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七十八章 敵對行為

卷三 家園

第七十八章 敵對行為

地圖又開始變化,屋裡音量回升了一半多,森特先生沖不服管的打個手勢,把他叫到身側。「我想,你還有重要問題彙報吧?」
傑羅姆心生疑惑,請對方一併說來聽聽。「這類犯罪活動的資金來源基本沒法查究。」事務官簡明扼要地解釋一通。
「七天未滿,我們所監視的密探成員有一半沒了音訊,理解為『死傷慘重』應當錯不了。凱恩不好對付,所幸有白痴主動接下硬仗,咱們只需適時切入。不用到一線廝殺,日子過得還真快。」朱利安敲著桌沿,眼光不時朝院子飄去,忽然轉移話題道,「最近忙得要死,生活又亂糟糟,她抱怨過沒有?」
大批零碎軍靴踏過街面,休假中的軍人緊急奉召歸隊。有妻小默送的、和戀人依依惜別的、形隻影單一路吹著口哨的……不論年紀或職級,相互不過簡單點頭,便各自尋覓所屬建制。緊隨其後,受命進駐的預備隊接管了四分之三個黑夜,嚴重騷亂雖未發生,仍有受驚民眾亂丟點燃的垃圾,灰燼與濃煙成了當晚最搶眼的綴飾。一番攪擾后熱潮漸褪,環顧全城只聽蟲鳴絕跡,首都籠罩在激變帶來的靜謐中,偶爾響起三兩次警號,短促而突兀,亦不知所為何事。
「羅森王國向南拓荒時多發疫病,主要是不適應氣候,常見人畜大量死亡的先例。早期的鄉鄰互助組織幾經演變,形成一套自發保障機制,最終演化為『共濟會』的雛形。因為緩和了贍養、衛生各方面的壓力,地方上紛紛效法,廣泛傳播的歷史能回溯到三、四百年前。過去領主家庭負有捐款義務,新貴們進入上流社會也得慷慨解囊,定期善捐就作為傳統沿襲下來。立意很不壞,可以後『共濟會』大都轉入地下,從普通人的視線中淡出……我國的慈善事業目前供養著大量人渣,成為犯罪者洗凈非法所得的重要工具。」
「十一抽殺令。」高個壯漢難得開口,聲調低沉,眼力倒相當不錯,「殺人的,懦夫。被殺的,懦夫。」靠在馬車邊,他輕蔑地說。
必須承認,尼克塔·魯·肖恩令森特先生深感戒懼,且觸動了回憶中杜松的言語:什麼叫死敵?就是跟你最像又截然相反的那個。別擔心,到時絕不會看走眼。
其他人交頭接耳,很快記住尼克塔的長相,輪到高個壯漢時端著望遠鏡查探良久,最後才讚許地點頭,彷彿在說「很不錯」。下面的審訊活動告一段落,幾名密探將怪物和殘肢丟進特製容器,外觀同棺材差不多,卻盛有半柜子乾冰。當成屍體樣子捆紮結實,重傷的變異品種剛好給硬塞進去,鐵鎖一圈整車拉走,尼克塔也跟著沒影了。天已入夜,視線浸入濃密的黑暗,沒餘暇關照山坳中小聚落的命運,傑羅姆一行按原路折返,以免跟對手不期而遇、造成更大麻煩。
掃一眼疲憊的手下,傑羅姆說:「院子里搭一台收音機,沒事聽聽音樂也好,休息待命十六小時。解散。」說完便回去午睡。
才過去幾天,密探的行動日漸頻繁,逮捕疑犯肆無忌憚,顯然得到了充分授權。首都軍區名義上服從國王調配,眼下指揮官個個嚴守中立,沒有偏幫哪方的跡象,軍事活動維持在最低限度;與之形成鮮明對比,治安廳的頭頭們則坐立難安——密探侵犯全是他們的轄區,當年「血腥統治」發端時恰恰如此,萬一再重蹈覆轍,「法眼廳」要剪除的不只是敵人、還包括政敵和異己勢力。老國王看似壽數將盡,後果又十分嚴峻,已有人向森特先生示好,願助他打壓密探的氣焰。
