些。
小個子撓撓頭皮,眨著眼說:「骨橋的人好像都回塔里去啦,一直也沒露面。監獄那邊剛打起來的時候,本來管事的傭兵頭頭就給人吊在門欄上。裡頭一群直往外沖,骨橋的傭兵抵擋不住,大都各自跑路了。後來嘛……上層區幾個老大約好了似的,一下把市政廳給端了,派出幾個代表跟下邊的談判,不過,到現在也沒見回信。嘴上說劃分範圍、各管各的,結果還不是打打殺殺老一套!」小個子坐在煙囪邊上,無奈地擺擺手。「你也見著了,我們這種小幫派馬上就得讓人瓜分乾淨,別說揩油、連保命都成問題……老爺你是來找人么?」
「哎呀呀!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突然覺得頭好暈喔……」
「怎麼叫『特定信息』?」傑羅姆狐疑地問。
懷特唉聲嘆氣,扭著臉看他,喃喃地說:「唉!沒想到呀、沒想到!」一見對方不耐煩的神情,只得停止廢話,「雖然傷得挺重,換作以前的話,完全卧床一周就差不多沒事。可惜,畢竟年限到了,細胞劣化嚴重……呃,就是說複原能力大不如前,只有慢慢等死的份兒。本來你也無能為力,不過,有個傢伙剛好能救我的命……」
艾文不置可否,含混地說:「胡思亂想存在一定風險,相信直覺反而更加穩妥;未來既非一成不變,去留與否全憑自願。」
森特先生只得退讓一步,「我扶著她,小姑娘領著男孩,鐵罐子前面帶路……不論如何,這些事跟她倆無關,先安頓下來再說!」
就在她有勁無處使的工夫,飛快一瞥捕捉到某些古怪狀況。
默然咀嚼兩遍「朋友」這個詞,懷特忽然沉下臉來。「走吧,我確定沒什麼你能幫忙……這邊就快有一場焰火表演,呆久了不安全。」
脊背壓著不輕的份量,雙手負后又無從抽出武器,他好像挨了一記「震懾律令」,全身僵硬絲毫動彈不得。陰影中的巨物論個頭足夠盛下兩、三個傑羅姆,風燈似的眼睛把目光所及之處照得纖毫畢露,藍光下,流動的微塵薄霧般凝聚不散、令對方面部輪廓變得若隱若現。
懷特說:「你應該有數吧?也就是那個……你家地下室……」
眼看後來的一夥兵分兩路,左右包夾之下輕易堵住了前一批人的退路。僅就武裝程度而言,後面一批顯然佔盡優勢——大都擎著軍隊的制式武器,人員也像是兵營里滾爬過一遭,行動迅速、進退有據;相比之下,被包圍的那些則亂作一團,連雜牌軍的水準也達不到。
「所以,你們是些文職人員嘍?還配備鐵罐子作保鏢。」掩飾不住話音里的不信任,傑羅姆語氣透著些許輕蔑。「待遇挺不賴,真的。」
老大不樂意地厥著嘴,小女孩馬上明白了其中用意。心裏不忿地想到,原來這麼不信任自己!本沒有偷偷跟蹤的念頭,現在可就兩碼事啦!眼珠亂轉,小姑娘顧左右而言他,把常用伎倆一股腦端出來,爭取支開盯著自己的鐵傢伙;「管理員」自然不為所動,時有時無地應付兩句,眼看對方精神逐漸萎靡、決心也在不斷動搖中。
就算沒理由節外生枝,入目的景象仍舊令他心頭火起。
蓋瑞小姐停止各種小動作,好奇地打量對方。只見男孩眼巴巴瞧著暖和光亮的另一頭,卻總也不敢過來,看上去倒挺讓人揪心。不過突然沖她扮個鬼臉,那小子轉而伸手刮著紅撲撲、皸裂的面頰,做出挑釁的姿勢。雖說平常任性胡來不在話下,可在同齡人面前、蓋瑞小姐馬上現出早熟穩重的模樣,對這類小動作搖頭嘆息,好像在說「小鬼不懂事」一般;不管心裏存有何種念頭,表面上始終不動聲色。
「用不著廢話了,是吧?」墜入算中的感覺油然而生,森特先生酸溜溜地說。
雖然直線距離不超過半小時路程,可屋頂上地形複雜,為閃避下面亂逛的盜匪,森特先生足足花去個多小時,才見著天文塔的影子。用不了多久,小個子口中的強盜便出現在視野中:
小男孩輕易被她佔了上風,扁著嘴抹抹鼻子,跑到走廊外側的窗口下方。只見他伸手扒住窗檯、笨拙地向上攀爬,滿頭亂髮被外面吹進來的強風胡亂拍打,孤零零的影子映射在對面石牆上。
沉默十幾秒,懷特開口道:「唉!我總覺得傷口好像更糟糕啦!」
「口齒伶俐的傢伙。」傑羅姆面無表情,冷淡地說,「下面剛巧快打起來了,下水道也沒挪地方,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下巴枕在地板上,汪汪睜著栗色大眼睛、目光隨她從左至右、從右至左來回數趟,禁不住深深打了個呵欠。
「說真的,你是個滿嘴謊話、來路不明、看上去像一堆沙拉醬的混蛋。就因為請我吃過幾頓飯,幫過兩個小忙,照看了幾天小女孩,別以為我就應該欠你人情似的!誰知道你打得什麼鬼主意?」這些話彷彿是講給自己聽,他眉頭微皺、仔細權衡利弊得失。「現在我也有問題要解決,如果真有什麼我能做的,方便的話也請你保持沉默,免得給我增添麻煩。這年頭人不為己肯定要倒大霉,況且我就快離開這鬼地方、再用不著你啦!」說到這裏,森特先生攤攤手,總算出一口長氣。「這樣想也挺有道理嘛……你就安心地去吧,我的朋友。」
推門步入塔主人的房間,掀開睡床的簾幕,懷特的情況看來實在糟糕:一條右腿自膝蓋往下好像被狠折了一下,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角度,相比之下、青腫的面頰就算不了什麼了。
「該死……剛從塔頂摔下來嗎?」傑羅姆望一眼旁邊的矮桌,屋裡好像沒聞見藥味,也見不到治療用品。「讓我看看傷口……」
大吼一聲,用身體掩護後面兩人,傑羅姆立定揮劍,夜色中精確地劈落又一枚來箭。等短弓換成十字弓,他完全肯定、正常狀態下自己再也遮攔不住。由於不曾記憶針對飛射箭矢的防禦法術,他只得冒險施展一道「刀劍防禦」,又連續劈落數枚因穿透法術而變得紅熱的箭頭。對面許多燈火搖曳的窗口人影閃動、叫罵聲頻傳,強盜們沒見過如此頑強的敵手。用短兵器抵禦箭矢並非不可思議,可毫無懸念地擋住這麼多次,已經超出一般人的想像力。
隔著老遠看熱鬧的強盜們、終於得到期待中的回應,探出窗外的大量人頭之間爆發一陣短促轟響;等他們運足眼力,目不轉睛地盼望見識空中飛人,只見橡木門「砰」得闔起來,然後就沒了下文。
聽說只是打聽消息,小個子鬆一口氣,語速很快地說:「你不是踩著浮冰、從科瑞恩偷渡過來的吧?城裡都大雪封門好多天了,除非你一直睡大覺,能活到現在的,這些事還需要向別人打聽么?」
「偵測到特殊能量反應!」同一時間,塔里的情況也並非一帆風順。「管理員」不留情面地說:「警告!魔法師一單位!提升警戒級別!」
傑羅姆不動聲色,從頭至尾打量他一遍。「彼此彼此。不好說誰的麻煩更嚴重些。所幸我還有機會走人,你怎麼不替自個擔心一下?」
「成長中就是這樣。有時聽懷特先生抱怨年歲不饒人,看來年輕就是不一樣。呵呵……」難得他還擠出點乾巴巴的笑,不待把話說完,忽然好像聽到某種響動、定定的不再言語。
還想繼續爭執,突然發現女人和小男孩已經瑟縮成一團,驚恐地瞧著三個怪人——對心智正常的普通人而言,今晚的遭遇足夠造成精神問題了。
搗蛋的念頭轉兩圈便煙消雲散,莫名其妙自語兩句,小姑娘彷彿跟體內過剩的精力打了個招呼;蜷縮在牆壁一角,哼著小曲眼睛來回亂看,過一會又下意識地磨起牙來。
森特先生顯然還在保持戒備,眼光片刻不離「管理員」的高大身軀。至少他還見過不少萊曼人,心裏預先認定這傢伙是個新品種,對他的來歷倒沒產生疑問。「哪來的鐵罐子?!你們馬上離遠一些!」
