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八十一章 銀妝刀

卷三 家園

第八十一章 銀妝刀

短暫的沉默,樓下歌者已轉為低聲呢喃,著力描繪冬季清晨的寒冷空曠。嚴霜籠罩下湖水一平如鏡,涼風裹著幾顆野櫟樹種子,不時盪起微弱的漣漪。空中忽而墜下夾雜細冰雹的雨點,水面上倒影迷離,只剩天鵝同它的回聲作伴。寧博終於將目光從傑羅姆臉上挪開,打量著躲在後面的洛芙,突然露出個惡意十足的笑:「都長這麼大了……我的大人,她這渾身上下、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偷偷躲進洗漱間,總算從見人賠笑的窘境中擺脫出來,森特先生抹把冷汗,對著鏡子乾笑兩聲。今晚的社交聚會令他精疲力竭,腦袋大了一圈,與人周旋的工作不是誰都能勝任的。
樂句連成細線,似乎只有強弱之分,覺察不出換氣的間隔;高音部分顯著向後伸拉,末端如滴向水中的粉彩,瞬間彌散成霧狀,韻律感強烈得令人窒息。引入伴奏之前,空氣里泛音的震顫彷彿能被裸露的皮膚感受到,效果與某些魅惑法術相去不遠——
緩慢、落力地擺擺頭,寧博咬牙念著,「不住往下掉。」恐懼,狂悖,慚愧和自我否定……複雜的情緒自他眼裡一掠而過,最後卻厭惡地啐一口,「別自以為是!養大一個小雜種,你也不比我更高尚!」
傑羅姆忍俊不禁,不自覺地笑出聲來,只聽鞋子的主人哼了一句,不高興地說:「喂,你坐在我的扇子上了。」
觸碰冰冷又穩定,讓她的情緒緩和不少。薇斯帕淚眼朦朧,斷斷續續地說:「地點、時間都沒錯,他符合所有暗示……我一直、一直以為,你說得那人就是他……」
「看你過得不錯,真替你感到高興。剛做了一回聽眾,精彩絕倫!還來不及向你道賀。」森特先生淡淡一笑,眼神唏噓,語氣彷彿沒吃晚飯。「最近出過門沒有?……真沒有?幸虧沒有!」放棄蹩腳的託詞,他面色持重,馬上切入正題,「多事之秋,留在首都並不安全……到南方去吧!這裏的狀況只會越來越糟,可真擔心你……」
粗口一出,兩人又回到了起點。傑羅姆幾乎出現了完整的幻覺——身穿男裝的薇斯帕衣衫不整,仰躺在車廂地板上,又羞又惱直瞪著他。自己剛給她結實的兩巴掌、發現闖了大禍、在灰眼睛的怒視下汗流浹背——啊!去他的!心裏忍不住一聲大喝,直抒胸臆怎麼就這麼難?「我?我是個王八蛋?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
「戀愛占卜,我的學生,只是種小把戲。這一個、那一個,有何不同呢?」尼儂夫人輕聲呢喃著,「有些道理那時你還理解不了,所以我給你個模糊的指望。孤單久了,需要正確的鑰匙才能解開心鎖,可人畢竟不是鎖頭,完全般配的鑰匙?沒這回事。要麼學會妥協遷就,要麼學著不仰賴他人給予幸福。或許,事情仍有轉機?」
那人並不答話,僵硬地扭過頭來,半張臉落入光照難及的死角。粗略一看,他臉龐異常英俊,線條卻過分圓柔,像個缺乏進取慾望、安享富貴的公子哥。再端詳幾眼,這第一印象隨即支離破碎:面頰跟前額匍匐著不少舊傷,雖不醒目卻也不容忽視,作為頻繁使用暴力的紀念品、為主人平添幾分危險特質。既便如此,他樣貌並不可憎,反倒容易勾起觀者的同情,像上好材料用錯了地方,令人由衷感到惋惜。
威瑟林迅速頷首。「愛德華的才能出類拔萃,行事規範大異常人,萬一他把才能用錯地方,試圖清理掉一切血統不純的,最後還真能幹出這樣事來!世俗道德對他約束力有限,我琢磨良久,他的種種作為都指向這一目標。可能在他眼裡殺滅混血兒利大於弊,是種長期考量?即便無法將他歸入邪惡者之流,可我同樣理解不了他的偏執狂……不論是誰,只要還剩下丁點同情心,絕不能看他一路錯下去!」