傑羅姆啞然失笑。朱利安年紀看漲,倒變得畏首畏尾,過度提防起來,可見聰明人將近中年也難以免俗。尚未做出回應,狄米崔·愛恩斯特里匆匆而至,將談話斷開兩截。「參謀部剛收到新消息,密探要跟凱恩主力大舉火併,一場惡鬥難以避免。咱們是不是……」
開戰宣言彷彿只用去一刻鐘,又像持續了二十個小時。「打仗啦!」扯開嗓門,集會現場只聽發言人的嘶喊聲。「市民們!又到了為國捐軀的時刻!……堅韌不拔,全力以赴,沒什麼能抵擋羅森的勇士!」上來先聲奪人,王國官員們統一口徑,拿不假思索的熱忱抵消民眾的憂懼,講起話來一鍋粥,有意淹沒少數的質疑之聲。
「解除職務允不允許抗辯?還是說你保守慣了,接受不了有魄力的領導風格?」聽語氣是本人到場,他動作還真麻利。亂糟糟的會場人聲倏止,講話者兩步踏進門口,簡單亮個相:膚色微黑,身高體長,面貌略顯刻板,外表比實際年齡成熟一些。
「他沒準回不來了,長官。」霍格人不無諷刺地加上敬稱。
百十米的小徑曲折蜿蜒,兩側山毛櫸的橫枝上倒吊不少人形物體,下方還有血跡滴瀝未盡。戶外就快需要火把提供照明,五六個密探分散放哨,半蹲在道旁植被的陰影中,黑衣黑袍,面罩遮顏,身形的一半融入了暮色,眼珠卻煥發幽光。傑羅姆手持望遠鏡,他站的地方剛好俯視下方山坳,又不致輕易暴露行跡,是理想的監視地點。
腦子裡轉著各種念頭,傑羅姆只覺百思不解。密探雖一貫殘暴,可也沒必要拿普通人撒氣。透過鏡片,最後剩下的十來個男性中又產生一名倒霉的,親戚弟兄們手持木棒,被迫要給他一頓毒打,然後自有密探將之倒吊示眾。另一頭老弱婦孺被十字弓指著,男性中若有人反抗,結果就不是受傷那麼簡單。
聽完這番說辭,傑羅姆算長了見識,追究資金去向的念頭隨之中斷,偵查難度過高,若密探辦不到別人更不必指望。所幸見慣爛攤子,負面消息再沒法令他動容,此路不通,坐等對方發難亦無所謂,遲早會找到其他突破口。
「絲毫不顧輿論壓力,說明有人在背後撐腰,咱們最好保持觀望。」「不如把外派人員全召回來,惹毛了密探可不妙。」「遲早得死一大片,先瞧瞧熱鬧哇!」「聽說你的貓拉肚子?吃點橘子皮沒準能止瀉。」「唉!老婆她近來特別興奮,真有點不勝負荷呢……」
心不在焉,聽著蓋瑞小姐的叫鬧聲,傑羅姆繼續埋首研究數據。午後的天空半是雨雲,門廊外庭院空闊,五六名組員分散執勤,彷彿有人能繞過外圍駐地、殺進指揮官的新寓所似的。抬頭看看院子,莎樂美正在給汪汪剃毛,小狗滿臉不情願,小女孩追著金屬烏鴉亂竄……難得有空閑團聚片刻,傑羅姆卻並不輕鬆。桌面還擺著一摞公文,內容不外乎凱恩及其同黨:恐怖條幅案,食物水源投毒案,連鎖爆炸案,獸化人襲擊案,新仇舊恨加起來,二十幾宗案卷看的人頭暈眼花,春夏之交可說全被煞風景的事所攪擾。
此人發言時不緊不慢,儼然是職業唱反調的架勢,右手五指異常靈活,把玩著一枚樣式古舊的銀幣,跟穩健步伐不太協調,彷彿慣於板著臉耍心眼。傑羅姆進一步增強了自己的觀感——扮相口吻,怎麼看都像有後台的樣兒。某人不服管教很正常,考慮到自己位置還沒坐熱,也不打算給他太多難堪,今後想要令行禁止,漂亮地理順內部挑戰必不可少,對提升威信亦大有幫助。
「啊——!」
拍拍腦殼,這才想起「反對派俱樂部」是「真理會」的諢名,當初曾囊括不少頭面人物,凱恩遭流放后政客們紛紛與之劃清界限,成員才逐步年輕化,吸收容易洗腦的激進分子。
