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二 萬象

第三十六章 會合

卷二 萬象

第三十六章 會合

客廳和廚房各趴著一名昏暈的不速之客,傑羅姆毫不停留,一腳踹開卧室屋門——只看一眼、他也就全身乏力地坐倒在地。
「瞧你這模樣!」波幸災樂禍地說,「原來你也有著急的時候啊!」
波一瘸一拐地來回走動,不感興趣地說:「誰知道,可能跑去廚房檢查餘糧了。這傢伙有點過度緊張,還以為會困在屋裡好些天。」
吻吻她額頭,傑羅姆考慮著可能面臨的糟糕境況。說起來簡單,可總有些問題會出人預料,不能解決的狀況其實比比皆是,只不過到時候、當事人也只能選擇視而不見罷了。胡思亂想中,聽到她有規律的呼吸聲,森特先生慢慢服從於睏倦的招喚,很快陷入了無夢的昏睡。
冷酷低沉的聲音響起,「要死要活,你自己選。」森特先生用眼神牢牢攫住對方,不緊不慢開口說,「我這有點小問題,想清楚再答。別忘了,這邊會說話的、可不止你一個。」
「動刀可是很疼的,」醫生不緊不慢地說,「暈過去之前會拚命掙扎。最好先喝一些復方藥劑,要不然,兩個人可能控制不住場面。」
「習慣就好了。」傑羅姆稍顯猶豫,字斟句酌道,「其實小孩跟野獸的幼崽差不多,天生缺乏同情心,很容易訓練成鐵石心腸,別人受苦他也毫無知覺。什麼噁心和負罪感吶,都是成年人硬教出來的。後來我適應得還不壞,只要保持腦子一片空白,這些事其實都是水到渠成。怎麼說呢,」揉搓著莎樂美垂下來的髮絲,他挺認真地瞧著對方,「鍛煉一下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現在我蠻有把握。屋頂不會塌,你在屋裡也足夠安全,只要度過這幾天,事情定然會有轉機。只要準備充分,就可以放心睡覺啦!沒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
疤臉男一聲怒吼,手擎鏈枷奪門而出。大睜著一雙醉眼,待他看清眼前的場面,遭人戲弄的感覺頃刻煙消雲散——二十幾名手下蠟像般呆立不動,大部分還保持著閑談的架勢,少數幾個刀劍出鞘的,此時已橫豎躺了一地;寒風一吹,烤火的人五指被火苗來回舔拭,臉上卻掛著一副窮極無聊的神態……四周安靜異常,僅有隱約風響傳來,臉色慘白的傢伙就站在門廊當中,面無表情直盯住他不放。
刀疤男撇一眼戰戰兢兢的手下,騰出左手揉搓面頰,喃喃地說:「是嗎?看來我還真是喝多了……看我這記性。喂,你叫什麼來著?」
渾身纏滿布條的波愣了好一會兒,安靜下來,慢騰騰地說:「不是我亂講,你剛才的表情像極了杜松……我不會再煩你,就為你這張臉。森特,哪天有空照照鏡子吧。說不定,你自個也會給嚇一跳。」
「你就是『刀疤』?來追殺商盟雇傭的保鏢?商盟的打手是不是起了內訌?除你之外,上層區還有其他有組織的匪徒嗎?」
眨眼間失去敵人的蹤跡,男人只覺得腰腹一寒,還來不及查看傷處,揮舞中的鏈枷便差點搭在自己膝蓋上。高大的身軀不住退卻,對方好像繞著手臂夠不著的死角左右旋轉,眼睛也很難跟上這樣的速度,沉重的鏈枷只好變成一件擺設。刀疤男跌跌撞撞,背脊硬抵在冰冷的外牆上,總算停止繞圈、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短短半秒鐘,一觸及包裹周身的「高等刀劍防禦」,十字弓的鈍頭矢去勢一滯;傑羅姆只略微側身,箭矢便像擦著溜滑的表面般斜釘入雪地中。一上來便遭遇偷襲,森特先生也感到心頭火起,悄然無聲、回身沖雪窩裡那人快速施展「定身術」;沒來得及再次裝填箭矢,對方立時給定在原處動彈不得,手中的十字弓也「啪」的跌落在地。
