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八十章 前夜

卷三 家園

第八十章 前夜

「理性的末日!」廣場上巨幅標語隨風飄搖,歷史學家映著火光寫下片言,整理肩頭的武器,轉身奔赴前線。「文明的地基鬆動了,大廈隨之傾覆。到此為止……到此為止!」
小女孩輕手輕腳蹩進屋內,湊到莎樂美膝前磨擦不停,那模樣不僅僅是安慰,還包括同感、乃至對這家主人曲折的聲討,乖巧程度絕非汪汪可比。女主人再怎麼煩悶也沒法視而不見,撫弄著她的額發,表情軟化不少,卻沒有抹眼淚的意思。屋裡沉默個十來秒,莎樂美忽然想起什麼,小聲道:「包,他忘了拿。趁人沒走,你給捎過去吧。」
剛一伸手裡頭竟無處著力,空間大得異乎尋常。小女孩整顆心冷卻半截,一條右臂才堪堪夠到底,像錯估水深的業餘游泳者,慌亂中聽見汪汪的警告聲。斷斷續續的,小狗提醒她許多施法材料並不穩定,毒性與可燃物質並存,除本人外,不了解情況隨意開封很可能釀成大禍!表面虛心受教,但挎包內外容積的差異產生極大吸引力,蓋瑞小姐無視好言勸阻,反壯著膽子繼續亂摸。一番試探后,慢慢被她找出點眉目來。
小女孩掂著把蠅拍敲敲打打,這時二樓起居室又爆發新一輪爭執。數小時前女主人自作主張返回舊居,大家陪她僵持到現在,連通常演好人的森特先生也拉長了臉,用詞愈發尖銳。「請你講點道理,這間屋實在不安全……推銷員朋友的邀請?盡給我添亂!」
「對立志成為淑女的兒童,這年紀不過是場短途旅行,抵達目的地前請把棒棒糖舔乾淨。下一站,寄宿學校將沒收全部甜食,土豆泥和南瓜湯定量配給,繪畫音樂舞蹈家政,外加兩年情操教育……美好姻緣正在前頭等著你!」
弧光一閃,就連時間也暫停腳步,疑惑地回頭張望。
小女孩無聲啜飲蜂蜜,指派烏鴉舌頭一撥,儲物室的鎖應聲開啟。興許聞見了臘肉的香氣,汪汪不知從哪冒出來,搶先把腦袋探進去半截……干肉原封沒動,小狗卻驚駭地吠叫起來。被它嚇了一跳,蓋瑞小姐向內觀望,只見自稱「惡魔特使」的男孩形似一樣舊玩具,斜倚在牆邊沒半分活氣。
全神貫注于平衡積木,小姑娘差點錯過午後的椒鹽點心,腳邊小狗磨磨蹭蹭,令她注意到飛速流逝的時間。抬頭一看,悶熱天氣像層蒸汽帷幕,扭曲著遠處樓宇的線條,托起不少習慣低飛的蠅蟲。遠看蟲群如躁動的灰線,吸引各類微型捕食者大開殺戒,紗窗也攔不住流竄的小東西,附近一定聚攏過大量腐殖質、才引發這不尋常的場面。
「時間過得可真快,」那人輕聲說,「你已經十三歲,要變成大姑娘啦。」最後一句像從世界另一端傳到她耳中,足足花去幾十秒工夫。「收下它,認真看。還有……生日快樂!」
伸左爪輕撥最下面一塊,積木樓房像罩在熱井口上的厚紙袋,轉瞬土崩瓦解、螺旋形垮塌完畢……目睹了全過程,建築者不禁拍手稱快,真搞不懂有什麼好慶祝的?「嘿嘿!漂亮漂亮,汪汪最聰明了!」被抄在懷裡直晃蕩,小狗如願以償吃到可口的點心,腦袋裡卻盛滿問號。森特家的人一個比一個古怪,最正常的就屬它自己了!