接過信件掃兩眼,傑羅姆坐著沒挪窩,「不急,小半天完不了。雜魚留給對方好了,我只關心匪首。」抽出人員明細表,他約略幾筆,將手下精銳劈成三隊,每隊兩組加一後備,各司其職,以期形成接立式的攻堅箭頭,卻把自己擺在最末。他像要準備出演收尾角色,抑或對鏖戰的效率不太樂觀,聲線迂迴地說,「名單交給參謀。告知配備專門記錄人員,把凱恩的結局如實畫下,也算一場相識。」
連密探都摸不著頭緒,哪能提供相關情報呢?想來想去,他決定到貴金屬聯盟走一趟,或許專業人士能揭出更多內幕。馬不停蹄趕往橋上貴金屬總部,婉轉表明來意后,負責的事務官不禁笑出聲來。「這不難,我可以直接答覆你,想聽長的還是短的?」
將休整期延長三天,傑羅姆打掃住所安頓好妻小,抽空便去治安廳閑逛,盼著接到密探跟凱恩熱烈會和的消息。父子倆積怨太深,遲早得爭個你死我活,瞅准這點森特先生按兵不動,拉攏一切可能的盟友,只待趁火打劫。不出所料,假期剛過對方就有了大動作。
城內地廣人多,凱恩又行蹤詭秘,想逮住他無異於大海撈針;況且手下人力物力有限,不具備廣泛布控的條件,傑羅姆只得選擇碰碰運氣。綜合前幾次惡性襲擊案的情報,篩出最有可能被凱恩利用的笨蛋,然後派讀心者在目標身上做下暗記,嚴密監視這部分人的後續活動;之後他親赴治安廳,主動提供昨晚事件的詳盡資訊,表示願跟警察通力協作,免得出了事互相掣肘。森特先生還建議頒布通緝令,公開懸賞凱恩及其同黨,功勞可以對半開,賞金從自己的經費中列支。
「我的失職,沒能記住每位下屬的姓名,請自我介紹。」
狄米崔不駐足地走了。趁集結的間隙,傑羅姆到妻子身邊給她添些麻煩,引得莎樂美頻頻掐腰,嗔怪姿態格外動人。目睹一家人的親熱勁,朱利安·索爾臉上分不清作何表情,摸出扁酒壺反覆掂量著,最後卻重重一頓、丟進成堆卷宗之間,發出流動與撞擊的混響來。
「大師」想想答道:「就是對『二選一』問題具備敏銳直覺。舉最簡單的例子——依照大數法則,多次拋擲硬幣時,正反兩面各自出現的概率基本持平。倘若測試樣本很小、只拋個十來次,則正反面出現的幾率變得很難預測。小樣本狀況下,此人預先猜中硬幣拋擲結果的準確率超過八成,因此受邀成為協會的實驗對象,後來頂了個命令者的空缺,作為協助測試的報酬。聽說他具備有條件的預知能力,是『預言學派』天賦異稟的人物,看剛才情形,分岔路口的二擇一是其強項,有效規避了潛在風險,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
傑羅姆聽得頭暈腦脹,協會規章極嚴,竟然拿職務空缺做試驗獎勵……何況組長手下有組員服從調遣,組員性命竟也成了「極限測試」的砝碼?瞥一眼霍格人的表情,參謀們平時幹些什麼並不透明,古怪測試竟弄到自己人頭上,還以為他們相當自律呢!再不然,破格錄用的先生跟「執行委員會」某個委員存在親戚關係?借研究之名魚目混珠,堂而皇之進入外勤編製,如此行事並非沒有先例。
究竟誰是那幕後贊助人?屋裡關押著四名活口,審訊仍在進行中,傑羅姆眉頭深鎖,敲著茶杯邊緣陷入了沉思。這條線索直截了當,「法眼廳」必然摸索過良久,可至今沒見密探拘捕誰誰,說明他們所知亦有限。凱恩名下的「月球教」、「真理會」都是燒錢機器,寧博的暴力團花銷也不菲,頻頻策劃公開罪案更需大量現金,除非床頭下面有座金礦、誰也玩不起這樣的大動作。
