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八十二章 雪線

卷三 家園

第八十二章 雪線

角落裡端坐一名高智種,舉起銀錘輕敲三角鐵——接到會議開始的訊號,僕人們迅速告退,兩扇大門應聲合攏,留下滿屋子身穿亞麻的職業文官,開始商討本周各項議題。
「……我是一名被流放者,流放者的眼睛是雪亮的。」王儲目光灼灼,不同於其他,他有種被摧毀后的柔韌,骨骼既已折斷,筋絡反而更趨頑強。「我看見,一個共同點使我們今天聚集在這裏,這一共同點令我們骨肉聯結、密不可分。不論立場和價值如何迥異,不論彼此存有多少芥蒂,」他一字一頓地說,「我們都深愛著這片土地——即使以最自私的標準,即使她遠非完美——人怎能不愛自己的母親?能夠不愛嗎?
有句老話講「政治像光屁股的交誼舞」,不論上身如何衣冠楚楚,絕對無法掩飾下體的根本欲求。到最後掌聲雷動,大部分人仍在苦思冥想其中深意,總算有機靈的明白過來——他這是趁火打劫呢!
眼光從左至右,掠過一張張臉孔,傑羅姆能叫出大部分人的姓名。軍區指揮,治安廳長官,頂頭上司,選侯的發言人……從左至右,他辨認出術士長格魯普的臉,造化師的代表,以及密探頭子、尼克塔·魯·肖恩那冷酷的注視。他觀察別人的工夫,別人也在分析著他。
潮水般的宣誓中燭火搖曳,人們臉上綴滿汗水淚水,表情莊嚴誠摯,十幾次揮舞右拳。半分鐘過去,愛德華排眾而出,清楚地說:「都把名字寫下來,別忘了摁手印……沒錯,五個手指摁清楚。」
「賀信一封,請笑納。」朱利安·索爾取出一封短箋,交到議長輕顫的手中,末了竟然清晰地說,「別太擔心了,大人。不管沒了誰,世界照轉不誤。」
搜索枯腸,他甚至沒法確認,什麼時候真心使用過「我們」這類稱謂,而非單數的「我」。一線良知彷彿正破土萌芽。議長隱約記得,多年以前,那個年輕的二等文官就站在第一道拱門下方,滿懷幼稚、純粹的狂熱,要把餘生投入無私的事業,燃燒一己照亮他人……時間碾壓他,將他研磨成簡單的符號,以配合這條角逐權力之路。他在路上漸行漸遠,夜以繼日,混淆了目的和手段,將自身塑造為毫無特徵的腐敗官僚之一。但雪藏的人性尚未完全泯滅,這符號並未將他徹底同化,至少這一刻、孤注一擲的時刻、他再次同多年前的自己四目交投,那人彷彿在說——是時候了!議長捫心自問,他知道過去的理念愚不可及,知道烈士的鮮血無法扭轉天地,但假如他贏了……或許能利用手中的權力完成一部分、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正義之舉?