「今晚你漂亮極了,薇斯帕。」
傑羅姆醒悟過來,「是說人魔混血的事。」
待他發覺這一幕並非羞恥心編造的虛像、而是確有其事,森特先生並不比任何出軌被擒的男士表現得更加高明。眼光朝休息室的一角著魔般張望,表情則萬分懊喪,第一個念頭是「怎麼會!?」第二個念頭是「誰害我?!」他無法遏制地哆嗦一下,任憑懷中人離他而去,同樣陷入著魔般的死寂。
回想莎樂美遭遇的「意外」,傑羅姆心頭髮涼,卻沒有表態。經過老狐狸的言傳身教,他逐漸意識到,無論弗格森、愛德華或者威瑟林,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有著複雜背景,遠不是表面看來那樣單純。能觸及核心機密必然具備過人的冷靜,不會為任何形而上的因素輕舉妄動,否則早把性命丟了。反觀自身,幾次由於情緒波動身陷險地,管好自己的手和嘴才是當務之急。
他由衷讚歎著,笑容沉靜自持,彷彿心尖上正有一枚硬幣、畫著弧兒脆生生地滾動。硬幣邊緣尖銳的紋路碾過裸露的神經,讓微笑摻雜了鏗鏘嘆息,唯有當事人方能體會。傑羅姆·森特咀嚼著此刻的心情:清晨路過濕冷的卵石小徑,與一陣暖風擦肩而過,來不及伸手挽留,回頭只見松針上露珠搖搖欲墜,前方還有瓢潑大雨等著他。被失落感帶走不少體溫,朝椅背里深深一靠,目光轉向自己的銅袖扣,藉此避開薇斯帕探尋的眼睛。
伸出手來回摸索著,屁股底下卻空空蕩蕩,他心裏嘀咕幾聲,只得抬起頭假意道歉:「原諒我的遲鈍,女士……」
上司的體恤令人汗顏,不知愛德華是心思細膩呢、還是做了兩手準備?至少傑羅姆挺歡迎以上安排。再不用如履薄冰,當事人立刻鬆一口氣,和威瑟林並肩前行,朝宮內小劇院的方向踱步。
左手在她肩膀處輕輕一按,不知何時,占卜者已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灰色瞳孔像兩道無底的深井。「哭吧,可憐的。」
「他是個……是個有婦之夫!我寧可直接跳下去……」
包括若干高智種,王都的關鍵角色都還留在宮內,唯恐此時離去給政敵創造可趁之機。敵友難分之際,短暫會晤不亞於另類的廝殺,傑羅姆巴不得具備讀心者的本領、免得死於暗箭之下。無論人家說什麼,褒揚或諷刺聽來同樣兇險,比常規武器要難纏許多。
停下腳步望著對方,傑羅姆困惑地直皺眉,「聽起來對他們相當了解?容我問一句,您的立場是——」
左手被裹在迅速凝固的灰色物質中間,動動五指都有困難,傑羅姆大嘆倒霉,早知會發展到如此地步,開始就不該找借口溜出來。帶上自己女兒,威瑟林勉強抑制怒氣,沒說什麼扭頭便走;寧博沖愛德華投去冷冷一瞥,像個沒事人似的跟著去了。等他們先後離開,三樓看台只剩兩名觀眾。明知需要硼酸溶液才能有效清除粘性物質,傑羅姆也不白費勁,只把左手往外衣口袋裡一塞,斜倚在牆角上抹把冷汗。側耳傾聽樓下的歌聲,片刻過後,愛德華露齒一笑:「有何感想,不妨說來聽聽。」那神態比旁觀者還要鎮定。
「是『小姐』。」糾正過錯誤的稱謂、再與他面面相覷,對方格外清晰地說,「你的確有夠遲鈍了。」
聲音包含曲折的惋惜,跟往常一樣,威瑟林像巴不得重活一遍,藉以彌補所有錯失。不過當他提到「尼儂夫人」時語調格外親切,自然流露一陣緬懷之情,沒準同「紫水晶」的占卜者有些瓜葛?傑羅姆暗自瞎猜,忽然發覺不遠處站著位妙齡少女,躲在屏風後頭玩捉迷藏。