「簡單的陷阱。」波若無其事地撇撇嘴,「你們家廚房和卧室里能用的道具也還不少……再加上,你娶了個機靈的老婆。就這樣。」
支撐起上身,綠眼睛把他由上至下仔細審視一遍。「讓我看看……當真一點不臉紅呢!故事怎麼樣我不知道,你吹牛的本事可真挺厲害的。先慢點自誇,講個恐怖故事給我聽聽總可以吧?」
放緩呼吸,森特先生剛好冷眼旁觀。只要不主動暴露形跡,「隱形術」足夠讓他在視野中消失很長一段時間。雖沒有低估敵人的習慣,不過僅就目前而言,這幾人水平相當一般;自己畢竟不了解敵情,沒有後援時主動出擊,還不如等對方送上門來。
不懷好意地掂起握柄、稱一稱斤兩,疤臉人正打算再來一下,好徹底清靜片刻。趁他醞釀感情的功夫,外面隱約傳來短促的叫喊聲,好像突然爆發了一陣激烈打鬥;剛想仔細分辨時,聲音卻嘎然而止。
對方閃閃縮縮,探頭探腦三、四次,才確信自己並未看錯。同夥不知道是否得手,呆立在雪地中辨不清表情,被偷襲的傢伙也不見蹤跡,古怪場面顯然超出了這一位的理解能力。
「看起來不壞,天氣冷對這類狀況反而有好處,」醫生頭也不回地說,「吊架可以撤掉,畢竟不利於保持體溫。現在正是結痂的時候,想不留疤痕,最好小心處理……」
「是嗎?聽起來挺有道理。這麼暗,不怕把眼睛看壞嗎?還是好好暖和一會兒吧。」親親摸摸,森特先生取暖的誠意倒不用懷疑了。
仍然健在的手下強忍住惶恐抹一把臉,抽出身邊佩劍,立刻就想過去瞧瞧。不等他跨出兩步,門口赫然出現一個臉色慘白的男人。
屋裡二人面面相覷。眼看這傢伙退後一步,重又消失不見,疤臉男人這才反應過來,努著嘴朝門邊示意。手下人咽一口唾沫,緊捏佩劍上前查探;幾秒鐘不到,只聽門外「噼啪」兩聲,簇新的佩劍給人平拋回來,磕在磚面上擲地有聲,手下人卻徹底沒了動靜。
收拾好身邊雜物,傑羅姆舉著黯淡的油燈逐個房間查看。由於木材有限,一樓兩間空房已經被窗口湧入的雪片淹沒,只得用傢具把門堵上;走在客廳中,四壁傳來海船船艙特有的、「嘎嘎」的擠壓聲,可以想象風雪對建築施加的巨力。由於房間太大,用壁爐取暖過於浪費,這間屋簡直和冰窖一樣,來不及收藏的玻璃製品也被凍碎了不少。
男人定一定神,突然異常清醒地說:「把蘇力找來。裏面的蠢貨再堅持不了幾分鐘,等得夠久啦!他們不出來,就給我直接殺進去!」
當先的青年人背著柄短弓,灰頭土臉看不清相貌。「先生,現在到處都不安全,我們又只有六個保鏢,」回頭看一眼隊伍外圍幾名武裝人員,他吞吞吐吐地說,「照看各自的家人都嫌不夠……實在無處可去啊!說不定,人多反而更安全,你看……」
「剛開始,我們的隊伍駐紮在北部軍區所屬的小城堡,大家還是少年兵,配屬命令下來之前,訓練任務輕鬆得很。每天繞圈跑,拿著木頭短劍比劃著玩,晚上聚在一塊講故事……當時對羅森軍人的『優撫令』還有效力,軍人後代只要經過特別遴選——幼年入伍,觀察幾個月以後,大部分人就可以回家尋常過活了。可惜我運氣不佳,被挑出來送到首都軍區,訓練內容也跟著變了樣。」
醫生接著說:「那時候也只有我方便見客,沒想到,這幾個傢伙竟然是來打劫的!照我腦袋上就是一下……當真倒霉透了!」
把涌動的獸性壓制在情緒波動之下,傑羅姆·森特悄然平復著感情;表面上恢復若無其事的樣兒,內心卻反覆思量著、自身所蘊藏的野獸本能。眼角餘光片刻不離堆雪人的莎樂美,他心裏反覆詰問自己、明知會破壞掉為之奮鬥過的一切,為什麼還要一門心思去得到她?只因無從改變母親的生活軌跡,就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嗎?