雖然干擾強烈,讀心者還是聯繫上指揮員,我方三顆棋子左衝右突,專挑敵人勢力單薄的位置,蛇形鼠竄一路向下,就這麼穿過了密探的層層設防。對著地圖都覺驚險,身處危地還能做出正確決斷,傑羅姆訝異地問:「指揮員是誰?」由行動效率看,這傢伙可不像有勇無謀之輩,遞過來的履歷卻很陌生。
對方短暫停頓,「盧·楊格,代號『半畿尼』。」說完沒了下文。
幾小時前才接到發現廣播信號的消息,此刻下頭伐木的小聚落已慘遭洗劫。按「百分之十」的說法,密探透過未知渠道截獲同樣的情報,假如傑羅姆當時派人來這調查,兩撥隊伍沒準會狹路相逢。
「用了『左右逢源』那手……不是嗎?」見他篤定的樣子,朱利安竟然沒碰酒壺,「軟硬兼施?或者以退為進?要麼——」
比對方更加鎮定,傑羅姆幾乎笑了笑,「早該是時候了。給俘虜洗腦,扔進下水道,裝成逮捕中遭遇反抗的局面。」轉頭吩咐霍格人,「『蜂巢』功率全開,為儘可能多的密探打上暗記,保存並分析今晚的全部視覺資料。下階段,監視密探一舉一動,在他們揪出凱恩前暫且養精蓄銳。要知道,」最後,他盯住拋硬幣的傢伙,一絲不苟地說,「我對你的觀感正如你對我一樣,能達成這點共識,說明合作的前景光明。其實工作很簡單,作為前輩給你句忠告:優勝劣汰,留下的才能考慮往上爬。別著急,少犯錯,僅此而已。」
塞洛普一聲冷哼,卻沒心思同他爭辯。「我們就在這干看著!?」眼睛死盯住森特先生的後背,語氣也異常尖銳。
「我指給你看。」
原來「共濟會」的賬目高度保密,教會把關極嚴,令世俗權威無從染指這部分款項。通過多年經營,「共濟會」效法苦修士社團的組織模式,收容無家可歸者和孤兒婦孺,設施粥場,向貧民提供簡單醫藥。漸漸的,許多救助對象定下契約,自願放棄數年人身自由,成為隸屬「共濟會」的依附民,承擔諸如墾荒、種植苦麥等不討好的工作,自然受地方政府的歡迎。小據點似的聚居地宗教氛圍濃厚,一度被稱作「自我放逐之所」,引來不少喜歡節慾或自虐的傢伙,人員也變得複雜起來,不少分支甚至開始盈利。
雖不認同朱利安的邏輯,傑羅姆也覺得有必要改變策略,既然來了個替死鬼,親力親為可以暫緩。坐在車上就打定主意,一回到老巢,他開始重新布置誘餌,調整決策方向,準備投機取巧一番。密探首腦新官上任,又是個最直接和主動的傢伙,節節進取向主子邀功順理成章,比強硬自己恐怕不是對手。換條思路,由他包攬最棘手的工作,我方隱蔽待機,不僅能把傷亡降到最低,鹿死誰手還不一定。
兩手空空返回駐地,進門就聽見個好消息。上次打掉盤踞在學院內的邪教前哨,霍格人曾追查廣播信號的來源,長期監聽終有結果:對方再次開啟裝置,大體位於城市西面崎嶇山地某處,有個地圖未標明的伐木聚落,夏季才有人散居於此。聽說得翻山越嶺十幾里,眾人面有難色,昨晚的行動消耗掉大量精力,不料這麼快就出了新狀況。
事務官遺憾地搖頭,「據我所知,借『善捐』逃避納稅的不在少數,許多名門望族牽扯在內,成了犯罪團體的股東。前些年,諾林自由貿易區的空頭買賣還是主要避稅途徑,如今『共濟會』躍升為國內金融行當最大的毒瘤,若有人暗中資助顛覆活動,自然會利用這一途徑。」他嘆息道,「平心而論,團伙至少分給當地人一些實惠,真把『共濟會』連根拔起、倒霉的還是貧民。地方長官吃慣了賄款,嘴上說整頓秩序,其實早給買通,動動嘴皮子罷了。」