威瑟林動動眉毛:「去過多少回『紫水晶』?前幾天見過尼儂夫人嗎?」這話脫口而出,停頓了半眨眼工夫,他馬上搖頭自語著,「不,還是別告訴我……只怕已認不出她來。其實,今天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聊聊,比陳年舊事重要得多。」
「你自己說,他符合所有暗示。」占卜者掂起桌上的項鏈,末端的紫水晶在她手中大放異彩,「能被理智左右的,不是真的愛情。等你不再信賴直覺,水晶也不再信賴你。不必急於否定,小可憐,」冰涼五指拂過她的下頜,尼儂夫人疼惜地笑笑,「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一切皆有可能。」
走近觀賞片刻,傑羅姆評論道:「見過許多次了,特殊投影裝置?工藝很精巧,把人放在後邊輕易看不出破綻,有趣的道具。」
「別傻了,你哪受得了我這種人!」笑得十二分無奈,傑羅姆腦中一團亂麻,負罪感和重重堤防都在崩潰的邊緣遊走。嗅著她身上難言的體香,眼裡只剩帶露花瓣似的兩片櫻唇,一想到皓齒紅唇背後、沒準含著一粒櫻桃核,各式混亂的慾念紛至沓來,教他再難自持。
這下觸及心頭隱痛,威瑟林短促吩咐一句,身後的女孩便倒退著消失不見,給三名男性騰出足夠空間。「我早說過,」他面色深深不愉,「你跟愛德華那點事你倆自己解決,揭別人的瘡疤毫無益處,我女兒輪不到你來費心。看在過去份上勸你一句,別再給自己樹敵,弄到這地步,也該為將來找一條退路。」
既不像義憤填膺,也不似特別冷漠,他不溫不火地加一句:「偏執可比同情有力得多。」語氣淡定,讓威瑟林生出一腳踏空的錯覺。
莎樂美捂著胸口不說話,尼儂夫人為她梳理鬢髮,滿有把握地說:「瞧瞧你,可憐的!把美貌也照這樣排起來,少說你得有九十分吧。再仔細想想,他看上的那一位能得多少分?」
「原諒我的直率。」傑羅姆嘆息著,「個人好惡且不論,我得對手下人的身家性命負責。退一萬步講,就算愛德華先生有此打算,執行起來也不現實。打擊範圍太寬,倘若軍隊的聲音不統一,局面失控只是時間問題。」
綠眼睛悵然若失,迷迷糊糊思量起來。尼儂夫人不禁失笑,帶小孩似的輕搖著她,嘴裏發出安撫的噓聲。「睡一覺吧,可憐的。興許到明天,一切都會不一樣。」
「行了。保持肅靜。」
威瑟林:「老規矩了。夏至日往後,灰眼睛至少會擺弄兩周器樂,不時安排幾場小型演出。今年他們人數雖少,傳統畢竟是傳統。」
難說什麼時候,耳邊傳來若有若無的樂聲。豎琴伴奏曲調舒緩,背景部分不時響起三角鐵的清音,如風鈴般悅耳動聽。傑羅姆很快轉移話題,問:「今晚有特別的劇目上演嗎?」
「寧博」不就是被稱為「十三場巫師」的亡命徒?腦中一根警惕的神經轉瞬排除雜念,傑羅姆跟同在第三層的男子目光交觸,這才想起自己基本是赤手空拳。
懷裡摟著別人,想起了妻子的名字,傑羅姆·森特止不住渾身一震——他只覺如芒刺在背,綠眼睛里火焰般的憤怒和妒恨彷彿近在咫尺。那無數次被他緊握在掌心磨擦的纖纖素手、此刻因為目睹鮮活的背叛而相互扭結,以至於像一對遭到大力歪曲的青銅製品了。
假如左手沒黏在一塊,傑羅姆真想給一陣熱烈掌聲。不知怎麼,愛德華的諄諄教誨總像隔著層金屬柵欄,缺乏野心的人士一輩子別想窺探其中奧秘。發覺自己周圍都是這類控制狂,傑羅姆巴不得跑步回家,以免受他們的潛移默化。
傑羅姆對他的自制力敬佩到家。這些糗事跟他關係匪淺,想到寧博先生的性取向……別人難免會做些合理的推斷,真不明白愛德華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咳咳,」不自覺地清清嗓子,傑羅姆嗯啊地說,「基本沒聽明白,完全不得要領。他們兩人曾經共事過?」