突然,一聲呼哨自廟門方向傳來。目光本能地偏斜幾度,沒等他看清對方的長相,耳邊卻聽到更加致命的低沉響動——手持弓弩的偷襲者一下掀開厚油氈,從紛飛的雪片後方沖他射出一箭。吹口哨的傢伙跟偽裝潛伏的偷襲者、剛好位於三角形的兩個頂點,此時箭尖朝傑羅姆的右後腰激射而至——倒省了不少無謂的閑話。
詭異場面令人寒毛直豎,疤臉人打個冷顫,腦袋倒清醒了不少。臉上的刀疤擰作一團,鏈枷鎖頭再次叮噹作響,他本能地大吼一聲,掄起武器、沖對方頭臉狠命揮擊。
「很可惜,嚇人的故事都忘乾淨了,你一點不困嗎……」一聽這話,莎樂美氣鼓鼓地盯住他直看,森特先生很快頂不住壓力,討好地笑著說,「有個嚇到我的故事,倒還記得相當清楚。嘿嘿!我真不是有意的,別生氣嘛!事情是這樣的:
揮舞速度大為減緩,疤臉男人逐漸感覺到錐心劇痛,不由騰出左手、往自個胸腹間摸上一把。熱氣騰騰的鮮血讓他如墜冰窖——自己所受的創傷、可能已經足夠要命啦!……心底滋生的驚恐迅速剝奪了殘餘鬥志,被周遭寒氣包圍,手中的兵刃突然變得極其沉重。
就算早知道僵局維持不了多久,這樣的場面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料。眼望著城區天文塔的方向,傑羅姆暗自盤算著,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再看。
眼望著漸暗的天色,傑羅姆不由得眉頭緊鎖。
「呃……可是老大,照你的吩咐,蘇力已經帶人到附近清掃民宅去了。就他那個習性,不翻個底朝天恐怕回不來啊!」
波停住腳步,試著維持一會兒平衡,耷拉著臉說:「你倒是跟杜松學得不賴啊!自己的事怎麼干都不為過,別人有一點響動就得聽你喋喋不休……你怎麼不試試躺上一星期呢?干我這行的、不能活動隨時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小命捏在別人手裡,那滋味好受嗎?真是……」
波斜倚在窗邊,莎樂美正給他重新包紮,醫生腦袋上頂著個冰袋,不時呲牙咧嘴地搖著頭。
把整張臉埋進她懷裡,傑羅姆含糊地說:「擔心也沒用,現在我也不知道究竟會怎麼樣了。明天再想好不好?只要沒夢見房子塌下來,明天總會比今天強一些。睡吧睡吧……」
「內訌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天文塔附近又是誰的地盤?」
「去你媽的!」悶雷般一聲發喊,說話人的腦漿已經潑灑出一地。
眼看那人空著兩手走過來,嘴裏喃喃地念叨著什麼,絲毫沒有惡意的樣子;冰涼五指一觸及他的手腕,鏈枷便咣當落地。
若有若無應一聲,她不太熱心地說:「性格差異吧。喜歡多管閑事的,自然會比較怕冷;自私自利的人心思集中,自己總也凍不著。」
二樓狀況還算差強人意,推門進入病人的房間,兩個火盆慢慢陰燃著,不利呼吸的氣體積聚起來,讓人只感到昏昏欲睡。
「你可真是……該煩心的不在乎,不該你想的偏要想破腦袋。說起來,住在下面的時候,一聽到頂上有響動、大家都會嚇得睡不著覺,天頂塌下來可就徹底完了。直接被壓扁還不算最糟,困在裏面出不來才真叫嚇人……小時候聽過不少這樣的故事,現在想到心裏也還涼浸浸的。」她不由自主打個寒顫,推推懷裡的傑羅姆。「喂!不是已經睡著了吧?屋塌了可怎麼辦?」