「少管閑事。知道天文塔那邊的情況嗎?」越聽越心寒,傑羅姆也只能做著最壞的打算。
微一轉念,森特先生眼睛直眯起來。「啊?我家有地下室么?」
見狀大驚失色,小姑娘正待上前救助,突然感覺裙角被用力拉扯;回頭一看,喉嚨里嗚嗚低叫的汪汪狠命咬著裙幅,就差開口示警。它只當小女孩已經放棄胡來的念頭,閉目小休片刻;沒想到剛睜開眼睛,赫然發覺「大門」一端立著三個陰森人形,臉目藏在深深的兜帽之中。轉眼一看,小姑娘如痴如醉、正一步步接近陌生人所在之處,臉上神色驚惶、雙臂夢遊般憑空伸展……立刻縱身拽住對方,汪汪一時間只得低聲嗚咽、盼望她能及早清醒過來。
強盜們直伸著脖頸朝這邊觀望,見逃跑的男女抵達橡木門邊,無不興奮到屏息凝氣,直等著觀賞接下來的一幕。
「別這麼說話好吧?我怎麼覺得,」傑羅姆歪著頭想想,「好像是騙我去見凱恩的借口……跟這種人扯上關係,不會發生壞事吧?」
傑羅姆對揮劍時機的把握堪稱千錘百鍊,加上一雙極度靈敏的夜眼,強盜們一時半刻還當真收拾不了他。只可惜隨射擊密度的增加,隻身孤劍總也敵不過橫飛的流矢,片刻功夫、臂腿肩膊就紛紛帶傷。
貼身穿一件手肘嵌著補丁的條尼雙層夾衣,外頭罩著貼身毛織坎肩,緊身長褲和上裝連成一體,再披一件保暖的羊毛披風……這人的衣著品位雖然稱得上乾淨利落,跟街頭巷尾的幫派中人相比、倒也毫不起眼。只不過,額頭下方那雙寒熠熠的眼睛,看上去免不了讓人倒抽一口涼氣。尋常偷偷摸摸過活的,總不至於長著這麼一對眼珠子。
夜幕中叫喊聲回蕩一小會兒,來箭很快稀疏了許多。見對方基本停止射擊,傑羅姆這才感覺兩腿微顫,體力消耗嚴重。來不及考慮其他,一鼓勁背起女人和孩子,他繞著短弧線急步奔向天文塔正門。
塔樓矗立的位置,正對著功用各異的半圓形建築群,平常從塔里出來,就能瞧見街道對面、陽台和窗口射出的點點燈光。現在整排建築都已七零八落,進進出出的、也換成滿臉橫肉的強盜,把塔樓圍了個水泄不通。除非從懸崖那面繞圈飛進去,悄悄出入難度的確不低。
「某種影響?我記得有不少人從懸崖上跳下去啦!你們和『廣識者』是一夥的?那讓我住進去又算怎麼一回事?!」
小男孩大約五、六歲的模樣,坐在一邊哭得滿臉是淚,一縷鮮血順著額頭慢慢流淌下來。斜倚牆上的粗壯男人臉含冷笑,正對一名同夥指手畫腳;他的同伴揪住個年輕女子,胡亂撕扯對方的衣物,稍有反抗便拳腳相加,唾沫四濺地高聲咒罵著。
用不了五分鐘,兩名來客已經被安置在二樓的空房間,傑羅姆最先出門站定,跟立在房門一側的機器人心懷叵測地對視;等蓋瑞小姐把早熟的角色演完、從屋裡出來,立刻感到左右兩邊傳來的異樣氛圍。先鎖好屋門,免不了多牢騷幾句,她便帶頭向三樓走去。
「果然!」小姑娘蹦跳兩步,一把抄起汪汪,期待的說,「真的好無聊,對不對?要是昨天晚上沒睡著,還能瞧一些熱鬧……傷成這樣不找醫生,懷特老頭一定有古怪!咱們去偷看他怎麼樣?不好么?」
聽他一席話,懷特臉色數變;只見傑羅姆扭頭就走、伸手推開房門,不由大聲嚷道:「嘿!說你呢!再怎麼著、我也還不想死呀!」
小姑娘又扭頭對「管理員」說:「別理他,這人是個死腦筋。」然後落落大方地扮演起主人的角色,走過去拉拉小男孩的手。「好可愛喲!呃,我是說應該擦擦鼻涕……都別緊張了好不好?還嫌打打殺殺不夠嗎?客人跟我到二樓,哥哥自己去三樓找懷特老頭吧!」
「呃……說不定,事情沒有想像中那樣麻煩……」懷特一下煥發了求生慾望,眼珠亂轉地說,「要是死不了,我能提供你不少好處!再考慮一下好不好?絕對是一筆保賺不賠的買賣!」