留下這句話,占卜者幽靈般穿過廳堂和走廊,先左轉再右轉,推開兩道暗門,下個隔間里呆坐著另一位小可憐。「別太傷心了,兩人在一塊遲早免不了這種事。」她冰涼地攬住對方,咬著耳朵對她竊竊私語,「把男人的意志力從一排到十,你看他能排在哪一檔?九分,八分,還是不及格?」
威瑟林說:「按正常思路你是對的。可別忘了,愛德華不是孤軍作戰,他代表高智種最強硬的一派,早就主張加大制裁力度,向地下施壓。今晚過後,他會秘密下令逐個揪出貴族家庭的混血兒,同時扮作與保王黨議和,呼籲雙方聯手抵禦外敵。明知道惡魔混血集中在國王身邊,這類便宜姿態自然對他有利。不用問,你的任務是暗中製造既成事實,揭露政敵的醜聞,甚至綁架勒索……膠著時間越長,被他控制的敵人也越多,只要分階段執行,清洗計劃並非毫無勝算。」
見傑羅姆凝神思量,威瑟林接著道:「誰能選擇自己的血緣?混血兒大多隻想平安過活,對戰爭毫無興趣,可要是逼得太緊了,這些人也不好惹!多考慮一下你的角色……為人為己,不要趕盡殺絕,免得最後跟我一樣,拿下半生來反思悔過。」
威瑟林深表贊成,「這沒錯。」接下來表情反有些黯然。他考慮片刻,扭頭正衝著傑羅姆,「我『出圈』很久了,生活滿平靜的,不打算跟任何人作對,講這些只為給你提個醒。算起來,凱恩興風作浪的年月早就過去,他不過是個附帶目標。關鍵在於,愛德華……有種怪脾氣,喜歡把東西整理歸類,裝進安排整齊的櫥櫃里。要是碰見了形狀不規則、不服管的,他寧願一把毀了,眼不見心不煩。可事實上,」面容一整,威瑟林沉聲道,「大部分人介於黑白之間,彷彿一團多刺的鐵枝,拒絕被塞進四方形櫥櫃里。你也明白吧?君王身側尚有血統不純之輩,何況下面的普通人!」
手肘靠著光滑圍欄,正聽得心曠神怡,耳邊卻傳來威瑟林的短促呼聲,「寧博?怎麼是你?」
該說的基本說完,兩人不約而同整理思路,不再深究對方的立場,轉而開始閑話家常。走兩步見到小劇院的三層座位,他們處在最上一層,除對面有名高個男子倚在圍欄邊,此外便空空蕩蕩。瞥一眼正下方,竟有不少觀眾分散列席,精力集中在樂隊前面一位歌者身上。
威瑟林搖頭:「跟你一樣,受邀前往。」聽他這麼說,傑羅姆心中疑竇叢生,暫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數日前「寧博暴力團」替凱恩助陣,繼而被術士會悉數殲滅,幕後主使竟然接到一張請帖!?想起愛德華把莊園建在寧博的地盤上,又多次對他橫加維護;威瑟林自稱是愛德華的摯友,同時對「摯友」的政治立場深惡痛絕……這夥人關係匪夷所思,外人還是少插嘴為妙。
身量不高,體態輕盈,相貌只中等偏上,笑起來卻十二分嫵媚,正是威瑟林的女兒、洛芙小姐。即便只見過一面,她的笑臉叫人過目難忘。傑羅姆岔開話題道:「何必太傷感,令愛不就是最好的補償?」
「優點……不是徹底沒有。」他不情願地承認著,「除了脾氣不好、喜歡斜眼看人、跟誰都說不上話以外,偶爾有時候挺明白事理的。」
森特先生苦笑以對,搞不懂這番說辭是褒是貶。愛德華很快概括道:「下面的工作事關重大,要對你委以重任,多些歷練很有必要。參考寧博和威瑟林,甚至加上弗格森,失敗者與勝利者的差距不在能力,而是品格問題。軟弱是必須克服的缺陷!仔細琢磨我的話:人應當對自己狠一些,才能震懾和控制那些才智不遜於你的下屬。假如他們仍不肯聽話,就把聰明人丟進群體中,內鬥會把他們變成半個白痴。注意維持你開闊的視野,再慢慢構築權威……其他只是時間問題。」
「我是個過來人。」威瑟林無表情地說,「早年干過類似勾當,做得大錯特錯,不想見人再走這條彎路。我尊重愛德華,他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但我不認同他的大部分理念。我老了,累了,後悔莫及,這些原因夠不夠?」