「你有數就好。」傑羅姆冷淡地撇撇嘴,轉身把屋門關嚴。
「別傻了!寫書的大都喜歡虛張聲勢,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就好!」森特先生差點噎著,強忍住笑說,「也算苦中作樂,至少大雪天還有這點好處。準備好輕便的外衣,待會兒咱們出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遠遠望見「沉默者」神廟的正門,著火部分位於石階入口處,一大堆破碎木料被澆上燃油,冒出滾滾濃煙。這場面再明白不過——有人正利用煙霧熏烤廟裡的某些活物。包括斷裂的杉木梳妝台和藤織躺椅,燃料東拼西湊的、似乎是從上層區的高級民宅中搜括而來。
鑲滿尖刺的鈍器被竭力揮舞,發出尖銳嘯聲;緊貼在身畔的敵人很快脫身出來,退出五、六尺距離,將拭凈的短劍收回劍鞘。經過幾回合短兵相接,蒼白面頰竟也泛起了紅暈,那人好像剛騎馬兜了兩圈、做好了吃早飯的準備,此時正在有條不紊地整理衣襟。
「呃,先生,」門口出現的年輕人左右張望著,「屋裡那幾個傢伙已經被捆起來了。我認識其中一個叫蘇力的,他們就是『刀疤』的手下……該怎麼處置才好?」
把屋裡三人安頓妥當,森特先生從舊衣箱底部摸出自己的短劍。
不待多想,轉角處一下出現三個敵人。兩柄長劍看起來倒挺像那麼回事,可包裹劍刃的油紙臘封尚未去凈;剩下手持輕十字弩的一位,單獨墜后時一雙眼來回探看,脖子里竟然掛著六、七種式樣不一的項鏈珠串,似乎剛從店鋪中打劫歸來,看得森特先生暗暗搖頭。
地板似乎被塗上一層麻油,旁邊是連著斷裂軟木條的繩結,喘著粗氣把這二人翻過來——都是二十來歲的精壯男子,所幸全不認識。失去了邏輯分析的能力,傑羅姆來不及考慮各種可能的疑點,反而長舒一口氣,擦擦冷汗開始逐房檢查。
捫心自問,自己真的適合瑣碎的家庭生活嗎?至少此時此刻,傑羅姆完全進入臨戰狀態;直覺告訴他,這附近正有不少敵人暗中窺伺,動機雖不明朗,衝突的氣氛卻已呼之欲出。
坐在破敗的苗圃圍牆內,四壁透風撒氣,石板地又冷又硬,疤面男人不斷喝罵,看上去心情大壞。幾年前,神廟祭祀被趕出上層區時,苗圃便已荒廢;原本盛滿黑土的各色陶罐僅餘一堆瓦片,周圍連野草都被寒氣凍斃,只剩院子里的火堆將三條人影搖晃著投向地面。
對方一根根掰開他手指,站起身冷冷地說:「也許是,也許不。如果你僥倖撿回一條命,並不是因為你不該死。只不過,」那人悄然停頓片刻,緊抿著嘴唇道,「我沒有義務伸張正義。」
謹慎起見,傑羅姆先對自身施展了「高等刀劍防禦」,然後小心地繞個遠路,沿貼近懸崖方向的寬石欄一步步接近現場。腳下鬆軟的積雪令悄悄潛行變得不太現實,加上風雪止歇、天氣又罕見的處於晴好狀態,他並不能肯定會由誰首先發現對方的蹤跡。兩分鐘后,神廟外側石壁已近在眼前,再邁出一步,傑羅姆剛好踏入高牆的投影範圍。
模糊中「刀疤」見對方悄然離去,一陣暈眩感襲來,很快便失去了知覺。
形勢比人強,病人咽下一口唾沫,妥協地說:「氣概什麼的,對我用處不大。還是自然痊癒比較合適,你們兩位也就別操心了吧。」
聽而不聞,男人好像剛走神幾秒,空洞眼神盯著腳下的石磚發愣。待他從一輪暈眩中反應過來,舉手抄起身邊鏈枷,搖晃著離開座位。近六尺高的身形,讓身邊兩名下屬不由自主往後退卻;耷拉著滿是尖釘的鎖頭,手中鏈枷迸發出連串脆響,黝黑頭部鑄成三張背靠在一處的怪臉、口吐尖銳芒刺……整把兵刃看似沾滿了已發黑的凝血。