要不是有小孩在場,這兩位只怕會死得相當難看,男孩哽咽著暫停哭鬧,跪倒的女人卻禁不住連聲尖叫。傑羅姆也不答話,返身關好房門,抱起男孩輕拍他後背。兀立在凌亂的房間一角,口中喃喃低語,他一時眼神黯淡,臉上浮現出極其複雜的神情。不一會兒那女人稍顯鎮定,伸手向他索要小孩。傑羅姆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直等到女人全身顫抖、驚惶地流下眼淚,他才恢復一貫的漠然表情。
「妙極了!」乾笑著拍拍手,傑羅姆板著臉說,「直奔主題吧。」
懷特苦著臉道:「一夥談不上,它從不理會我們發送的消息。『埃尼克』早在『大災變』以前就脫離了控制,行事摸不著規律,和它接觸的嘗試已經持續了兩個世紀。我只是個搞記錄的,照章辦事而已。」
眉頭微皺,蓋瑞小姐開始覺得事情有點不妙。只要一不小心,興許這樣的玩鬧就會釀成可怕後果。不由自主站起身,她一步步小心靠近「大門」,試圖把得意忘形的男孩喚過來。不等她多做嘗試,一陣側風吹來,急轉直下的氣流令小傢伙頓失倚靠、尖叫一聲掙紮起來;所幸一隻手扒住左側窗框,男孩還不至於立刻仰跌出窗外,另一隻手無助地左右亂摸,卻夠不著其他支點。
小個子見森特先生對他毫不在意,壯著膽子慢慢爬到屋頂邊緣,只瞧一眼,就嚇得縮回了腦袋。不一會兒,重重護衛下一個光頭男人排眾而出,沖被包圍的一夥大聲發話,內容無非是幫派間的相互傾軋,什麼地盤劃分、分贓不均等等,髒話連篇,聽著了無新意。
接下來,連小姑娘也能察覺樓下傳來的動靜,也許強盜們見有人平安進入,想再來探探情況?「管理員」從容起身,只瞧她一眼、卻沒講話。眼看鐵傢伙大踏步離開房間,蓋瑞小姐還在回想剛才望過來的眼神;對方雖然生就一張硬梆梆的臉孔,顧盼之間似也包含不少深意,很難想象、那眼光背後不存在某些柔軟的部分。
「管理員」馬上反對道:「根據你的授權等級,我必須首先保障你的人身安全!其他人可以上樓,這名闖入者至少需要隔離觀察!」
艾文彷彿遊離的輕霧,在房間上空盤旋一遭,不慌不忙道:「助我索取一暫借之物,凱恩已無須它的協助;剔透渾圓閃亮似星辰,只身前往必落於你手。」
一名侏儒般的瘦小的男子被硬擠了出來,眼看裏面的傢伙手把手傳遞值錢物品,稍微靠近一步、都會挨一頓厲聲呵斥。先踮著腳翹首觀望,想找個縫隙擠進去分一杯羹,結果卻接連遭到肘撞,只得撫著胸口悻然後退;小個子男人又試著彎腰往裡爬行,剛挪動幾尺、右手食指便被人猛踩兩腳,讓他禁不住尖叫出聲,連滾帶爬地退回原地。
小姑娘無奈地說:「見了面事情就清楚了,你倆可不能單獨相處。這樣吧,大個子先把客人送到二樓,然後我陪你們去見老頭子。」
兜著大石塊的床單在齊聲吆喝中向上翻飛,巨石在一股衝勁作用下猛然砸向傢具店厚實的櫥窗,隨著窗玻璃破碎成一片、高舉火把圍觀的眾人便一哄而上,湧入店內任意翻搶起來。
雖然仍未死心,卻著實找不到捷徑,正當他眼巴巴往裡探看時,眼角餘光無意中發現、商店街兩頭正悄悄湧來不少武裝人員。臉上大驚失色,小矮個慌忙捂住嘴,以免自己驚叫出聲;胡亂掃視一圈,竟給他找著個蓋子半掩的下水道入口。估量著即便推不動井蓋、自己差不多也能擠進縫隙里,他便毫不遲疑地快行兩步,急於鑽進洞里避禍。
傑羅姆聽他講得言之鑿鑿,一面走一面暗暗思忖。要說兩人高的鐵傢伙,自己只見過與「石樅樹」共生的萊曼人……懷特這傢伙無疑有些見不得人的秘密,難道他跟地下的惡魔有聯繫?怎麼看他也不像惡魔僕從那種心理陰暗的角色,自己不會看走了眼吧?
