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七十七章 狩獵開始

卷三 家園

第七十七章 狩獵開始

眾人:「……」
紅鼻頭男子五十上下,臉上由於過度蒸氣浴脫了一層油皮,明顯經多見慣,上來他也不說話,估計一下這夥人的分量,便指使其中一名軍警過來交涉。「你他媽怎麼回事你?!」嘴裏還冒著酒氣,對方粗魯又含混地說。
撈起一株水浮蓮,傑羅姆說:「閑話不提,我們負責監控該片水域,以免節慶期間出亂子。附近共五個組當值,湖心旅社做為指揮所,由於提前接到預警,今晚都把眼瞪大,難保不發生意外。」
盯著代表人數的點陣表,傑羅姆分心兩用,飛速查閱讀心者的感官數據。眼前亮光頻閃,大家一一回應著召喚,點錄無聲,彷彿弓弦綳到極致,離掙裂僅一線之隔。
「是這樣,」森特先生很快幫腔道,「相關記載我也有印象。」
相形之下森特先生目的明確,就是來找麻煩的,待問清此間管事人的姓名,轉轉眼珠計上心頭。「這家浴池的老闆嗎?『異性推油』,嗯……請給我的學生一張票,全套服務,謝謝。」
碟子里乾麵包原封未動,愛德華醞釀片刻,說:「我不表態,沒有鼓勵你越界行事的意思,尺度你自己把握。從事這一行有句格言,『什麼都能做,只要不犯錯』。昨天的情況……差強人意,對一個開始而言,尚可以接受。」
「或許記不準人名,對樣貌我過目不忘。」祭司高聲吟唱的間隙,男中音輕聲問,「你有點面熟,隊長,似曾相識……我肯定。」
※※※
「熱,別亂偎。」輕輕推拒著,她尋覓一會兒貼切的形容,「不難受也不疼,像……忽然給洪水捲走,上岸找不著方向,只好孤零零站著。」悵然懶卧,心不在焉撥弄著發梢,模樣雖嫵媚,卻叫人胸口隱痛。話音一轉,莎樂美輕快地問,「剛做什麼夢?給我講講。」
「『公民凱恩』。我沒收拾他,他先找我來了。咬得真緊。」
停頓片刻,傑羅姆若無其事道:「去沒去再無所謂。等事情告一段落,我想把家搬到南方小島上。溫暖水域有益健康,況且羅森的生活方式不適宜養育下一代,找個更寬鬆的環境,坐下欣賞風景。」
「665年夏末,我還是少年禁衛,帶隊清剿山嶽人餘黨。戰鬥結束,您檢閱我所在的建制,將隨身佩劍贈給了我。那柄劍至今仍很鋒利。」(見第十一章《呼喊與細語》)
「仙女棒!來根仙女棒!」賣焰火的大聲招呼,森特先生一行人面無表情,唯獨蘇·塞洛普往前欠身,拋幾個銅板過去。值勤時間難擋熱戀中人,傑羅姆沒好意思提醒他、大半夜點燃焰火豈不成了活靶子?不過朝四周一看,這樣的活靶子密密麻麻,數都數不過來。
回憶帶來的痛楚生鮮熱辣,傑羅姆像給劈成兩半,機械地完成宣誓。對方似乎又講了許多,直至曲終人散,他檢查過嶄新佩劍、才能確定自己沒做什麼出格舉動,僥倖矇混過關。
縱觀「死者」概況,既毛骨悚然,又哭笑兩難。有人把解剖課上的殘餘物七拼八湊,打扮成遊人參加慶典,製造了一場虛驚。前後不到五分鐘,小把戲已被拆穿,敵人連個影兒還沒見著。各組指揮得到嚴重預警——現場人流複雜,少數市民驚慌走避,大部分若無其事,還有一些幸災樂禍的,想同時監控這麼多對象,森特先生手下人馬遠不夠用。被嘈雜響聲包圍,篩選工作反一片沉寂,拖得越久,人堆里的組員便得多擔幾分風險。焦灼氣氛中,各組組長一致開始點名,此時若誰誰不幸落單,八成會淪為狙殺目標。
講得這麼露骨,森特先生只好主動告辭,去跟自己人匯合。經昨天一場大鬧,傑羅姆再沒法保持隱蔽,可以想象暗中敵人的矛頭都指向自己。花一整晚時間把家搬到駐地,自個出門還得配備保鏢,以免死於非命。做慣了副職,忽然轉正真有些不習慣。
傑羅姆表情複雜,強忍住宰掉對方的衝動。初次殺人留下了深刻傷口,王儲獎給他血染的戰旗,少年只好披一身血腥回家省親。他永遠忘不了母親看他的眼神——陌生而驚恐,像面對破門而入的侵略者。那天改變了所有一切。所有一切。