到這時,蓋瑞小姐掂量著手裡的皮包,發現這回真不好交差,但願森特先生今晚用不著包里的東西。自我安慰兩句,面色刻板的組長已經湊過來,勉強擠出點笑紋,硬邦邦地說:「此地不宜久留,請隨我們走。」
「……假如你不屑於加入淑女的行列,假如你瞧不起聒噪無腦的雄性,假如抄書與節食快令你抓狂,那麼聽好了:面前仍有第二條道路,通往自由與群星、也是你父母曾經走過的路。這條路上堅持到底,就能實現任何願望,半途而廢的話你只好嫁給低能兒,當一輩子家庭主婦……
近看是名五十多歲的消瘦男性,舉止從容,打扮得體,笑起來露出一線假牙。「請問主人在家嗎?我是『黃銅剪刀』的店主……上月本店寄出過兩份『貴賓指南』,不知您這兒收到沒有?」
「雖然現在你還搞不清狀況,不過沒關係,恰好有人送來一件禮物。妥善運用它,足夠你跨出第一步,為迎接挑戰打好基礎。誰也說不準,個人能在何種程度上創造契機、扭轉天地。記住下面的話:
乍看稀鬆平常,裏面60乘65的存貯空間卻能盛放不少裝備,「有限迷宮術」作用下扔幾個鉛球進去綽綽有餘。點燃牛眼燈朝里張望,物品被整齊分成幾組:玻璃容器裝滿液體及粉末,佔據了邊邊角角;大小不等的側袋內則安放著植被鬢毛、金屬小球、叫不上名字的詭異物質;另有長鐵絲卷,急救藥水,薄荷辛香片,小開本備忘錄,試管鑷子酒精燈……小女孩看得嘖嘖稱奇,男主人像背著個便攜實驗室,外觀還相當輕巧,令她艷羡不已。這期間汪汪不安得直哼哼,催她趕緊物歸原主,等主人回來罰站兩周都是輕的!
※※※
接下來,一陣乾脆的代際更替,人類生長繁茂,如風中播撒的蒲公英朝四方飄散。一生萬,萬歸一……飽經天災人禍,世界逐漸併入衝突、融合的軌跡。在慾望指引下,各類族群互相審視,競爭與合作變動不居,采借征服輪番上演……類似加速飛旋的齒輪,蒙昧期方一告終,理性便驅散迷霧,在荊棘叢中開闢小徑——有些匯合壯大,有些就此無聲湮滅。
莎樂美不慌不忙應一句,隔著門板和走廊實在聽不真切,倒是狠噎了傑羅姆一把。男主人被迫停頓片刻,「……今晚我是執行公務,你當我喜歡赴什麼慶功宴?!」意識到這話不能講太大聲,虛掩的房門被「咯噔」推實,偷聽也被迫終止。
文欄位落被生動圖畫所取代。眼花繚亂中,似乎她所面對的並非普通紙張,更像一扇回溯時間的窗口,頻頻閃現大量神秘圖景,仿若先知口中的奧妙啟示。來不及品味其中深意,下一幕就匆匆而至,叫人看得應接不暇。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知識就是力量,未來屬於智者。」
晝夜變換,時光推移。轉眼間密如蛛網的道路已擺脫孤立,連成交織的網路。溪流匯成河川,河川奔騰入海,理性的成果彼此共享,互助共榮轉為時代的主題……黎明期過後,迎來了千年盛世。只見靜謐深空中,一顆淺藍色星球被億萬燈火點燃,人造光芒標識出陸地的邊界、塵埃般播撒到月球、再與群星交相輝映。
平時罕見男主人冷酷的一面,蓋瑞小姐暫時沒適應過來,呆望馬車迅速遠去,手裡的東西始終沒法遞出去。主人一走,其餘下屬要麼隨車同行,要麼各自公幹,狄米崔瞧一眼受傷的壯漢,壯漢又瞧瞧樓上黑洞洞的窗口,朱利安·索爾若則有所思地望著他兩人。負責周圍警戒的二組暮色中接替他們,朱利安忽然道:「還等什麼?散了吧。」其餘兩位沒接茬,很快便乘車離去。
一番苦思冥想,好奇心彷彿略佔據上風。再掙扎兩下,蓋瑞小姐禁不住蠢動的探索慾望,終於掀開了最後一頁,嘴裏還嘟噥著「先試試」、「無所謂」……決定既出,便定下心來繼續閱讀。