嗓音純凈,不含絲毫雜質。她先清唱幾個長音,像練習中的隨意揮灑,一下攫住在場的聽眾。「……破曉時分,睡意朦朧,朔風飄舞,鉛雲密布。那天際的微茫、是初雪還是一縷輕霧?」
薇斯帕忽然抬頭,問:「怎麼,還真有人能受的了你?」
「不全是巧合,」威瑟林·范·高登微笑著,這位前任「灰袍法官」沒法子更和氣了,很難想像他曾干過審判異端的角色。「愛德華特地邀請我來。他知道你快喘不過氣,叫我作導遊領你避開險地,安全熬過下半夜。」目光游移,威瑟林搖搖頭,「洗漱間的熏香和十年前一樣,聞了很不舒服,許是故意的吧?走,先出去再說。」
繞偏廳兜個圈子,眼前浮現出羅森常見的建築形式——大量圓柱支撐的狹長過道。與宮中其他建築相似,這條長廊螺旋微曲、貝殼狀舒展開,左手邊每隔幾步便擺放一堵玻璃屏風,所描繪的景緻光怪陸離,像大片動態油畫,展示著多彩的戶外風光。
視線交觸的瞬間,對方淺灰色瞳仁清澈到近乎透明,眼角眉梢含幾許嗔怪,身段高挑、活力充沛,由裝束打扮來看正是那技藝精湛的歌者。卸下羽毛面具,只見她下頜尖尖,紅唇的稜角極美,折轉起伏無不扣人心弦,也預示著不善妥協的個性。配上白皙肌膚,整個人出落得既清且艷,像朵悄然盛放的百合。幾許黑髮貼著耳輪軟垂下來,織出小片細膩的光暈、絲絲縷縷反覆縈繞,為主人的情緒加一筆註腳……她的表情介於喜怒之間,辨不清究竟是笑是怨。
半心半意聽著,傑羅姆心中盤算,你幹嘛跟我多廢話?知道太多果然有大麻煩!愛德華注視他良久,直到森特先生心中打鼓,才平靜地說:「你跟我非常相似,都是說一套做一套,表裡不一之人。這種人內心自負,表面可能謙遜而低調,實際上頑固不化,只承認自己的一套邏輯,對他人戒心重重。不用問,這類人最適合發號施令——既懂得迂迴制勝,又敢於力排眾議、獨斷專行,是天生的領袖坯子。」
傑羅姆唯唯諾諾,心想從夥伴關係發展到彼此仇視,這下坡路走得還真有創意!愛德華完全明了他的想法,手扶著圍欄輕聲道:「體驗總是循序漸進,年輕人理解不來也彆強求。比如說威瑟林,篤信英雄主義,總擺脫不了負罪感,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把精力全花在內耗上。再比如寧博……曾是位了不起的實幹家,可惜缺乏戰略頭腦,決定不了前進的方向,跟我鬧翻后只好依附他人,把早年積累的本錢全賠進去……實在可惜!知道嗎,」臉上神采奕奕,他收斂笑容說,「缺乏自省和自製,人只好仰賴運氣決定命運。庸碌之人隨波逐流就罷了,偏偏那些最有能力的也容易陷入盲目,無法正視自身的缺陷。之所以我比他們高明,因為我敢於暴露在強光下,以便更好地認識自己的影子,而不是反被影子給吞掉。」
兩個女人相互打量,屋裡的空氣像雪藏的細瓷罐,悶聲不響中噼啪裂解成齏粉,傑羅姆甚至沒法揣測她們各自的表情神態。「聽我解釋……」這句話像風乾的引線,簡單打破了僵局,無論個人遭遇何等晴天霹靂,世界末日尚未到來。超過了承重的極限,莎樂美由惱恨、不信轉為木然,踉蹌中經由側門離開;傑羅姆緊隨其後,腳步也曾有半秒鐘遲疑,終究沒敢再做停留。
兩人片刻無語,沿走廊默默前進。傑羅姆主動跟洛芙打過招呼,對方則微笑回應,落在屏風對面墜後幾步,像有心事需要煩惱。從傑羅姆這邊看去,屏風后的少女肢體圓柔,輪廓卻朦朦朧朧,一會兒月下漫步,一會兒湖畔獨行,衣著裝束隨之變化起舞,不禁感嘆布景的神奇魔力。威瑟林為什麼對我施加影響?他一面走,一面半心半意地揣測,難道愛德華威脅到他的切身利益?