有人正面挑戰協會的戰鬥群,傑羅姆揉揉眼珠,只覺不可思議。隔水眺望,「影武者」不急著逃命,反而竭力周旋,借人群掩護製造混亂。細瘦身形見縫插針,幾尺寬的影子即可消失無蹤,一群追一個卻磕磕絆絆,占不到絲毫便宜。
一份屍檢報告及時送達。只看一眼投射影像——霍格人自肩胛下刀,利落地剖開胸腔——傑羅姆立時眉頭打結。雖說外焦里嫩,對火災死者而言屍首還算完整,不過從刀口望進去,皮下組織卻一團糟。肌肉變形萎縮,半流質的脂肪大量堆積,胸肋間還有骨鋸的銼痕;屍體明顯不太新鮮,肺片裹著防腐液,皮膚好似整張特種牛皮紙……不論什麼殺了這倒霉蛋,燒傷肯定排不上號,死亡時間起碼有三四天。這場面令人想起發酵許久的臘腸,表面像模像樣,內里早攪成一鍋粥。
心不在焉默念幾遍誓詞,他對走過場耐心欠佳,恐怕將來也不會懷念今天這幕。軍人最光鮮的一面隨時代遠去,除了掌中利刃,有價值的部分所剩無幾,沖一副空架子心潮澎湃還是免了吧。
離開「權杖迴廊」,兩輛馬車就等在下面,他的新隊友高矮不一,模樣十分惹眼。朱利安·索爾主動留下助他一臂之力,這會兒正跟狄米崔竊竊私語,蘇·塞洛普陪著自己的女友,找個角落忙著談情說愛,至於傭兵首領、又高又壯的蠻人,則獨自晒晒太陽,活動著鎧甲般的肌肉,跟別人無話可談。
臉上畫問號,莎樂美扁扁嘴,森特先生識趣地接著講:「你也知道,母親她身世坎坷,寧願我將來種豆釀酒,一直不滿意從軍的安排。有時她看我的表情很特殊,沒緣由就大發脾氣,興許覺著越來越像那個男人、也快變成強盜中的一個,所以有點恨我吧?」
——西南方向有狀況,三組正接近現場。
兩人互為佐證,剩下的幾位面面相覷,眼裡滿是狐疑。「不管怎麼說,難道真有惡、惡靈出沒啊?」
單憑經驗跟直覺,在腦中迅速推理一番:
被她率先發難,不少人分享了眼球破裂的恐怖滋味,岸上各組紛紛迎敵。剛才稍一疏忽,許可權最高的幾位——參謀部的霍格人,分組組長,再加森特先生本人——等於間接挨一記耳光;所幸普通組員未受驚嚇,立即展開圍堵,誓要擒獲對手挽回一些顏面。
取一隻單筒望遠鏡,傑羅姆立定觀察,很快發現問題所在。一、二、三、四……四處火頭燒得異乎尋常,不僅手中的仙女棒,連執焰火的遊客都化作一團烈焰!甲板上、岸邊、乃至船艙內,火情不僅突如其來,還有進一步擴大的趨勢,小範圍內掀起連串驚叫。傑羅姆心往下沉——事情顯然有些不妙,可惜沒法拿「惡靈附體」搪塞過去。不住自問著「該怎麼辦?」耳畔自己人趕往現場的通知陸續傳來,他一狠心,發出一道命令。
送信的不置可否,哼哼著問:「該怎麼辦才好,大人?」
舉手贈送一記響亮耳光,「站直了,軍士!」傑羅姆冷冷地說,「飲酒執勤,待會兒有你好瞧。」不再搭理這人,轉而向浴室老闆道,「首都軍區『疾病與害蟲控制辦』的。現懷疑此營業場所未通過有效檢疫手續,存在爆發傳染病的隱患,請跟我走一趟吧。」
「你們先走,我處理些私事。」術士長的話將他拉回現實,「行動以前我的人隨時待命,聽候調遣。當心,現在你需要很多保鏢。」
你也一樣。傑羅姆端詳對方,打心裏說。前額寬闊,兩腮無肉,粉底和假髮掩不住皺紋,王儲看似五十許人,缺乏高智種混血的特徵,比實際年齡至少蒼老十歲,初見時意氣風發的模樣只剩乾枯輪廓。右手緊握他肩膀,偏著頭上下打量,「出色的指揮官,令我印象深刻!那會兒別人忙著表忠心,我問你『想要哪種獎賞』,你說『只想回家探望母親』……誠實率直,軍人本色!」
推門進去,維維安正削蘋果皮,莎樂美面朝牆壁側躺著,雖沒作聲,顯然恢復了意識。等屋裡只剩夫妻倆,森特先生撿床沿坐下,「你還好吧?她怎麼跟你講的?」推一推沒反應,莎樂美不願開口,傑羅姆一時只覺筋疲力盡。「我很抱歉,真很抱歉……」再找不出其他說辭,陣陣倦意襲來,他喃喃自語著、陷入沉睡之中。
充當耳目的讀心者應聲失明,傑羅姆眼前一黑,驚出渾身冷汗,塞洛普的女友也癱倒在地。迎頭痛擊敲在要害部位,所有併入神經網的讀心者感同身受,通信迴路中斷,最後只剩「影武者」飄忽的殘像。