對面不遠的可怖形象稍一動彈,怪人之一便取下兜帽、伸出右手食指、張口念誦幾個單字。全身毛髮倒豎,汪汪瞬間夾著尾巴驚叫起來!失去最後一點阻力,著了魔的小女孩一步跨過「大門」,徑直撞入眼冒綠光的怪人懷中,就此失去了知覺。
觸發腦中最後一個「隱形術」,森特先生從屋頂上縱身躍下,挑積雪最少的路線小心潛行,有驚無險地來到一座民宅邊上。眼看穿越這棟私宅的後窗就能抵達目的地,傑羅姆不再遲疑,趁左右無人、輕推門闖了進去。
一旁窺視的森特先生殺機大盛,舉手推開房門。「吱呀」一響,粗壯男人尚未扭過臉來、亂指的右臂已經給擰轉百十度,喉頭同時遭到掌緣側劈,立刻兩眼翻白軟軟滑倒;他的同夥駭然發現屋裡又多出一人,尖叫出聲之前、鼻樑綻開一朵血花,直接給倒灌的鮮血嗆暈。
「瘋狂的世界,對吧?」懷特幾乎用旁觀者的語氣發言,「我看起來還挺像真的,估計出廠前費了他們不少功夫。現在,帶小姑娘離開吧。」懷特面無表情道,「跟著『鐵罐子』,他會送你們到『門』那邊,馬上就能到地方。如果有機會……嗯,還是算了。再見,森特。」
雖然看上去傷勢不輕,講起話來卻有條不紊,等只剩下傑羅姆在場,懷特便直言不諱道:「惹了大麻煩才來歌羅梅……是吧,森特?」
汪汪猛然掙脫她掌握,跑開兩步說:「汪汪不要!不要被吃掉!」
後背觸到堅實表面,一時給摔得眼冒金星,小個子咿咿呀呀地呻吟幾聲。直到呼吸恢復順暢,頭腦才慢慢清醒過來——入目便是一張冷冰冰的慘白臉孔,讓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胡思亂想中穿房越舍,在屋頂上迂迴接近天文塔所在的位置。一路上三步一崗,據地而守的幫派分子比比皆是,目中所見免不了械鬥搶掠的勾當,平常暗地裡活動的暴徒們、這下可算揚眉吐氣了。古怪的是,不同幫派之間似乎抱有某種默契,一旦遭遇不過大聲叫囂,真正生死相搏的場面倒也並不多見。
見他轉身要走,小個子猶豫片刻,突然大聲說:「我這還有條收費的情報!據說,強盜們在天文塔那邊吃了大虧。有人瞧見兩人多高的鐵傢伙、把大活人小雞似的拋來拋去,強盜只把附近民宅搶掠一遍,一直圍著不敢進去。挺像說夢話,可確實有人證,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小個子毫不臉紅地攤著手。「沒辦法呀,老爺!我這樣的個頭,來硬的根本不夠看,想活命總得有點專長吧?有些情報可是值錢的玩意兒,只不過,」他嘿嘿笑著說,「對救命恩人就用不著講價啦!」
※※※
「說說看,這邊都由誰作主?商盟的人跑哪去了?」
對自身施展「巨力術」,硬生生扯掉扣在窗口的柵欄,傑羅姆差不多用威脅的語氣逼迫女人從窗口爬出去。離天文塔正門不過百十步遠,奔跑中聽見背後響起紛亂的喧嘩聲,窗邊的敵人可能在無意中發現了他們;剛越過一半距離,弓矢破風聲已然追了上來。
短弓發出的呼嘯近在咫尺,傑羅姆差不多感到利箭擦身而過帶起的勁風。全憑直覺返身揮劍,他險險劈落兩道呼呼生風的箭矢,這時抱小孩的女人驚慌失措、一腳踏空,扭傷了足踝跌倒在地。
小姑娘眉頭直皺,彆扭地說:「老頭子受傷了,暫時讓他聽我命令。哥哥你就信我一次吧!幹嘛這麼不合群啊?大個子,我現在命令你停止神經兮兮,先把客人送到樓上再說別的,這總行吧?」