兩小時后。乘著夜色,一伙人行色匆匆,穿越宮殿建築群的中軸線,朝某個不起眼的小型集會場所移動。華燈初上,氣燈暈輪的照耀下僅有鳴蟲與腳步聲作伴,園林宮室若隱若現,如巨人無言屹立;朝東南方眺望,鐵月亮孤懸天際,下方是無盡陡峭的混凝土深淵,大群蝙蝠伴隨「沙沙」轟響外出覓食,沿氣流的指向不住翻騰起伏著。
「我不知道該從哪說起,真的。」王儲喃喃自語,「分歧嗎?敵視嗎?或者曠日持久的鬥爭?不用我廢話,這些在場諸位都很熟悉。」
離開第一道拱門的陰影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意識到,或者自己死期將至,才會揭開這塵封的往事……陽光再次照亮了車廂,議長震駭中發現,對面兩位貼身隨從早面目全非,正無表情地打量自己。
拒絕了侍從的攙扶,議長咳嗽著登上馬車,雙胞胎緊隨其後,儀式上使用的香爐已換成兩柄利刃。前呼後擁中隊伍前進起來,陸續穿越三道宏偉的拱門,拱門上方鐫刻著羅森王國的始創者、一個戴王冠的啞巴。王冠莊嚴肅殺,環繞它的常青藤狀似多刺的荊棘,一條蝮蛇試探盤旋,在王者耳畔竊竊私語。沉默的國王,多刺的青藤,低語的蝮蛇……這就是我們所能擁有的一切?遠處角樓上杜鵑凄鳴,斜陽掩映,殿宇森然,陰影拖著刀鋒般的邊沿,逐分秒地偏斜著。議長竭力朝上仰視,直至光線被拱門遮蔽,暈眩感和黑暗眨眼落在他肩頭,觸動了內心深處的一根細弦。
傑羅姆沉吟片刻,假如術士會一開始同意接受讀心者的「協助」,至少無需使用這般原始的記錄手法。換個角度考慮,讀心者向來是協會最強力的觸手,術士會想維持自身獨立,定然會婉拒他「一番盛情」,親密盟友實際上仍壁壘分明。再商量一會兒,格魯普命手下人回駐地組織偵查活動,傑羅姆提醒對方注意安全,術士長主動留下,陪著維維安她們在此吃頓晚餐,順道加深一下感情。
不,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們配得更好的將來!
本來半醉半醒的,莎樂美朝他這邊橫一眼,擺擺手驅散面前的煙霧,起身清醒片刻。表面上並無異狀,她赤著腳下了床,試圖把捲髮捆紮起來,即便素顏相對,那慵懶姿態依舊勾人魂魄。「維維安嗎?稍等一會兒,廚房還有半熟的蘑菇派……來幫我弄下。」
轉身背對著他,莎樂美像往常一樣,嘴裏咬著發卡,要丈夫替她挽兩個髮髻。傑羅姆慚愧又狐疑。幾天來她情緒極不穩定,大部分時間扮作一切正常,打掃整理洗衣烹調,兩人得過且過;一等他試圖解釋當天晚上那場「事故」,莎樂美立刻眼神渙散,神情極度抑鬱,令傑羅姆驚出一身冷汗,半個字都講不出口。
一枚金屬印戒盤踞在指節末端,造型古樸,刻有羅森王室的常青藤徽章,像一座壓縮到極致的嶙峋峭壁。每份草案必須通過印戒賦予其法定約束力,只需手指輕輕一摁,王國的意志便化作成文律令,散播到遙遠的山脈和海濱……對他而言,其中許多地名不過是拗口的單詞,時常伴隨一點拼寫錯誤。既便從未身臨其境,戒指賦予的權威照樣行生殺予奪之事——只要國王的人選繼續青黃不接,參議會將自動代理最高行政權,議長腦袋上的光環差不多有些炫目了。
將妻子順滑的髮絲握在掌中,傑羅姆百感交集。愧疚是必然的,後悔卻還談不上,他滿以為當天發生的並非自身所能控制,推卸責任也好,缺乏恥感也罷,生理正常的雄性誰能抗拒這般誘惑?況且自己尚未做出(還來不及做出)真正的不忠行為,追究起來仍有狡辯的餘地……其實他心裏明白,從妻子的立場看當晚種種已十足出格,再進一步就差人贓並獲了。莎樂美的反應越含糊,他所承受的壓力越嚴重,僵持幾天搞得愁雲慘霧,她還不如大鬧一場呢!