「騰」地立起身,他咄咄逼人接連上前兩步,「你直率,你了不起!演起戲來頭頭是道,什麼胡蘿蔔水妖精的,別人講幾句套話就成偽君子啦……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別人過的什麼日子?你以為就你自己命運多舛呢?這混賬世道要能隨隨便便說實話、實話就連一個銅板也不值!你眼裡誰誰『虛偽透頂』了,你倒是特立獨行,說白了不就一個野丫頭!?你……你照過鏡子嗎?別人要全長這副模樣,想不特殊都難!」到最後火氣煙消雲散,他也不清楚還能再講些什麼。
「吧嗒、吧嗒」,腳步聲伴隨裙子拖拽的「沙沙」響,有人在附近徘徊了三五步,不確定地暫停片刻。他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目光所及的上部外緣、正瞧見大片荷葉滾邊的素白裙角,下面露出一雙蝴蝶紋高跟鞋的側影。鞋面平滑微曲,弧度恰到好處,像兩隻安靜吃草的白兔子,忽而警醒地偏著頭傾聽什麼,模樣既可愛又別緻。
將這張完美的臉端詳許久,回憶隨之鮮活起來,傑羅姆默念對方的名姓,幾次嘗試卻無法成言。回想當初前程未卜,一路走來百轉千回,許多選擇已經做出,誰能預料重逢竟是這番光景?
借上廁所的機會抽身退避,傑羅姆正詛咒自個的壞運氣,只聽外面一聲咳嗽,洗漱間的門被人推開。和走進來的打個照面,他既感意外又頗為欣喜,總算遇見個可以溝通的熟人。「當真巧的很!」
目送上司原路離開,他只覺身心俱疲,掖著左手慢吞吞朝下兜圈。繞小劇場兩周半,光線透過傾斜排列的觀劇窗,一格格投射到附近牆體上,外頭剛好幕間休息。觀眾們交頭接耳,飲用不含酒精的各式飲品。樂隊調弦試音,幾個即興表演的小段落引發陣陣調笑,輕鬆氛圍很適宜放鬆心情。轉到樓下演員休息室附近,傑羅姆一屁股坐進靠背椅,聽著不搭調的吹管樂器,眼瞼逐漸沉重起來。
「閉嘴!可惡的同性戀!你倆可真是絕配!」雙拳捏得咯咯作響,威瑟林怒火中燒,猛然逼近兩步,雙目寒光閃爍。寧博右手探進身畔裝有施法材料的口袋,眼看將爆發近距離廝殺。傑羅姆磨擦戒指,尚未發出口頭威脅,對方突然搶先動手:一團粘性物質掠過威瑟林肩膀將他左手牢牢黏住,寧博明顯早有準備,同時向後退卻爭取施法時間。
身姿綽約,長裙曳地,歌者一身素白,面具綴滿了脫色鳥羽,腰間攏著一條灰色紗羅,色彩對比格外鮮明。遠看她脖頸修長,腰肢彷彿一陣風就能摧折,像極了涉波而行的水鳥。演出曲目來自《詩抄》,名叫《鵠的葬禮》,文字部分寥寥幾行,描寫一隻來不及向南遷徙的天鵝,目睹寒冬降臨、獨自停留在空寂湖面直至死亡的情形。傑羅姆也曾一掠而過,因為對過度抒情不感興趣,這會兒早遺忘乾淨。
同弗格森最後的忠告兩相比照,傑羅姆真有點拿不定主意。或許他們全出於善意,或許只是危言聳聽,再或者……把眼神瞟向遠遠跟隨的洛芙小姐——威瑟林雖未動容,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加深一層。就算這樣吧。傑羅姆煩躁地想到,自己家裡還有個捨不得、放不下的,推己及人,又何必多此一問?