「所以,你讓我替你求情?那傢伙也是明碼實價的人物,我拿什麼跟它做交易?你不會要我替你犧牲吧?!」傑羅姆沒好氣的說。
剛把門掩上,蓋瑞小姐沒表情地說:「別理他,周二有點神經質。」
「各式各樣。」懷特眼望著天花板,不含感情地說,「水文、氣象、地質,當然還有觀測星空。找本百科全書,森特,只要翻開目錄。」
露出個無所謂的笑,懷特說:「用不著話中帶刺,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樣。既然見過我『兄弟』,像我這類人、沒準今後你還能遇見更多……我們不為任何你所熟悉的僱主工作,不論是地下、地上;我們不參与和暴力有關的事宜,只負責收集特定信息……」
聽到不負責任的說法,森特先生懶得再費口舌,由地窖出來,徑直踏入仍然開啟的傳送裝置。瞌睡的哨兵感覺前門傳來隱約響動,打個激靈睜開一雙睡眼;只見走廊中微塵浮動,孤燈映照下全無異狀。
「管理員」刻板地說:「建議不合理,目標人物極其危險!」
「我不認為,」傑羅姆放開被單,冷淡地說,「有必要提早擺出訣別的架勢。我見過不少怪事,不需要你來提醒我這世界有多混賬。聽起來,似乎還有另一個選擇,就算是盡朋友的義務,說說也無妨。」
小個子頻頻搖頭,猛揮著手說:「別!別!我不過多說兩句廢話,又沒有惡意!」撫著前胸喘口粗氣,不由得唉聲嘆氣,「有什麼辦法?長得小,嘴巴總得勤快點,要不連腦袋也保不住呢!老爺想知道哪邊的情況?別的不敢說,七、八個幫派的小道消息我熟得很。」
就在他冷汗淋淋、用血肉之軀格擋飛箭時,只聽對面有人扯著嗓子喊道:「別他媽的浪費彈藥!讓他們自個找死去!」
不幸的是,雖然自己個頭矮小,留出的縫隙仍不夠用。手足無措的功夫,小矮個只覺后領一緊、整個人已經雙足離地;脖頸被衣物猛然勒住,立刻感到呼吸困難、一個字也叫嚷不出。暈暈乎乎中,似乎離地面越來越遠,仰面翻過一堵矮牆,然後便一屁股跌落下來。
傑羅姆冷笑連連。「你自己跟它說去,我可得先走一步了!」
「正因為我跟它說不上話,才需要房客作為中介……你見過『節點』的模樣吧?一張人臉是不是?」懷特費勁地支撐起上身,「其實哪有什麼人臉吶!『接觸』只發生在意識層面,你以為自己瞧見了而已!『埃尼克』對特定結構的意識器官起作用,只有人腦能接收它的訊號;地窖我去過,除了空屋子和蜘蛛網,其他什麼都沒有。」
面面相覷,鴉雀無聲。半分鐘后這夥人才反應過來,自然免不了嘩然一片。只不過,這時候已經輪不到他們指指點點。
像戴著石膏面具,傑羅姆不容置疑道:「抱緊點,跟我走!馬上!」
你眼望我眼,這二位總算對一個不能更簡單的問題互相妥協、勉強達成共識。傑羅姆攙扶著面無血色的女人,不時回頭警覺地撇上一眼;小姑娘拉著哭哭啼啼的男孩子往上走,嘴裏不住自說自話;「管理員」相當輕巧地三步跨上樓梯,幽藍眼光直盯住森特先生不放。
無聊得直哼哼,小姑娘剛從二樓偷窺回來。隔著鎖孔,房中兩個倒霉的訪客倦極而眠,暫時應該平靜無事。觀賞一會兒架子上的各色容器,再追著烏鴉來回奔走幾圈,蓋瑞小姐很快感到索然無味。
「別停下!繼續往前爬!」