「毒化信」完成了使命,藏在字裡行間的「死亡律令」法力耗盡,變成一張平平無奇的紙。腦血栓快速無痛,受害者臉上半是疑惑,半是釋然。此時車隊正穿過第二道拱門,「沉默者」洛克馬農無聲俯瞰著他們,遠處彩霞蕩漾,美不勝收。鐘聲響過,晚餐時間到。
沒有切膚之痛,軍國大事不過走走過場,最後一條建議卻很快攫獲了所有人的注意。「邪教徒」不過是個幌子,誰都明白,討論焦點馬上會指向密探的抓捕行動。「法眼廳」相當於國王手裡的大棒,威脅著數不清的既得利益,參議會一度屬於大棒的堅定擁護者,此時卻必須再度選擇立場——大棒日益猖獗,國王也近乎瘋癲了,在座諸位已感到腦後呼呼生風,沒準下一次秘密消失會攤到自己頭上……這棘手難題關乎切身得失,是時候做出正面的回應。
「你還好吧?今天有客人在,晚飯是不是……」
——叮!叮!叮!
表演已近尾聲,即席表決令許多人措手不及,棄權乃至不留情面的抵製作用有限,贊成動議的一方勉強獲得了微弱多數。議長巋然不動,計票人員卻都汗流浹背。單方面的分贓接近一場政變,不能因為國王腦子有病、就忽略他劣跡斑斑的血腥統治史。正相反,議長剛招惹一位稱職的鐵腕人物,這傢伙酷愛收藏敵人的頭顱,對血腥味有種病態的嗜好,誰也不原跟垂死猛獸做正面接觸。
一時間無分敵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議長臉上,試圖透過每條紋路洞悉面具背後的因果關係。連高智種也流露出關注神情,放下了一貫的中立姿態,令議長頗有點受寵若驚。胸口騰起一股熱流,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攀上權力生涯的頂峰,中指的印戒像引路的明燈,熊熊燃燒時卻冷若冰霜,讓他超然于派系糾葛,獲得總攬全局的視野。
※※※
發現主人回來,術士們先後向他行禮,有的表情矜持,有的則一臉羡慕。外頭腥風血雨,後院依舊祥和安寧,小家庭的氣氛令人艷羡。短短几天前,回家拍拍寵物的腦袋還是種享受,眼下這一幕卻不失為一種諷刺了。傑羅姆表面上微笑應對,心情則沮喪到頭,別人眼裡無可挑剔的生活,其真實滋味唯當事人自知,到這地步他可謂自作自受。
透過兩層天窗玻璃,陽光呈現大片青灰色調子,斗篷般籠罩著他。與之相比,別人僅僅像次要而模糊的剪紙畫片,等待隨風起舞罷了。議長佔據著布景的核心,看似大權在握,躊躇滿志;向四周觀望,只見盟友的目光熱切中隱含嫉妒,啜飲蘇打水的政敵則虎視眈眈,彷彿杯子里盛滿一品脫炙熱鮮血,時刻滋養他們旺盛的敵意;至於那些安於現狀不思進取之輩、反倒神色各異,一如謝幕時草草登台的無名配角,替滾沸的湯鍋里增添些調味料。
王儲說:「我們有幸處於時代尖端——這間屋裡包括最複雜的心智,最堅定的意志,最無畏的勇氣,最頑固的執念。我們彼此鬥爭,經歷過興衰變遷,相互詆毀和背叛,大部分時間非友非敵。我們是國度中的驕子,是風雲人物,生於爭鬥死於爭鬥,離開鬥爭片刻無法生存。現在我請求你們,認真地聽我說,並非作為君主和臣屬,而僅僅是個人對個人。」