朱利安解釋道:「青藤節,有蠟燭宴和食用越橘漿果的習俗。各地時間不一,叫法也多樣,忙裡偷閒吧,僅羅森里亞才搞水上慶典。」指指夜色朦朧處,「咱們被特別優待,今晚到鬼屋呆一夜。剛建好那會兒,湖心旅社不向普通市民開放,地方幽靜適合密談,接待過不少達官貴人。後來出了事被教會查禁,現在連守夜人都很少上去。」
「國王陛下跟王儲達成了諒解?我只想確定,遇上密探該怎麼辦。考慮昨天的事,城裡敵暗我明,危機四伏呢。」無聲調整呼吸,傑羅姆平復心情,轉而觀察對方的表情。事後得知,昨晚的「意外」屬於新手操作不當,法杖誤射所致。發生得這般湊巧,「意外」的提法難令人信服,若由他一手操辦,查不出線索也很正常。
受害者面紅耳赤,狄米崔趕忙插話:「剛才嚇我一跳!本來環境就陰森,不如講個笑話,鬼故事聽著不舒服……」
「今天什麼日子?」狄米崔小聲問,「大家似乎在等零點。」
各組明確分工,扼守通往城內的主幹道,聯繫治安官以免發生誤會;撲滅一處火頭、將部分「殘骸」交給最近的霍格人檢查,同時尋覓任何可疑對象,隨時準備驅散人群、捕捉活口。
見不著「影武者」,傑羅姆才不信她已被制住,挨幾次精神打擊對她來說小事一樁。失去了掩護,這傢伙必定溜之大吉,下次見面得專門提防,以免再度被動挨打。
沒工夫糾正他的謬論,一伙人很快抵達湖區駐地,傑羅姆召集各組組長開會到日頭西斜。先擺出協商的態度,承認自己有諸多不足,歡迎批評指正、群策群力;接著笑容一斂,開始公布預算安排,明確職權賞罰。眾人對這套再熟悉不過,誰給錢聽誰的一向是協會會員的宗旨,情況穩定薪資又合理,總比投靠密探有利,計算過得失也就默許了以上安排。慰問過傷員,做足表面功夫,再吃一頓工作午餐,森特先生基本完成權力轉移工作。受人節制那會兒、也覺得官僚體制相當可惡,現在輪到自己做主,才發現沒有比這更便捷的規矩。視角變化抵消了部分負面情緒,忙到天色不早,他總算擠出時間探望家人。
「許多年前的今天,教會派一批祭司跟輔祭、還有新入會的虔信者到這商量修訂曆法的事兒,」觀察等待的空擋,朱利安開始繪聲繪色地講故事。只見他兩眼漆黑,不時呷一口酒,語調低沉地說,「除了聚斂供奉,教會總不好吃飽便睡,得找點活動、巧立名目聚一聚,交流下理財心得。這夥人白天到南岸林地瞎轉悠,品嘗過野味,夜晚就在湖心旅社下榻。當時叫『皮羅斯』的主祭輕度下痢,別人說笑打牌,他獨個站在圍欄邊遠眺。最初的青藤節的規模並不大,不過放放蠟燭、讓火苗順水漂流,氣氛更像在悼念亡靈。夜色漸沉,只見不少燭焰漂啊漂的,竟然都朝這邊涌過來,像有雙無形的手將紙船攏在了一塊,遠看時說不出的詭異。」
放下望遠鏡,指揮官似笑非笑,轉身聯繫收尾工作去了。目睹全過程,森特先生的指揮藝術給在場諸位留下深刻印象,「至少看起來派頭十足。」塞洛普偷偷嘟噥著,「換成我,早跳水自殺了!」
朱利安點頭,接著沖狄米崔說:「你的導師從我這學會了虛偽,而且發揚光大——只干不說,還自詡正義。好好向他求教,能有一半水準,你離成功就不遠了。」
「別緊張,溺斃事故絕少不了,遊客是來找刺激,誰也救不了他們。」朱利安無所謂地說。
警報既出,危險目標被染成紅色,體貌特徵眨眼傳遞給所有指揮員,離她最近的讀心者不假思索、擲出一發精神波動。只見對方左臂一舒,長鞭漾出極規則的紡錘線,繞著彎漫卷而來。側移步,半擰腰,環形加速至力貫鞭梢……流暢動作更像超自然風格的舞蹈。「噼啪」兩響,視覺訊號中斷,水面上空蕩起凄厲慘叫。
傑羅姆揉揉面頰,不太自然地說:「那是大人的事。我年紀還小,每年只假期能回去,沒空搭理他們。反正,各有報應吧。」
對方驚愕中左右看看,單憑不講理的程度,這傢伙真挺像那麼回事!不由放緩語氣說:「長官,哪種檢疫沒通過,煩請你告知一聲。」
傑羅姆心想,難道頂頭上司跟「棗紅屋頂」的非法生意有銀錢往來?「十三場巫師」明明是幾樁爆炸案的最大疑兇,你這間破屋卻建在人家地盤上,關係如此曖昧,究竟讓我查是不查?