傑羅姆揉揉眼眶,不緊不慢地說:「把他倆分開,咬壞了可不好。圍觀的各位,相互間站開點,難保人堆里沒其他感染者……喂,你!別忙著跑路,通知養寵物的都準備接受檢疫。」
膽小者一鬨而散,剩下人要麼粗神經不懂事,要麼太熱衷於看熱鬧,還有志願提供協助的,聲稱院里某人飼養了大量蝙蝠,早該予以取締!冒名頂替矇騙不了多久,商家配備的私人武裝即將趕到,森特先生隨口敷衍著,迅速調車將受害者運走。待相關人士發現不對時、他們早絕塵而去,丟下咬人病患在原地如夢初醒。
「欸,也給我瞧瞧吧。」望遠鏡只兩架,蘇·塞洛普搓著手催促他道,「天黑以後可什麼都看不見了!」
傑羅姆無動於衷。身為指揮官,一舉一動都得考慮後果跟影響,自己受雇前來殺人,卻巴巴趕去扮演正義英雄,僱主心裏會怎麼想?何況眼前密探勢大,真發生衝突自取其辱算輕的,直接被幹掉也沒話講。這類情形只適用現實主義,義憤填膺解決不了問題。
「得了,又是『誰都靠不住』的老一套。我有數,別瞎擔心吧。」
是夜凌晨,給陣陣敲門聲驚醒,傑羅姆發現外面站著七八位霍格人,執勤參謀基本到齊。鑰匙孔般的眼珠瞳光閃爍,看架勢像剛經過集體討論,確定有重要消息須立即彙報。「法眼廳綁走我們一個監視對象,」老相識「大師」代表眾人發言,「零時一刻左右,讀心者截獲密探集體行動的代號,目前對抗活動尚未結束,被捕者多是『反對派俱樂部』的外圍人員。負隅頑抗規模小而且分散,大部分人屬束手就擒,至於密探的意圖,參謀部暫未達成共識。」
後來,伴隨教會勢力逐步衰弱,「共濟會」失去了信仰的支撐,迅速從自足的慈善團體墮落為社會渣滓的容留地,前後反差極為鮮明。像淫亂的「多妻教派」,流氓窩點「灰鬣狗」等等,不僅醜聞纏身,實際也淪為犯罪團伙的遮羞布。看中了資金來去的匿名性,「共濟會」變成犯罪者掌控的特殊機構,打著慈善旗號行非法勾當,將無業游民培養成罪犯候補,和地方官員同流合污,還有越演越烈之勢。
無謂搖頭,朱利安瞧著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給你提個醒。漂亮女人的耐性分好多種,不能只看表面現象。」
目送對方無表情地敬禮、轉身,傑羅姆不禁產生時過境遷之感。論資歷,他淘汰了大量同期入會的「夥伴」,堪稱劫後餘生;新人換舊人,征戰永無止境,不知何時自己會被他人所頂替?瞧瞧新入會的,人才一向不虞匱乏,劇本卻老套極了,寥寥幾個角色翻來覆去,演員們還樂此不疲,實在可嘆又可笑。
「缺乏審美能力的傢伙。」朱利安端著望遠鏡,半晌才下結論。
爆炸性的傳播速度,興奮、哀嘆外加瘋狂嚼舌令消息不脛而走,迅速佔據所有的公共空間。布告欄,留言板,貼畫集,大型廣告條幅,能寫字的地方一律濃墨重彩、平添幾分煽情。除去板著臉不關心的那些,大部分市民追隨發言人一溜小跑,嘗試從謠言中獲取必要資訊,再決定是走是留。亂鬨哄的臨時聚會目標含混,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女士們抱頭飲泣,可一談到誰家漂亮的新生兒眨眼又破涕為笑,似乎早先只是應激反應、不含任何理性考量。
——他們究竟想幹嘛?