強壓下內心的矛盾焦慮,這場仗前途未卜,卻不存在半途而廢的可能。表面上風光無限,背地裡卑躬屈膝,自己所做的不過是從灰眼珠鼻子底下搬運分配好的幾粒花生。如此可悲的生涯必須做個了斷!只要運氣稍稍青睞於他,今日黃昏之前,他將品嘗到真正權柄的甜美滋味。只要決議即成事實,以他對高智種行為準則的透徹理解,贏家有權重劃地盤,至少能讓分配顯得公平一些。
關門以前,傑羅姆瞥一眼亂鬨哄的幾個人。術士會無疑是他最親密的盟友,但「盟友」跟「朋友」不同,實屬利益結合,走得太近未嘗是件好事。維維安和傻蛋列維頭腦單純,使不出什麼花招,術士長卻是個潛在的威脅,倘若形勢有變,賣友求榮可謂稀鬆平常……想到這裏,他自嘲地笑笑,姑且放下重重戒心,迅速同格魯普交換最新情報。「看下面幾張,」老頭子面露憂色,手指幾幅靠記憶描繪的鉛筆草圖。「邪教徒餘孽未消,昨天為調查橋區兒童失蹤案,我的人遭遇埋伏損失慘重。『剪影』活動實在太猖獗!有他在,我們雙方永無寧日,是時候將這禍根剷除乾淨——」
開場白乏味又冗長,議長輕垂眼瞼,暫時關注起自己的中指來。
清脆、單調的響聲接連震蕩幾次,交頭接耳的人們馬上安靜下來,紛紛將目光投向靠天窗的位置。暗淡日光照射下,議長身披褐色亞麻長袍,拖著貓頭鷹似的影子穿越前排坐席,兩名雙胞胎侍從尾隨左右,各提一盞發冷光的小香爐,播撒出一路絮狀尾跡。對剛過五十的人來說,議長的動作稍顯疲態,佝僂著上身坐進正中那張硬梆梆的椅子,雙胞胎寸步不離傍護著他。議長喘口長氣,目光在諸位同僚身上逡巡一周,再朝西北角無聲示意,臉上掛著政治家特有的空洞表情。
「庫芬地區面臨三年來最嚴重的歉收,北海的水路交通頻繁遭遇海盜威脅,確保糧食出口安全刻不容緩……東部邊境局勢緊張,霍頓勛爵領導的叛軍輕易抹平了小規模試探性進攻,兩個山地旅正開赴一線馳援守軍,但夏季暴雨對後勤補給造成很大壓力……諾林商盟上月開徵絲織品特別關稅,繅絲業者行會提出嚴重抗議……建議上調兩類交易印花稅至千分之六點五,以應對貴金屬聯盟近期的發票改制……治安廳再傳邪教徒襲擊預警,首都的撤離風潮仍將加劇。對羅森里亞的動蕩局勢,希望參議會能給予特別關注。」
私語和隱秘的手勢暫時止歇,傑羅姆發現愛德華淡定如常,格魯普深思謹慎,尼克塔時刻處於動靜之間,彷彿一把震蕩中的利刃。
連串吩咐之後,其他人領命而去,他循著走廊接近自己的座駕,兩名侍從遠遠追隨,為他留出片刻獨處的時間。分不清解脫還是憂懼,議長拒絕相信自己剛導演一出拙劣的鬧劇,反而一遍遍回憶著高智種不冷不熱的表情。從滿頭黑髮到幾乎全禿——他心裏恨恨地攥著拳——多少年看人眼色?多少年小心翼翼?多少年如履薄冰?這群婊子養的甚至從沒想過、他也是一位大人物!