紋理清晰粗獷,肩線筆挺,軍服的呢料有股新鮮艾草味,邊沿勾出細密的常青藤,標明了禁衛軍的編製;佩劍入手沉重,側面能當成鏡子使用,刃鋒剃刀般銳利。傑羅姆偏過頭,打量自己的肩章——眼下還光禿禿的,十分鐘后,某現役將軍會為它鑲嵌三枚銀白樺葉片——上校軍銜誅殺國王近臣稍顯不足,其餘人等可以引頸待戮了。
任務一敲定,各隊行動起來像攥拳的五指。讀心者借「蜂巢增益器」將精神網路的效能提升一個數量級,拂過前額的微風彷彿瞬間產生細小紊流,刷子般過濾開始混亂的遊人。被「染」成綠色的「無害目標」如雨後新筍,兩眨眼就填滿視野;依據對象的恐慌程度,初步剔除魂不守舍的,然後再篩選出有預謀行為。
翻身面向她,傑羅姆沉澱一下心緒,藉著層次分明的墨綠色瞳光醒醒神,「習慣了,無所謂。你身上疼不疼?頭暈嗎?丁點不害怕?既然沒事,過來讓我抱抱。」
「報應?」莎樂美重複一遍。森特先生耐心解釋:「她的族人相信、存在某種狹隘的因果聯繫,作惡者遲早付出代價,所行惡事會變著花樣落回自己頭上,通用語里找不到對應詞。以前她常嚇唬我,說強盜會遭滅頂之災,謀殺脫不了制裁。不光想法怪,著實叫我吃不少苦頭,有空得聽她講故事——會飛的城市,古老遺迹、植物精靈……還說打算帶我回家鄉、去看看真正的文明人。文明到作奴隸,呵。」
踱過書房外的迴廊,傑羅姆覺得、刻花玻璃窗後面有人悄悄窺視,不禁多留意幾眼。庭院中擺好了簡單的早餐,相對落座,喝一口綠草茶,傑羅姆呆在遮露水的陽傘下,剛好避開溫吞的日頭。第一次有餘暇近距離打量對方,愛德華似乎對陽光並不反感,皮膚保養良好,光線映照下才顯出細細的皺紋。乾淨到略顯病態,他不時撣落袖口的微塵,給人以謹小慎微、酷愛整潔的印象。外表書卷氣濃郁,輪廓嚴肅篤定,絲毫不透漏內心想法,瞳仁則是高智種獨有的深灰色。
第二天清晨,城外小莊園。
「啪」的合起報告,頂頭上司面無表情,和聲問:「就這樣?」
塞洛普不住朝胸口打手勢,嘴裏喃喃念叨,明顯緊張起來。不願顯得太無知,狄米崔忍了兩分鐘,等設備搬運完才小聲打聽符號的來歷。啟動「拉馬克裝置」與「蜂巢增益器」,霍格人架起無形的通訊頻率,水邊與船上的自己人開始互通聲氣,時刻反饋著耳聞目見。
「恭喜升遷,人家把賀信寄到了家門口。」掏出扁酒壺啜飲,朱利安冷眼觀瞧,傑羅姆臉色不變,閱罷只是聳聳肩。
傑羅姆估計襲擊遊客價值不大。相比之下,自個的老巢設在湖區周邊,敵人提前下戰書屬於嚴重挑釁,假如處理不當、新指揮的能力將備受質疑,還怎麼統攝手下?可大略掃一眼,湖上目標實在太多,通知治安廳取消節慶吧,自己照樣跌了面子,還叫對方看笑話。想來想去,凱恩算待他不薄,上來就出個棘手難題。
興許發現傑羅姆的異樣,格魯普一走,愛德華主動開口:「你見過『紫水晶』的尼儂夫人,他們有點親戚關係。」
莎樂美泄氣地望著他:「我才不要呢!趁年輕努力打拚,以後開間鑄幣廠,把硬幣擦得雪亮,全壘成90乘90乘120的一堆,看夠了包進紙筒排成八角形,埋地窖里永遠不打開……跟你去島上,難道賣椰子給土人?亮晶晶的、刻著人頭的小圓餅呀,一想到就感覺心裏踏實,什麼風景好看過它?」