一面往神廟方向靠攏,一面懷著逐漸增強的古怪感受:每當激烈爭鬥即將到來,傑羅姆總免不了回憶起杜松的神情——正襟危坐,雙目神光令人不敢逼視,接連兩、三小個時一言不發,行殺戮時、卻維繫著禱告的神態。不論他的學生們對導師的為人處事有多少怨言,關鍵時刻,杜松的表現總是無懈可擊;那種對自身價值虔誠的肯定,足以令旁觀者被肅穆氛圍所感染、從而徹底投入到各自的征戰中。
半小時后,藉著午後算不上明亮的天光,傑羅姆和莎樂美慢慢清出前門的小塊空地。順著滑梯狀雪堆往上爬,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立在積雪較為結實的部分,放眼四顧、到處純白一片;過午的溫和光照下,只見不遠處的舊神廟也有一半壓在積雪下頭,景色倒格外別緻。
※※※
等檢查完剩下的房間,他才回到自己的卧室。黯淡的燈光下,莎樂美側卧在毯子下面,正捧著本《商法通則》仔細研究。森特先生很快把大衣捲起來,墊在枕頭底下,緊摟著她躺下。
被破油布層層包裹,打磨鋒快的劍身光潔如新,一握入手中,傑羅姆就為這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打了個寒顫。劍刃似乎前一分鐘還與主人血肉相連,很快被臂彎的體溫煨熱,時刻準備將持有者的意志、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傷害行為。
「那幾個廢物死哪去啦?!」剛灌下一口烈性燒酒,男人臉上的刀疤都顯得呼之欲出。把琉璃酒瓶摔進柴堆里,火苗「呼」的一聲竄起老高,說話人的表情在火光掩映下顯得越發猙獰。「廢物!全他媽的是廢物!等我見著這幾個……非得把他們一把火全燒了!」
執長劍的敵人很快越過傑羅姆所處的位置,徑直朝被定身的同夥走去,嘴裏還嚷嚷著出言詢問。戴項鏈的卻鬼鬼祟祟、緊貼牆壁摸索前進,眼看就要撞到隱形的障礙身上。短劍無聲揮出,持弩的敵人頸子里血光乍現,項鏈破裂傾灑了一地;被反射動作觸發,弩箭失手楔進一名同夥後背正中,眼看那人軟泥般應聲趴倒。剩下一人只轉身一半、就被「震懾律令」狠戳在原地,頃刻沒了聲息。
敵人仰躺在雪地中抽搐不止,雙手緊捏住自己的咽喉,被窒息感驅使大張著嘴。傑羅姆先到牆角快速窺視,沒見到敵人後援的影子,這才返身回來、冷冷瞧著對方。鬧了一會兒,那人逐漸發覺短劍僅只劃破頸項皮膚,離致命傷還差一層牛皮紙的厚度。
收拾凌亂的心情,傑羅姆循聲望去。冰天雪地里濃煙驟起,除非有人主動點火,實在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觀望片刻,主人沉聲說:「放風結束,把門窗關嚴,我得過去看一眼才能安心。這會兒別給我添亂!」不等對方吱聲,他已經朝莎樂美走過去,哄著她返回屋內。
「刀疤」呻吟幾聲,斷斷續續地說:「前天……前天晚上開始的吧?城裡還有幾個幫派……別人幹什麼,我怎麼知道……」說著說著,他一把拽住對方的手腕,急促地喘息幾次。「我快死了吧?……是不是?是不是?!」就算對他人的性命全不在意,輪到自己挨刀時、卻免不了現出心有不甘的模樣。
莎樂美有點猶豫地說:「不會有危險吧?看上去真的很古怪……書里說凍傷的感覺跟燒傷差不多,『雪仗』打起來得有多嚇人吶?」