沒準時機尚未成熟?傑羅姆煩亂地思量著,雖說自己無恥慣了,但此事並非講幾句軟話便能解決。「別誤會,親愛的,陳年舊賬你也不愛聽,我就跟隨便什麼人吐吐苦水,免得你懷疑我心理有毛病……」假如照這麼和盤托出,承認自己更信任「隨便哪個」漂亮妞的判斷力,莎樂美準會甩他兩記耳光,收拾包裹立即走人。講真話前景堪憂,傑羅姆打個冷戰,預感到今天晚餐的氣氛可能會有點缺氧。
左邊那人儀錶堂堂,濃密鬚髮梳理得紋絲不亂,輕輕把玩著一隻扁酒壺,發出液體震蕩的微響。右邊那人死一樣蒼白,漆黑瞳孔深不可測,穩健得令人心寒。這副尊容一見難忘,只憑他人的間接描述,議長很快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公開詛咒密探的殘暴很常見,但眼前此人絕對是個禁忌話題,姓名只能口耳相傳,彷彿大聲宣講會招來某種超自然的威脅。高智種深居幕後太久了,久得讓歷史和神話混為一談,等他們按捺不住揭開帷幕,派出他們的代理人,被盯上的笨蛋總有種遭遇神罰的錯覺。無論如何,他時候到了。
抖一抖寬鬆長袍,伴隨「咯咯」的骨節脆響,議長直立起身,表情決絕,卻下意識地瞥一眼西北角:高智種帶著旁觀者的冷漠未作回應。戴戒指的中指青筋畢露,議長迅速移開目光,大步走出會場,在過道中迎上他的機要秘書,以及七、八名興奮不安的盟友。
「回家吃嗎?」朱利安看似隨口一問。
傑羅姆思慮過細,對別人的笑罵反應缺缺,一行人中只有朱利安覺察到他的不安,「對了,沒什麼好擔心的,」朱利安靜靜地說,「糞肥和政治是親兄弟。當真躲不了,選一株包心菜也非難事。」
——這下好了,我需要全部保鏢。
「到明天,我不會是王國最稱職的君主,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平復所有舊創。但我向你們保證,到明天,我會把全部精力奉獻給這場神聖的鬥爭……作為羅森的兒子,我懇請你們、我的兄弟、暫且放下個人得失,投入這場聖戰!『沉默者』作證,我,羅森·里福斯第四謹此宣誓:忠於羅森,忠於人民,終生不渝,至死方休……王國萬歲!」
點頭放他進來,沒想到掮客先生面有菜色,掛著對黑眼圈,指甲被自個咬得殘缺不全。「唉唉,怎麼辦才好?」滿臉焦慮,「百分之十」用蚊蚋般的聲線嘟噥著,「大事件,咱們的好日子到此為止啦!」
眼見她既無助又憔悴的樣兒,傑羅姆·森特臨時良心發現,為不負責任的念頭深感慚愧。有妻如此更應當懂得珍惜,失去了再後悔就屬於不識好歹了……沒等他剖白心跡,莎樂美靜悄悄擦肩而過,赤腳出去招呼客人,留他在原地準備和冷空氣大力擁抱。
狄米崔·愛恩斯特里一路流連忘返,對羅森王國心臟部位的宏偉架構讚嘆不已,蘇·塞洛普則偷眼觀瞧,表面上對宮殿金頂不屑一顧,偶爾還跟女友打情罵俏,連笑聲都有些走調了。相比之下,朱利安·索爾極其淡定,中途講一則有關廁所的笑話,緩解這群鄉巴佬的激動情緒。「當初,羅森的野人們剛佔領此地,有下水設施的馬桶數量很少。為處理過剩的糞肥,參議會的原址是片臭不可聞的巨大菜畦,大人們倘若突然內急,可以去菜園子里自行方便。想像一下,達官顯貴三五成群,蹲在包心菜中間,臉上橫眉立目……多麼質樸和生動的畫面。」