朱利安啜一口酒,問年輕學徒,「看見什麼?」
空頭許諾聽起來挺划算,治安廳的頭頭們商量半天,看樣子有些意動,答覆卻很含糊。傑羅姆心中有數,他們是怕關鍵時刻站錯位置,萬一國王兩父子再度大打出手,政治立場會變成要命的事。自己的目的達成了一半,他不再多言,轉而約見另一位有用的人物。
「年輕人要有點耐心。意氣之爭是傻瓜所為,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美。對手再強悍也有閉眼的時候,暗箭傷人無往不勝。干這行,太直白會死得很難看。」
真正的「十一抽殺令」至死方休,只用於處決逃兵。毒打和吊刑未必能致命,場面卻也相當凄厲。新選出的受害者孤立無援,被染血棍棒圍了一圈,操刀者皆是熟人,雙方承受著嚴重的精神折磨,敢於安排這場面的必屬於真正的混蛋!
「聯絡外派小組,所有人原地潛伏。」考慮再三,傑羅姆命令保持隱蔽小心觀察……話音剛落,讀心者的長木杆就推倒兩粒棋子。
傑羅姆皺皺眉,心想師出無名,你們還真有膽量!「法眼廳」傾巢而出,逮捕活動規模空前,後果該誰承擔?總不能把所有嫌疑人收監候審,沒那麼多人手錄口供啊!對比一下時間,他不由想起去年冬季在「峽灣之城」目睹的類似場景,凱恩對密探的大清洗同樣力度驚人,這下父子易位,報複色彩不言自明。不過羅森里亞並非歌羅梅,簡單弔死所有嫌犯屬痴心妄想,假如尼克塔還有丁點理智……傑羅姆感到明天可能發生重大變故,心裏的不安呼之欲出。
右手一緊,傑羅姆只聽鏡筒發出吃力的脆響,不知出於何種情緒,既感覺後頸發涼、又彷彿躍躍欲試,沒有哪個敵人曾帶來類似體驗。手執軍刀,尼克塔側身跨立,姿態酷似大寫的單詞「危機!」像被食指按住了嘴唇,怪物和男女老幼的哀號立刻給剔出畫面以外,目光焦點全集中在他背上,效果不亞於海面滾動的低壓雲團。
不到一周工夫,表面上傑羅姆甚為低調,嚴禁手下向對方挑釁,背後則做了最壞打算,廣邀援軍,預備跟「法眼廳」一較高下。隨著凱恩被尼克塔逼進死角,雙方對抗日趨白熱化,這關口上他也不願引火燒身——看別人廝殺比自己上陣悠閑許多,至少不用天天擔憂炸彈襲擊。話說回來,己方必須在戰果中分一杯羹,否則他的「上校」軍銜也戴不長了。
「搞什麼?好像咱們怕了法眼廳的走狗,真叫人氣憤!」
比森特先生矮了一屆,代號「半畿尼」的命令者與他年紀相仿,個人經歷寥寥數語,只說是從「占星家學會」挖來的特種人才,專長為「二元判斷」。這倒奇了,傑羅姆沒聽說過無軍事背景的命令者,因為入會剛兩年,級別又不高,開始才未加註意,現在瞧瞧總覺得十分扎眼。「『二元判斷』什麼意思?」他不禁多問一句。
「報告衝突!部署在『連雲坡道』北段的小組主動出擊,捕捉了監視對象及前來抓人的密探!」
盧·楊格表情呆板,手裡的銀幣翻來覆去,不大自然地說:「讀心者從密探那搞到一份情報,明天一早,國王會免去東部軍區總指揮霍頓勛爵的全部職務,罪名是通敵叛國,戰爭開始了……長官。」
摘下插鳥羽的帽子,「百分之十」信心十足地深鞠躬,「樂意效勞,我的先生!第一次見面就知道,咱倆總有合作愉快的時候!」
大家對看兩眼,心說你還真能體諒人,連赴現場查勘都省了!沒興趣回應敵人的滋擾,森特先生安心在老婆懷裡補了一覺,下午三時才開始擬定完整的工作計劃。
望著愛自吹的掮客,傑羅姆平靜地說:「但願如此。」