瞬間笑容十足猙獰,卻短到令人無法求證,要麼是視覺誤差、要麼這人果然有病。小女孩見他轉身離開不禁抹把冷汗,趕忙把門鎖好。這年頭外面不安全,連裁縫都神經兮兮,還是在家獃著比較妥當。
頭暈腦脹,小女孩總算理清了神智。低頭看看,椒鹽餅被她捏成細末,指尖還粘著晶瑩蜜珠,神奇的畫書卻不翼而飛。汪汪費解地瞧著她,金屬烏鴉嘎嘎亂叫,伸尖嘴啄兩下男孩的腦門。
不情不願直起身,小女孩拎著包挪出去,一路磨磨蹭蹭,卻聽不見車輛啟程的咔噠聲。傑羅姆·森特正從車裡探出頭來,向狄米崔吩咐諸般雜事,看他的表情,今晚赴宴跟上刑場差不許多。
小心取出捧在掌心,陶瓷裝置溫度略低於體溫,無暇水晶光芒內斂,流暢的曲線帶著藝術品的特徵。湊近些窺探其中一顆,內部縱橫羅列著數不清的字元公式,某個她不認識的單詞統領全篇。
「微、積、分?」結結巴巴拼出來,蓋瑞小姐嘴撅的老高,自語道,「真討厭,人家還小呢!」
——的確是相當困難的選擇呀!
動亂背景下,近地軌道艦船交鋒,鐳射光芒照亮了夜空,彷彿提早到來的血色朝霞。一面是垮塌和崩壞,一面是絕望的深淵,偶爾幾名夾縫中的個體還保留一絲理智,不斷收集文明的灰燼,將它們納入橢圓形容器,作為復興的火種深埋地下。像一枚枚「知識的卵」,這類容器或在征伐中散佚,或被鐵蹄壓成齏粉,動蕩攪擾過後,少數倖存的成為無價之寶,要麼安然沉睡,要麼頻繁易主。反觀地面的戰事,戲劇已近尾聲——衝突雙方損失殆盡,一部朝月球敗退,另一些則遊走于城市的殘骸,幽靈般詠嘆著無情命數……
蓋瑞小姐退開半步,搶在傳話的前頭跑過去敲門,恰好聽見裡頭最後兩句對白。「外面不安生,最近不准你獨個出去!」「喔。要派個保鏢給我嗎?你那老熟人就挺合適。一直瞧我不順眼那個。」
閑人們走個乾淨,馬車恰巧停在幾分鐘前傑羅姆所處的位置,車門一開,不知何時下樓來的莎樂美竟毫無阻滯、順順利利地登上車沿,就這麼消失不見。蓋瑞小姐吃驚到合不攏嘴,無論如何,這場面可不是每天都能瞧見!她往洞開的車門緊走兩步,略一轉身,避開落日投下的陰影,將車廂內的情況看個大概:莎樂美對面,正有個中年女人沖她微笑,輕揭開臉上的面紗,一雙灰眼睛絲毫不含惡意。
汪汪老實點頭,蓋瑞小姐用衣角擦擦手,矮身把小狗捧上桌面。類似的遊戲已玩過幾十次,見她樂此不疲、仍屏息凝氣地注視著,汪汪只好繞「木屋」來迴轉圈,試圖找出任何紕漏。做事雖然沒長性,靈感來時她總能搞出點名堂,連汪汪也贊成、這回的木屋是頂漂亮的玩意兒:所有支撐梁都在傾斜狀態,整體反倒更加協調,本該搖搖欲墜,結果卻穩若磐岩。小狗徒勞地審視一番——看在點心份上——它舔著鼻尖想到,反正蓋瑞小姐也不會心疼。
寂靜延續了幾個瞬間,行星表面的燈火之林漸次熄滅,黑暗如潮水席捲全球……如同人類黎明期的探索實踐,傾力嘗試往往只換來失敗。一次投注,滿盤皆輸,巨大落差比庸俗小說更加戲劇化。
蓋瑞小姐吃驚得直搖頭,我父母?家庭主婦?還有天知道什麼自由與群星?逐字句的琢磨半天依然摸不著頭腦。不過這段話有種特別的口吻,荒誕說辭偏不像一派胡言。
預熱飯食相當利落,不多久餐桌就近擺好,幾塊椒鹽點心配蜂蜜跟臘肉,晚飯還算過得去;公平起見,烏鴉被上足了發條四處亂飛,古怪特使也得到一隻小電堆做養料,別人吃吃喝喝的空當,男孩蒙塵的雙目茫然四顧,模樣跟癱瘓病人差不多。
「童年即將溜走,青春尚未來臨。人生能有幾個十三歲?