以下三分鐘里,議長的陳述水到渠成:精確分析了複雜局面,不排除參議會成立特殊對策小組的可能,拿空頭許諾安撫不那麼急切的勢力,同時借隱晦的威脅震懾蠢動之人。模稜兩可又處處點題,穩妥到不含絲毫疏漏,苛責連著盛讚,充分照顧各方當事人的聽覺,最後才表達了基本立場——參議會亟需「更有效的溝通途徑,以規避極端情緒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從而「促成建設性的諒解和妥協」。
「說不準。」傑羅姆·森特呆望著窗外,要形容他此時的表情,「焦頭爛額」基本上夠了。他倒不必為議長大人感覺遺憾,如此收場總比慘敗后被當成叛國者公開問吊強得多,其實他自己的難題才剛開個頭。「我不知道,上街買個麵包圈吧。」
給客人準備幾樣點心,傑羅姆小心地推開卧室房門——只見裡頭香煙繚繞,莎樂美側卧在床上,懷裡摟著個結構複雜的水煙筒,不時輕咳兩聲,對氣味濃烈的香料仍不太適應。假如這一手是為打擊自己脆弱的呼吸系統,森特先生暗暗想到,她的確達成了目的——誰給她找來這鬼東西?!考慮一圈沒得出結論,男主人只好心虛地敲敲門框。
走走停停,幾個人飽覽了遠山月色,總算抵達目的地。相比那些攝人心神的建築奇觀,會議選址比菜畦好不到哪去,外表像個準備早餐的配菜間,甚至連守衛都欠奉(當然,裡頭個個都不是好惹的);大門一閉,客人們如同邁進蒸汽浴室,空間相當有限,勉強收容了所有來賓,三角鐵響過,屋裡十幾雙眼睛瞬間集中在傑羅姆身上。
「人齊了,」愛德華先生平靜地建議道,「不妨現在開始。」
仔細為她盤好滿頭黑髮,傑羅姆想不出其他說辭,下意識地伸伸手,輕觸妻子頸側細滑的肌膚。時間倒退十來天,這親昵舉動可算相當討巧,是兩人既定的暗號之一,每每令她快速進入狀態。如今莎樂美渾然不覺,匆匆迴轉身與他對視一眼:淺綠色瞳孔中彷彿刮過一場乾燥夜風,將滿地枯葉與碎花瓣一掃而空,只剩下寥落空曠的背景。
「抱歉,長官,」門口的警衛打斷他的聯想,「情報組有重要信息等待彙報。」應聲回頭,視線越過警衛的肩膀,傑羅姆發現院子門口探進一束彩色鳥羽,末端插在磨盤大小的卷邊帽檐上,來人錚亮的皮靴時刻打著鼓點——腦袋上頂個花哨盆景,渾身上下片刻不得安閑,這傢伙定是「百分之十」無疑。
跨進臨時居所的大門,傑羅姆環目一掃,院子里正如往常,找不出任何蕭條跡象。汪汪大力驅趕著孔雀的幼雛,擔當保鏢的術士從旁觀看,暫時沒發現蓋瑞小姐的影子。兩隻孔雀實在算不上稱職的父母,下一代絨毛未褪盡已脫離了雙親的管束,時時騷擾曬太陽的汪汪。汪汪不勝其煩,偶爾生吞半隻再吐出來,藉此嚇唬不知死活的雛鳥,偏偏禽類的記憶力十分貧弱,很快便故態萌發,搞得家裡雞犬難安。
「哇!」蓋瑞小姐誇張的讚歎傳入耳中,聽見「驟風術」造成的氣體爆炸聲,傑羅姆完全肯定,小女孩正跟維維安攪在一塊。許久沒見的列維·波頓這回再次充當活靶,頭頂一隻剛被法術搗碎的西紅柿,腦袋上汁水淋漓,模樣十分狼狽。連招呼都免了,傑羅姆發現術士會人員盡出,格魯普術士長已等候他多時,此刻開門見山地說:「有最新動向,到裏面談。」
四周影影綽綽,兩盞燭台照亮王儲的臉——額頭見汗,目光如炬,衰老和病態不復再現——他利落地原地轉圈,將眼中熱切的光均分給所有觀眾,然後半坐下來,屁股底下是張三條腿的舊茶几。