正在一觸即發的關頭,二樓傳來急驟的腳步聲,似乎有人穿著拖鞋沿樓梯飛跑下來。一團燭影把過道弄得半明半暗,緊接著便是小女孩駭人的尖叫。若換成其他刺耳響動,足夠成為場面失控的催化劑,所幸這個尖細的調門再熟悉不過,連萬分緊張的森特先生也聞之泄氣、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管理員」眼光閃爍一會兒,點點頭說:「同意預先安置來人。無禮的傢伙居中,我殿後,小姑娘帶路。這方案再合理不過。」
「得了吧!除了吃飯時幫助消化,這種『情報』只會給自己惹麻煩!你倒挺適合演密探,散播謠言水平不低,也考慮下轉行吧。」傑羅姆搖搖頭,不感興趣地說。「不扯了,我自個去看看還比較妥當。」
傑羅姆發現這一樓層的狀況跟上次來時大不相同,牆壁破了個大洞,現出後頭一間黑沉沉的暗室,洞口形狀讓人聯想起「管理員」的外形輪廓;螺旋通往四樓的階梯差不多給人拆散了架,玻璃窗也被打碎一半、漏進來涼颼颼的夜風——看樣子,好像發生過不小的麻煩。
「怎麼?!懷特拉你入夥了?這禽獸!」傑羅姆憤憤地說。
森特先生摸摸下巴,舉步欲行又游移不定,最終還是回到床邊。「明碼實價,先生。這次可談不上人情啦!不過是賺點錢路上花用。」
跨過「大門」的一側,不知從哪冒出來個跟自己年歲相仿的小男孩,瞪著烏溜溜的一雙眼、目不轉睛望過來;背後暗紅色冷寂天光的襯托下,男孩看似衣衫單薄,鼻子紅紅的、彷彿患了感冒。
兩邊似乎馬上就要動起手來,傑羅姆反而意興索然,轉臉面向小個子,淡淡地說:「看你逃跑時挺機靈的,應該知道點現在的狀況吧?我就想問問,這附近有幾個幫會?天文塔那邊又歸誰管轄?」
懷特耷拉著臉,泄氣地坦白道:「『鬼屋』建築位置的自然條件很特殊,剛開始不過是一片荒崗,建築師是我找來的。為了跟『埃尼克』取得聯繫,才有意製造一處便於設立『節點』的位置。當時空等了五個月,這傢伙果然露面,還對建築師施加了某種影響……」
傑羅姆伸手揭開被單,愣一會神,才轉過臉無法置信地望著對方。嚴重骨折且不論,上腹部赫然趴著一道刀傷。創口外翻,內部組織肉眼可辨——半是固態的莫名物質,混合了乳白色膠狀溶液,彷彿有活性似的、正緩慢地相互彌合,往空氣中發散一股酸澀味道。
小姑娘才不信他有本事爬到那麼高的位置,不過理理額發,饒有興味地看起熱鬧。沒想到,不過三、兩次嘗試,小男孩便找到訣竅、蹬著凸凹不平的石磚壁側身攀上去,一屁股坐到窗台上。再看這邊支著下巴的小姑娘,不過眨眨眼、深深打個呵欠,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小男孩也不示弱,突然雙臂環抱,兩條腿盪著鞦韆,上身來回搖晃起來;高空強勁的風勢、好像背後托承的一雙大手,一時間倒也讓他很是得意。
聽他一說,傑羅姆聯想起協會的定向傳送法術。難道真有這種功能強大的設備?如果他所言不虛,將來可能派上大用場也說不定……詢問幾句控制機理、又聽得似懂非懂,心想反正現在還搞不清艾文的態度、去問問也沒什麼不妥,森特先生遂點頭應允。懷特馬上喚來「管理員」,簡單吩咐過後,帶客人見識了密室中的傳送裝置。