幾小時過去,傑羅姆同自己的組員穿過狹窄水路,匯入「躍馬湖」的水上市集。拖船,挖沙船,平底舟,兩頭尖而翹的遊艇,以及載沉載浮、架在雙體船殼上流動的商鋪,雖然時近午夜,水面仍被各色光源裝點得異常絢爛。朝遠處望去,湖面霧蒙蒙的,視線也急驟縮減,只見大片濃稠夜色、外加斜上方一抹暗淡彎月。
朱利安敲敲扁酒壺,發出空洞回聲。「事情越發蹊蹺,目睹水裡的火光匯成溪流,皮羅斯心中不安,懷疑自己發了怪夢。一陣涼風吹過,上百盞燭焰閃一閃、竟全滅了!——仔細一看,每盞燈上都立著個模糊的人影、面朝湖岸放蠟燭的方向,臉如死灰,沉默不語……」
「情況複雜,得借重尼儂夫人的預知能力。我不過問她的事,你最好也跟她保持距離。預言者身份特殊,總有怪事發生在她附近,為自己著想還是敬而遠之。至於王儲,」對方加重語氣,「姿態屬於姿態,不必胡思亂想。我爭取儘可能多的盟友,至少叫他們不從中作梗。你管好手下,很快會開始行動。」
迎著火光考慮幾秒,岸上又添一處火源,別人只好乾巴巴望著他。主意打定,霍格人的分析結果也傳了過來:建議「嚴加戒備,採集樣本,封鎖逃路,拉網排查」,指揮官即刻點頭——明智之舉!
「最後去了沒?」
督促參謀部重設通話頻率,傑羅姆不得已口述命令:停止追擊,改向人群使用大面積震懾手段,以不致命為準。授權殺傷「任何」可疑目標,嚴防爆炸物,同時降低追捕「影武者」的優先順序。
跟天色相比,人流反倒十分亢奮。搪瓷擺設、蜜餞果脯、風乾的花瓣和香精器皿……遊客慷慨解囊,商人們忙於兜售,平日這時湖面早一片靜謐,此刻卻熱鬧非凡,連偶爾出現的治安官也端著果子露。
「啪!」話音未落,塞洛普驚叫著差點跳起來。拍他的森特先生莫名其妙,後退半步問:「幹嘛這麼大反應?」
「諸位的耐心值得褒獎。有句話叫『等待換時間』,金玉良言。」把皮手套丟給侍從,王儲殿下、羅森·里福斯第四、意味深長地笑笑,「必須承認,過去的我沒能正視這點,以致耽擱不少工夫。請,別拘束,讓儀式開始……假如不算太遲。」
聽他把重音全壓在「爆破」上,意思再明白不過,愛德華神色如常,語氣卻生硬起來。「此人脫離編製多年,檔案由我親手銷毀,小道消息最好多審慎些。現在他的位置相當特殊,或者還有借重的價值,若沒有確鑿證據,這番話只當你沒問、我也沒說過。」
一早趕到官署,此時晨曦尚未褪盡,遠處空多利斯基宮的圓頂光輝四射,官員幕僚正等待君主召見;青銅塑像表情莊重,迴廊與藤蔓圍繞著王國議事廳的白色會堂。各地領主等夏末秋初才能與會,仍有人每日持熏香潔凈坐席,敲響晨昏的六下鐘聲。尋不著灰眼睛和尖臉龐,高智種走後「權杖迴廊」空了大半,首都的制高點暫時遭到遺棄,鐘點響過,風掠過常綠植物引一片沙沙悸動,調子格外寂寥。
「相當好,先生。還有一件小事,」傑羅姆清清嗓子,刻意觀察對方的反應,「來這以前,我查閱了一份舊檔案,有關『十三場巫師』、或者說寧博先生。他曾擔任過您的副手,是位有名的爆破專家?」
橋下的私宅攔不住蓄謀攻擊,昨日凌晨舉家搬遷,把妻小寵物全移到駐地。空間雖不大,卻有術士晝夜放哨,讓他寬心不少。蓋瑞小姐興奮了整晚,此時熟睡未醒,大家落得耳根清凈;維維安基本沒受傷,一直留在隔壁照看莎樂美,以免她醒來受到驚嚇。
※※※
——等等,那女人是誰?