果不其然,先後五、六名支持者慷慨陳詞,並提交一項臨時動議,要求參議會「加深同首都軍區指揮層的協調力度,制衡密探無節制的越權行為。」換句話說,國王的心理狀況已不適合全權領導軍方將領,不如把最可靠的權柄——軍隊的指揮權——逐步移交給參議會,到時密探不過像拔了牙的老虎,在軍管面前只能循規蹈矩。
信箋不過寥寥數語,議長看到的是自己的遺書,讀完最後一個字,他兩手一攤,就此殞命。高尚的初衷,卑劣的手段,未竟的事業……最後一次在他眼前閃現,加起來不到五分之一秒。
「國王萬歲!」
議長不動聲色地盤算著。烏合之眾成不了氣候,印戒發散的強光令他們瞎子般盲目,一舉一動暴露無疑,玩不出多少新花樣。煽動離間,因勢利導,藉由嫻熟的政治手腕,紙面文章終得由他做主。不過很可惜,從提案到執行一向存在不小的變數——角落裡閃爍的灰眼珠彷彿一枚三稜鏡,將透過它的光線分解成複雜光譜,再無情地扭曲剔除,政治家的鬼魅伎倆隨之黯然失色。假如自己是名技藝精湛的陶瓷匠人,擅長把陰謀詭計融為一爐、轉化成上過釉彩的藝術品,高智種便是那手持鐵鎚的屠夫,輕易擊碎了他所構架的奇思妙想,然後蹲在滿地碎片里挑肥揀瘦。
與他相比,傑羅姆反倒顯得不太熱忱。草圖上寥寥幾筆,勾勒出頭戴面具的男性身影,身穿襯衫馬甲,類似裝束大街上比比皆是;身量不高,脖頸枯瘦,碎紙片龍捲風似的圍繞著他,模樣彷彿在閑庭信步,隨之而來的死亡卻貨真價實。「剪影」所戴的面具像個抽象的老虎頭,除了老虎猙獰的笑容外,畫面未提供多少有用訊息,只把目擊者強烈的主觀恐懼表達無疑。
瞧瞧西北角的灰眼睛,議長陷入短暫沉思:黑暗編織的帷幕背後,那人正不慌不忙、平靜地凝視著他,立場成迷,瞳孔映著三角鐵的微光。這眼神令他由衷不快,卻找不到發作的借口。
男主人無甚反應,等他自己做出解釋。「百分之十」摘下卷邊帽,垂頭喪氣地說:「可靠消息,國王陛下今早嚴重中風,現正卧床等死。」
「剪影」是他們對幕後強敵的臨時代稱,此人擅用摺疊紙片作為兇殺利器,紙片攜帶的動量堪比爆破破片,包裹金屬的盾牌也難抵擋漫天紙蝴蝶的密集滋擾。密探不止一次在「剪影」手下吃了大虧,協會的整編小組同樣屢遭挫折,近期行動中術士會亦痛失不少好手。「剪影」殺伐果斷來去無蹤,儼然成為三方追緝的頭號兇嫌,也是聯繫邪教餘孽的最後一個繩結。最近這神秘敵人被懷疑製造了一系列綁架兒童案件,失蹤兒童極可能用於邪教徒的犧牲儀式,嚴重加劇了首都的恐慌形勢,格魯普有理由如臨大敵。
「……毫無疑問,現在的她正需要我們,需要我們所有人!……我看見,敵人還在東方和北方遠地虎視眈眈,我看見前路崎嶇海洋多難,除了奮力自救,沒有誰會從天而降、平息一切爭端!
稍一琢磨其中的利害關係,傑羅姆不禁色變:自己剛結果一位「反對派領袖」,上司如此安排說明陣營關係將做出重大調整。一旦王儲成功上位,「自己人」的範疇立即變得十分寬泛——想到可能被迫同尼克塔·魯·肖恩「化敵為友」、乃至「並肩戰鬥」,他肩背上都起一陣寒慄。本來乾的便是與狼共舞的勾當,敵人尚在暗處,身邊再添一支致命「友軍」,萬一自己不幸身故,背後中劍的幾率反而更高吧?