「犧牲就不必,幫我問問就好。」懷特漸漸沒了力氣,躺回床上小聲說,「代價太高就算了。如果還能接受,我可以事後報答你……待會兒,鐵傢伙會帶你通過『大門』,只要具備精確坐標,『大門』是一座『自由傳送裝置』。由我替你計算坐標,足不出戶、就能在各地間來回往返……怎麼樣?這個條件可不是說著玩的!」
鏡面似的通道一陣閃爍,傑羅姆已踏入自家前門,眼光一轉,守門的傢伙還在打瞌睡。掏出懷錶看看,離午夜還剩四十分鐘,這一趟堪稱方便快捷;有這麼好用的工具,難怪懷特的儲藏室不虞匱乏。
見他吞吞吐吐,傑羅姆接過話來。「都這地步了,還猶豫什麼?」
傑羅姆毫不遲疑,鐵鎖「咯嘣」作響中被他一腳踹開。正要矮身穿過大門時,眼光一閃、赫然發覺樓梯口端坐的龐然大物——來不及仔細分辨,只見一雙幽藍冷目、驀得投射到自己身上。
不等他觀察一遍四周的情形,門廊盡頭一個房間里突然傳來重物墜地聲,緊接著便是著兒童的大聲哭鬧。傑羅姆用最快速度巡視完畢其他房間,確定沒人之後,才湊到發出聲響的房門邊,偷偷摸摸推開道細縫、小心朝里觀望。
「什麼嘛,你還真相信這種事啊!」蓋瑞小姐正要重新編織謊話,只見森特先生面色不善地從「大門」出來,徑直往懷特的房間走去;不大一會兒,「管理員」隨同出現,調整「大門」的參數,現出一條烈烈風響的圓弧形走廊來;走廊似乎建築于相當高的位置,窗口都能瞧見暗紅夜空下湍急的雲流。特別瞟一眼探頭探腦的小姑娘,傑羅姆把目光轉向「管理員」——就算這二位心存芥蒂,此時也馬上達成了默契。一待森特先生傳送離開,「管理員」便死盯住蓋瑞小姐不放。
經過一番裝扮的森特先生,此時把目光從小個子身上移開,轉而朝傢具店門口望去。自己也曾多次光顧底下這家店鋪,可能因為庫房中存貨的體積太大,又不容易換成現錢,所以直到現在才遭受洗劫。
傑羅姆不由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小矮個,略帶諷刺地說:「陰謀論?沒想到,我剛巧碰上個聰明人吶!」
徑直走向地窖暗門,傑羅姆沒想到、「廣識者」本人正恭候大駕。
「天文塔是強盜的地盤,除了立『人頭樁』的謠傳,有用的消息幾乎沒有。」小個子試探著說,「其實,不少有錢有勢的大爺都還活得好好的,這些人本來就和幫會首領們不清不楚。傳言這次根本算不上『動亂』……據說骨橋另兩個管事人、對塔里那位的行事作風看不過眼,這才想要重新洗洗牌。不少有背景的,根本沒怎麼受牽連,『談判』不過是演戲吧!說不定,下城區搗亂的貧民也受他們轄制,一步步早都安排好啦……除了凱恩先生的人,趁亂撈到好處的可也不少。」
森特先生冷然道:「懷特竟是這種人!你們先走,我有事要解決。」
半閉雙眼的懷特忽然按住他手背,相當清醒地說:「森特留下,其他人先出去一會兒,我有點事要跟他說。」
盤算一下自己面臨的問題,再看看眼前奄奄待斃、不清楚怎麼歸類的傢伙……森特先生左右為難,張嘴說出一番冷言冷語來。
僵持比預計中更長,森特先生微不可察地調整角度,讓背上兩人緩慢滑落下來,腦子片刻不停篩選一遍可用的法術。五、六尺距離差不多跟對方支撐下巴的右臂等長,而自己可憐巴巴的上肢、加上短劍也不夠這個數……冷汗直冒,機會唯有一次,傑羅姆已經做好施展「強化咆哮術」的準備,暗暗用力把女人和小孩往門外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