「暫時別觸犯『法眼廳』,其他機構的印信隨你用。」
朱利安嘆口氣說:「太入戲了。你走路沒聲音,以後得注意點。」
「哦?改天多試下。」莎樂美眨眨眼,「照你的意思,開始受這麼大委屈,她怎可能忍氣吞聲?」
抑揚頓挫、帶點專橫的男中音,像隨時準備發表演說。傑羅姆身如墜鉛,被勾起不少回憶。接過肩章佩劍,對方走過來正對著他,相距不足兩步,傑羅姆盯住王儲所持利器,竟有些躍躍欲試。
嘴裏含糊應允著,他喝完杯中茶水,準備回去瞧瞧被捕的嫌犯。返城路上,望見車窗外小社區的外牆,森特先生忽然打定主意——不論愛德華是否偏袒寧博,確有大量證據說明這傢伙同提煉硝基炸藥有關。先逮個知情人士問問清楚,否則敵友難分、頭疼事還在後面。帶上自己的保鏢,兩輛馬車轉往盤山小徑,很快開進有溫泉的那家「棗紅屋頂社區」。
——但願別找個糟老頭辦這事。
塞洛普打個哆嗦,沖女友小聲嘀咕,「別害怕,鬼故事早膩味了!」朱利安也不答話,接著道:「時間像突然凝固住,彼岸和此岸的對視持續不知多久,哪怕安排過數不清的喪禮,主祭大人也快支撐不住,脊樑早給冷汗浸透啦!就在他渾身虛脫的工夫,身後邊突然給人猛拍一下——」
向塞洛普的女友打個眼色,傑羅姆攤手道:「狂犬病,市民。你後頭那位就很有些潛伏期的癥狀。」話音未落,站在他旁邊的軍警突然狂性大發,一口咬在紅鼻頭頸子上,把所有人嚇了一跳。
跟垂頭喪氣的狄米崔耳語幾句,倒霉的學徒便給人領走了,時間不長,工作人員慌慌張張跑出來,說有顧客突發哮喘、暈倒在熏香浴室內。森特先生臉上色變,進去看看果不其然……找到了發火的借口,再無理取鬧一番,引來不少看熱鬧的圍觀者。十分鐘剛過,浴室老闆領著幾名軍警前來對付找茬惡客。
「『簡單粗暴,令人震驚,嚴重侵犯市民人身權利』,早上五點,治安廳長官也跟我聊了幾句。」傑羅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兒,愛德華沉吟半晌,接著道,「這事由我應對。走,一起吃早飯。」
「準備了講稿吧?」朱利安使勁嘆氣,「夠你解釋一年的。」
愛德華臉色不變,言無不盡地說:「除你之外,密探一名高級主管同樣得到提升,『法眼廳』仍將是主要競爭對手,除了術士會,別信任其他勢力。王儲向我們靠攏,因為國王對他深惡痛絕,父子倆必定得分出個死活。宮廷生活僅僅表面光鮮,內里再齷齪不過,缺乏腐爛的泥土就種不出鮮花來。我想你早該明白。」
傑羅姆無心觀景,只盼趕緊了事回去處理實際問題。剛上來儀式循規蹈矩,祭司口中碎碎念,圍著他不住繞圈,觀禮席只愛德華跟格魯普就坐,相互也不說話,能聽見長明燈燈芯的延燒聲。對著洛克馬農神像好半天,傑羅姆奇怪怎麼典禮官仍不露面,想噁心我不成?!腳步聲一起,他迅速瞄一眼門口,表情立碼僵住了。
讀心者透過緊急渠道送出訊息,望遠鏡里自己人很快做出回應。雖然都懷疑指揮官精神有毛病,幾組人仍暫停追擊,沖普通市民丟出了癱瘓法術。原本混亂的現場如風吹麥浪,轉眼矮下去一片,偶有僥倖豁免成功、未受法術影響的,也在讀心者額外照顧下躺倒了。
「當媽的才不呢,懂什麼你。」
「唉!她可不是尋常女人,樁樁舊怨埋在心裏,且能記恨呢,或遲或早,非討回來才肯罷休。既漂亮,又潑辣,發火時還挺嚇人——你掐著腰的樣兒跟她有八分肖似,我見了腿發軟,自動聽候差遣。」
半夢半醒間睜開雙眼,將欲回家的錯覺令他茫然了十幾秒。窗口半掩著,天色尚未全黑,說明剛躺下不久;窗外夜風悄然掠過,傢具跟壁紙陌生極了……所幸枕邊人熟悉的體香還在左近,給傑羅姆帶來一陣寬慰。「又發怪夢。」莎樂美靜靜地說。
「『紫水晶』有人留下嗎?我以為大部分高智種去了夏宮。」