※※※
眼下保姆們沒了影,自己卻得到自由活動的良機……眼光落在男主人的挎包上,她不禁嘿嘿笑出聲來。小牛皮質地結實,單看外觀便有些個年頭,邊緣磨得褪了色,泛著溫和暖光。法師的私人物品時刻隨身攜帶,原本就顯得神秘兮兮,現在不看將來未必還有機會。沒費多少工夫權衡利弊,蓋瑞小姐打定主意,迅速擰開搭扣。與她相比,汪汪更明白其中的厲害,禁不住大聲示警,可惜仍遲到幾秒。
「什麼呀,別一驚一乍的。」早知道這傢伙給男主人鎖在裡頭,蓋瑞小姐面無表情,踮腳取下兩摞臘肉。「去去,進廚房生火去,太涼了不好吃。」
丟下蠅拍,蓋瑞小姐無聊坐定,繼續堆她的積木。用上所有三角形,搭一幢充滿三段式螺旋梯的建築,狀似透視法教程中容易造成視覺誤差的素描小品;廊柱和半開放外觀充當未完成的塔基,稜角分明又適度傾斜,結構卻相當紮實,很有些別樣的美感。
《十三歲——小夥伴們怎麼辦?》
時候已然不早,保姆們還沒有音訊。大大咧咧的個性再次發揮作用,小姑娘迅速將剛才一幕拋諸腦後,盤算著先到哪找點吃的,解決燃眉之急再說。地下室儲備糧食的小間被上次緊急傳送所破壞,廚房只剩幾罐蜂蜜,其餘食品基本已腐敗,還堆在原地滋養小飛蟲。儲物室里有風乾臘肉嗎?心念稍動,她摸出隨身攜帶的重要夥伴——金屬烏鴉幾下子上鏈完畢,梳理羽毛后嘎嘎怪叫兩聲。
異響聲中,烏鴉的腳爪好像觸及某處開關,「特使」的前胸門扇般開啟,心臟部位儼然有個陶瓷容器,被重重線路糾結纏繞。小狗狂吠,女孩著遲疑著走近細看:容器表面鑲嵌一排窺孔,彷彿幾顆凝結的淚珠,直覺告訴她,這便是書中所說那「知識的卵」。
不同膚色,不同地域,縱貫黎明與黃昏。這一天倒計時的轟鳴響徹四方,同時為舊時代畫下休止符。
不等她答話,外圍警戒人員便低聲道:「注意,不明車輛接近中。」
「梆梆梆!」敲門聲中斷了她的興緻。
看完本次表演,小女孩堆積木的熱忱迅速冷卻,又開始策劃其他把戲。剛捕捉到樓下傳來的開門聲,她三步並作兩步,將腦袋伸向窗檯,隔著玻璃朝下望去。氣派、惹眼的馬車,造型是典型的「將軍式」,傑羅姆的跟班果然都在。不知怎麼,個頭最高那個吊著一條膀子,正朝這邊探頭探腦。討厭的捲毛小子似乎也掛了彩,半邊身體跨進了一樓前門,可能準備上來遞話。最會打扮的酒鬼還好端端的,摸出個香水瓶朝四周噴洒,叮人的蚊蟲馬上望風而逃,末了他還聳聳肩,彷彿在說「不好意思了,各位」。形影相隨那對尚在馬車車廂內,男的支愣著腦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兒,女的朝上掃視,眼裡的電光把二樓的偷窺者嚇了一跳。
漁獵採集,耕種定居,最先勾勒出的人物形象十分粗野,代表混沌初開的文明階段。此時的男女目光警醒,生機勃發但壽命短促。狂風驟雨面前,他們的家園比脫水的蘆葦更脆弱,僅僅是山腰上一處淺巢、勉強棲身而已。混沌期格外冗長,一陣風吹草動即可撕裂生命的鏈條,種群存續取決於大量偶然因素,歷史的合力也初露端倪。
「汪!汪汪!」小狗的叫聲令她靈魂歸竅。一陣風拂過,所有成年人全不見蹤影,日影西斜,第一個念頭蹦出來:到哪吃晚飯呢?