「感謝你的補充。我喜歡有個人見解的兵。而我也是其中之一。」肯定頷首,傑羅姆話鋒一轉,「下次發言,在句末加上『長官』。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即使一名白痴指揮我衝鋒,死亡同樣義不容辭。對官長表示敬畏是本能反應,不存在討價還價。」語氣和表情越發生硬,他掃視一周,大部分指揮員即刻原地立正,給沒當過兵的來一次現場演示。「請稍息,」一面軟化語氣,一面擺出理智又禮貌的表情,他手心下壓道,「要求諸位向不識字的徵募兵看齊,我還沒那麼自負。先生們,注意維持會場秩序,家庭瑣事請留到閑暇時再談。」
「哼!理直氣壯,令人敬佩,領教了!」
比起蒙在鼓裡的普通人,那些對真相心知肚明的反倒沉住了氣。城門關卡派駐的人手激增,出入都得經過完備檢查,其中更設有密探崗哨,捕捉漏網之魚,嚴防外敵滲透。幾天時間里,傑羅姆帶領手下穩紮穩打,由已知情報甄選出一份密探名單,專挑重點盯梢,以期掌握對方的行動規律。因為許多市民選擇分散避禍,湖區變得人煙稀少,為補充緊張的人手,傑羅姆特邀格魯普術士長就近下榻,兩撥人好互相協助,增加安全保障。
「看在上天份上,還以為你永遠三十五歲來著!幹嘛啰嗦不停?開始就覺得你對她有成見。」傑羅姆注視對方道,「我承認,剛上來跟你想的差不多,不過總不能和孩子似的,靠騙人維持關係吧?我採取最原始的辦法——講實話——簡單明了。」
※※※
「隨便你。碰得頭暈牆壁也像會打彎,不吃虧不長見識,呵呵。」
把綁架來的市民交給讀心者審問,傑羅姆對「棗紅屋頂」的資金流向頗感興趣。沒人會拿自己的積蓄從事顛覆活動,需要大量活錢才能運作完整的保密體系,一來二往總要留下痕迹。假如寧博確為凱恩同夥,由賬目入手便於順藤摸瓜,截獲第一手罪證。
想起授銜當日多出來的騎兵軍裝,傑羅姆嘆一聲冤家路窄,遲早得做個了斷!「記清這人的樣貌,各位。」沒透露絲毫不安,他調節著視距說,「密探新主管,凱恩的親生子,頭號危險人物。他挺樂意打頭陣,咱們可以坐下慢慢看戲了。」
「非常實用。長官,我得消化一陣子。」
熱熱鬧鬧說什麼的都有,傑羅姆得時刻關注最新動向,耳邊參謀喋喋不休,他也懶得維持會場秩序。再傳過張小紙條,只見一隻紅圈爬到橋上的官署區,圈起了庶務官大人的私邸,大家不禁安靜兩秒:本次搜捕不僅架走了平民,還殃及高等文官,密探的決心令人動容。
「這場搜捕應當醞釀過許久。協同度很高,目標針對性又強,時機把握也很精準。」聽參謀們一一詳解,密探把全城大小酒吧、娛樂場所和銷金夜店清掃一空,上來就摁住大票鬼祟人物,然後挑重點造訪市民宅邸,夢中被擒者不在少數;街道暗巷早設好陷阱,個多小時的守株待兔,主要嫌疑人落網得七七八八,若干倒霉蛋逃逸時被捉,剩下的若非扎手人物、就是無關痛癢的小角色。被讀心者打過標記的先後落入對方掌握,密探絕對有詳盡名單在手,情報能力令人眼紅。
「經過慎重考慮,想借重你的消息網路。我們不妨談談價錢。」
對方嘿嘿一笑,「放一百個心吧!我剛得到條小道消息,權當見面禮免費贈送——城裡摩拳擦掌的還有另一幫人,密探調來個新主管,上任便要大開殺戒。這不,領著一群瘋狗尋晦氣去啦!」
相較之下男性就平靜許多,羅森人與生俱來的勇悍、或者說對征戰的麻木正發揮作用。年齡一過二十,大部分市民很快表現出高度的超然,戰爭未造成太大震駭,生活便自行校正軌道,購買必需品、準備搬遷躍升為下一步的焦點;餘下若干不懂事者,也被迫殮起腎上腺素、儲存一點唾液,跟在嚴肅的長輩身後打理行裝去了。