迷亂中攙扶著牆壁,不知是怎麼返回到自己的化妝間,薇斯帕攬鏡自照:裏面有張花容失色的臉,沖她羸弱地直搖頭。
幾聲碎響過後,銀耳墜和六枚發卡一一丟進了首飾盒,嵌在花形底座上的紫水晶孤零零散發熒光。掀開瓶瓶罐罐,蜂蜜、凝乳、花粉和精油的甜味彼此交雜,各式筆刷與睫毛夾零碎鋪開,刻刀般雕琢著光線。表面上悄無聲息,妝卸到一半,大顆淚珠再抑制不住,糅合了眼影簌簌地滾落下來。拿手背抹擦幾次,鏡子里那人已面目全非,蜷起上身無聲啜泣一會兒。
之前他多次參觀過羅森王國的心臟、宏偉的空多利斯基宮,但這回「慶功宴」位置十分深入,多繞幾圈便有迷路之虞。緊跟著上司愛德華,同滿屋子權貴作「親密交談」,自己真挺像宴會的主角。不過這夥人眼神閃爍,個個掛著駭人頭銜,唇槍舌劍聽得他冷汗淋漓,像暴露在刀劍叢中。利益紛爭、派系糾葛原本錯綜複雜,非尋常邏輯可以釐清,局外人自然摸不著頭腦;基本上只聽不說,傑羅姆時刻看上司的眼色行事,以免開罪某些惹不起的人物。
「那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她輕聲問。
見他作半死不活狀,對方不禁惱火地自語著:「就這樣???」
原本個頭十分般配,稍一俯身便可採摘這朵溫軟的鮮花,聽她有此一問,另一種情緒轉瞬強烈起來:此時順其自然也罷,往後的日子又該怎麼辦?對方散發的吸引力純屬天然,是人和人趣味相投時自動迸發的火花,假如理智服從情感並無不妥,自己跟莎樂美又算怎麼一回事?
音量不高不低,語氣再尋常不過,此言一出,緊張氣氛像「啪」的給人戳破,對峙雙方同時轉向說話那人。身旁跟著小心翼翼的洛芙,愛德華慢慢挪步,走到能瞧見下方舞台的位置,先望一眼寧博才開口,「難得又聚在一塊,別叫人家看了笑話。威瑟林,你們一起到偏廳等我,今晚時間還早,待我把話講完后,誰要動手悉聽尊便。」接著對傑羅姆挑起眉頭,示意他暫且留下。
視線抵住傑羅姆·森特,男人沖旁邊發問:「幹嘛到這狼窩來,威瑟林?」嗓音嘶啞,與破碎的外表相當匹配,聽著類似漏了氣的鼓風皮囊。加之聲帶受損,他由內而外沒剩幾處完整地方,眼睛沖准傑羅姆佩戴的「破魔之戒」,明顯是個識貨的行家。
威瑟林臉色青白,與其說是單純的氣惱,更像被一舉戳中要害,再掩飾不住背後的震驚和戒懼,「『朋友』!你、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嗎!一點體面都沒剩下,這些年你過得是什麼日子?」
薇斯帕表情數變,聽憑傑羅姆·森特聲情並茂地自說自話,嘴唇抿成一條線,「我差點就忘了,我說,你是個真正的王——八——蛋。」從牙縫裡擠出這話,她臉上的潮紅絕不是羞澀造成的。
退無可退,薇斯帕倚著牆壁垂下頭,繼而輕嘆道:「我要是天生瞎眼該有多好?除了長相,就沒其他優點?」
「我,寧博,加上威瑟林,」愛德華不打折扣地回答,「一起解決過許多難題,最好的夥伴不過如此。現在看來,個人境遇差別很大,可當初那會兒,無論年齡、能力都彼此接近,配合又默契,走下坡路以前頗有過一段風光日子。」
寧博毫不領情,反而咄咄逼人地望著他,「你自己說,從認識他第一天算起,哪裡來的退路?你朋友是個什麼東西你會不清楚?自己還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好意留著自個消受吧!我的大人,咱們拭目以待,過不幾天他准得拿你的寶貝『女兒』開刀——」沙啞聲線扭曲得又尖又細,寧博故意將「女兒」這個詞擰著花樣兒說出來,叫人聽了渾身不自在,總覺的他話裡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