森特先生點頭道:「兩捆炸藥,三名嫌犯,都是『月球教』訓練的白痴,背後自然由凱恩操控。所幸沒機會引爆。剛才治安廳發函質詢,我正考慮該怎麼回信。」
講到這,水上剛巧開了「蠟燭宴」,小紙船載著燭光順流而下,夜風一吹,不少都往這方向過來。狄米崔聽得入神,壯漢雖然遠遠坐著,無聊中也投來目光。手攬著女友,塞洛普一面竊竊私語,一面半心半意地聽,不時向湖面瞟兩眼。
「自然是馬上應戰。」
「後悔叫你留下了,別教壞我的學生。」傑羅姆打斷朱利安,冷淡地說,「他來長見識,不是學殺人,當後勤已經足夠。」
「打起仗來,禮儀風範只好擱在一邊。敵人最大的優勢在於不擇手段,我想,昨天他們同樣了解到我方的態度。」用茶杯暖著手,傑羅姆說,「被動應戰不如主動出擊,剛好有條線索可以深挖,不過牽扯到更靈活的授權……」
待他收拾妥帖,一名少尉從旁引路,朝王宮舊神廟方向步行。少尉年紀輕輕,像個沒發育的漂亮姑娘,褐色眼睛填滿艷羡。長官少年得志,蒼白的腦袋彷彿頂著一摞光環,讓人不敢直視……殊不知這位正牢騷滿腹,陰暗想法能敗壞半年的好心情。
「十一年前?」聲音微妙起伏著,對方轉瞬明白過來,發出含義複雜的笑,「啊,竟然是你!歲月不饒人,簡直認不出來……」
笑容不咸不淡,愛德華起身恭迎來人,對方則伸手虛按,以免他不小心閃了腰。十年光陰轉瞬即逝,當初身為勤王先鋒,愛德華先生同王儲勢成水火才賺到而今的政治資本;這會兒仇家見面反一團和氣,風向突變,也點明了高智種的態度——國王半截入土,身後僅有這名逆子,外敵當前,重新選人不如因陋就簡。
傑羅姆稍微不解。逃過一場橫禍反而格外鎮定,更關注起丈夫的精神生活,這算怎麼回事?不過換個思路考慮,迴避創傷的應激反應也很常見,最好順著她改變話題,以後再慢慢開導。「夢見些陳年舊事,剛到家門口轉了一遭,沒敢進去。然後就醒了。」
陪著她幻想半分鐘,森特先生不禁頭暈眼花,心說還不如喜歡鑽石項鏈。鑄幣廠?饒了我吧,這擺明是種戀物癖嘛!「對對,將來全世界的硬幣都歸你,叫別人拿貝殼換紅薯去。」含糊答應著,他把注意力轉向妻子的傷勢,「有塊淤青沒上藥,胳膊疼不疼?沒必要硬挺著,給你揉揉吧。喂,就不能裝得柔弱點?」
——弟兄們,全都原地別動!
傑羅姆身在核心,豐沛的控制感從未這般強烈。視角反覆變幻,各色圖表快速更新,提供決策所需的訊息參考。向下俯瞰,碼頭全景化成一座大型沙盤,而自己居中調度,儼然在玩一場刺激的兵棋推演。借他人的眼睛不斷觀察,分配資源,理順思路,形成計劃,瞬息下達至個人……鬥爭機器馬力全開,或許駕馭良駒全速飛馳能帶來相似體驗。頭一次為不喜歡馬匹感到遺憾,他喘口氣,壓下走神的思緒,試圖從零散線索中找到突破口。
裁縫穿針引線,鎖好最後一趟袖邊。傑羅姆發覺衣架掛著另一套嶄新制服:佩刀單鋒微曲,長褲開了騎縫,今天或許還有騎兵軍官等待授銜?從衣碼褲長看、此人身材魁偉,不知姓甚名誰。
這類場所朱利安是當然的嚮導,經他指引周遊一圈,了解過大致狀況,一行人也吸引了不少目光。高個壯漢跟他們缺乏共同話題,路上一馬當先,招攬生意的流鶯無不側目,從沒見過這樣人物。朱利安談笑風生,碰見姿色不俗的漂亮妞難免眉來眼去一番。被女友緊緊盯住,塞洛普雖然目不斜視,心裏卻相當好奇,糟糕的是女友缺乏隱私概念,一發覺他動什麼古怪念頭,立刻手頭加勁擰得他大呼小叫。剩下狄米崔墜在最末,緊跟著導師大氣不出,蓋因早受過教訓,生怕又被人拿來消遣。
聽得意興索然,大家正待各自分散,湖面忽然亮光大作,原是遊船上點燃的「仙女棒」。零時一過火花四濺,細小的焰火合起來照亮大片水域,伴隨嘈雜笑聲,將節日推向高潮。呼吸著潮濕空氣,傑羅姆心中一動,手指佩戴的「細語戒指」同時示警。
「原來如此。」