傑羅姆微一抬頭,「我妻子?適應能力很強的。怎麼?」
「自然。現在按原路返回,把俘虜打扮得像樣點。」
※※※
「好像,在搞抽籤審訊?不對……他們是強迫平民互相毆打!」
森特先生自言自語道:「有誰不是?」
「啊,該死!真該死!!!」遭「狂犬病人」猛烈嗜咬,受害者差點昏暈過去。沒試著推搡對方,反打出個避邪的手勢,嘴裏翻來覆去只剩這兩句。浴池老闆顯然已經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應對了。
「叫醒各組指揮到會議室集合,點點人頭,確保所有自己人業已歸隊。」吹著涼風,傑羅姆清醒片刻,披上斗篷補充了幾條命令。過不多久,會議室里燈火通明,四十幾張臉孔或竊竊私語,或側耳傾聽,分組指揮員帶上助手,外加霍格人和監視哨抽調的讀心者,爭論變得十分熱切,睡意也一掃而空。中央鋪開城區總圖,大圈套小圈標誌出密探拉網搜捕的進度,小紙條寫滿最新動向,長木杆不住推移棋子,其中許多行動已十分接近我方的監視地點,稍不留神就可能短兵相接,搞出嚴重事端來。
「何時何地,要宰哪個?」
最後一句分量足夠,傑羅姆眉頭緊鎖,記不清上次何時兩人曾涉及如此不討喜的話題了。「你的重點是?」
「晚飯大家想吃點什麼?呃,有道特色菜叫『奶油天牛』,剛好材料現成。昆蟲菜譜是家鄉特產,我講過嗎,蚱蜢有五六種做法……」
朱利安·索爾神情抑鬱,低聲道:「你我都明白,『實話』不等於『明確的表述』。少說一句,斷章取義,很容易令對方產生不切實際的聯想。反過來,人際關係離不開適度跟餘地,你確定自己坦白了所有事實,還是挑好聽的安慰敷衍她?」
「太美跟太丑一樣,容易造成人格缺陷。」稍微努努嘴,朱利安略顯煩悶,彷彿教育著看不清現實的青少年,「敲敲腦殼,這種女人可能通情達理嗎?別自信過度,森特,她看中你哪一點,甘願把最好的幾年光陰浪費在搞衛生上?回憶你讀過的書,『不夠狹隘的活人唯有兩種:聖徒,陰謀家。余者皆碌碌。』這場婚姻里究竟誰陷住了誰,反思一下沒壞處。」
「叫他向我提交報告。如有違規事實,可能暫時解除職務。下回請你們提前打好招呼,免得出了事才想法補救……」
只見紅著眼的男人們手起棍落,卻像擊中一塊頑石,武器給紛紛彈開;中間那人渾身巨震,皮膚由內而外戳破幾排豎立窟窿,轉瞬生滿倒刺、變成只刺蝟似的怪物……就算聽不見聲音,也能想象現場的大片尖叫。怪物揮手拍飛旁邊活人,比丟只小雞還要輕便,眨眼工夫,另一條身影如飛而至,踩著人頭跳躍揮劍——熱刀切黃油般,怪物兩臂分家,那人立定轉身,暮靄中赫然是久違的尼克塔·魯·肖恩。
朱利安挑起眉毛,拿看待兒童的表情撇他一眼,彷彿在說「熱戀中人儘是白痴」。塞洛普也不介意,接過來調整焦距,使勁端詳一通。分許鍾沒了動靜,他脖頸發直,末了臉色煞白地移開目光,也不講話、只把望遠鏡丟給旁邊的狄米崔。
這算怎麼回事?傑羅姆盯著環環相扣的城區圖,命令遲了小半步,便有人自作主張,把密探和目標全逮到手。身在敵人羅網中間,如此莽撞一點不像協會的「命令者」所為,他無奈道:「叫他們設法返回駐地。萬一身陷敵手報軍區的獨立編號,不準透露行動細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