蓋瑞小姐仰臉瞧著人家,大眼睛忽閃忽閃,偏沒有說話的意思。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靦腆慣了,平常也不大開口,更難找出套近乎的由頭。老裁縫無聲笑笑,隨手翻查身邊包裹——裡頭塞滿廣告活頁、幾朵精美紙花、外加若干立方體盒子——看不出盒子都裝著什麼。手指在紙盒與花朵間游移片刻,老裁縫抽出朵五月菊,還贈她一張精美活頁。「別客氣,收下這小禮物。主人回來的話,麻煩你轉告他:『打折銷售,生意照舊。公平競爭,逾期不候。』」
「……我返回以前,告知參謀部繼續封鎖凱恩的死訊,這事跟咱們半點干係都沒有……叫他們密切注意一切同『尼克塔』有關的訊息,白天黑夜,隻字片語,第一時間向我彙報。對,起草命令書,安排『半畿尼』處理陣亡者的後事,只要沒打起架來,誰也別幫他講話!」蹄鐵焦躁地叩擊地面,傑羅姆皺著眉想一會兒,最後補充道,「告知全體弟兄,密探若再挑釁,先擊斃后審訊。走——」
「嚴重注意!以下選項非此即彼,是足以扭轉命運的重大抉擇,看在甜甜圈、椒鹽餅、酸乳酪、黃油派……巧克力的份上,考慮清楚再答!!!掀開下一頁,生活就沒辦法回到正軌;若不願冒險,將未來交給概率主宰,不失為更明智的舉動。」
板著手指考慮片刻,心裏估摸著甜甜圈、椒鹽餅、酸乳酪、巧克力……蝴蝶酥、核桃糕、黃油派……份量的總和,表情隨之凝重起來。小女孩將自個的好奇心擺在天平一端,所有美食迸發的巨大誘惑置於另一端,生平第一次,對所謂「重大決定」產生了直接共鳴。
徐徐旋轉360度,文明頂峰的盛況持續了十來秒,像死寂中抽芽萌發的種子。這期間,人類傾其所有,架起一道圍繞家鄉地球的壯麗圓環。斜跨北方天際,「暗環」好比加冕禮上的王冠,又像最雄偉的紀念碑,令其他人造物體黯然失色。某年某月某日,行星的冠冕在萬眾矚目中開啟運作,載著探索終極的渴望,將歷史分成前後兩段。
蓋瑞小姐傻兮兮地站著,半天才回過神來。馬車載著女主人早不知所蹤,手裡多出一張三頁紙的破玩意,封皮上寫著:
心想那是來接女主人的怪朋友吧?眼光不自覺隨之轉動。馬車挺不起眼,行動卻格外利落,馬匹的扼具跟轡頭烏黑油亮,投下兩道犄角般的影子,剛好跟夕曬形成個微弱夾角。這場面像極了一幅著名的鑲嵌畫,常見於各類牆頭飾品,十個人里倒有三個曾經瀏覽過,總之眼熟極了。其他幾位面面相覷,顯然感到十分荒唐,等這輛車再接近些,情況突然變得無法解釋起來。小姑娘吃驚地發現,保鏢們齊刷刷排成一行,然後——順門前街道往南開步走,有人嘴裏喊著步點,表情類似於出操的新兵,連眼睛都直了。
「至少今天你哪都不能去。」斬釘截鐵說完,男主人轉身就走,在樓梯拐角處迎上了狄米崔。顯然沒打算減小音量,傑羅姆明白下令道,「二組送夫人回駐地,我回來前叫維維安陪著她。寸步不離。」
蓋瑞小姐由衷地哼哼起來,傑羅姆的挎包就丟在床沿上,她撅著嘴瞧一眼,差點就直抒胸臆了——你太能忍了!給人欺負慣了嗎?