大氅飽含血腥氣,貼在肩頭濕冷一片,叫上下牙床不住打顫。長草坡上野花盛開,半紅半白,星星點點,映著小丘后一道筆直的炊煙。「為了純潔的安妮·洛麗,我願從此溘然長逝……」記不清其餘歌詞,他像台發條鬆動的座鐘,哆嗦著反覆吟唱,「為那純潔的……我願……溘然長逝。」
時間分秒流逝,枕邊夜話被敲門聲打斷,畢竟是臨時居所,種種不便才剛起個頭。「怎麼?」出門發現朱利安,傑羅姆耐著性子問。
「鬼故事?」朱利安冷笑,露出慘白的牙齒。「第二天早晨,這間旅社的房客個個衣衫不整,主祭皮羅斯死因不明,拍他那人身負重傷。倖存者們一口咬定、昨晚有惡靈附體,致使主祭狂性大發,並且找公證人出具十幾份證言。換成別人,當年判個異端罪小事一樁,可神職人員敢如此肯定……經過一番調查、這棟建築遂認定為『不潔』,畫滿記號封存至今。不信我說的,去王國圖書館查閱文獻好了。」
臉孔稍縱即逝,他確信瞧見一位熟人:身材尖瘦,眼睛黑多白少,腰間皮帶大圈套小圈、造型十分誇張……對了!凱恩手下的「影武者」!剛到「峽灣之城」就跟她的長鞭交過手,傑羅姆深知此人的匿蹤本領,忽然照面來者不善。
朱利安抱歉地說:「當然沒有,想哪去了。實際上,當天夜裡大夥吃多了幻覺蘑菇,水到渠成,便開起無遮大會。虔誠的小妞們模樣可甜哩!羞羞答答,半推半就,皮膚特別光滑……誰曾想,皮羅斯先生興奮了整晚再沒能爬起來,還有個從二樓跌落摔得不輕。到早晨發覺事情不好收拾,除非惡靈附體,哪有更好的借口?呵呵,眨眼過去這許久,年歲不饒人吶!」
——而你是個王八蛋,殿下。
傑羅姆很想加上他省略的兩句粗口——什麼都他媽的可以做,就是不能犯他媽的錯。不論如何,跟務實之人共事省了許多麻煩。
叫末路英雄主持儀式,傑羅姆心裏不是滋味。自王儲兵變未遂,羅森的將軍身價大跌,國王重用文官,不少戎馬半生的宿將落得晚景凄涼。他加入協會當年,軍隊的資歷表幾乎斷了代。年輕將校獲得突擊提拔,大量彌補職務空缺,從此再不聞「哪年入伍」的寒暄,這夥人更關注收入多寡、撈到多少實惠。缺乏老資格震懾群氓,風紀敗壞難以遏止,操行士氣皆不如前。可悲的是,王儲鹹魚翻身,將歷史污點全潑在失勢一方頭上……眼看自己也走到風口浪尖、淪為政客的砝碼,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
開始點火的工夫,傑羅姆就懷疑對方誘敵深入,因此行動有所保留。等凱恩派出貼身保鏢,懷疑變成了確信,唯恐撞上手持導火線的變態,他立即決定先發制人。想想家門口被炸身亡的兩名巡官,萬一不幸言中,自己可擔不起大量人命的損失!
傑羅姆冷淡地說:「都散了吧,回去放哨。我有點頭暈,得坐坐。」
成人的體重六成是水,塑能系法師雖能製造人體自燃的奇觀,可並非兩句咒語那麼簡單;反觀岸上火勢旺盛,血肉之軀燃燒效率高得出奇,其中必然有詐;況且自己人不擅長救死扶傷,被害者燒成這樣、還是自生自滅比較穩妥,踩中圈套會更難看。
「……要知道,合成毒素比單質致命許多,控制好劑量,能準確把握對象的死亡時間。記住,下毒是替對方著想:咱們可不是野人(壯漢冷哼一聲),生存競爭在所難免,就算以死相拼,叫人家做著夢長睡不醒、總比動刀劍文明許多……」
「啊,到了。」眾人聞聲抬頭。建築黑洞洞的,下半截是探出水面的粗木樁,像身披青苔、隊列整齊的衛士,用頭頂築起牢固地基。旅社為磚木混合結構,房檐傾斜,角度多變,狀似巨型草帽搭建的部落營帳,很有異國情調;不過再靠近點,能發現外牆布滿紅色叉號,蛇一樣的曲線在中央盤結,建築雖飽經風霜,退色的顏料仍具備相當威懾力,彷彿張嘴大喊著「都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