「怎麼會?!」傑羅姆拽著莎樂美的手,慢慢穩住心神,「別告訴我匪徒是自己趴下的!」
踏著厚實的積雪,傑羅姆再往前走出幾步,禁不住眉頭深皺,轉身不耐煩地說:「幹嘛跟著我?這麼多人,我可招待不起!」
見他唏噓不止、手腳亂動的樣兒,看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不等醫生對此發表意見,森特先生直接說:「我建議動刀。留點疤更有男人氣概,只求快些愈合,我就能把這人從窗口扔出去了。」
莎樂美咬著嘴唇想了半天。「小時候會暈血嗎?還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餓上幾天,哪還顧得上噁心?要害怕這種事,做家務都成問題呢!不過,現在看起來,你可一點不像這種人。」
傑羅姆心裏明白,當時情況決不像說起來這麼輕鬆。莎樂美應當是負責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以便讓匪徒自動掉進陷阱……臨急應變,波這傢伙倒也真不賴!看來杜松教出來的,個個都不好惹。
神廟附近竟然存在武裝人員,照最壞狀況推測,可能上層區已經發生了內亂。傑羅姆趨前幾步,對自己無聲施展「隱形術」,就這麼立在原地不言不動。用不了十秒鐘,拐角處就有人露出一隻眼睛往這邊探看——除了雙目凸出、渾身僵直的同夥外,當然是一無所獲。
莎樂美翻個身,跟他臉臉相對,認認真真地說:「別鬧了,你就不想想將來嗎?城裡的狀況糟透啦,接下來咱們可怎麼辦吶?」
「情況怎麼樣?」背對著傑羅姆,醫生正在檢查病人的創口。
※※※
「行了!現在就想跟我翻臉,你未免也太不識趣啦!」傑羅姆心不在焉,眼望著堆雪人的莎樂美,「你最好的選擇就是完全聽醫生擺布。早一天痊癒,我也能早點跟你各走各的,免得多個累贅。」
高筒靴止步不前,好像害怕弄髒身上的灰尼外套,那人腰身前傾、只把腦袋探進來左右環顧;一見到腦漿四溢的場面,馬上厭惡地眉頭直皺,手捂口鼻含糊地說:「走錯了,抱歉。」
好像頭一次見面似的,傑羅姆上下打量著對方。「好吧,我承認我想不出來。怎麼乾的?」
鬆鬆垮垮,雪地里陸續跟著男女老幼三十多人,一眼望去個個滿面煙灰,不住傳來咳嗽聲,狀況相當狼狽。
硬木握柄摸上去像捏著道冰凌,傑羅姆丟掉鎚頭,把厚皮手套重新戴好,環視著漆黑的廳堂。從前天半夜開始,這座懸崖邊的二層小樓已經給困在茫茫風雪中、和城市的其他部分失去了聯絡。接連兩晝夜烈風吹拂之下,團狀雪花捶打外牆時可謂擲地有聲,聽上去像時刻有人敲門。主人默默地想到,今冬的雪災、到這一步也算登峰造極,不可能更糟了吧?再這麼下去,兩天後定然是大雪封門的場面,房屋框架支撐不住的話,大家都有被活埋的危險。
身旁的手下小心翼翼,眼睛片刻不離男人手邊可怖的兵器,「老大,你剛才叫他們幾個到背陰那邊摸摸情況,現在應該正往回走呢!」
各種糟糕的念頭來回翻滾,腦子裡滿是嗡嗡叫的雜音,本能地拔劍在手,一顆心也噗通亂跳……一樓只剩胡亂翻倒的傢具,幾步躍上樓梯,入目赫然是兩個背脊朝上、不省人事的傢伙。
森特先生暗嘆倒霉,早知道廟裡藏著這麼多不能自保的平民,多管閑事前也該鄭重考慮一下。「跟著我也沒用,我家裡還有不少累贅呢!」拋下這句話,繼續往自己家走去,傑羅姆聽見緊隨其後的腳步聲,再想想天文塔里生死未卜的一幫人,實在有些束手無策了。