手忙腳亂把東西放歸原處,蓋瑞小姐換口氣,再次掀開窗帘朝下望去——熟人沒見著,卻瞧見個模樣古板的老傢伙,手提包裹站在門邊枯等。此時大部分房間鋪滿防塵布,背陰的窗口在暮色中閃閃發光,蓋瑞小姐忽而有些心虛……屋裡只剩她跟小狗,現在應門或者不太安全?敲門聲周而復始,拜訪者耐性奇佳,彷彿認準屋裡有人,絲毫沒有放棄之意。聽來聽去,心虛變作不耐煩,小女孩終究走下樓梯,推開道縫隙衝來人眨眨眼。
小女孩拽一把汪汪的背毛,小狗發出響亮吠聲,裡頭的爭執便告一段落。房門洞開,森特先生身著全套禮服,莎樂美也早打扮停當,夫婦二人一坐一立,若非表情僵硬,同去赴宴相當般配。
紛繁圖景收斂無蹤,再度化成文字元號,用無限的耐心娓娓道來:「『暗環』是魔力的源頭,是求索的終點,一旦充能重啟,便意味著秩序更迭、勝負易手。只要生命不熄,總會有人在正確的時點上令它加速對撞,從而修正歷史的軌跡,重燃希望之火!
雖說不關心時事,蓋瑞小姐仍感覺城裡發生了大事件。過去三十六小時捲鋪蓋搬家蔚然成風,維持秩序的風化警察被武裝軍警替換,猜測發展成謠言,官方卻諱莫如深,甚至懶得闢謠,那態度彷彿鼓勵人們自動搬家似的。相較於忙碌的出城關卡,公共場所則更趨蕭條,城區衛生不斷縮減班次,搞得噴泉乾涸、煙塵四起,有些地方甚至從下水道開始鬧了鼠患。如今的首都如同一台大修中的機器,多樣的功能被凍結過半,其他負面影響尚不明朗。
汪汪使勁稱讚著,「好呀!汪!」黑眼珠卻盯住果盤裡的點心,讓它所評論的對象變得十分含糊。蓋瑞小姐置若罔聞,掂起塊餅乾脆生生咬著,等建築物大功告成時,她才發覺另一隻活物的存在。嘴裏咀嚼有聲,女孩探尋地瞧著小狗,拿表情發問道:想吃嗎?
隨意翻看「黃銅剪刀」的宣傳畫,老裁縫的笑臉居心叵測,廣告詞也俗不可耐,無甚過人之處。對紙花不感興趣,她揭開宣傳單,下方正壓著那本《小夥伴們怎麼辦》。咬一口乾肉不住咀嚼,無聊中掃視幾行,沒想到這一看,後面的文字吸引住她全副心神。
恐嚇沒產生效果,蓋瑞小姐精挑細選,摸出樣她最感興趣的玩意兒。打開緞面首飾盒,裡頭盛放兩枚銀質耳釘,盒子背面寫著「克拉麗絲的饋贈」,此外別無說明(見第四十九章《果核》)。小女孩伸手比劃,將首飾戴在耳垂附近攬鏡自照,尖端的綠松石碧色盈盈,體積雖小、做工倒格外精緻,可惜穿耳孔是件頭疼的事。
不知不覺掀開手中薄紙片,粗瞄幾眼頭一頁,小姑娘看得心驚膽戰,伸右腳把門踢上。「土豆南瓜」令胃部陣陣反酸,暫時抑制住那無厭的食慾;參考眼前這對夫妻,「美好姻緣」更像某種廉價許諾,委實叫人拿不定主意。著急嫁人的八成是神經病。思來想去,蓋瑞小姐得出結論,回屋坐到床沿上出一會兒神。
最後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