疤臉男人失去了最後的武裝,順著牆壁滑坐下來,抽吸著小聲哼哼。透過模糊的視線,對方臉上的表情全然不含憎惡或敵意,安靜地令人吃驚。雖然在盛怒中擊碎過數不清的頭顱,疤臉男人仍舊對這名陌生人起了一陣驚怵——類似某種強有力的肉食動物,正俯看未斷氣的食物……純粹理智的殺戮,比任何衝動造成的乖戾更教人膽寒。
雖然左側吹口哨的同夥已經縮回牆角後頭,傑羅姆仍通過被定身的傢伙大略猜出了對手的身份。裝束打扮、加上偽裝道具的形制,幾可肯定對方是商盟雇傭的遊盪者。這伙不法之徒的歸屬從來都視情況而定,趁上層區遭受圍困的空檔,很難說現在服從誰的指派。
「算了,信你一次也好。」莎樂美偎依在他懷裡,喃喃地說,「最多把咱倆埋在底下,仔細一想,倒也沒什麼好怕的。」
確定身後再沒有其他敵人,傑羅姆先把未裝彈的弓弩拋出懸崖之外,然後不客氣地在對方膝窩下方劃開一道創口;等定身效力一過,這人基本已經因大量失血而昏厥,再沒能力對別人突施暗算。
身旁同夥還沒反應過來,只見疤臉巨漢長臂一伸,鏈枷鎖頭咣當爆響中,自己的同僚就成了半邊腦殼。一陣灼人熱力撲面而來,鼻腔充滿生腥氣味……令他不由自主兩腿發軟,差點失聲尖叫起來。
不必惺惺作態,森特先生的表情也足夠駭人,啞著嗓子寒聲道:「你是什麼人我心裡有數,別再讓我感覺後悔了!只要一改主意,你馬上就會飛到崖底親吻岩石去!放聰明點,少觸我霉頭!」
「可能是吧。」傑羅姆嘆口氣說,「我只記得半夜給人搖起來,到處都亂糟糟的,背上一堆沒用的重物,日夜顛倒行軍半個月……教官專挑難走的泥水路,飯食只有熏魚扮豆子,到駐地那天,一伙人眼冒綠光、跟出發前完全兩樣啦!天剛入黑,教官發給每個人一隻活山雞,讓小子們用所能想到的、最殘忍的方法把雞宰掉。要是花樣不夠看,或者那隻雞一下就死了,那人只好瞧著別人吃肉。」若有所思地停頓一下,傑羅姆沉吟著說,「泥水裡滾爬了兩周,每頓飯都吃不飽,這些傢伙都已經餓傻了……總之想出來的花樣足夠駭人就是。
「怎麼回事?!廟裡的衝出來啦?!蠢貨們……呃……竟然主動找死!」酒勁上涌,男人狠命搖晃腦袋,打著嗝自說自話。
「那天晚上,許多被我嚇醒過的人都吃到了雞肉,我卻結結實實餓了一頓。說實話,就算他們偷分給我一些,我也不可能咽得下去。人身上沾滿浸血的雞毛,看看都覺得倒胃……原來殺只雞比任何恐怖故事都要嚇人,從那以後,我就不再相信這類故事了,全是騙人玩的。」
不過一夜功夫,近兩尺深的積雪已經覆蓋整個神廟區。天空罕有的一片晴好,和煦微風來得卻不是時候;窗外儘是白茫茫的雪粉,少了冷風吹拂,積實后再想清理可就相當困難。
樓上的波剛想關窗,突然發現不遠處冒出來的濃煙,觀察片刻,打斷主人的思路道:「北邊是『洛克馬農』的神廟嗎?好像失火啦。」
森特先生面無表情,盯著波直看。「請放心,我這裡有最好用的鎮痛劑,保證他比木頭人還老實。」擺出個施法動作,剛好讓仰躺著的病人瞧見,傑羅姆冷然道,「儘管下刀就是,他一個字也嚷不出來。」
回想起自己剛才的心情,傑羅姆對帶著全家老小的保鏢們只剩下同情。對屋裡三人略微介紹兩句,他沉吟著說:「都進屋裡來,把門關嚴,畢竟這附近也沒有更安全的地方。等我考慮一會兒,很快還得到城裡走一趟……」
團個雪球拋過去,傳來莎樂美的驚叫聲,兩人很快笑語連連,互相投擲著拳頭大的雪團。玩鬧了一會兒,森特先生髮現、躺在病床上多時的病人正開窗透氣,拄著拐杖來回踱步。
莎樂美伸出一根手指,點點他額頭笑著說:「可能是覺著你膽子不小,誤以為是個可造之才呢!」
釘上最後一塊木板,屋主人呼出一口寒氣。呼嘯風聲被阻隔在兩層板材之外,木料接縫處卻難免透進口哨似的尖銳聲響。一盞孤燈左右搖晃,屋裡的氣溫就快到達冰點,不過至少要比外面暖和許多。
留下堆雪人的莎樂美,森特先生來到窗口下方,試探地問道:「怎麼,這麼快就坐不住了?醫生他人呢?」
「奇怪啊,你怎麼就一點不怕冷?唉——還是這邊比較暖和。」
見他內外包紮的模樣,時不時為傷口愈合的奇癢眉頭深皺,傑羅姆冷淡地說:「你就不能老實一會兒?讓人瞧見可能會引來不小麻煩,透氣勞煩你到懸崖那一面的房間,幹嘛打攪別人的日常生活?」
悶聲不響再前進一段,已經能瞧見自己那棟「凶宅」的正門。一眼望去、大門洞開,二樓窗口竟然給打碎不少,雪地上滿是散落的玻璃渣和碎木條……心裏一陣驚慌失措,森特先生再顧不得謹慎行事,大叫一聲飛跑起來。
再看腦殼完整的一位,表情驚恐,眼神獃滯,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才對。笑容倏來倏去,剛收回黏糊糊的鏈枷,男人眨眼變了臉色,不悅地說:「喂!你有幾個腦袋?我說抱歉你還敢點頭?!」
病人突然大呼小叫起來。「嘿!下手輕點行不行啊?!我說你從哪弄來的行醫執照?我可不是拿來練習的木頭人!」
波嗤嗤冷笑著,「這我懂。為了個女人跟協會鬧翻,還有什麼事是你不敢幹的?像這種有情有義的人物,我還能指望些什麼呀!」順著對方的眼光望過去,他不由點點頭,盤算著說,「看起來買賣倒也挺划算。為這樣的貨色,搭上一條命不算出奇。」
傑羅姆伸手指指他,困難地擠出幾個字。「怎麼回事?!」
波冷笑道:「承認吧!就因為太自負,你才會把別人都當成傻瓜。」
手下諂媚地湊近些,笑著說:「老大,不是真忘了吧?我是……」
「出去試試怎麼樣?」傑羅姆眼望站在窗邊的莎樂美,張嘴吞下外形糟糕的烤餅,含糊地說,「這種古怪天氣以後也很難遇到,等太陽落下去一點,咱們出去打雪仗吧。好久沒試過了。」
被穩健、漠然的態度震懾,對方每問一句,疤面男人便無力地點點頭。預先獲得的信息一一得到證實,對方的語氣變得越發凝重。
傑羅姆嘆口氣,稍微離開她一些,無奈地說:「嚇人的故事嗎?我小時候也沒少聽。你能想象得出,一群小男孩聚在一塊,哪還會有什麼好話?」枕著雙臂,眼睛望著天花板,他慢吞吞地回憶著。「每天晚上,大家圍坐在篝火邊,輪流講一些嚇死人的故事。那時候,就數我講的故事最恐怖,聽故事的傢伙們、總有幾個半夜給惡夢嚇醒,然後營房裡就滿是偷笑的聲音。別人再怎麼挖空心思,總也嚇不到我,所以,大家一直認為我的膽量特別好……」
「嘿嘿嘿……」疤臉男人幸災樂禍地咧著嘴,沖他攤手道,「哎呀!一不小心弄到你身上啦!不好意思……還真是抱歉、抱歉吶!」
替病人包紮完畢,莎樂美過來為他擦去額頭汗水。「你剛走不久,我一直站在二樓朝外看,正好發現有人沖這邊走過來……心裏覺得,這種天氣有人拜訪挺不對勁,就去找醫生他們……」由於她的通用語學習時間不長,說起話來還不太熟練,皺著眉一時也講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